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之物:奥康纳短篇小说中的南方书写研究

2022-12-27 13:33张鲁宁韩启群
外国语文 2022年1期
关键词:天竺葵奥康纳南方人

张鲁宁 韩启群

(南京林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京 210037)

0 引言

1925年,南方文艺复兴后期的重要作家弗兰纳里·奥康纳出生于美国佐治亚州的一个典型南方小镇——萨凡纳,而就在这一年,南方文艺复兴旗手福克纳已经开始出版首部小说《士兵的报酬》。20世纪40年代中期,奥康纳加入著名的爱荷华作家工作坊,结识了罗伯特·潘·沃伦、兰瑟姆等南方评论界重要人物并得到提携和帮助,从此开始了短暂而辉煌的文学创作生涯。1946年,奥康纳开始在《塞沃尼评论》(SewaneeReview)上发表短篇小说,虽然这一时期的创作风格明显受到纳撒尼尔·霍桑、爱伦·坡、亨利·詹姆士等作家的影响,但她后来逐渐凭借怪诞、神秘等风格奠定了在南方文坛的地位。奥康纳的天主教背景为其作品注入了明显的宗教元素与宗教思考,使她的创作有别于同期其他南方作家。20世纪50年代之后,奥康纳进入创作盛期,相继出版《好人难寻》(AGoodManisHardtoFind)、《暴力夺魁》(TheViolentBearItAway)等佳作,奠定了她在美国南方作家中举足轻重的地位。1952年奥康纳被诊断患有系统性红斑狼疮,她一边与病魔作斗争,一边潜心创作,直至1964年离世,享年39岁,成为和托马斯·沃尔夫一样才华横溢却英年早逝的南方作家。

奥康纳的作品一经问世,就得到评论界高度关注。虽然在短暂的一生中她仅创作两部长篇小说、31篇短篇小说,但几乎每部小说都是经典之作,《短篇小说全集》(CompleteStories)于1972年获“美国国家图书奖”。经过近半个世纪的批评积累,到20世纪90年代奥康纳研究已形成丰富的批评史,其作品得到多维观照,涉及现代主义创作技法、宗教主题、与同时期南方作家的平行比较、对当代南方作家的创作影响等研究。新千年以来,国际奥康纳研究一直处于上升阶段,形成自 20 世纪 80年代以来的第二次“奥康纳研究热”,评论界致力于解读“奥康纳作品所生成的所有意义”(Arant et al., 2020: 3)。新的理论话语语境培养了奥康纳研究领域的新动向,也更新了学术界对奥康纳研究的一些传统认知,如在《激进的情感矛盾:弗兰纳里·奥康纳的种族研究》(RadicalAmbivalence:RaceinFlanneryO’Connor)中,奥康纳研究专家安吉拉·阿莱默·欧唐奈尔(Angela Alaimo O’Donnell)结合作家本人一些未出版的信件研究奥康纳对于黑人民权运动高潮时期各种种族运动的矛盾态度,被学界视为第一部结合奥康纳信函等鲜见资料开展作家种族观研究的专著(2020: 封 4)。21世纪以来的空间转向推动了评论界对奥康纳空间书写的关注,如克拉克·M.布里坦(Clark M. Brittain)认为奥康纳深受亨利·詹姆斯心理书写的影响,善用物理建筑书写表达人物的心理状态(1)引自Clark M. Brittain, “The Architecture of Redemption: Spatiality in the Short Stories of Flannery O’Connor.” The Journal of Southern Religion Vol. 4,详情见http:∥jsr.fsu.edu/2001/brittainart.htm 2020.12.12.。

