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自然会话中名词独词句的互动功能

2022-12-27 07:00姚双云吕海燕
关键词:语调话语语境

姚双云 吕海燕,2

(1.华中师范大学 语言与语言教育研究中心,湖北 武汉 430079;2.大连外国语大学 汉学部,辽宁 大连 116044)

汉语“零句是根本”。“在日常生活中,零句占优势”[1](P106)。赵元任先生的“零句说”是从根本上揭示汉语语法特点的重要学说[2]。加强对“零句”的研究能够增进我们对汉语语法特点的认识。名词独词句作为零句的重要类型之一,值得深入研究。

汉语学界对名词独词句的研究可追溯至刘复[3](P68)。刘文分析了四种独词句,其一即是“只有主词而没有表词”的名词独词句。其后,赵元任专门分析了在对话以及说话和行动掺杂的场合使用的五种名词独词句:(1)指称看到的事物,如“飞机”;(2)介绍人物,如“李先生”;(3)唤起人们注意某事物的存在,如“火车”;(4)在购物等场合用作命令句,如“茶”;(5)用作呼语,如“妈”[1](P86)。赵文开创性的研究为后人的分析奠定了坚实基础,此后名词(性)独词句吸引了众多学者的关注,如陈昌来[4]、杜道流[5]、黄弋桓[6]、杜小红[7]、张延成、李晗菲[8]等。随着会话分析和互动语言学的兴起,一些学者敏锐地将包括名词独词句在内的名词性语调单位纳入研究范围,考察它们在会话互动中结构及功能上的分类及特点[9](P402-419)[10](P78-83)[11](P45-70)。最近,Tao研究了名词连用在汉语会话中出现的五种形式-功能模式,并认为名词连用形成了互动中的语法[12](P271-314)。

已有研究加深了我们对名词性词组的认识,对分析会话中的名词独词句很有借鉴价值。但在口语交际中,名词独词句能够承担哪些互动功能,呈现出怎样的具体特征,还有待进一步考察。本文考察了名词独词句在连续会话中的互动功能,并深入探讨其各方面特征对功能的塑造与影响,以期深化对汉语名词独词句乃至零句的研究。

为了论述的严密,本文将研究对象限定在由光杆名词独立充当话轮的名词独词句。吕叔湘先生在谈到传统的“句”和现在的“句子”时指出:“现在讲句子是从语言出发。语言的主要用处是对话,一个人一次说的话是一个交际单位,因此不管多短,都得算一个句子。”[13](P50)

一、名词独词句的互动功能

汉语的名词独词句形式简单,但在会话互动中具有完整、独立的交际意义,能够实施丰富的互动功能。具体而言,主要有以下六种互动功能:

(一)传递信息

人们进行言语交际的动因之一是存在信息差,交际双方认识的不平衡驱动信息流动[14]。名词是信息的载体[15],天然具有传递信息的优势,具体可细分为以下三种次级类型:

1.求取信息

言谈交际中求取信息行为通常是通过提问实现的,即言者请对方提供某方面信息,关于此信息,对方被认为拥有更多知识[K+](1)交际双方在某一时点关于某领域的了解程度称为认识状态,可分为[K+]和[K-]两个等级,[K+]即更多知识,[K-]即更少知识,它们处于认识斜坡的不同位置(Heritage 2012)。[16](P218)。待对方告知信息后,双方认识状态趋于平衡。请看下例:

(1)语境:讨论未来工作(2)由于名词独词句的语调对其互动功能的解读至关重要,因此本文特意标出名词独词句后的语调:下降语调以“.”表示,上升语调以“?”表示。

1 L:你们觉得是

2 哦(.)对(.)你们想教什么学段呐

3 小学初中高中(.)挑一个吧

4 R:我是想教高中

5 → L:理由

6 R:嗯:可能我教顺了

例(1)中,在第1-4行的问答序列后,L欲进一步了解R“想教高中”的原因,但他并未使用疑问句,而是仅以陈述语调说出“理由”(第5行)。此处的“理由”虽然从形态句法和韵律角度看是陈述句,但所包含的事件信息类型是B事件,具体内容处于对方的认识领域,因此实际上是一个“陈述式问句”[17][18]。根据“下一话轮证明程序”,由R在第6行回答“可能我教顺了”,可知他确实将“理由”识解为求取信息。再如:

(2)语境:谈论综艺节目

1 B:他好像是欧阳娜娜的哥哥吗

2 → A:男朋友?

