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晓烨
(东北林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40)
李立扬是当代最为知名的华裔美国诗人之一,跻身读者最广泛的美国诗人之列。他的诗集主编汤姆·沃德(Thom Ward)曾说:“李立扬的诗集最畅销,这40年来他的诗集甚至远比西尔维娅·普拉斯的诗集还畅销。”(Cooper)李立扬也获得了评论界的广泛认可。作为“美国当代最优秀诗人之一”(周晓静,2010:46),他的每一部作品都获得了重要的诗歌奖项。“在上世纪80年代,很少有亚裔美国诗集获得如同李立扬的《玫瑰》和《我在其中爱你的那座城市》一般的赞誉。”(Huang,2006:24)因为其杰出的诗歌创作成就,李立扬在2003年被美国诗人协会邀请成为会员。李立扬的诗歌代表亚裔诗歌的影响力,他的诗被翻译为多种语言,被收入许多美国文学选集和教科书。作为被收录进《诺顿美国文学选集》的最年轻的诗人之一,他入选的时间甚至比汤亭亭这位最知名的当代华裔美国作家还要早。
作为“体现了全球化视角下,最为典型的流散经验的亚裔诗人”(Huang,2006:195),李立扬的诗歌在亚裔诗人中具有代表性。他的诗歌“连接了不同的文化和历史”(Zhou,1990:116),既“追求某种中国的意识或中国的记忆”(Stern,1986:9),又强调诗人个人流散的历史和移民的记忆。从记忆这一视角入手,从时序、时长和时频三个角度探讨李立扬诗歌的时间叙事特征,有利于深层次探讨李立扬诗歌的艺术生命力,了解亚裔诗人的时间意识和探求诗歌叙事学建构的有效可能。
李立扬的诗歌包含丰富的历史片段,具有明显的向后性。读他的诗,仿佛“听到了过去的声音,一段融合了家族和政治的过去”(Lee,2000:270)。这种对家族历史和中国历史的追寻成为李立扬诗歌的重要主题和叙事内容。《带翼的种子:怀念》为解读他回顾性的时间意识提供了契机。题目表明作者写回忆录的目的是为了“怀念”。读者不禁发问:作者要怀念什么?又要记忆什么?要解答这些问题,就要从李立扬的家庭说起。
李立扬的家庭颇具传奇色彩,他的曾外祖父是袁世凯,祖父是流氓头目和实业大亨。父亲与国民党过从甚密,后来流亡到印尼成为知名学者,不久之后被判为政治犯。越狱后,一家人流亡多地,最终定居美国。“李立扬的很多诗作直接关涉20世纪流亡作家的普遍命运,即在异国他乡所遭受的歧视、失语、异化、身份重塑等等与族裔性相关的迫切问题。”(冯冬,2016:47)家族的移民和流亡经历成为李立扬诗歌的重要叙事内容,正如他在《柿子》(“Persimmons”)一诗中所说:“有些东西永远不会离开” (Lee, 1986:19)。在对父亲的移民和流亡历史进行追问的同时,身兼诗人和华裔双重身份的儿子与过去建立联系,以此完成对自我当下身份的认知和文化认同。
“《柿子》是里程碑式的诗作……也是最有代表性的亚裔美国诗歌。”(Yao,2001:5)这首诗在叙事形式上体现出了时间往复的特征,叙事时间不断地指向过去,回溯到属于过去的故事时间。叙事诗的叙事时间远远短于故事时间,因而必然产生时间倒错和时间压缩现象。在李立扬的诗歌中,这一现象主要表现为时间回溯。叙述者—抒情人—人格面具(persona)不停地中断线性的故事时序回顾已发生的事件。《柿子》的时态在过去时和现在时之间反复转换,形成了过往经验和当下经验的杂糅。