虽然奥康纳一生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南方的萨凡纳,但她在表现各种类型的物理空间时有着惊人的空间想象能力。例如,在短篇小说《天竺葵》(TheGeranium)中,南方人老达德利搬到北方高楼林立的纽约与女儿同住,奥康纳通过都市建筑的物质书写表现了老达德利难以融入纽约都市生活的痛苦;而在《火车》(TheTrain)中,奥康纳将主要人物海茨·维克斯置于火车空间中,其中的物质细节特征表现了南方人因离开故土带来的迷失和孤独。虽然已有学者研究奥康纳的建筑空间,但是对于其建筑空间的物质性构成,如建筑距离、颜色、形状、空间方位、内部装饰等关注不够。物质书写的文本细读不但可以帮助读者换个角度赏析奥康纳对南方人物形象的塑造,也有助于挖掘奥康纳对南方书写传统的继承与开拓。

对于空间之物在文学批评中的重要性,和奥康纳一样同处南方文艺复兴创作时期的韦尔蒂很早就有相关论述。在著名论文《小说中的地方》(Place in Fiction)中,韦尔蒂从小说美学层面将地方、人与物三者相结合,强调了将小说“植根于地方的重要性”(Welty, 1998:781)。韦尔蒂尤其强调地方之物对人类情感和意识的塑造,“西班牙的魔山、黑色森林里的绿色宫殿”等物理环境赋予地方一种特定的质感,而富有质感的地方拥有价值观念和复杂情感,与人物的感觉息息相关”(Welty, 1990:122)。21世纪以来,文学批评的空间转向不再仅限于像韦尔蒂那样从小说美学层面揭示地方之物对于人物塑造的意义,而是从更为宏阔的文化批评视野审视物理空间的文学、文化内涵,研究地方或空间的物质载体对于构建持久心理身份的重要性。在《空间与地方》(SpaceandPlace)中,段义孚(Tuan Yi-Fu)从空间地理视域论证了地方之物如何帮助稳定、“强化人类的身份意识”(1977: 159)。本文选取两部具有浓郁空间书写特色的短篇小说《天竺葵》《火车》为研读对象,结合21世纪以来与空间、地方、物相关的理论话语,阐释奥康纳如何借助空间物质细节书写塑造处于20世纪前半叶转型期南方人漂泊无根的现代主体身份,进而透视奥康纳在传达现代性悖论经验时的创作美学。

1 摩天楼与天竺葵的对峙:《天竺葵》中的空间书写

1946年,《塞沃尼评论》的编辑安德鲁·莱特(Andrew Lytle)最早出版了包括《天竺葵》在内的几部短篇小说,此时奥康纳还在爱荷华大学攻读硕士学位。1947年奥康纳顺利毕业,这部小说也成为她毕业论文的一部分。虽然《天竺葵》只是塑造了搬到纽约与女儿一家同住却倍感格格不入的南方人形象,并不像《公园之心》(TheHeartofthePark)等作品那样具有鲜明的宗教情感,但却代表了奥康纳创作中的一个重要题材,即书写处于变革、流动语境中的南方人的心理身份。在奥康纳时代,城镇化、工业化的快速发展增加了南方居民生活的流动性,南方社会经历了激烈的现代性变革,“南方性”在一定程度上被“美国化”(Egerton,1974: xxi)。但是,植根于南方社会深层结构的一种南方精神依然存在,这一点不但体现为南方作家创作中流露的地方意识,也表现在南方文学中具有强烈乡土情结的南方人身上。

在《天竺葵》中,“天竺葵”是典型南方植物,却出现在北方摩天大楼的阳台上。小说中的主要人物老达德利是个土生土长的南方人,却身处北方纽约都市。人与物在空间上的平行并置暗示了居住在北方都市公寓大楼的南方人就像移植到不同环境的植物一样难以适应。随着情节的展开,奥康纳详细描述了一个背井离乡的南方人老达德利在纽约的各种不适和困窘经历,尤其是关于其所处公寓高楼的空间书写集中呈现了老达德利无法融入陌生都市环境的情感体验。

