黄若男,李晶晶
(东北石油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黑龙江 大庆 163318)
随着商品经济的快速发展和物质产品的繁荣,人们逐渐被各种各样的商品所包围,人们的生活中必不可少地充斥着各种消费活动。消费不仅是一个经济学的范畴,更是一个哲学和社会学研究的对象。马克思对资本主义消费异化的批判体现了他对其所处时代社会中消费现象的一种综合思考,即从经济学的视角切入,剖析出资本主义消费现象的深层意蕴,同时以哲学的人文视野体现出对人的社会存在状态的深切关怀。在马克思的思想历程中,对消费的关注主要体现在他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社会关系、对资本和异化劳动的深刻批判以及在批判中构建出理想社会的生产和消费方式。
在马克思看来,消费不仅是满足人的需要、促进人的全面发展的活动,也是生产活动的一个必要的内在因素,资本主义社会生产过程是由生产、分配、交换、消费这四个环节共同构成的。消费活动随着资本主义社会工业革命和技术进步而迅速膨胀,这也体现出了生产力的飞跃、物质产品的极大丰富以及商品经济的繁荣景象。同时马克思也清醒地意识到资本主义社会以价值增值为首要目标,从商品拜物教、“异化劳动”中体现出的消费异化现象入手,批判了为获取更多剩余价值的资本增殖逻辑。
商品拜物教是在资本主义生产条件下人表现为不再追求自己在劳动中体现的本质意义而是过分追逐商品及其所代表的财富。商品在交换中应体现出蕴涵其中的人的劳动价值,但是却被商品拜物教产生的追逐巨额财富的目的所掩盖了,商品交换后转化为货币财富变成了社会生产的直接目的。因此,在商品交换过程中形成的“商品拜物教”的扭曲关系就是消费异化的一个表现。人们只是追逐商品和消费而不再关注其对于自身生存和发展的价值,并逐渐使人丧失了对人的本质和社会发展的理性思考。
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主义追求无限度价值增值的本质使得商品的使用价值与交换价值出现了“颠倒”,这也最终导致了人与物的关系的“颠倒”。“这种社会生活过程中的‘颠倒’,带来了日常生活中观念的颠倒性反映,这就是拜物教意识的产生基础。”[1]马克思通过分析两种不同的交换形式指出了商品的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的颠倒:商品—货币—商品(W—G—W)和货币—商品—货币(G—W—G)。在前者的循环中,始极和终极都是商品,完成循环后终极的商品就转入了消费,这一循环的最终目的就是消费、是满足需要、是使用价值。然而后一种循环是从货币出发又返回货币,显而易见这一循环的动机和决定目的是货币、是满足增值、是交换价值[2](P175)。在W—G—W中,商品生产和交换的目的是获得其他商品,使生产者能够实现其他需要的满足,但马克思认为它只是作为表象掩盖了G—W—G的交换形式的潜在现实,即掩盖了商品交换的最终目的是为获得货币的特殊资本主义规律。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使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处于一种对立状态,也逐渐引导人们对商品使用价值的关注转向交换价值,即从物品的实用性转向非实在性的抽象意义。因此,使用价值就不得不屈服且从属于资本对交换价值和利润的追求,进而演化为一种深刻的、广泛的且同时存在于人与物身上的异化,这也体现在“商品拜物教”的消费异化问题上。
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提道:“不是神也不是自然界,只有人自身才能成为统治人的异己力量。”[3](P165)他认为异化是通过现实的个人表现出来的,包括人的劳动活动以及社会关系。马克思在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生产活动时提出了“异化劳动”理论,其中突显出的人与物、人与人的对立关系也表现出了马克思的消费异化思想。
