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文学“爽点”的合法性的确立及其转型

2022-12-27 17:13
关键词:网络文学文学

朱 军

(山东理工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淄博 255000)

当前我国网络文学的核心属性可以概括为“爽点”,与之相同的概念有“爽”和“爽感”等。它不是一个学术概念,而是一个由网络文学参与人员(包括作者和读者)自创的概念。部分网络作家自述其对“爽点”的理解如下。

作为非常纯粹的消遣用品,网络快餐最忌讳的就是玩人性,玩哲学,玩悲剧。你要这么写了,扑街后就别怪读者不懂得欣赏——谁有病上网找不自在?要陶冶情操,还不如去看古典名著实在点。

一个字,爽!

要爽,很爽,非常爽!这是快餐的生命线,也是点击收藏推荐的保证。”[1]

“当前人将能写的创意都写尽的时候,网文所剩的,只是一个爽罢了!”[2]

部分网络文学读者对“爽”的理解是:

我看书,有时候是为了获取知识,有时候是工作需要,有时候是想了解潮流,而更多时候,是休闲和娱乐的需要,想要放松一下,或是从阅读中寻求快乐。……比如,获取知识这一块,就自动被抛弃了[3]。

目前学术界对“爽点”也有所界定,如邵燕君将“爽”解释为读者在阅读专门针对其喜好和欲望而写作的类型文时获得的满足感和畅快感[4]。许苗苗将“爽感”定义为“当角色过关斩将、所向披靡、取得成功时,为将自身代入其中的读者带来的快感”[5]。曾子涵将“爽感”视作网络文学的美学概念,认为它是现实中无法实现的愿望得到象征性满足后产生的强烈愉悦感[6]。

不论是网络文学作者和读者的经验总结,还是学者的概念阐释,在一定程度上都是对网络文学审美特征的总结,有很大的相通之处。要注意的是,自网络文学诞生之初至今,网络文学生态随时随地都处于演化进程之中,其“爽点”也在经历着明显的变化。就网络文学批评而言,笼统地将“爽点”视作一种固定而单一的审美特征,而不区分其变化特征及其根源,就会导致观照的失真和批评的失度,进而造成本就不完善的批评体系建设的滞后。带着这个问题,本文将试图重新审视和梳理网络文学的“爽点”及其发展变化,以期对网络文学有一个更为客观的了解。

一 “爽点”的合法性的确立

所谓“爽点”的合法性,即网络文学是否可以“爽”,它至少包含两个维度,一是作者能否进行“爽点”创作,二是读者是否可以追求“爽点”阅读。在今天看来,这个问题似乎已经没有讨论的必要,因为事实是可见的——“爽点”已经成为网络文学的核心特征。但回到网络文学诞生之初,以及基于对本文核心论题的关注,我们仍然有必要讨论“爽点”合法性的确立。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理解此后网络文学发展历程中“爽点”在初期阶段的基本特征。

(一)写作的欲望

网络文学的兴起与网络新媒体空间的发展几乎同步,在传统媒介体系中,文学作品通常主要以印刷的形式呈现,它对应的是“精英文学观”主导下的文学世界。在这个文学世界中,具有写作欲望的人的数量固然不少,但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面临着“发表焦虑”。“精英文学观”发挥了筛选机制的功用,使得最终呈现在读者面前的作品在整体上保持着较高的艺术水准。事实上,即便是传统媒介体系下的通俗文学,它们也是通过这个机制筛选出来的。

随着互联网的发展,网络文学开始快速成长。在发展初期,网络为人们提供了无限的发表和展示空间——这是传统纸媒无法提供的。于是,一大批网络文学作者开始在网络上进行文学创作,形成最早的网络文学作者群体。“写作焦虑”得到排解,写作的欲望也就得到满足。但互联网世界与“精英文学观”的文学世界的筛选机制有着本质的区别。就互联网来说,它仅有的门槛就是网线和键盘,这使得它不可能也不会对文学作者进行筛选,相反,它推动了网络文学“泥沙俱下”局面的形成。早期网络文学作者内部大致出现了三类群体。