小说从一开始就暗示了狭窄的楼间距是对老达德利形成压抑的都市空间。从窗外望去,“15英尺外”就是另一户人家的另一扇窗户。“被熏黑”的窗框红砖更是加重了这种压抑感,从而在叙事层面为整个小说铺垫了压抑、不适的情感基调。公寓的狭窄空间也挤压了人与人之间的空间,“找不到一处没有人的地方。厨房对着浴室,浴室对着一切。你一转身就回到原处了”(8);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联系被割裂,尖嘴猴腮的人们探出窗外,“望向别人家的窗子,那些长得和他们一样的人也回望去”(7)。深入文本细读,读者了解到老达德利女儿的家“住在一栋大楼里——在一排一模一样的大楼之间”;街道就像“遛狗道”,所有建筑物看起来都一样;所有大楼“全都是乌红色或灰色”(5),深色调的装饰给读者传递了所有建筑趋于同质的特征。建筑的同质化实则指涉了现代工业社会的同质化,揭示了现代工业社会的内在矛盾:一方面,人们面对一个商品充斥的社会,商品大规模生产是现代工业社会的内在要求,但另一方面,个体为了追求个性不断地卷入反对同质性的斗争(Kopytoff, 1986: 66-67)。小说中,除了同质化的公寓楼,浴室、厨房等标配也让公寓楼里面的每个房间变得同质化。小说中黑人白人同居一楼成为邻居,表明建筑的同质化也推动了种族阶层的融合。这些现代工业文明带来的变化对于传统南方人老达德利而言,感到无所适从,长期居住于此只会加重他的异化和焦虑。他周围都是带来负面情绪的物质意象:“走廊尽头有一个女人面向大街尖声喊叫,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收音机微弱地播放着肥皂剧憔悴的配乐;一个垃圾桶噼里啪啦地滚到下面的防火通道。隔壁公寓的门砰地关上了,尖利的脚步声嘚嘚地敲打着地板。”(8)“憔悴”“微弱”“尖利”等令人颓丧的字眼,混杂着各种令人烦躁的听觉意象,集中烘托了老达德利深感压抑的都市空间体验。

虽然盖斯顿·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在《空间的诗学》(ThePoeticsofSpace)中曾论述过建筑如何作为一个“垂直性的存在”帮助稳定人物的心理身份(1964:17),但在奥康纳看来,高度同质化的都市建筑在审美上让人觉得乏味。20世纪上半期,美国城市化进程加快,城市建设从水平转为垂直方向发展,各种高楼大厦拔地而起,成为众多大城市的地标建筑,奥康纳笔下的纽约更是如此。作为现代城市的代名词,摩天大楼成为“城市生活体验与动态变化的象征”,“为人们提供了新的空间体验与环境感知维度”(马特,2020:222)。老达德利居住的公寓大楼高耸入云,上上下下的楼道里就“只有那些走廊,让你想到拉长的皮尺,它的每英寸都有一扇门”(7-8)。人与人的关联被垂直向上的大楼切断,正如豪威尔斯(William Dean Howells)指出,“摩天楼将城市的社交空间变成了无人的孤岛”(1909:479)。向下伸展的楼梯更是暗示了现代工业文明对人的吞噬:“如同地里一条深深的伤口。楼梯穿过一条山洞般的豁口,张开,向下,再向下。”(22)这些垂直上下的楼梯,在奥康纳笔下成了弗兰肯斯坦般的科学怪人,有着压迫、吞噬人的力量,呼应了现代都市促成人的异化。刘英在论及摩天楼意象时认为,“城市人创造了巨物,但他们却被这个巨物所钳制”(127)。由此可见,小说中垂直上下的建筑空间设计模式对远离故乡的南方老人带来心理压迫,甚至使他眩晕、窒息。习惯了南方田园生活的老达德利对此心生厌倦,“那些讨厌的大楼全都一个样”(14);他只能像小说开头所展示的,经常蜷缩在椅子里寻找安慰;他的“身体形状”渐渐与椅子“浑然一体”,这一意象耐人寻味,一方面暗示了身体与椅子的亲密接触,另一方面也可理解为老达德利与物交互中逐渐物化,呈现物人不分的间性特征。这一物质细节真实地暗示了现代南方人在面临现代工业文明冲击时的逃避和异化。