诗的开篇就突出了时间标示。“六年级时”将故事时间指向过去,奠定了叙事张力。“沃克老师”这一身份带来亲切和关爱的情感联想,但她接下来的行动突兀地打破了读者的阅读期待。她“扇了我的后脑/让我站在墙角” (Lee,1986:17)。出乎意料的行动立即吸引了读者的注意力,同时制造了悬念,这一陡然出现的意外随后立即获得了解答。我受到体罚是“因为我不知道两个词的差异/‘柿子’和‘精确’” (Lee,1986:17)。进行语言学习的创伤记忆指向创伤时间。“我”和沃克老师之间的冲突指向白人与华裔、女性与男性、权力与话语、身体与语言等议题的关系和张力。由此,创伤时间经历了时间延后,最终演变为政治化的时间。分不清楚两个词的发音原本是儿童在识字期的常见状况,族裔背景的加入使这次平常的事件转化为有关移民同化和异化的隐喻。华裔“明明在自己的国家,却经历身处其外的处境”(King,1995:xv)。师生关系演变为复杂的权力关系。华裔遭遇主流话语的暴力规训,丧失了声音和尊严。华裔一旦不依从主流文化,就会受到惩罚。身体惩罚的目标是为了进行语言和文化规训。华裔的男子气概在白人女性的暴力压制之下被隔绝和孤立,产生异化感和他者化。
第二节跳入现在时,故事时间接近静止。“与宏观意义上的‘现在’类似,精确到具体时刻的‘现在’同样被放大、被延长。”(晏博,2017:42)叙述者中断了对经验的我的童年经历的讲述,将“柿子”和“精确”两个词并置,以精确的细节展示挑选、准备和消费柿子的过程。在作者“精确”的展示中,前一诗节所营造的紧张气氛得以缓解。但是,另一种形式的紧张感取而代之,产生诸如“它怎么会这样发生”的悬念(Rimmon-Kenan,2002:48)。作者缓解前文营造的张力和冲突,精确介绍食用柿子的过程,以此讽刺沃克老师对于“精确”的解读。严肃、正式的讲述方式与琐屑、微小的被叙述对象之间的张力营造了滑稽效果,烘托出种族话语的悖谬。此外,双重时间线索建构了双重解读视角。主流话语将华人移民质询为无法“准确地”讲英语的人,这一偏见恰恰反映了主流话语对华人世界的极端不敏感和刻意忽视。
第三节再次将故事时间引向过去,但是时间节点发生杂糅。此时,经验的我已经成年,与自己的爱人在花园中柔情蜜意。华裔成年男性的身体经验由原本的被规训和被惩罚转变为被接受甚至释放出主导力量。多娜的沉默和柔顺,暗示成年的“我”在与白人女性的交往中化被动为主动,彰显出男性气概。“我”教多娜讲汉语,说明华裔对中国文化的接受,同时也说明华裔男性掌握了一定的话语权力。现在时所产生的共时效果使诗歌呈现出和谐的氛围,暗示和配合表现前文冲突有所缓解,但文本又孕育出新的冲突。“我”使用的蹩脚的汉语和娴熟的英文再次形成了张力。丰富而诗意的英文表述和“我”教授多娜汉语欲望受挫的讲述杂糅共生,说明“我”虽然有意记忆中国语言和自觉承担传承中国历史的责任,但中国文化对华裔来说已成为逐渐远去的所指和能指。本国语言和文化的失落是同化的代价。为了缓解文化和历史断裂导致的身份焦虑,唯有弥补时间的裂痕。由此,反复追忆父系文化并进行种族身份的发声成为连接当下与历史,从而应对失去主题的有效方法。
接下来的诗节推进继续表现出时间回旋往复的特点。沃克老师所代表的有关同化的创伤记忆和父母所表征的对中国文化价值的传承交替出现。在双方力量的交替并行中,中国艺术最终为诗人带来了情感的抚慰,从而产生文化有效性并履行对抗童年创伤经历的职责。借此,诗人的身份最终得以确立。