第一类是在传统“精英文学观”影响下的作者,他们既是传统“精英文学”的读者和作者,也是传统“通俗文学”(如武侠)的忠实拥趸。在网络文学界,他们中的很多人被称为“大白”。从身份上看,他们大多是带有一定精英色彩的“70 后”,他们是第一批能够为自己提供登录互联网条件(经济条件、硬件设备、技术素养)的人员。在他们看来,如武侠一类的“通俗文学”即便不能和“精英文学”或“纯文学”相提并论,但它们仍具备精英特质。

第二类则是推动“爽文”崛起的作者,他们大多是“80 后”青年群体,其中还有相当比例的大学生。经济条件的改善、全国互联网的发展、高校互联网的建设以及他们的成长,使得这一群体人数激增。从2000 年到2004 年,我国上网人数从2250 万激增到9400 万。对他们来说,互联网当然不再具有浓厚的理想主义色彩。到2004 年,“爽文”作者几乎也在与第一类作者的冲突和辩论中坚定了自己以“爽”为核心的网络文学观。通常来说,他们被称为“小白”。

第三类则是单纯进行情绪宣泄、欲望表达、意见发表、社交沟通等行为的作者。随着网络文学内部的发展,他们在欲望得到满足后就不再追求职业性写作和更高的文学性写作,他们转而投向游戏、社交媒体和视频等领域。

这时候,“精英文学观”和“爽点”文学观的冲突和辩论主要发生在网络文学世界内部,还没有得到外部世界包括文学批评界的关注。较大的几次辩争主要发生在2002 年至2004 年,著名的有“《我是大法师》事件(2002)”“文以载道事件(2003)”“九州香蕉论(2004)”等[7]。第一类作者坚持“文以载道”或与之类似的较为严肃的文学观念,对“爽文”的自我兴趣的消遣、欲望的发泄表达了愤怒和不满。在早期辩争中,第二类作者不能在理论和价值上占据主动地位。而且随着网络文学被外部世界关注,文学批评在介入后对二者都进行了猛烈批评。如陶东风在2006 年就批评《诛仙》:“专擅装神弄鬼,其所谓‘幻想世界’是建立在各种胡乱杜撰的魔法、妖术和歪门邪道之上的……作者更以此来掩盖自己除装神弄鬼之外其他方面艺术才华的严重贫乏。可以说,装神弄鬼作为一种掩盖艺术才华之枯竭的雕虫小技,只有在想像力严重贫乏或受到严重控制的情况下才会大量出现。”[8]

《诛仙》开始发表于2003 年,此时正处于两类作者群辩争的白热化阶段。要注意的是,《诛仙》也是在传统“精英文学观”影响下进行创作的网络小说,并选择了网络连载和纸媒出版两类模式同时发表。就这个意义来说,《诛仙》可以视作“大白”。尽管在在探讨人的生存价值和生命出路上作出了一定努力,但它仍逃不过批评界的猛烈批判。相比之下,“小白”的“爽文”在批评界面前就更难获得认可。即便在今天,如果以这一标准来对网络文学进行衡量,它们仍然是被严重批判的对象。

不过,随着网络文学付费阅读模式(与点击率捆绑)的确立,“爽文”却逐渐在网络文学世界中占据了体量上的优势。2003 年10 月,“起点中文网”开始实行VIP 付费阅读模式,这进一步打破了传统媒介和“精英文学观”对网络文学的束缚。在“发表的焦虑”被解除后,他们的作品与“阅读的快感”完美契合,使得“爽文”迅速成为网络文学的主流形态。

这样一来,辩争的硝烟逐渐消散,网络文学的内部进化逐渐推进,“爽文”也就逐渐成为网络文学的主要外部特征。恰如文学史上的诗词之争、通俗文学与纯文学之争等,网络文学这两类观点的辩争也呈现出了复杂递进的关系。一直到今天,这样的论争仍然不乏余声。实际上,在具体的网络文学创作中,不少作者也在对写作经验的总结、文学价值的反思中学会了调和,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爽文”文学观和“精英文学观”的统一。早年间,如萧鼎(《诛仙》的作者)、玄雨(《小兵传奇》的作者)等就被视作在写作中缺乏固定的道德主题,导致小说中的道德世界混乱。而近年来,一些网络作家却努力营造其作品主角的“道德完璧”[9],显示出以“爽文”写“情怀”的特征[10],甚至趋向于“经典化”。

