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亚龄
(教育部课程教材研究所,北京 100029)
汉字的表意性质决定了汉字字形总携带着可供分析的意义信息,人们结合语言意义可分析字形的构造意图,现代构形学称之为“构意”。汉字的构形与构意形成一对观察视角:从汉字构造的角度,通过汉字的构形来体现造字者的一种主观造字意图,因而构意对汉字构形方式具有约束作用。从汉字解读的角度,从汉字构形中提取出构意信息以沟通语言意义,实现汉字记录汉语的功能,因而汉字构形方式影响着构意的析取。构意成为分析汉字构形的一个重要研究视角。
汉字由早期的会形合成模式发展演变为会义、义音合成模式,伴随着汉字构意表现方式的转变。会形合成模式主要出现在甲骨文时期,人们根据描摹客观物象以创制字形,由两个或两个以上的表形构件一次性集合而成,各构件按照客观事物间的实际位置来布局,依靠所有参构构件所构成的图形性画面来体现构意。在此阶段,构件凭借形体的象物性来提示意义信息,同时构件的位置布局参与了单字的构意表现,不能随意移动。如“涉”,甲骨文作“”,如同两只脚跨在水的两侧。表形构件“止”在表形构件“水”的两侧,以此表达“涉水”之义,显示出“涉”字的构造意图,因而构件“止”“水”的位置不能随意移动、变换。
到会义、义音合成模式阶段,人们根据汉语的音、义信息创制字形,以构件的音、义功能实现字形与汉语在音、义两方面的联系。例如会义合成模式,由两个以上的表义构件组合在一起表示一个新意义,构意是由表义构件所提供的诸多意义信息共同表示的[1]。在此阶段,构件以自身承载的固定词义提供意义信息,由构件的组合表现构意。构件位置未参与单字的构意表现,构件位置的功能属性丧失。如“涉”,小篆作“”,由表义构件“水”“步”承载的词义信息组合表达“涉水”义。构件“水”与“止”的位置经过了调整,放弃早期会形合成阶段构件的位置布局。
汉字从会形合成模式向会义、义音合成模式的演变,构意表现的方式发生了两方面的转变:一是构件提供意义信息的途径,由构件以自身形体的象物性提示意义信息到构件以自身承载的固定词义提供意义信息的转变;二是构件位置的功能属性,由构件位置突显构意而绝对不能移动到由构件组合表达构意而构件位置可以移动的转变,构件位置的功能属性逐渐丧失。然而,汉字构形模式的演变不是一蹴而就的,中间存在着一个渐进的发展过程。在这个演进过程中,相较构件提供意义信息途径的转变,构件位置的功能属性发生了更为显性的变化,主要表现在甲骨文中后期单字构件的位置可以移动、变换了。如“涉”,甲骨文中后期或写作“”、或写作“”,与早期会形合成模式相较,构件位置布局发生了明显变动:构件“止”移动到“水”的同一侧,由构件“水”与“步”(“”,在甲骨文中已成字,成为独立的记词符号,常见于甲骨文篇章语境中,表达行走、步行义)的意义组合表达构意,单字构形模式演变成为会义合成。可以说,甲骨文阶段构件位置的功能属性变化,成为汉字构形模式发生转变的前兆。
表形构件的义化,是甲骨文阶段汉字构意表现方式发生转变的根本动因。会形合成阶段,单字依靠构件形体自身的象物性与构件间的位置布局表现构意。表形构件义化后,成为语言学范畴内的记词符号,具有独立的表义、示音功能。构件可以不用完全依靠形体自身的象物性和构件间的位置布局来表现构意,构件位置的功能属性逐渐弱化、构件形体逐渐抽象简洁化,促使单字构意的表现方式产生变化,导致汉字构形模式发生转变。