3 C: 不是不是不是(.)

4 他们只是一块儿上了那个节目(.)

该片段之前C引入一个新的言谈对象——一位男主播,但在她进一步发表观点前,B和A分别就该主播与欧阳娜娜的关系进行猜测并请求C确认。B在第1行使用了一个是非问句,而A基于“结构潜藏”的概念[19](3)Auer(2014)认为,从在线语法的视角来看,在较早和稍后的话段之间,有一种叫做结构潜藏的语法特征。稍后的话段在句法表达和理解上依赖稍早的片段。因此,先出现的句法单位所激活的句法模式在一定时间内对于后句而言仍可使用。该例的“男朋友”即是利用了前一话轮“他好像是欧阳娜娜的哥哥吗”激活的句法模式而产生的。只用了一个疑问语调的“男朋友”即完成了对信息的求取,C在第3-4行对她们的猜测予以回应。

2.告知信息

与求取信息相反,在告知信息行为中言者是信息的掌握者或权威发布者,处于[K+]的认识状态,听者处于[K-]的状态,待言者将信息传递给听者后,听者由[K-]变为[K+]。告知信息主要包括自发型告知和问题引发型告知[20](P54-56)(4)Thompson et al(2015)还介绍了第三种告知,即重新恢复的信息告知,但本文所考察语料中未出现该种类型。。

赵元任先生的五种名词独词句中,有三种属于自发型告知,即“飞机”“李先生”“火车”[1](P86)。考察发现,在连续的日常会话中,用于自发告知的名词独词句主要出现于两种语境:一是言者先用宣告前序列投射即将出现告知行为,待得到对方回应后,再以名词独词句的形式抛出关键信息。二是之前话语中已建立起某个指称(多为代词),言者为了将言谈所指明晰化,以名词独词句的形式主动明确地告知所指对象的名称。请看:

(3)语境:谈论体育考试扣分情况

1 R:然后你知道她哪里扣分了吗

2 L:嗯

3 R:扣了好多分而且

4 L:跳远儿

5 → R:体重

6 L:哦多重呀

(4)语境:谈论食物

1 W:这个好吃吗

2 Z: 一般

3 → H:米老头儿.

4 W:米老头儿.(0.5)

这是什么感觉(啊)

例(3)中,R意欲告知L自己妹妹体育考试哪里扣分了,她先在第1、3行通过问句形式的宣告前序列引发L的兴趣,并在得到L的回应(第2、4行)后,以名词独词句的形式直接告知信息内容——“体重”。例(4)中,W用代词“这个”指称面前的食品并提问,Z予以回应。随后H为了使言谈对象更为明确、清楚,以名词独词句“米老头儿”(第3行)主动告知该食品名称,实施了会话中的指称调节[21]。

除自发型告知外,名词独词句更主要的是以答问的方式提供信息,即所谓问题引发型告知。具体的引发问句涵盖了包括特指问、选择问、是非问和附加问在内的各种句型。限于篇幅,这里仅以特指问为例简要分析。

从互动视角看,言者使用特指问无非两种目的:一是寻求特定信息;二是开启关于某已知话题的扩展性讲述[22]。在汉语会话中,这两种情形均可用名词独词句来完成互动。如:

(5)语境:谈论工作收入

1 R:哦(.)好像都这样(-)深圳那边(.)

2 对吧

3 L:对啊(-)他教的是什么呀

4 → R:小学.

5 →M:小学.

6 L:小学税后也有二十吗

(6)语境:谈论考研

1 A:她说考挺好考的(.)就是学费太贵了(.)

2 她还是专升本上来的

3 C:那她还挺有毅力的

4 A:好(.)好大了(.)三十来岁了吧

5 D:怎么那么想咧

6 → A:女生.