经过辩争和发展,“精英文学观”的作者群体并未被淘汰,他们只是在试图维护文学的理想主义色彩,但并未因为“爽文”的发展而失去写作的欲望。更为明显的是,VIP 付费阅读机制的确立使得网络文学商业化走向成熟,网络文学“爽文”因为更加契合“商业性”而成为网络文学的主流。于是,“爽文”的作者“小白”们一方面得以释放其较为蒙昧的“写作的欲望”,另一方面又被巨大的商业利益激发出更加强劲的“写作的欲望”。

在网络文学作者那里,“爽点”的合法性成为了一个不是问题的问题,成为了合理的存在。随着网络文学的内部发展,主流的“爽文”也进行着分化和进化。“分化”指的是类型化、套路化、标签化,“进化”指的是精品化、专业化和艺术化。对更多的新老作者来说,他们考虑的不是是否需要“爽点”,而是如何制造“爽点”。

(二)阅读的快感

文学需要读者,这无需赘言。以商业为主要驱动力的小说,不仅需要读者,更需要占据优势数量的读者。网文“爽点”的合法性的确立,就有赖于读者天然的商业性的参与和赋权。

首先,读者具有消费网络文学的权利。在最显性的层面,读者作为消费者有权决定自己是否付费来阅读某部网络文学作品。同样,消费者有权评价消费品的品质,读者也有权评价文学作品,这二者重合发生作用,使得读者在行使消费权的时候具有极强的主动性。这作用于作者身上,就是对他们的规训,即要求他们创作出吸引读者行使消费权的作品。与传统媒介显著不同的是,网络文学具有极强的互动性。作为消费者,读者在行使消费权的时候,会与作者形成高强度高频率的互动,甚至在较大程度上影响作品面貌的呈现。从目前的网络文学生态来看,网络文学读者中的付费订阅者们会在作品的评论区、作者的读者群、作者的VIP 读者群和作者发生互动。对作者来说,订阅者们对作品角色、情节、语言、世界观、价值理念等的评价和意见尤其重要。而在付费读者中,那些“全订书友”“高粉丝值书友”“打赏书友”又是普通订阅者中的“溢价消费者”,他们会和作者产生更密切的互动。显著的例子是众多网络文学作品中的角色便是这些读者的昵称或他们的投票结果。2007 年,网络作家明晓溪《泡沫之夏》的结局就是由读者们投票决定的。此外,文学网站中的作家排行竞争也依赖于读者的订阅和打赏,这进一步强化了读者的消费权的属性,也进一步影响了“爽文”创作的机制。

其次,读者需要阅读网络文学的快感。目前,被用来阐释网络文学阅读的常见理论有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赫茨伯格的“动机双因素理论”、麦克利兰的“显示性需要理论”、弗洛伊德的“压抑—文明论”、马尔库塞的“爱欲解放论”等,他们都试图在网络文学读者的“消费”和“获得”之间建立一道平衡的阐释界限。事实上,分开讨论也不失为一个办法。近二十年,网络文学制造“爽点”的一个途径就是通过阅读获得“代入感”,进而宣泄欲望或娱乐自我。这种“代入感”区别于传统媒介环境下的小说阅读。一位读者对此的解释很有代表性,他在国内最大的网络文学评论网站“龙的天空”中发帖指出:“看金庸的作品时,总有爽和不爽的时候。比如说张无忌这个主角,在很多做法上就比较懦弱,郭靖和令狐冲有时候就显得比较迂腐,最后感觉就是不爽。”[11]在“精英文学观”的视野中,金庸小说中的张无忌、郭靖和令狐冲等都是中国古代传统人格的典型代表,其审美价值较高。但在网络文学读者看来,这些小说及其角色虽然能让人产生“代入感”,但却无法产生代入之后的快感,即无法宣泄欲望或娱乐自我。对网络文学来说,“代入感”的产生却非常自然:“一部好的YY 作品,首先是一部代入感很强的作品,只有读者把主角当成自己,才能在主角受辱时觉得憋气,在主角扬威时觉得爽快,而作品中YY 精神,才能最大限度地体现,让读者在阅读中获得最大的快感。”[12]在2014 年举行的全国网络文学理论研讨会上,学者夏烈转述某文学网站总编归纳的网络类型小说写作技巧的核心,指出大量的网络小说都在“最大限度地满足当代读者的原欲”[13],也即顺应读者的心理机制。当然,在这个过程中,“中原五白”“四大文青”等网络作家则脱颖而出,显示出一定的超越性,不仅在作品中制造“爽点”,而且还努力营造作品的积极向度,试图赋予作品更高的价值追求。