表形构件的义化,出现在甲骨文时期。构件的表义、示音功能随之产生。齐元涛指出,殷商甲骨文时期,汉字构件的表义功能就已经产生,但由于构件象物性的存在,使构件的表形功能处于显性状态,表义功能被掩盖,又或由于具备了表义功能资格的构件未参与构字,其表义功能未被激活,从而造成已经产生的表义功能暂时还处于隐性状态[2]。甲骨文阶段表形构件的义化,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第一,表形构件的成字化。甲骨文时期,汉字根据具体事物构造字形而具有显著的象物性,人们通过字形的象物性联想到具体事物从而提取意义信息。当象形性的字符作为基础字符,以一个音义结合体的身份进入到文字应用层面时,意味着人们可以通过形体与意义形成的固定规约关系提取意义信息,标志着表形构件完成了义化。甲骨文时期表形构件的成字化主要体现:一是在篇章语境中独立使用;二是在汉字构形中独立应用。
表形构件在篇章语境中的独立使用,是指表形构件作为独立的字符应用于篇章语境中。这意味着构件与词形成固定的规约关系,具备了独立的音、义要素。这类表形构件因与人们日常生活紧密相关,往往具有很高的构字量(这类表形构件是甲骨文阶段的基础字符,绝大部分在《甲骨文字编》《新甲骨文编》等字编中成为统摄甲骨文字形的部首)。当这类表形构件作为独立字符应用于篇章语境后,再分析由此类构件组构的甲骨文字形时,构件的表义、示音功能理应进入学者的判断范畴。如表形构件“”(人)、“”(又)、“”(女)、“”(隹)、“”(斤)等,在甲骨文篇章语境中均已作为独立字符使用,成为最早的一批象形字,具备了提供表义、示音功能的能力。因而在甲骨文“”(千)、“”(洧)、“”(汝)、“”(淮)、“”()、“”(昕)、“”(炘)中,构件“人”“又”“女”“隹”“斤”形体虽仍具有较强的象物性,但均提供了示音功能,这标明表形构件“人”“又”“女”“隹”“斤”已义化。
表形构件在汉字构形中的独立应用,是指表形构件被创造后作为独立的记词符号再度参与汉字构形。甲骨文阶段汉字采用增加构件的方式分化字形,新增构件以独立的记词符号身份提供表义、示音功能参与单字的构形,标明新增构件已完成义化;原字降为表义、示音构件参与新字的构形,虽形体仍具有较强的象物性,但清晰地指明原字已成为语言学范畴内的记词符号。如“鼻”,甲骨文作“”,由字形“”增加示音构件“”分化而来。新增构件“”以独立的记词符号身份提供示音功能参与新字构形,标明构件“”已义化,具有了独立的音、义要素;原字“”降为表义构件参与新字构形,构件形体虽仍具有明显的象物性,但作为表义构件参与新字构造指明原字已是语言学范畴内的记词符号。“娶”,甲骨文作“”,由字形“”增加表义构件“”分化而来。新增构件“”以独立的记词符号身份提供表义功能参与新字的构形,标明构件“”已义化,具有了独立的音、义要素;原字“”降为示音构件参与新字构形,构件形体虽仍具有明显的象物性,但作为示音构件参与新字构造指明原字已是语言学范畴内的记词符号。
第二,表形构件形体的具象性开始减弱。表形构件义化后,意义信息的传达不依赖于构件形体的具象性,构件的形体开始朝着简洁化的方向发展,形体的具象性逐渐减弱。同时,合成字中构件的形体与义化后的构件形体趋同,构件的形体在相互参照中逐步定形、规范化[3]。 如“祭”,早期甲骨文写作“”“”,构件“肉”写作“”,具象描写了滴着血水的肉块。随着构件“肉”的义化,构件形体简化写作“”“”。“祭”,中后期甲骨文写作“”,构件“肉”省减了早期字形中表示血水的笔画,与义化后的构件形体靠拢。
在甲骨文中后期新构合成字中,构件的形体与义化后的构件形体基本一致(存在极少量合成字中构件的形体更为省减、简洁的现象)。如“膏”,甲骨文作“”、或作“”,构件“高”提供声音信息,构件“肉”提供意义信息;“豚”,甲骨文作作、或作,构件“豕”“肉”均提供意义信息。构件“肉”的形体均与义化后的构件形体“”一致。再如“星”,甲骨文作“”,是在“(晶)”字的基础上添加了示音构件“生”,构件“生”的形体与义化后的构件形体“”一致。