如果说建筑象征了现代工业社会的同质化,天竺葵则代表了如物质文化研究者克比托夫所说的独特性。天竺葵与土地有着天然联系,也成为对抗现代都市生活同质性的一个象征。此外,天竺葵来自南方,是老达德利思念南方的重要精神寄托。老达德利在妻子去世后虽然独居,但在黑人雷比一家的陪伴下生活充实。除了和雷比一起打猎钓鱼,老达德利还常可以吃到雷比妻子做的食物。雷比妻子尤其擅长种植“天竺葵”等花卉植物。正是这些南方家园的日常事件揭示了人与地方之间的情感联系。段义夫认为,家园由人与地方之间的情感联系和关系构成,“潜意识的强烈依恋可能来自共同活动和日积月累的家庭乐趣中的熟悉和轻松、抚育和安全的保证、对声音和气味的记忆”(Tuan, 1977: 159)。这些日常活动使家园和居住者之间形成了一种深厚的情感关系。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天竺葵具有南方性、南方气息的植物,是老达德利思念南方故乡的情感连接,也代表了期待回归的精神家园,正如奥康纳写道,在他眼里,“女儿住的地方都不能称之为家”(奥康纳,2016:5)。

天竺葵在小说中不但和摩天楼形成叙事并置,成为现代工业文明和南方传统文化对峙的隐喻,也在小说中被呈现为老达德利的物质提喻。和老达德利在都市空间的格格不入一样,纽约都市的天竺葵看起来有些另类,浅粉色的花朵上挂着褪色的蝴蝶结,而故乡的天竺葵则颜色鲜艳,看起来“更好看”,而且是“千真万确的天竺葵”(1)。这种对比暗示了来到纽约都市的老达德利就像被移植到北方阳台的天竺葵一样难以适应新环境。除了身份境遇相似,天竺葵也常唤起老达德利的思乡之情,“老达德利常常盯着窗外邻居家的天竺葵,忍不住流下寂寞的眼泪”(5)。小说结尾天竺葵从窗台上掉落,老达德利的命运悲剧被推向高潮;天竺葵的根离开土壤,“裸露在空气中”(18),这一核心意象集中体现了裹挟在两种文明对峙中的南方人的无助和疏离,而奥康纳将“天竺葵”作为小说标题,内涵深厚。虽是作家早年练笔之作,《天竺葵》以空间物质细节书写开启了贯穿奥康纳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主题,即传统南方居民被现代化进程所裹挟前行的无措与失序。

2 流动南方的物质表征:《火车》中的空间书写

和《天竺葵》一样,《火车》(1947)最早发表于《塞沃尼评论》,后来被奥康纳改写拓展,成为长篇小说《智血》(WiseBlood)的第一章。小说主要描写了南方青年海茨·维克斯乘坐火车前往托金汉姆的旅程。虽然情节并不复杂,但是海茨·维克斯思绪穿梭于南方故乡与所困的火车空间,使小说颇具魔幻现实主义格调。离开故乡多年的海茨总是将火车上的一切与故乡田纳西州伊斯特罗德联系在一起,而且认定火车上一位列车员就是自己家乡一个名叫凯西的人早年丢失的儿子,尽管列车员一再申明自己来自芝加哥,甚至从未听说过田纳西州的伊斯特罗德;沉浸在对家乡模糊记忆的海茨一路上漏洞百出,与旅客的交流词不达意,还鲁莽地撞倒列车员。这些细节书写使得小说中所刻画的故土难寻、家园难觅的现代南方人形象跃然纸上。