7 C:哦

8 A:但是她还看不出来年龄

例(5)第3-5行是一个问答序列,L提出一个“什么”构成的特指问,R和M分别以“小学”回应,准确、足量地回答了L针对特定信息的提问。例(6)中,D使用“怎么”特指问询问A对言谈对象做出评价的原因,是一个典型的讲述类问句,但A仅用“女生”便完成了回答(第6行),通过C在下一话轮使用改变认识状态的标记词“哦”,可知他完全明白A用“女生”所传递的交际意义,互动过程流畅。

3.合作共建

除求取与告知外,名词独词句还会以合作共建的形式传递信息。所谓合作共建是指出自不同说话人的相邻话轮共同构成一个句子[23][24]。这种名词独词句在信息传递功能上是双重性质的,既可视为告知对方信息,又由于所言内容处于对方认识领域,言者并无十分的把握,因而也有请求对方确认之意(有时会以疑问语调呈现),故此我们将其单列为传递信息功能下的一类。

关越、方梅列举了汉语会话中17种合作共建句式[24],名词独词句可参与其中三种,包括单句内的偏正和动宾结构及列举项构成的并列结构。先看单句内的合作共建:

(7)语境:谈论如何做文科题

1 A:没错(-)

2 我觉得好多(.)文科儿题就

3 其实你做对靠的不是你的知识是你的

4 → B:直觉.

5 A:没错(.)直觉灵感运气

例(7)第4行的“直觉”与对方前一话轮末尾的“你的”构成定中结构,由言者根据汉语句法结构和对方前述话语推测对方意欲表达的内容而产出,并得到了对方的肯定,双方合作构建了完整的句法结构。

下面来看列举项的合作共建。会话中的列举结构可由不同言者共同构建[10][12][23],如:

(8)语境:列举七校联盟

1 M:只有七所吗

2 R:嗯(.)七校联盟嘛

3 L:哪七所

4 R:你想(.)武大华科

5 → L:华师

6 R:华师(.)武理:财大(.)华农

该例第1-3行的话语投射即将出现一个具有七个项目的列举结构。R从第4行开始列举,L在第5行也以一个名词独词句参与建构,并在下一话轮得到R的确认。Tao认为可将合作产出的列举结构视为互动中语法的模式,因其体现了互动中语法的动态性与浮现本质[12]。

(二)修复话语

修复在口语交际中十分常见。根据Schegloff,若正在进行的互动轨迹被停止以应对可能的麻烦,那么插入原有会话序列用以解决互动中问题的话语即是修复[25]。修复根据发起和完成主体的不同可分为四类(5)修复的四种类型是自发自修、自发他修、他发自修和他发他修(Couper-Kuhlen & Selting 2018:113)。,名词独词句能够出现于他发自修、他发他修和自发自修序列,尚未发现自发他修中的用例。

在他发自修序列中,名词独词句既可用于他人发起(如例9),亦可用于自我修复(如例10)。

(9)语境:谈论调课

1 C:他不是(.) 他那个(.)把那个课(.)

给我们调到(.)周五(.)

2 →P:中午?

3 C:周五三四节

4 P:哦:(.)哦(.)冲突了是吧

(10)语境:谈论看彩蛋

1 P:你们看了彩蛋没呀

2 S:啊

3 →P:彩蛋.

4 S:看啦

而在他发他修和自发自修序列中,言者一般使用名词独词句在发起时即进行修复,发起和修复于同一话轮内完成。下面例(11)是他发即他修,例(12)是自发即自修。

(11)语境:谈论人物

1 D:那个谁啊那个(.)那个叶启帆

2 →A:张启帆.

3 D:哦张启帆

4 不是叶启帆

(12)语境:谈论宿舍

1 B:很阴凉很阴

2 夏天应该也是有太阳的吧

3 A:现在

4 夏天

5→B:早上

6 A:没有(.)我睡的反正我是没有被(-)晒醒过

可见,用名词独词句发起修复能准确定位修复源,引导对方精准修复。用于完成修复时,则可直接提示对方正确的表述。总之,修复序列作为主要会话轨迹之外的旁支序列[26],在形式上越短越好,以减少对主要会话序列的打扰,名词独词句非常契合这样的语境。

(三)反馈收悉

在自然会话中,反馈是很受欢迎的。从形式上看,汉语的反馈可分为语气词、实词、重复三种基本类型及其复合形式[27]。名词独词句通过重复对方话语中名词的形式反馈对信息的接收,表明言者认识状态发生改变,属于重复类反馈。如:

(13)语境:谈论未来工作的城市

1 M:你想(-)你想(.)想去哪边呢

2 按照自己的意愿的话

3 R:对你(.)你至少有几个城市备选的想要

4 L:自己的话:

5 想(.)想的话:那就比如说

6 北方的话(.)就可能是:(.)青岛

7 R:嗯

8 → M:青岛.