文本是时间性的叙事媒介。作为能指的话语、叙事表达技巧和整体的篇章结构都同文本的时间框架密切相关。因此,“要对文本的结构进行深入分析,叙事时间是回避不了的核心问题之一”(董晓烨,2014:211)。诗歌是高度强调艺术处理和形式加工的文类,因而建构了更为复杂的时间环境。简短的诗句蕴含杂乱的头绪和纷纭的过去,因此浓缩了历史和时间,增加了单位时间内的叙事容量。由于诗歌本身所具有的压缩性和凝练性的特征,事件依次发生时的自然序列被打断。在产生独特的时序特征的同时,诗歌的文本时间与故事时间出现较大的裂隙,由此产生张力,带动诗歌向前发展。叙事时间的安排不但促进了叙事进程,而且传达了诗人独特的叙事和抒情意图。族裔诗歌更是由于融合了跨文化元素而超出了存在的时间界限,承载特殊的时间意识。
移民经验具有跨文化和跨历史性。当下的身份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以往的历史所决定的。移民与同化的任务由几代人共同努力完成,因而,当下的移民经验和意义同样存在于之前和之后的历史当中。这证明“事物一直缓慢、沉闷、循环往复地展开,带有滞后性”(Baudrillard,1994:116)。如果不了解华人移民和流亡的历史,对于当下华裔身份的认知就不会完整。这一点决定了移民史在更大的程度上是种族的集体记忆。与之对应,移民诗歌是属于更大的族群叙事的一个篇章,族裔诗人有责任将家族的历史和故事传承下去。因此,李立扬运用语言想象将个体感悟带进了公众话语。
除了时序倒错之外,碎片化和时间压缩也为诗歌带来了独特的时距效应。时距即“故事时长与文本长度之间的关系”(Genette,1980:87-88),有四种表现形式,即省略、概述、场景和停顿。时距的交叉变化,构成了文本的叙事速度和节奏。“如果说李立扬一直在探索记忆的领域的话,他也一直在探索记忆的语用范围和极限。”(Lee,2000:270)换言之,时间不但是李立扬诗歌的叙事内容,也影响其诗歌的叙事形式。历史具有碎片化的特征。华裔通过有意识的时间设置,对历史碎片进行象征性的阅读,以此获得相对整体性的认知和发现其背后的意义。正如李立扬在《这间房间和里面的一切》(“This Room and Everything in It”)中所提到的:“我学会的一件事情/我父亲试图教会我的所有事情中的一件:/记忆的艺术。”(Lee,1990:49)通过时距设置,李立扬展现了华裔“记忆的艺术”。
虽然诗歌具有叙事层面,但却具有不同于小说的叙事表征。诗歌意象跳跃的特性造成了叙事时间的分裂;诗歌常常打破自然的时间序列,从任意一个叙事或抒情节点讲起;诗歌一般会用较短的文本时长来讲述在较长的故事时长内发生的事件,因此文本中会出现大量的省略和概述。《这间房间和里面的一切》的前四节分别概述了这间屋子的意义,它教会“我”记忆的艺术,这间房间和里面的一切对我来说意味着爱和它的艰辛,也代表着距离。省略和概述凸显了诗歌的主题。
接下来的四节出现时间停顿。诗歌围绕着核心意象“这间房间和里面的一切”展开,充满了感官性。细节描写赋予诗歌极强的抒情性,同时也赋予静态描写动态叙事特征。时间停顿形成场景。在场景的细描中,主题的意义得以呈现和烘托。父亲在做饭时,在儿子的眼中略显神秘;父亲病弱的身体在儿子的眼中成为宗教式的隐喻;阳光洒在脸上、洒在墙面上,仿佛上帝带来的启示,让“我”无法看清我的灵魂和我的身份;房间里的每件东西都代表不同的思想,这些思想形成了“我”的思想和“我”对爱的理解。细致的场景展示烘托了诗歌的主题,即“我正在让这间房间/和里面的一切/代表我关于爱的思想/以及它的艰辛”(Lee, 1990:49)。