火车作为具有独特结构空间的物体,是奥康纳时代“流动的南方”语境的物质表征。奥康纳出生于20世纪20年代,正是美国南方铁路发展的黄金期。著名的“迪克西铁路公司”(Dixie Limited)合并后成为可以连接密西西比、田纳西、密苏里等南方数州的区域性运营商,在促进南方现代化进程的同时,也增强了南方居民的迁徙流动性。据传记家记载,奥康纳在被诊断患有红斑狼疮前经常乘火车前往爱荷华大学;1950年乘坐火车回南方的途中,奥康纳身体感到极度不适,一下火车即被送到医院就诊(Kirk,2008:8)。在她多部作品中,主要人物前往异地求学或工作时乘坐的也是火车,火车成为其小说中最具南方现代工业文明象征意味的意象。虽然无法考证海茨·维克斯在火车上的体验与奥康纳当年困囿于火车上急于下车就医的经历有何关联,但是主人公在火车上极度难过的空间体验被奥康纳描写得十分细致,尤其车厢内外翔实的物质细节书写使得现代交通工具火车在小说中高度前景化,成为透视小说审美价值的重要媒介。

小说开篇不久,奥康纳就呈现了现代工业文明产物火车的速度和力量:“火车在灰白的光线中疾驶,掠过片片树影和块块田野,静止不动的天空飞速后退,暮色渐浓。”(80)“疾驶”“掠过”“飞速”表明了火车速度之快,但“快”并没有带来相应的舒适体验,均消解在“灰白”“暮色”等令人压抑的景观书写中。在这样一个“现代性标志”的庞然大物面前,“静止”之物在快速流动之物的参照之下迅速“后退”,这一颇具双关意味的流动意象隐喻了南方人在面对滚滚前行的南方车轮时的停滞不前或落后。奥康纳寥寥数笔勾勒出火车兼具“现代性”和“移动性”的双重特征。“把头靠在椅背上,向窗外望去”的主人公从一开始就被置于快速前行的车轮之上,成为处于移动空间的叙事主体。

和火车“移动性”特征的简洁描述相比,奥康纳用大量语言书写了火车空间的“物质性”特征。先是车厢的过道很“狭窄”,以至于乘客走路“摇摇晃晃”,而且时不时需要“紧贴侧壁,让几个人进去”(107);其次是过道的“漆黑”和“阴森”,低垂而又厚重的“绿色窗帘”挡住了车窗外的光线,就连灯光也很“昏暗”(109),“缓慢地照出脚下的地毯,不住地晃动,令人眩晕”(115)。这些“物质性”特征不断出现,烘托了火车车厢空间的拥挤和封闭。封闭空间“物质性”最能体现在海茨的卧铺。需要借助梯子才能爬上去的卧铺最重要的特点是“没有窗子”,而且不断被奥康纳强调:“侧壁上没有窗子”;“里面也没有暗窗”;“侧壁上面铺开一张渔网一样的东西;然而没有窗子”(111)。没有窗户的物理特征集中显示了火车车厢微空间的封闭,而重复修辞更将封闭的意象前景化,乃至让海茨感觉躺在里面就像躺在“黑暗的棺材”里。约翰·库里(John Curry)指出,在火车空间里,乘客被迫与大批陌生人处在新型的封闭空间,“脱离了日常生活环境,引发新的社会关系问题”(Curry,2007:104)。

除描述海茨的个体疏离感,小说还聚焦了车厢内疏离、冷漠的人际关系。正如德·赛托(Michel de Certeau)在《日常生活实践》(ThePracticeofEverydayLife)中指出:“火车车厢是个封闭空间,车厢内有固定座位,座位有固定数目,旅客除了能去休息室和卫生间短暂活动外,就只能被束缚在车厢座椅上。”(1984:112)小说中的海茨不但难以和列车员进行交流,和乘客的交流也词不达意。在车厢微空间里,人与人的疏离让海茨感觉孤独,即便在餐车吃饭,他也感到非常难受,想象着其他食客盯着他的目光。无论火车驶向何方,他都感觉被困在那里,浑身湿透、寒冷、头晕目眩。快速移动的火车在速度上让现代主体脱离传统意义上的时空束缚,但是小说中的海茨·维克斯从一搭乘火车起,便处于另一种意义上的封闭空间,这种带有反讽意味的空间转换正是现代性悖论的体现;而火车车厢内部封闭压抑的物质细节以及主人公被束缚压抑的空间体验正集中体现了现代人失去根基的无序感。