原会形合成字中构件形体整体向义化后的构件形体趋同,新构合成字中构件形体与义化后的构件形体一致,所以中后期甲骨文整体呈现出构件形体朝着简洁化的方向发展,并逐步定形、规范化。总的来说,古文字是朝着象形形体向亚象形形体的转变[4],甲骨文时期表形构件具象性的减弱是汉字形体演变的开端,辅证甲骨文时期构件的义化已经开始。但由于甲骨文处于构件义化的最初阶段,且因汉字构形原则、形体书写的沿承性,相较后世构件形体,甲骨文时期构件形体仍保持着较高的象物性。我们认为,甲骨文中后期是字形与词义发生固定联系的关键节点,表形构件朝着表义构件、示音构件的方向逐渐发展演变。
甲骨文阶段构件形体、构件功能、汉字的构意表现均处于发展演变的过程中。现代构形学理论从“构件的功能”和“构件位置的功能属性”两个维度观察单字的构意体现,判定单字的构形模式,称构件是以物象体现意义,而且按物象的实际状态来放置构件为会形合成模式;用两个以上的表义构件组合在一起,表达一个新的意义、构件的位置可以挪动重组为会义合成模式。现代学者利用构形学提出的观察维度分析会形合成与会义合成模式的具体单字时极易出现分歧。如“保”,甲骨文或写作“”,或写作“”,或写作“”。学者大多判断为会形合成模式,或对第二、三例的判断持保留意见。此类现象产生的原因是现代构形学理论提出了判断汉字构形模式的维度,但未进一步指出界定维度的具体判断标准,即如何区分判断甲骨文阶段构件的表形与表义功能、构件位置功能属性的变化。根据上文分析,甲骨文阶段表形构件的义化造成了汉字构意表现方式的转变。因此,本文提出以“构件位置的可移动”为判定构件位置功能属性改变的标准,以“构件的独立使用”为判定构件功能发生改变的标准,审视古文字形的构意表现,判定具体单字的构形模式。
构件位置的功能属性是指构件位置在单字构意表现中具有的区别构意作用的功能属性。汉字从会形合成模式发展演变为会义合成模式,构意对构件位置的辖控能力由绝对变为相对弱化、直至完全丧失,构件可以随意移动而不影响单字的构意表现。构件位置的可移动是构件位置功能属性发生改变的表征现象,标志着汉字构意表现方式开始发生转变。
早期会形合成字中构件的位置具有凸显、区别构意的作用,构意对构件的位置布局具有绝对的辖控能力,构件的位置不能随意移动。如“毓”,早期甲骨文或作“”、或作“”、或作“”,像人产子之形。字形根据客观情境构造,构件“子”形体置向朝下,且均位于构件“女(人)”之下。
随着甲骨文阶段构件义化的开始,早期会形合成模式中构件的位置可以移动了。构意对构件位置的辖控能力相对弱化,转由构件间的相对位置关系表现构意。如“毓”,中后期甲骨文或作“”、或作“”、或作“”。相较早期字形,构件“子”形体的置向、构件“女(人)”与“子”相互间的位置均可以移动变换,但构件“子”仍位于构件“女(人)”之下。再如构件“又”,在早期会形合成字中位于字形的右侧。随着构件的义化,构件“又”的位置可以移动变换。但无论构件位置怎么移动变换,构件“又”均是朝向所持事物的方向。如由构件“又”参构的“祭”字,甲骨文或作“”、或作“”,构件“又”均是朝向构件“肉”。在此阶段,构件的位置布局虽可以移动变换,但构件间的相对位置布局沿袭早期构形,仍具有一定的阐释构意的能力。
伴随构件义化趋势的发展成熟,构意对构件位置布局的辖控能力进一步丧失,完全转由构件组合表现构意,构件的位置可以随意移动。如“相”,伴随构件“木”“目”义化的完成,甲骨文字形或作“”、或作“”、或作“”、或作“”,构件位置可以随意移动;“毓”,中后期甲骨文或作“”,构件“子”的位置移动于构件“女”的左侧,由构件承载的词义信息组合表现构意,构意对构件位置的辖控能力完全丧失。