读者获得了阅读的快感,进一步行使其消费权,也就进一步激发了网络文学作者写作的欲望。对网络文学生态圈来说,这是一个良性循环。由此,“爽点”才成为二十多年来网络文学最主要的特征。在了解了这一点后,我们可以对“爽点”确立之后的内容及其变化进行探讨。

二 “爽点”的早期形态:沉重的探索者与轻松的升级者

在“爽文”成为网络文学主流后,“爽点”及其“代入感”的制造模式可以从两个角度来分析。

(一)沉重的探索者

所谓“沉重”,在表面上指的是主角的家庭、社会等“硬件”条件。在相当大比例的网络文学作品中,主角通常会在前几章面临家仇国恨的基本生存困境。在接下来的情节发展中,他将继续承受来自丛林法则一般的社会的打击或压制,这被称之为“欺穷”。比较具有代表性的如:《诛仙》的主角张小凡在童年时便亲眼目睹了自己生活的草庙村被神秘人物毁灭的惨状,此后半生,他都在追寻真相;《斗破苍穹》的主角萧炎在故事的开头便是一名“陨落的天才”,在第四章,他又遭到了退婚的羞辱。为此,萧炎发出了“莫欺少年穷”的呐喊;《赘婿》的主角宁毅因为“赘婿”的身份,失去了参加科举考试的资格,也就失去了传统士人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途径,为此他不得不通过经商和其他途径寻找人生出路;《剑来》中的陈平安被人随意打断了“长生桥”,失去了踏上修真之路的先决条件,他不得不选择一条更为艰苦却未必能成功的修行之路。一直到今天,重生流、穿越流、退婚流、赘婿流、凡人流、废柴流等“套路”在“爽文”中仍然层出不穷,它们的共同点是主角都必须先谋生存,再图发展。

互联网所构成的赛博空间,制造了不同于传统社会的生存体验。通过网络,人们可以体验虚拟人生、第二人生。从已有的互联网文化生产来看,网络文学、网络游戏、动漫等都发挥着这样的作用。从“代入感”的角度来说,网络文学的主角在初期面临的家仇国恨或生存困境,就是对不少读者的现实生存状况和经验的折射。麦克卢汉认为,游戏是像迪士尼乐园一般的人为天堂,或者是一种乌托邦式的幻景,我们借助这种幻景去阐释和补足日常生活的意义[14]。这个看法显然也适用于玄幻小说及其他品类的网络文学作品。读者被代入作品中,随着角色一起探索生命的意义、追求更高的成就或价值。在这个层面,网络文学具有“发愤抒情”的积极意义。

(二)轻松的升级者

需要注意的是,即便是对第一代网络文学的作者和读者来说,网络文学也显著区别于20 世纪初的新文化运动所追求的“启蒙”式文学,不同于新时期以来的“新启蒙文学”“反思文学”“伤痕文学”。前阅文集团CEO 吴文辉在接受采访时指出,“原来文学处于一个比较苦闷的阶段。我小时候也看过很多名著,但我发现,无论中国的还是外国的,通常都以苦痛为主题,好像你不悲伤、不苦痛,就不是文学。虽然在某种意义上,《平凡的世界》是一本很爽的书,但是大部分内容仍然充满了生活的苦难。虽然看上去有很多书可看,但是轻松、愉快、有趣的书很少。”[15]

对网络文学的主角来说,他们似乎和传统文学中的主角一样,面临生存困境,甚至某些还同样带有哲学式的痛苦追寻,如《诛仙》主角张小凡就经常追问活着的意义,这颇似《笑傲江湖》的令狐冲和《平凡的世界》的孙少平。但网络文学绝不会让读者在“虚拟人生”中再次体验苦难,所以即便是张小凡,他也得到了命运的眷顾,获得了天下至宝,习得了其他人无法企及的修真法门。至于后来的其他小说,索性对角色进行了“去成长”处理,它们区别于传统文学中的成长小说,尽管也会经历关键事件,但他们极少产生意识觉醒和身份认同(因为这在往往在小说的第一章就已经完成或确立了),更不会出现自我的内在危机(因为他们的主要目标是解决外在困境)。在形式上,这些“爽文”和游戏中的“打怪升级”“获取装备”“更换地图”是相似的。