如果说《天竺葵》这部小说是通过与南方土地相连的植物来传达南方人的漂泊感,那么小说《火车》则是通过海茨·维克斯在流动性、封闭性火车空间里的经历与回忆呈现了南方人离开故土的陌生感。小说中有着浓厚乡土情结的海茨被嵌入“流动南方”的语境中,空间之物火车参与建构了奥康纳笔下漂泊无根的南方白人的心理空间。

需要进一步指出的是,奥康纳一方面通过封闭压抑的火车车厢微空间的物质细节刻画了海茨流离漂泊的心理身份,另一方面还通过回忆与想象的形式呈现了海茨的记忆之物:故乡的小路、房屋、谷仓。他想象自己睡在了厨房的地板上,睡在母亲曾经购买的胡桃木衣橱旁边(102)。和冰冷的车厢空间相比,想象中与家园相关的各种充满温情的物品让海茨感到了慰藉,在一定程度上弥合了现代工业文明带来的断裂感和异化感。正如段义孚所说,家园给人带来的亲密感与其说是整个建筑所激发的,不如说是建筑的“各个部分和其中的陈设所唤起的”(Tuan,1977:144)。由此看来,记忆之物成为故乡的物质提喻;家园因为母亲曾经居住过而具备情感属性。想象之物故乡老房子牢牢印在记忆深处,和现实中身体所处的不停移动的火车空间形成并置和对比。通过海茨想象和现实的叙事并置,奥康纳凸显了海兹对于故乡与火车两个不同空间的情感体验。火车旅行本身象征了失去故乡的海茨介于现实和想象之间的寻根之行。

遗憾的是,无论是故乡住房的“空无一人”,还是那件随时会被偷走的衣橱家具,都隐喻了海茨的南方传统家园不复存在,无论海茨付出多少努力来保住它都注定是徒劳。此外,各种记忆之物的暗淡与消亡也进一步暗示了海茨最后的归宿注定是绝望。正如小说暗示的,“他在那条路上转过身,在黑暗中,或者说是在半明半暗中看见了那封上门窗的仓库,还有门大开的谷仓,里面漆黑一片;那栋小一点的房子,有一半被运走了,门廊不见了,客厅里的地板也没有了”(112)。物在记忆深处逐渐消失,寻根之旅以虚幻与失败的结局告终。

3 结语

无论是《天竺葵》中的老达德利,还是《火车》中开启寻根之旅的海茨,奥康纳都塑造了处于变革时期的南方人家园难觅、疏离失序的恋地情节。如果说沃尔夫通过嗅觉景观书写塑造人物身份,小说中人物在回望南方的追寻中找回南方的味道,那么奥康纳则是将人物置于“流动的南方”语境中,通过地方之物的书写,凸显离开故土的南方人如何沦为流浪在现代生活“荒原”上的“无根人”。

奥康纳受现代主义思潮影响,在创作中着眼于南方社会转型冲突的现代性经验,构成了兼具南方性和现代性的创作风格。因此,无论是摩天楼、天竺葵等物质书写,还是车厢物质性书写,或是记忆之物的模糊与暗淡,这些空间之物也可以被视为奥康纳现代性书写的独特呈现。离开故土、失去南方家园的老达德利、海茨等在南方现代工业文明的冲击下异化为一个无家可归的“空心人”,只能流浪在现代生活的荒原上,被现代工商业文明社会放弃。从这个意义而言,奥康纳借助空间之物的细腻呈现实现了对现代性的反抗和解构,传达了她对于现代性悖论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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