消费异化扭曲的是人与物的关系。消费异化表现为劳动者生产的为满足个人需要的消费品在商品交换过程中却转变成了控制人的异己力量。这也就是马克思在“异化劳动”理论中所批判的劳动者与劳动产品相异化的一种表现形式。在资本主义私有制下,工人的劳动和劳动产品在所有权上外在于他们,换言之产品被生产出来之后,它便在法律上只属于销售产品的雇主和购买产品的消费者。工人的劳动产品变成了一种供他人在市场上处置的物品,这些物品独立地存在于工人之外,甚至还演变和生发出一种与其创造者相对抗的力量,即资本。资本主义私有制下异化劳动使劳动的主客体出现了分离,劳动产品本由工人主体创造出来但反过来形成了对主体的控制和奴役。劳动者生产的商品越多,他们的劳动和消费就越异化,就越感受到劳动、消费带给人的更大的奴役和压迫,进而在劳动、消费中丧失了自由和主体性。
消费异化还表现在人与人之间进行的消费活动中。消费活动体现了人们进行商品交换的交换关系和社会交往关系,而马克思的“异化劳动”理论中所提出的最终的异化形式——人与人之间的异化以及人的社会关系的异化,就呈现出这种人们进行交往活动时交换关系的异化。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与人之间必须以货币为媒介才能构成一定的交换关系,个人的生产能力只能依赖物而孤立的发展,这就制造了“人与人之间的隔阂”,进而形成了一种交往的异化,也就是一种交换关系的异化。而马克思对这种异化的社会关系进行了批判,他认为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异化不仅会造成人们的自我异化,必然也会阻碍社会生产力的全面发展。
马克思在分析资本主义社会消费异化现象的基础上进一步指出,以资本增殖逻辑为核心的资本主义私有制是产生资本主义消费异化的根本原因。为了实现私有财产的扩大化和剩余价值的最大化,资本主义消费必然要屈从于资本的增殖,也因此就具有了异化性质。
资本主义本质上是一种无限度追逐剩余价值的经济社会形态,根本目的就是通过生产和销售商品以获得更多的资本,商品只有被卖出去完成“惊险的跳跃”才能转化为资本家的利润。“资本逻辑还是一种颠倒人、物关系的‘颠倒逻辑’。”[4]这种颠倒性使资本不仅成了统治人、支配人的力量,还支配着整个社会的生产、消费等环节。此时消费就成了经济增长的工具。在以追求价值增值为最终目的的资本逻辑支配下,整个资产阶级从商品化的交易中获得了大量的财富累积,因此整个资本主义社会的消费都在为资本增殖让路和服务。
资本主义社会中消费异化的根源是资本主义私有制制度。资本主义私有财产的出现使得生产和消费出现分离,物质资料的所有权逐步转化为资本的权力,成为控制资本主义社会的权威力量。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私有制和雇佣劳动制使物的人化逐渐变为物的资本化,使得工人逐渐与其生产所需的生产资料和满足生存需要的生活资料相分离,消费异化也随之产生。工人依靠劳动创造出来的生活资料与自身分离并被资本家所掌控,这样,原本单纯只为满足人生存需要和发展需要的物转化为了资本,资本家掌控了工人的劳动产品后还将其资本化投入再生产中加大对工人的控制。“资本关系以劳动者和劳动实现条件的所有权之间的分离为前提。资本主义生产一旦站稳脚跟,它就不仅保持这种分离,而且以不断扩大的规模再生产这种分离。”[2](P821-822)这个由资本控制的世界,为了实现自己的永续增殖而将劳动者同生产资料、生活资料所有权分离,并且以这种不断扩张和膨胀的权力尽可能地永久保持这种分离状态。物的资本化逐渐发展为资本权力的集合。依靠着这种权力,资本家不仅掌握着生产资料、控制商品生产和售卖,而且控制着劳动者。这进一步加深了消费异化的程度。
异化劳动带来的人的本质的侵蚀,让人只能转移到消费领域去寻找自身存在的意义感和价值感。马克思指出,工人生产的商品越多,异己的力量越大,那么就越异化和贬低为廉价的商品,劳动和消费对人的支配和奴役程度就越深,“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贬值成正比。”[3](P156)异化使工人在劳动中失去了现实性,物质生产活动从表现人的本质力量和生命变成了对人的奴役和支配,使得生产生命的劳动活动成了一种让工人否定自己的东西。资本主义下的雇佣劳动完全拆分和分裂了工作和生活的一致性和平衡感,劳动力成了出售的商品,工人们感受不到自由反而套上了更加沉重的枷锁,此时的劳动就不能再当作任何生命的表现。反而是在烦琐的工作结束之后,人们在购买和消费那些牺牲自己“生命”而换来的物品时,才感受到一丁点存在的意义和自由,这似乎是资本主义创造的另一大“幻梦”。