当构意开始弱化对构件位置的辖控能力,构件的位置布局可以移动,构件位置的功能属性发生变化,标志着汉字的构意表现方式开始发生改变。如“及”,甲骨文像用手抓住前面的人,以表达“追赶上”之义,早期甲骨文字形作“”;伴随构件的义化,单字转由构件“又”与“人”间的相对位置来表达构意,构件的位置可以发生移动,字形或作“”;随着构件义化趋势的进一步发展,单字完全转由构件承载的词义信息组合表达构意,字形或作“”,原初构件位置的功能属性完全丧失,“及”已由原初的会形合成模式演变为会义合成模式。构件位置的可移动象征着构件位置功能属性开始发生转变。因此,本文提出以“构件位置的可移动”作为判断构件位置功能属性转变的标准。
构件的表形功能是指构件以与物象相似的形体来体现构意,即通过构件形体的象物性提示意义信息。构件的表义功能是指构件以它独用时所记录的词的词义来体现构意,即凭借构件形体与意义形成的固定规约关系提示意义信息。甲骨文中晚期,大量的表形构件作为基础字符独立地应用于文本篇章语境、单字构形分化中,构件以一个音义结合体的身份进入文字使用阶段,这意味着构件形体与词义、词音形成了固定的规约关系,成为语言学范畴内的记词符号,构件的功能必然发生了改变。
虽然,甲骨文阶段构件的形体依旧保持着较高的象物性,根据形体的象物性仍能提示出意义信息,但构件的独立应用就意味着构件可以不再完全仅依赖形体的象物性转而凭借已形成的固定规约关系来提示意义信息,表形构件具有演变成为表义构件、示音构件的基础条件。从逻辑推论,表形构件独立应用的时间阶段并不是构件形体与音、义形成固定规约关系的最初节点,表形构件义化的时间应早于构件独立使用的时间阶段,并且,从客观语言材料来看,义化的表形构件可能也会因甲骨文材料的数量、文本篇章体裁等方面的局限而无法寻绎到独立使用的实例作为证据,但必须承认的是作为独立字符应用于文本篇章、新字构造中的表形构件已完成了义化。因此,表形构件的独立使用成为判断甲骨文阶段构件义化最为稳妥、准确的标准。
例如构件“又”,在参构的甲骨文“及”“尹”“秉”“取”等字形中,现代学者均判定为表形构件。检阅甲骨文字形材料,构件“又”在甲骨文篇章语境中已经独立使用,并具有很高的构字量,是甲骨文阶段的常用字和高频构件。在此阶段,表形构件“又”已完成义化,成为语言学范畴内独立的记词符号。可从以下三方面进行辅证:一是构件的示音、表义功能出现。如“洧”,甲骨文作“”,构件“又”提供示音功能;“友”,甲骨文作“”,构件“又”提供表义功能。构件示音、表义功能的产生,标志着构件“又”成为独立的记词符号,完成了义化。二是构件位置的功能属性弱化。如参构字“尹”,甲骨文或作“”、或作“”;“秉”,甲骨文或作“”、或作“”;“取”,甲骨文或作“”、或作“”。构件“又”与构件“丨”“禾”“耳”的位置可以左右互置。构件位置功能属性的弱化,标志着单字的构意表现方式发生改变,凭借构件提供的意义信息组合体现构意,意味着构件“又”已义化。三是作为独立的字符借用于记录他词。如甲骨文篇章语境“又岁”“于翌日壬归,又大雨”中“又”是“有”的借字;“又于帝五臣”“庚申卜,贞翌辛酉,又于祖辛有赫”中“又”是“侑”的借字。假借现象的出现,标志着构件“又”已义化,以独立字符的身份进入语言文字应用层面。从以上三方面的辅证,证实了以构件独立使用为标准的判定结果。
为什么在审视构件功能是否改变的众多维度中,选择以“构件的独立使用”作为判断标准?因为以“构件的独立使用”为标准,第一是结论的信度有保障,独立使用的表形构件一定是完成了义化;第二是解释面广,只要确定了一个构件,可以分析一批同期参构的字例;第三是操作性强,甲骨文阶段完成义化的表形构件,往往是与人类生活最相贴近的,在文献语境中较常使用,因而寻绎独立使用的实例较为容易。从判定结论的信度、解释力、操作性三个方面综合衡量,构件的独立使用是最为合理的判断标准。例如构件的示音和表义功能出现、构件位置功能属性的弱化,均是构件义化后的结果表现,会受到客观事实材料的限制和汉字发展的不均衡性的影响,因而只能作为辅证材料,不适宜作为判定标准。