同时,既然面临生存困境,主角就必须通过英雄主义式的个人奋斗来实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逆转。但对网络文学来说,逆转的方式不是脚踏实地的个体奋斗而是“金手指”。“金手指”看上去是一个网络文学专有词汇,但类似内容在国内外其他小说中也常见到,它发挥的是与主角相捆绑的叙事功能。对网络文学来说,“金手指”就是制造超越于现实的幻象。恰如齐泽克说,幻象就是“为主体的欲望提供坐标,为主体的欲望指定客体,锁定主体在幻象中占据的位置。”[16]“金手指”就是“通过生产幻象来建构现实”[17],为读者乃至作者的欲望提供文本实体。

有了“金手指”,主角就成为了轻松的升级者,在长达数百至数千章的小说情节中,主角带着“金手指”一路披荆斩棘,通过各种“打脸”和“逆天”,最终成圣成神,成为这个文本世界中的主宰,“爽点”由此产生。

可以看到,“沉重的探索者”对应的是现实逻辑,“轻松的升级者”对应的是“爽点逻辑”。前者可以很好地使读者在阅读之初产生“代入感”,“后者”则使之在阅读之中产生“代入感”,但前者在叙事上是为后者服务的,不能成为作品的主体内容。尽管在众多作品中都有“虐主”现象,但它们的目的不是让人寻找生活或生命的真相,更不是试图通过网络文学向读者进行“梅花香自苦寒来”的说教。他们的目的是先写“痛苦的探索者”,再写“轻松的升级者”,形成“欲扬先抑”的叙事模式,从而制造出“爽点”。这使得网络文学在很长时间里形成了相对固化的“爽点”生产模式。

在这个层面上,网络文学又产生了“意淫有罪”的消极影响。有学者指出,网络文学陷入商业化的娱乐性价值困境,又表现了个体在压抑性现实面前的妥协,对精神向度的取消,走向意志萎靡的意淫圈子[18]。对网络文学内部而言,它先是成功地推进了网络文学走向繁荣。因为有“金手指”等“套路”的存在,大批作品得以在短时间内诞生,其中甚至不乏佳作。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显然又成为了网络文学发展的瓶颈。对阅读经验丰富的读者来说,一些套用“套路”的“爽文”还在生产着重复性的“爽点”,那么它显然就不再是“爽点”,而是“毒点”。比如在起点中文网,早前的“穿越”主角大都在穿越后无父无母,读者对此习以为常。在类似情节的评论区中,我们却能看到“为什么非要父母双亡”“又是一个无父无母的穿越者孤儿,才看一两章就看不下去了”之类的评论。反之,在一个穿越者父母俱在的情节下,评论区就出现了鼓励的话:“终于遇到了一个家庭完整的穿越者了。”渐渐地,沉重的探索者和轻松的升级者就造成了读者的审美疲劳,新的网络文学“爽点”亟待产生。

三 “爽点”的当前形态:轻松的生活者与搞笑的创造者

中国社会科学院的《2020 年网络文学发展报告》指出,网络小说中的宏大叙事和轻松幽默吐槽风各表一枝,“平民逆袭”“打怪升级”的传统套路不再所向披靡。这是对近年来网络文学“爽点”转变进行观察后得出的结论。

当前网络作家和读者群体中的主要人员已经变成了“Z 世代”,他们是互联网原住民。根据《文艺报》的《2020 年中国网络文学蓝皮书》统计,“95后”已经成为网络文学创作主体,“00 后”网络文学作者也日趋成熟[19]。《2020 年度中国网络文学发展报告》指出,经过二十余年的发展,网络文学受众在 2020 年已有六成为“Z 世代”用户,其中“00 后”占比 42.36%,“95 后”占比 15.01%。数据表明,网络文学的参与主体和“爽点”诞生之初时的群体有了较大变化。随着国家经济的发展,这些作者和读者不再像早前的“70 后”“80 后”一样,在接触和享受网络文学时,面临的不再是巨大的经济压力或社会压力。