当人们的劳动能力当作商品买卖时,工资劳动的出现就是使这些劳动的结果以工资作为补偿,因此本应反映生命本质、人的价值以及一定的精神的劳动及其产品被规定好的工资所掩盖了。这也就形成了一种异化的状态:人们用出卖自己劳动换来的钱转而购买一些能够表达自己的精神特征的商品。对此,马克思指出:“国民经济学家把从你的生命和人性中夺去的一切,全用货币和财富补偿给你。你自己不能办到的一切,你的货币都能办到:它能吃,能喝,能赴舞会,能去剧院,它能获得艺术、学识、历史珍品、政治权力,它能旅行,它能为你占有这一切;它能购买这一切,它是真正的能力。”[3](P227)异化劳动剥夺了人的本性和生命本质,为了转移这种痛苦和被奴役的状态,人们进行消费,用购买的东西来代替从人性和生命本质中丢失的那部分。
资本主义社会为了顺利出售掉商品而从属于资本的增殖逻辑、为了攫取利益而挖掘消费者的消费欲望的消费意识,进一步演化为资本主义社会异化了的消费意识形态。
人在消费异化的畸形意识形态中逐渐丧失了消费行为的主动权和主体性。正如马克思所说,每个人都尽力从别人那产生新的需要而使他处于新的依赖,从而促使他去追求享受而做出牺牲[3](P223)。这表明在资本主义经济制度下,人们的消费不再仅仅满足自然的本能需要,而是依附于资本逻辑控制下的消费意识形态。人的需要不再是人的本质力量的体现,而变成了人为控制、创造的、异化的,并转而控制人的工具。资本家为了获得更多的财富会采取更多卑鄙的手段,生产的产品都成了“诱骗”本质和货币的诱饵,将出售出去的商品当作对消费者的恩赐,并以此为理由再继续敲诈消费者一下——“工业的宦官迎合他人的最下流的念头,充当他和他的需要之间的牵线人,激起他的病态的欲望,默默地盯着他的每一个弱点,然后要求对这种殷勤服务付酬金。”[3](P224-225)
需要的主体是人,“需要是人的本性,人的发展过程就是人的需要不断产生并通过生产实践活动不断满足的过程。”[5]在满足了基本的生活、发展需要之后,资本为了更多的利润就会生产出迎合人的更高级需要的商品。这种需要是一种“虚假的”需要,即超越了人们正常的生活和发展的需要,也可以当作一种“欲望”。资本主义的商品生产是以欲望为依据的,这种商品生产不断引诱和助长消费者的消费欲望;消费者放纵助长了自己的欲望,又反过来推动了欲望性的商品生产;生产和消费都因为欲望而异化。商品生产的异化和人消费的异化不断相互影响,从而陷入恶性循环中,最终会导致自然以及地球资源的损害。对于人的欲望,商品市场和外界都是无法干预的,“人的欲望只能引导,不能控制和消灭,这体现了人的有限性。”[6](P11)而资本主义的生产和消费方式都是凭借着个人理性无法控制的欲望而不断获取更大的利益,这是它固有的模式也是缺陷所在,正因此马克思找到消费异化的关键即资本逻辑而进一步提出消解消费异化的路径。
资产阶级以生产来剥削无产阶级,即“生产的每一进步,同时也就是被压迫阶级即大多数人的生活状况的一个退步。”[7](P197)因此,要从生产方面去探究共产主义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消费异化问题的解决。马克思对于消费异化的彻底批判性就在于马克思将解放的途径交给了现实的工人阶级的手中,“共产主义是对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因而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3](P185)共产主义对这种私有制所造成的人的本质异化的扬弃,从而实现人性的复归和人的本质的重新占有。
资本主义现代工业的发展始终是利于资本家的,只会导致工人阶级越来越贫困。因此,对于工人阶级而言,“他们应当摒弃‘做一天公平的工作,得一天公平的工资!’这种保守的格言,要在自己的旗帜上写上革命的口号:‘消灭雇佣劳动制度!’”[8](P77-78)马克思认为即使资本主义生产在不断向前发展,但是这个总体趋势反而会降低工人的工资水平。因此,期望在现实的劳动者身上发掘起革命的力量,并且保证个人和社会的充分发展。
共产主义社会的生产从经济上来说就是对资本主义商品秩序的一种解构。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提到共产主义社会中一种以人的全面性和普遍性为基础的共同的社会生产,即不管个人从事什么样的劳动,他依靠自己的劳动所购买的是“共同生产中的一定份额。因此,他也不需要去交换特殊产品。他的产品不是交换价值。”[9](P66)在这种社会生产关系中,“不存在交换价值的交换中必然产生的分工,而是某种以单个人参与共同消费为结果的劳动组织。”[9](P66)在以往的生产过程中,劳动产品只有作为商品完成交换才表现出生产的社会性,而马克思所说的共产主义社会中的共同生产是共同消费的前提。接着马克思又指出,以共同生产为前提的社会生产不能排除对劳动时间的规定,合理分配不同部门的劳动时间才能使生产符合社会的全部需要,这与用劳动时间去计量交换价值有着本质上的区别。正是从社会共同生产的前提出发,去重新计划劳动者的劳动时间,分配不同部门的生产以最终达到满足社会全体的需要,兼顾了劳动者的个人能动以及整个社会的消费需要。