语言既是交流的载体也制造了交流的阻碍。诗歌的分节和跨行产生了留白。有意的省叙设计更多体现了中国古典诗歌的叙事形式和思维模式。借此,诗人“用疏离的声音来创作一部个人的历史”(Lee,2000:276)。空白和省略增加了阅读的难度,同时也丰富了文本的内容。其一,空白增加了叙事交流的变量。“叙事学承认叙事空白,而填补空白就成为启动叙事进程的引擎之一。”(麦克黑尔,2010:89)其二,叙事空白的设置是作者向读者发出的与文本互动的邀请,其目的就是扩展文本的阐释空间。“省略造成的空白,需要由读者通过想象来填补。”(Chatman,1978:75)读者唯有尽可能填补文本的空白,才能取得较好的叙事效果。作为文类,诗歌更多“涉及通过空白的协调来产生意义序列”(DuPlessis,1996:51)。因此,诗歌的分节、跨行和空白实际上启动了意义的生产机制。在意义被打断、停止或拆裂的地方,读者发挥干预作用,进行积极的意义生产,填补空白和修复断裂。
《这间房间和里面的一切》的第一节提到“此刻我将需要我在此刻清楚地知道的事情”(Lee,1990:49)。诗人确切地认识到“我”所知道的事情的意义,但却并未表明这件事情是什么,这为读者留下了阅读的悬念。悬疑是叙事和阅读的动力。答案随后揭晓。这件重要的事情就是父亲教给我的众多事情之一,即“记忆的艺术”。记忆的艺术给“我”带来启示。诗人从嗅觉、味觉、视觉三个角度入手,讲述发生在这间房间里的三个场景和感官记忆的时刻,并对身体进行了陌生化的描写。个人经历和记忆成为探求内心的切入点,一个跨越国家、民族、文化界线的起点;一个通向他人,通向异国,通向宇宙的起点;一个寻求人生的价值,探讨死亡的意义和神秘的起点。通过在个体与族群记忆之间建立联系,诗人将读者带入碎片化的世界,引领读者与诗人一同经历时间断裂,在历史的碎片中感觉和度量时间。在诗歌时空之中,父亲的气味化身为调料的气味。中国饮食是中国文化的显性表征,饮食中包含了丰富的文化隐喻。在这一节的场景展示中,静态的描写与动态的叙事结合在一起,抒情性营造出与时间有关的幻觉。在时间的交叉之中,儿子探求着父亲所代表的祖辈的时间经验。
在接下来的诗节中,诗人凸显的意象是父亲下陷的腹部,这让理想读者联想到父亲所遭受的迫害。李立扬的父亲出狱之后,身体状态持续恶化。他瘦骨嶙峋、皮肤松弛、关节肿胀,脚指甲脱落,屡次心脏病发作,瘫痪,大便不通……(Lee,1995:156-161)父亲病痛的身躯和受难的形象就是民族苦难和历史的化身。在接下来的诗节之中,阳光洒在脸上,也洒在墙面上。阳光普照,触发诗人对于上帝(具有爱、平等、正义等隐含含义)的思索。接下来的诗节是对前面三节的总结。上面的每一个事件都代表着一种思想,而每一个思想都组成了“我”的思想,构成了“我”对于爱和智慧的理解。时间向度本身具有不确定性,有意对时间进行的模糊处理增添了诗歌的普世意义,从而使诗歌超越了时间限制而获得了纵深感。最终文本意义回应了前文所提到的:“这间屋子和里面的一切代表着爱和它的艰辛,也代表着距离。”
诗歌不但是文字的艺术,更是声音的艺术。因此,对于诗歌叙事时间的研究理应触及阅读话语所用的时间。也就是说,除了叙事时间和文本时间之外,朗诵时间同样与诗歌文本的意义生产密切相关。诗人的创作技巧和韵律设计增加了诗歌的灵动感,在体现诗人的创作主旨的同时,影响读者的认知和美学接受。无韵诗打破表达的限制,形式上的自由对应了诗歌主题表达的文化混杂特征。作为整体的房间被人为切割成分散的空间,诗人逐次提及里面的一切。意识瞬间对于个体生命具有独特性。诗节中不同的叙事片段对应了对生命产生意义的重要阶段。在游移的时间和文化状态之中,第一人称“I”的反复强调和凸显就被赋予了重要意义。