对作家来说,创作的收益固然非常重要,但写作带给他们创造的快乐也同样重要。对读者来说,在小说中获得“代入感”仍不失为一种逃避、寄托或宣泄的方式,但他们自身大多没有体验过较大的生存压力,且在面临社会、家庭、学校等层面的压力时倾向于选择成为“佛系青年”或“躺平”青年,因此“沉重的探索者”和“轻松的升级者”显然不能带给他们“爽点”。对他们来说,阅读带来的更多的是“消遣”的“爽点”。马尔库塞指出,能够处于“消遣”状态下的人不崇尚英雄也无需具备英雄品,他们“不想过岌岌可危的生活,也不想迎接挑战;这种人心安理得地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20]。看来,他们就是“胸无大志”的普通人形象。有趣的是,“Z 世代”乃至部分“Z 世代”前的青年们也都带着这种特点,他们摇身一变,成为了网络文学中的主角形象。在作品中,他们不再背负沉重的家仇国恨,不再呐喊“莫欺少年穷”,更不会主动“穿越”到丛林社会并对其发起“屌丝逆袭”“以力证道”的尼采超人式的挑战。比如从2019 年开始连载,到2020 年打破阅文平台“仙侠”类均订记录的《我师兄实在太稳健了》,其作者“言归正传”是典型的“90 后”,其主角则以“稳健”的“人设”“苟活”在洪荒修仙世界中,不沾因果、不冒风险,活像当前社会中隐藏在社交媒体和电子游戏背后的“社恐青年”。又如当前正连载于起点中文网并在畅销榜上排名前二十名的《我就是不按套路出牌》,其主角就是在各种“金手指”的表象中拒绝“套路”并选择了最安全的生存方式。这些作品的共同点是较少进行宏大叙事,更多关注角色的日常生活,且擅长在日常生活中创造乐趣。因此,我们可以称之为“轻松的生活者”和“搞笑的创造者”。

显然,网络文学仍然是作者、读者的生存境遇和欲望的投射,但当生存境遇和欲望发生了变化,网络文学的“爽点”也就发生了改变。此外,“爽点”走向“轻松搞笑”,还可以从以下两方面进行理解。

一是作家创作经验和创作取向的更迭。在网络文学野蛮生长的年代,“小白”式的“爽文”能够大行其道,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所有作家都在进行“破”和“立”,网络文学对他们而言有着无限的可能性。随着“爽文”的流行,网络作家逐渐摸索到读者的“爽点”和自己的写作模式的契合点,网络文学发展的维度就走向了狭隘,这也是不少早期网络文学作品遭到诟病的重要原因。但另一方面,随着作家创作经验的丰富以及作家群体的更迭,旧的写作经验必须更新才能创造出新的“爽点”,从而留住老读者或吸引新读者,而年轻的“Z 世代”作者则有着不同的创作取向。这样,作家内部群体在“被迫”和“自觉”的双重推动下开始创造新的“爽点”,又突破了此前的“狭隘”。

二是读者审美经验的充实。在网络文学论坛或网络文学网站的评论区,经常有读者提到“书荒”。表面上看,“书荒”就像是消费者在浏览了大量商品后仍然难以找到契合自己需求的商品。实际上,“书荒”一般不会发生在初入网络文学世界的“小白”读者身上,因为他们缺少阅读经验,对网络文学的“套路”感到陌生。当然,如前所说,即便是“小白”读者,因为代际的变化,其对“爽点”的期待视野也是建立在自身的生活阅历、精神追求之上的。但对经验丰富的网络文学阅读者而言,“书荒”就是对“爽点”的审美疲劳。用姚斯的话说:读者的阅读感受与自己的期待视野一致,读者便感到作品缺乏新意和刺激力而索然寡味,相反,如果超出期待视野,便感到振奋,这种新体验便丰富和拓展了新的期待视野[21]。因此,在制造“爽点”的过程中,大量类型化、套路化的小说在主题立意、情节设计等方面太过重复或雷同,就会使读者降低心理预期,出现审美疲劳,比如天蚕土豆的《斗破苍穹》和《武动乾坤》就在这方面遭到了读者的严厉批评。如此反复,读者就会“弃书”,并希望从其他作品中获得新的审美体验。这时候,“反套路”的“爽点”就出现了。这样就可以解释《大王饶命》《我师兄实在太稳健了》《我就是不按套路出牌》等“稳健流”“反套路流”小说为何会脱颖而出。