消费异化一步步地掩盖、忽略了劳动的意义,而诱使着劳动者在消费的过程中去找寻。枯燥的劳动已经没有了意义,没有了人的本质的体现,反而凸显出消费过程的“快乐”,毕竟满足需要会使人感受到幸福。而在共产主义社会高级阶段,分工劳动的情况以及不同类型的劳动对立都已经消失。马克思假设了共产主义社会的生产条件以及劳动本质的回归,让劳动本身对于劳动者的价值和意义复归。
同时,马克思认为劳动分工也是导致异化的一个原因。一旦劳动被分配,每个人都有一个强加的、独特的活动领域,只要他不想失去这种谋生手段,就必须保持这样单一的劳动状态。而在共产主义社会里,每个人的活动领域不是孤立的,每个人都可以在他感兴趣的任何一个领域成就事业,这将会使人们有可能在今天和明天做不同的事,早上打猎、下午捕鱼、晚上放牧、晚饭后批评,而从来不会成为猎人、渔夫、牧人和批评家[3](P537)。正因为人类原本具有的潜力是如此的多样化和茂盛,马克思认为资本逻辑主导下的生产方式使本应释放人类多方面创造力的劳动异化了。马克思认为世界的内在危机是通过一种新的生产方式来解决的,社会从原始的部落生产方式转向古代世界的生产方式,进而转向封建主义,随之而来的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矛盾的加剧,最终导致了社会的崩溃。终于资本主义关于私有财产的基本制度将被废除,取而代之的是社会主义制度,在这种制度下民主控制的生产将致力于满足人的需要,而不是追求不平等的利润关系。只有消灭异化劳动以及随之而来的对剩余价值的剥削,工人的劳动才能恢复其作为使用价值的真正本质,并以资本主义社会累积的丰富物质生产使人类摆脱必然性。
要使消费重新发挥确证人的本质力量和促进人的更好发展的作用,就需要消除人自身的异化、完善人的主体性需要。资本运行逻辑过分逐利的本质使人原本为满足需要、发展人的本质力量的消费从属于价值增值的状态,而忽视和掩盖了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需要。人最终能够实现自由而全面地发展的特征证明了人的需要也应该是广泛和全面的,但是资本主义社会下的异化劳动和消费异化与这种全人类发展的总体目标背道而驰。
需要是人这种“自然存在物”的一种自然本性,不仅是人类生存、活动的必要,也确证了人自身的本质力量。“没有需要,就没有生产。而消费则把需要再生产出来。”[9](P15)也就是说人的需要推动生产的发展,只有当消费满足了前一种需要后才会再生产出新的需要,哪怕只是观念上的动机,因此,需要将生产和消费连接起来。消费的作用是能够证明人劳动的本质力量,并提供人全面发展的机会。劳动者通过消费活动占有物质资料,并将这些物的力量内化为人的主体力量,这就是物主体化的过程。因此,马克思指出,要在社会共同占有生产资料以促进社会运行的条件下将消费资料归个人所有,而用来充分地保证人的各方面能力的发展,消费应该成为人自由自觉发展的途径和手段。人的需要具有丰富、全面且动态发展的特点,这就呈现出不断进步和超越的状态。对此,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以唯物史观的角度论证了现实的个人经历的四个发展阶段:第一个历史活动是为了满足人类衣食住行的基本生存需要而进行的物质生产活动;第二个事实则是在满足第一个需要之后进行再生产而引起的新的需要;第三个阶段和第四个阶段分别是生命的生产和社会关系的再生产。由此可知,正是在不断满足需要的发展中推进了人类历史进程。
马克思指出,全面发展的社会是劳动和需要都回归人的本质的自由王国,虽然它存在于必然王国的彼岸,但总会以必然王国为基础发展起来。在资本逻辑下,随着满足人的需要的生产的不断扩大,必然王国中人的需要将会不断膨胀成为非理性的欲望。而马克思所提到的理想的自由王国就是对这种欲望及导致这种欲望的社会制度的扬弃,它是一种否定之否定的存在。当然,这并不是要求人类再退回到仅仅满足生命需要的状态,而是在人类已经激发出的自然禀赋和已经获得的能力的基础之上,以更具创造性和能动性的劳动来实现对自身需要的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