听觉效果是诗歌表现力的重要组成。“I”一词不但言明了叙事的距离和角度,而且提示了个体、主体性和族裔身份等相关话题。音韵是诗歌独特的话语类型,诗歌的音韵效果影响读者的理解。“I”[ai],“close”[u],“my”[ai],“eyes”[ai],“recall”[:], “room”[u:]等长元音和双元音的使用,延长了诗歌的朗读时间,仿佛是华裔矢志不渝地寻觅身份的千年叹息,促使读者同诗人一样长久沉浸在思索之中。爆破音将读者从沉思中拉扯出来。元音与爆破音的交替使用,促使叙事被持续打断和干扰,又逐次推进。最终造成了诗歌在叙事与抒情、物理时间与心理时间、诗人对于历史的思考和对当下身份的探寻中不断穿梭,增添了诗歌的不稳定性和张力。这样,作为叙事形式,朗诵时间参与了文本意义的生成。
心理意象常常会被投射到一定的感知对象上。窗台上的书“偶数页是/过去,奇/数页,未来”(Lee,1990:50),再次将诗歌主题引向了历史和时间。在过去与未来之间,现在缺席,暗示了当代华裔美国人身份的复杂性和含混性。当代华裔美国人被强制植入文化健忘症,他们成为真正的美国人的前提是忘掉中国的历史、文化和记忆等身份的组成要素。抹杀过往和历史,也就抹杀了自身的一部分,无法成为完整的个体和主体。此外,不同寻常的跨行和断句,形成了阅读的停顿和障碍,再次产生独特的话语效果。连续的跨行和省略号的使用表述了意义的无法穷尽和逝去历史的不可追述。不稳定的叙事语法表征了文化身份的不稳定状态。
在整首诗不押韵的状况下,一对完全韵的出现前景化了修辞效果。perfection(完美)和extinction(终止)两个词凸显了文字的意义,精神的交汇称得上完美,过往的历史已终止,华裔的任务就是面向未来,传承记忆的艺术。完全韵的使用也带来形式上的完美和终止之感。除此之外, “I’ll”“recall”“closed”“windowsill”“riffled”“milk”等词反复使用舌侧音。舌侧音的发音较困难,这配合了意义的表达:尽管发现真相的过程颇多波折和阻碍,但历史的真相终将显露。
综上所述,李立扬将叙事内容和叙事时间融合,表现了华裔的思维模式。故事时间、文本时间和阅读时间的时长设置带来修辞效果。在《这间房间和里面的一切》中,时距变化决定了诗歌的叙事和抒情节奏,突出了文本场景的主题意义。在场景交叠中,人物进行跨越时空的对话,记忆的空白被填补,从而形成众声喧哗的现象。诗歌的音韵也具有叙事意义。朗诵时间配合诗歌的意义表达和气氛渲染,是诗歌意义生成的组成部分。诗人在填补记忆的同时,领悟了爱、爱的艰辛和爱的距离,认清了身为华裔的责任,最后,诗人将对历史和时间的追问投射在华人的身体之上,形成奇特的隐喻:“你的头发是时间。”(50)作为华人的显性特征,头发是李立扬诗歌中的常见意象,承载了重要的主题意义。
诗歌具有不确定性和反复性,因此在叙事时间上表现出碎片化的特征。“在诗歌叙事中,时间分几次道出。”(索宇环,2014:131)诗歌的叙事时间既不明确,也不一次性交代完成。叙事时间的数度分割造成了诗歌叙事时间的松散、残缺和缓慢的特征。例如在《一起进餐》一诗中,诗歌开头并未挑明故事发生的确切时间,只是细描烹饪食物的场景,但后文的两个时间标志词“lunch”和“weeks ago”揭示了这是父亲去世后不久的一个中午,眼前的情景引发儿子对父亲的怀念。“分割和间隔的情节发展,犹如电影的慢镜头,制造了大量的空隙,而这空隙恰好是留给抒情发挥的。”(索宇环,2014:131)理想读者在对含混的语言进行细致思索之后,不难推测诗人哀悼父亲,感叹难以探知的历史和华人移民的孤寂的用意。