四 相关反思

作为商业化特征明显的文学形态,正如文学史上几个重要时期的通俗文学类型一样,网络文学也产生着广泛的社会作用。晚明时期,通俗文学既是对个性解放思潮的呼应,也反过来促进了人们对性情和欲望的表达。晚清和现代文学时期,张恨水、还珠楼主等商业作家很好地借助了报纸这一新媒介,不仅为报纸打开了销路,也创造了小说的阅读市场。他们的小说不仅带动了大量民众的文字启蒙,还促进了市民意识的萌生和滋长。如果套用网络文学的“爽点”来看待文学传统中的通俗文学,显然也能找到较多契合点。比如网络文学界对小说开头营造“爽点”和吸引读者的一个不成文的规律总结为“黄金三章”或“三章定生死”,而不少通俗文学作家也尤其擅长在小说开篇就制造出巨大的吸引力。作为体量巨大的文学类型,网络文学对“爽点”的型塑也产生着较大的社会功用,它既有积极的一面,也有消极的一面。

先看积极的一面。正如前文所说,网络文学是对写作的欲望和阅读的快感的表达与追求,它是网络文学作者和读者实现自由的重要途径。通过网络文学写作和阅读,他们得到了马尔库塞所说的“没有被征服的时间”。早年,全职网络作家的比例较低,网文作者大多是各行各业的工作人员,他们甚至没有自己的房子和电脑,只能在出租屋、网吧和工地写作,而他们的读者也是同样的人。但在这样的写作和创作中,他们没有被劳动异化。这里的劳动既包括其本职工作,也包括后来被资本过度介入的网络文学。在“爽点”的早期形态中,“莫欺少年穷”这类逆天改命者层出不穷,他们往往强调“我命在我不在天”,是对个体奋斗精神的强调,对作者和读者都产生了积极作用。

消极的一面体现在“爽点”是一种套路式的快感生产,无论是其早期形态还是当前形态,在很大程度上都是在追求“白日梦”式的生理快感。有很大比例的网络文学作者不仅主动追求,而且还自觉迎合这种生理快感,沉浸于用套路来制造“爽点”,从而制造虚拟现实或引导读者逃避现实。在网络文学中,“爽点”必须在每章中都有所呈现,所以是对欲望和快感的无节制追求和释放。无怪乎有学者称一部分网络文学作品为“牛鬼蛇神”,因为在网络文学世界中,道德准则、法律原则都不复存在。从这个角度来说,网络文学必然通过“爽点”产生一定的消极影响。比如一些作品对生命价值进行怀疑,认为“生命如同蝼蚁”,一些作品则推崇“丛林法则”,虽然营造了大量的“爽点”,但其文学精神和文学影响却值得警惕。

那么,在“爽点”已经在网络文学世界中确立了合法性的前提下,有没有途径可以提升其积极作用而削减其消极作用?前代通俗作家、网络文学作家、时代和国家等都给出了答案,也提出了要求。

在早前的通俗作家中,张恨水和还珠楼主具有代表性。抗日战争时期,还珠楼主面对日寇的威逼利诱始终没有妥协,在民族情感的催动下,他在有眼疾的情况下仍然通过口授的办法以每十天出版一部《蜀山剑侠传》续集的速度进行创作。在《青城十九侠》中,还珠楼主告诉读者:从来没有不忠不孝的神仙。显然,这里的忠和孝都不再是封建道德而具备了特定的时代意义。张恨水在抗战期间也发表了幻想小说《八十一梦》等作品,而《八十一梦》就利用幻想和象征的外壳表达了对全面抗战阶段的中国现状的认识,小说在大后方受到了热烈欢迎。在这些作家和作品身上,商业性和“爽点”并没有遮蔽更高层次的价值追求。