甲骨文阶段,汉字的构形处于历史的演进过程之中。早期与中后期的单字构形属性具有明显的差异,呈现出清晰的历史演变进程:从形体构成的角度,单字的结构由平面结构走向层次结构;从功能组合的角度,单字构形模式由会形合成走向会义、义音合成模式。受到甲骨文时期构件形体仍保持着较高的象物性、单字的构意表现还具有可阐释性的影响,现代学者在判断会形合成与会义合成模式时分歧最大,在字形处理时倾向于往前追溯判断为会形合成模式,得出甲骨文阶段汉字的构形模式以会形合成模式为主的结论[5],从而形成甲骨文时期是汉字发展最原始阶段的普遍认识。
这个结论认识的产生,忽视了两个问题:一是甲骨文阶段汉字的构形处于历史演进过程中,具体单字的构形存在着大量异质的现象。例如“若”,甲骨文或作“”、或作“”;“保”,甲骨文或作“”、或作“”;“鬳”,甲骨文或作“”、或作“”。“若”“保”“鬳”的字形结构已从平面结构演变成为二层结构,构形模式由会形合成演变成为会义合成、义音合成模式。如果采用共时的分析描写方法,笼统地判定甲骨文“若”“保”“鬳”为平面结构、会形合成或零合成模式,不仅掩盖了甲骨文时期汉字发展的真实样态,同时影响了判断结论的可信度。二是辨析会形与会义合成模式,未形成确切、可操作的具体标准,导致不同学者在处理同一单字时判定结论不一致。现代构形学理论提出以构件的功能和位置属性作为分析单字构形模式的两个维度,但因甲骨文时期构件形体沿承的象物性导致无法辨别构件提供意义信息的途径方式、构件位置的可阐释性导致无法辨析构件位置功能属性的改变,从而致使学者在处理具体字形时存在分歧。例如“析”,甲骨文或作“”、或作“”;“伊”,甲骨文或作“”、或作“”、或作“”;“”,甲骨文或作“”、或作“”、或作“”、或作“”、或作“”。“析”“伊”“”构件的形体仍具有较高的象物性,构件位置可以移动。但相较“伊”“”,“析”字的构件位置虽然可以互置,但构件“斤”保持着朝向“木”,依旧可从构形中解析出劈砍树木之意。可见,面对甲骨文阶段构形发展程度不一的单字时,现代构形学提出的“构件功能”“构件位置”两个维度过于宽泛。
本文提出以“构件的独立应用”和“构件位置的可移动”作为判断构件功能、构件位置功能属性改变的具体标准,重新审视甲骨文字形材料,可以清晰地看到:在甲骨文中后期,大量表形构件成字化,出现了大批的象形字,如“人”“又”“女”“大”“ 止 ”“ 口 ”“ 木 ”“ 隹 ”“ 目 ”“ 宀 ”“ 皿 ”“ 山 ”“ 火 ”“ 水 ”“ 田 ”“ 戈 ”“ 矢 ”“ 酉 ”“ 豕 ”“ 屮 ”“ 马 ”“ 雨 ”“ 禾 ”“ 示 ”“刀”“子”“其”“户”“ 石”“ 耳”“网 ”等 。 这些成 字 化的表形构件因与人类的生活息息相关、紧密相连,构成了90%以上的甲骨文字形(根据《甲骨文编》《新甲骨文编》等字编部首表,结合郑振峰《甲骨文字构形系统研究》中确定的278 个成字形位,筛选出成字化的部首构件,统计成字化部首构件在字编中的构字量)。大量的表形构件义化,意味着汉字已形成凭借形体与词义间的固定规约关系提取意义信息。当这种获取意义信息的方式成为主流,人们在汉字使用过程中会对原初汉字的构形进行重新分析,改变单字的构形模式,如“姜”,甲骨文或作“”、或作“”“”;“洹”,甲骨文或作“”、或作“”“”;“艾”,甲骨文或作“”、或作“”等,衍生出汉字构形方式的新机制——拼合构造会义合成、义音合成字,如:“豚”,甲骨文作“”“”;“姓”,甲骨文作“”“”等。与此同时,随着甲骨文中后期大量表形构件的义化,构件以其独用时所记录的词义来表达构意,构件位置的功能属性开始弱化,构件的位置可以移动而并不影响单字的构意表达,因而现代学者能观察总结出甲骨文具有构件位置、构件置向不固定的时代特点。