在大幅度的时间间隔和分割之中,某些意象和细节随之凸显。这些反复出现的意象暗示探寻历史的过程要经历多重反复,这些意象也是诗人通向自我认知的媒介。对李立扬的诗歌创作做整体考量,反复出现的意象形成了时间重复和诗歌叙事的频率。研究意象出现的次数或频率具有启发意义。反复出现的意象涉及叙事内容,建构叙事形式,同时指向作家的创作主旨。李立扬诗歌的核心主题是记忆,诗歌中的很多意象都与记忆相关,这些与记忆有关的意象又往往是生活中平常的事物。例如,《梦发》《清晨》《编发》等诗均以头发作为核心意象。这些反复出现的意象是沉积在无意识中的困扰和欲望的体现。对于李立扬来说,这些困扰和欲望概念化和符号化为头发的意象,指涉生活中的事件,凝结了重要意义。通过头发意象的反复出现,日常语言转变为诗性表述。这反应了李立扬的诗歌起于简朴而终于智慧的创作特征。
李立扬的“诗歌主题主要包括亲情、爱情、宗教职责和被迫的空间剥离”(Rasmussen,2007:165)。在李立扬的诗歌中,头发象征亲情和爱情。如《梦发》中,“我”清晨醒来,口中含着妻子的长发,如同襁褓时口中衔着母亲的长发的场景,《清晨》中父亲凝视母亲梳发的场景。头发是连接家庭成员的纽带。李立扬对头发的描写充满了感官性的认知:象牙梳子与墨发的视觉冲撞,梳子摩擦头发的声响,手穿过长发时的触感,长发散发出的清冷的香气,妻子和母亲的头发在我口中的味觉等。感觉世界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各种感官认知共同生产出意识经验。在对永恒记忆的追问、内省、剖析和挖掘中,诗歌展开了一场个体与心灵的持续对话。梳发也常常作为仪式化的神秘时刻出现在李立扬的诗歌当中。如《梦发》中从坟墓里绽出的父亲的头发,《清晨》中母亲散开的,漆黑如墨的长发。在此,头发象征穿越生死和历史,连接记忆、时间和家庭的纽带。
在《编发》一诗中,头发的寓意得到了集中展现。诗人为妻子梳发的场景与父亲为母亲梳发的场景相交叠,他们用手腕、手臂、肩膀、整个身躯“摇摆出一首桨手的歌” (Lee,1986:57)。编发成为整首诗的核心意象。其后,梦、幻觉、记忆和生活中细小的事物交织成复杂的网络,共同讲述了华裔生活的岁月流年。对于细节意象的展示同创作主旨相关。华裔“在对历史进行自由的选择的表象之下,自我受到遗忘的威胁”(Slowik,2000:233)。诗人在对历史遗留的碎片的反复强调中,完成了追忆历史和传统的任务。这样,头发意象的集中生成也就具有了相应的意义。作为一个显性的民族身份的标志,黑发可以被解读为中国文化、历史和传统的象征。在丢失的时间长河中,诗人以其诗歌创作反复唤起失落的家庭记忆和文化根基;通过反复回味确切的情感时刻,诗人与传统进行碰撞和对话;通过围绕核心意象展开场景交叠,诗人寻回了他的语言和身份,继承了族裔和移民历史。