愤怒的香蕉在网络文学内部和网络文学批评界被视作一位具有经典化倾向的网络作家,他陈述自己对这种情况的实践策略是“后来我写书就坚定了一点,读者要什么,我就给什么,给到你离不开我的时候,抱歉,我得开始我的说教了。”[22]在《赘婿》中,我们看到了他对“爽点”的继承与革新。小说一方面仍带有明显的男频“后宫文”特征,另一方面却又融入了历史意识和家国情怀,而后者显然就是作者的“说教”。《赘婿》在商业性和文学性上的成功,表明“爽点”既可以用不同的文学形式表达,也可以承载更深更厚重的内容和情感。志鸟村《大医凌然》也具有代表性。小说在形式上采用了网络文学中常见的“系统流”写法,遵循了“爽点”生产规律。但在内容上,小说描述的是医生这一职业的成长之路,其中不乏专业的医学知识和医生职业生存状况的真实写照,充满了现实关怀。小说不仅得到了市场的认可,也在2020 年被国家图书馆永久收藏。由此可见,“爽点”和“金手指”能否取得更好的效果,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作家的创作精神和个体素养。

再看时代和国家层面,2021 年12 月14 日,习近平同志在中国文联十一大、中国作协十大开幕式上讲话提到,希望广大文艺工作者心系民族复兴伟业,热忱描绘新时代新征程的恢宏气象;坚守人民立场,书写生生不息的人民史诗;坚持守正创新,用跟上时代的精品力作开拓文艺新境界;用情用力讲好中国故事,向世界展现可信、可爱、可敬的中国形象。这四点是时代和国家对包括网络文学在内的文学界提出的要求。事实上,一部分网络文学作家及其作品已经在响应这一历史使命。在未来,更多的这样的作家和作品将涌现出来。对网络文学作家来说,向优秀的作家和作品学习、对古代文学、现代文学的内容和精神资源进行继承和创新,不仅能制造“爽点”,还能主动将“爽点”推向更高级形态。这样不仅能提升网络文学作品质量,更能以“爽点”形成更积极的社会功用。在这方面,网络文学的现实主义转向就是一个积极的趋势。需要注意的是,现实主义并不是要求网络文学作品都只写实,相反,以想象为基础的各种类型小说也可以体现出现实主义的审美性。比如卧牛真人《修真四万年》,在形式上是科幻与修真的“混血儿”,但在旨意上却指向我们中华民族一贯关注的人类命运的终极走向问题。又如齐橙《大国重工》,作为重生文,作品赋予了主角作为未来人的抢占先机的能力,让小说用略显离奇的情节来展现每一个“爽点”。但是,它反映的却是中国的“重工业”向前向上探索的艰难历程,显然也符合现实主义文学精神。从这方面来说,网络作家应该站在时代和国家的高度,找到“爽点”与现实的交汇点,塑造更高的文学品格。

讲好中国故事的历史命题也为网络文学提供了机遇、提出了要求。传统网文及其“爽点”预设受众是我国读者,但在国际文化交流中,受众群体扩大到海外。于是,“爽点”不仅要在网络文学文本中承担叙事功能,更要在讲述中国故事中承担对应的文化功能。讲好中国故事,在文学符号上需要中国元素,它包括中国故事、中国文化和中国精神等,但它必须借助叙事来打通海外读者的“爽点”通道,在跨文化传播中形成强大的吸引力和感染力。要注意的是,在近三十年的网络文学发展中,“爽点”因为套路式发展已经造成了不少网络文学作品的空心化问题,它们不仅缺少稳定且积极的价值观系统,更没有传递人类所共同追求的精神价值。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网络文学是很难承担起讲好中国故事的重任的。从这方面来说,网络文学作家也应该努力提升素养,创作出更高形态的“爽点”。

在网络文学将近三十年的发展历程中,“爽点”不再是一个需要进行论争的问题。尤其是在网络文学类型化、品类细化后,不同的类型小说承担了不同的文学功能。如近几年来,现实主义题材的网络文学作品就充盈着厚重的现实观照,在关注个人和时代的同时,也同样制造着新型“爽点”。与此同时,传统网文的主流类型小说,则发生着从“沉重”到“轻松”的“爽点”转向。对网络文学内部来说,这是一次积极的自我进化。对网络文学批评界来说,这意味着新的批评视角需要建立起来。至于这次“转型”的持续时间和它对未来网络文学发展的影响,还需要进一步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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