总的来说,以“构件的独立应用”和“构件位置可移动”两个判断标准,重新审视甲骨文中后期的字形材料,清晰地呈现出甲骨文会形合成字开始朝着会义合成、义音合成模式发展,会义合成模式成为甲骨文中后期汉字主要的构形模式(根据郑振峰统计,甲骨文时期零合成字占19.6%,会形合成字占38.1%,会义合成字占9.3%,义音合成字占17.3%,形义合成字占7.3%,形音合成字占3.8%。我们重新分析郑书字表中的会形、形义合成字,分离出单字在甲骨文早期和中后期的字形,筛选出中后期的甲骨文字形进行重新分析,大致98.6%的单字均演变成为会义合成字)。这一认识的转变,意味着甲骨文已身处汉字发展演变的历史序列中,朝着追求成熟的方向发展了。以下略举几例,试以说明。
“保”字是一例字形发展进程中保存较为完整的字例,从现有甲骨文材料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字形历时的演变。但因现阶段甲骨文字形材料数量的局限,同时甲骨文阶段汉字一直处于持续创造中,排比现存字形材料时会出现无法确定单字是否拥有更原始的构形。如“取”,现存最早的甲骨文字形或作“”、或作“”;“牧”,现存最早的甲骨文或作“”、或作“”;“休”,现存甲骨文或作“”、或作“”等,虽然难以区分“取”“牧”“休”等字是在构意表现方式发生转变阶段创造出的新字,还是由于字形材料的局限造成无法确定最早的构形模式,但在此阶段构件“耳”“又”“攴”“牛”“人”“木”已完成义化,具备表义、示音功能;单字构件的位置可以左右互置,构意对构件位置的辖控弱化,单字“取”“牧”“休”的构形模式无疑地均应判断为会义合成模式。
甲骨文阶段构件的义化致使汉字构意表现方式的演变。构意表现方式的演变,为汉字层级结构形成提供了重要的条件。会形合成阶段,汉字是根据描摹客观事物活动来构造形体,由构件一次性集合形成,根据构意无法进行形体的层次拆分。随着构意表现方式的演变,汉字是凭借构件承担的词义信息组合来构造形体,由构件组合形成,促使汉字构形逐渐出现层级结构。如:“保”,甲骨文作“”,像人背负着孩子,属于平面结构;随着构件义化,构意表现方式发生转变,字或作“”、或作“”,由构件“人”与“子”组合形成,“保”字转变成为二层结构。
构意表现方式的演变,为汉字左右结构布局发展提供了重要的契机。早期会形合成模式中,单字构意对构件的位置具有绝对的辖控权,构件位置不能随意移动。随着构件义化,汉字构意表现方式的演变,构意逐渐减弱了对构件位置的辖控能力,构件的位置可以发生移动,为汉字朝着左右结构布局发展提供了契机。如:“涉”,早期会形合成模式字写作“”;汉字构意表现方式演变后,字或写作“”,单字从由构件“止”和“水”平面布局表现转变为从“水”“步”左右结构布局。“企”,甲骨文作“”,如同人踮起脚;汉字构意表现方式演变后,字或作“”、或作“”“”,单字从由构件“止”和“人”上下结构布局演化为左右结构布局。“姜”,甲骨文早期写作“”;构件义化致使构件分离,字或写作“”,由单字演变为层级结构;中后期进一步调整构件的位置布局,字或写作“”“”“”,由单字演变成为左右结构布局。
构意表现方式的演变,为人们进行重新分析提供了基础,发展出创造汉字的新机制——“拼合会意字”和“拼合形声字”[6]。甲骨文早期创制的会形合成字,随着构件的义化演变成为会义、音义合成字。人们面对沉淀到同一时期的字形材料,根据变化了的构件功能对单字构形做出重新分析,以构件独用时所记录的词义来分析单字的构意,单字构形会被静态分析为由表义构件、示音构件的简单相加,促使人们发展出直接利用表义构件、示音构件拼合创造汉字的新机制,新造了大量的拼合会意字、拼合形声字,成为了后世汉字构造的主要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