如上所述,族裔诗歌不仅是个人的感受,更具有族群的文化特征,承担了重大的社会主题,表现出诗人共同关心的种族、社会和文化问题。亚裔作家“通过移民者的经历和回忆,定位诗歌中人物与其所处的生活背景的关系。因而,不可避免地需要涉及某个亚洲国家的历史、某个族裔的移民史以及文化的流失和改变”(Lim,1997:292)。这使亚裔诗歌具有更多的含混性、隐喻性和文化意识。李立扬通过对语言、爱与家庭等话题的展现来探讨华裔主体的构成和文化认同倾向。《编发》一诗如同李立扬的其他诗歌一样不断闪回以往支离破碎的创伤记忆。寒冷、黑暗、沉默的日子暗示了以往情感受到的伤害和冲击。作者在诗中虽未直言他遭受了什么样的伤害,但与《柿子》进行互文性阅读和编发所带来的族裔性的暗示,增添了诗歌的种族色彩。发辫指出了我们行进的方向,我们不应忘却第一代移民的创伤经历。对华人移民创伤经历的记忆引向了李立扬诗歌中的另一核心意象,即父亲叙事。
几乎李立扬所有的诗歌都涉及父亲的形象。比如《玫瑰》中共收录了25 首诗,其中与父亲相关的有17首。《柿子》《礼物》《独自进餐》《一同进餐》《这间房间和里面的一切》《甜蜜的重量》等诗歌都围绕着父亲的意象展开,组成了独特的父亲叙事。正如有论者所言:“李立扬的前两部诗集《玫瑰》和《我在其中爱你的那个城市》中的很多诗都证实了过去感,特别是他父亲的过去,从未离开过他。”(Baym,2000:2848)重复具有强调作用。父亲在话语表述中的不断复现表明了父亲在儿子生活中的意义,甚至在很多诗歌中,父亲虽然不在场,却仍然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儿子的生活。
在诗人领悟其身份意义的过程中,父亲起到了关键作用。父亲不断将儿子、诗人和读者的目光引向过去。破碎的场景和叙事在对父亲的回忆中被连接起来,成为诗歌叙事中主导的在场性,从而呈现出李立扬的诗歌充满了记忆和失败、个人身份、交流的挑战、父子关系的特征。诗人“巧妙运用自身所了解的中国诗歌传统以及家族历史,并将这些作为探寻华裔族群的文化认同的基本参照”(李贵苍,2006:279)。李立扬的父亲叙事成为他进行时间重构和认识自我的前提。例如在《柿子》一诗中,在父母的阁楼“我摸索,寻/找我失去的东西”(Lee,1986:18)。这象征了华裔对于身份的追问,而这“失去的东西”最终表征为诗歌的核心意象,“膨胀,沉重一如悲伤,/如同爱一样甜蜜” (Lee,1986:18)的柿子。整夜静坐的、失明的父亲如同神话中的先知和智者。当他将饱含沉重和甜蜜的果实交给我,我象征性地继承了这“成熟的重量”。在儿子对父亲所代表的文化力量进行领悟和解读的过程中,诗歌最初所建立的张力被逐一解除。父亲将对于文化的重量的几百次描绘传递给儿子,成就了儿子对于母国文化和历史的诗意表达。通过象征性地继承了父亲的画作,诗人最终建立了种族身份,完成了他的文化传承。
本文一方面探讨李立扬诗歌本身的经典性和审美维度,一方面探索诗歌叙事学的时间建构。对李立扬来说,时间不但是叙事内容和叙事形式,也是思维模式。李立扬的诗歌语言平实,诗风朴素,但诗歌所呈现的时间安排和意识却复杂有序。在对时间的演绎和编排中,李立扬考量历史与记忆对华裔当下生活的影响,展现华裔作家独特的时间意识。时序、时长和时频的变换设计,使得诗歌跳脱其体裁的局限,融合了各类叙事和想象,被赋予了宏大的、跨越时代的、民族的、政治的和社会的意义。这说明,叙事时间设计既有助于表现叙事和抒情细节,决定叙事和抒情节奏,制造叙事效果,又有助于扩大诗歌的包含力、跨越度和扩展读者想象力的领域。另外,既然时间节点和时间线路是解读诗歌的重要手段,叙事时间应该成为诗歌叙事学研究的关注点。李立扬诗歌中的时态交错、时距和空白设计、时间意象的重复、阅读时长的效应等表征使叙事时间呈现多样化特征,这也许会为诗歌叙事学的建构提供借鉴和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