9 L:嗯

10 然后就没有了

(14)语境:谈论录像

1 A:这么好的嘛

2 那:到时候让他们在前面给我(.)给我打一个小兔子的头像

3 那种马赛克

4 → B:马赛克.

5 A:对

6 B:嗯(.)希望打马赛克吧

例(13)中,第1-6行是由M和R提问、L回答构成的问答序列。在得到L的回答(第6行)后,R和M分别用简单确认标记“嗯”[28](P59)和以陈述语调重复“青岛”的方式反馈对这一信息的接收,两者的认识状态皆由[K-]变为[K+]。该例中的反馈话轮处于问答序列的第三位置,用于反馈由问题引发的信息告知。例(14)中B的“马赛克”位于序列第二位置,用于反馈对方主动告知的信息。吴平研究发现,重复类反馈的后面,常会出现对它的反馈,即“反馈的反馈”,其功能为表示确认,即对于听者而言,重复类反馈有一定的“请求确认”功能[27]。如例(13)中L第9行的“嗯”和例(14)中A第5行的“对”分别是听者发出的“反馈的反馈”。

(四)表达立场

表达立场是日常交际中最常见的社会行为之一。立场表达的资源主要包括形容词、评价性副词和动词等。汉语中,一些名词可以在互动语境中表达评价立场,主要有以下三种情形:

首先,部分名词通过自带评价性语素表达评价。如:

(15)语境:谈论身高

1 A:(XX)(.)你有一米六六吗

2 → C:废话.

3 A:我以为你一米六呢

上例中,面对A的提问(第1行)C未予肯定或否定,而是用带有感叹语气的名词独词句“废话”来回应。其中的语素“废”表示“没有用的或失去了原来的作用”[29](P379),具有评价意义,因而“废话”可用于评价对方话语。

其次,部分名词借助自身的内涵意义表达评价。名词语义包括理性意义与内涵意义,理性意义客观指称事物,内涵意义则反映社会大众或个人对名词所指事物的主观认识,表达对其某个性状的关注,此时名词的语义重心转移为属性描述[30][31]。如:

(16)语境:谈论某综艺节目

1 C:呃(.)不就那个马苏嘛(.)她本来长得就不洋气

2 A:嗯

3 C:然后她每次这里面来女嘉宾嘛(.)

4 都是很简简单单的打扮(.)

5 她每次要把头发编成这样编成那样(.)

6 就越凸显出她的(.)

7 → A:村姑.

8 C:对(.)她的乡气

该例中,C在第1行发出对言谈对象的首次评价“不洋气”并进行了具体阐述(第3-6行),A在第7行用“村姑”对同一对象进行二次评价。“村姑”属于“内涵凸现式”性状化名词[32],在此并非指称具体人物,而是以其内涵意义(土气、不洋气)而被用于评价谈论对象。

再次,言者可通过重复对方话语中名词的方式表达评价,否定其在当前语境中的适宜性。这种评价一般还会伴有笑声。如:

(17)语境:谈论在哪里吃饭

1 W:(咱俩就在)南湖(.)南湖吃吗

2 Z:南湖:

3 W:不是南湖(.)南门那里

4 → Z:(笑)南湖

5 H:(笑)

6 W:南湖不可能去南湖的

在先前语境中,W同意请Z吃饭,然后就吃饭地点提出建议(6)“南湖”是三位交际者所在大学的一个校区,那里生活配套设施不全,没有吃饭的地方。,但Z对该建议十分诧异并发起修复(第2行),W马上在第3行进行自我修复。紧接着Z一边笑一边再次说出“南湖”(第4行),此次说出“南湖”既非反馈收悉亦非发起修复,而是表示一种负面评价,因为这里的笑声显示对方所说内容有问题,表达了言者的负面立场[33][34](P25)。在当前话语情景中,结合交际者共享的知识背景,提议去南湖吃饭是不合适的,因此引发了Z对其适宜性的评价。与前面两类通过名词本身语义特点表达评价立场不同,该类更多地源自会话中的互动偶然性,由对方话语内容引发并伴有笑声。

(五)施行予求

给予与请求是言者用以影响交际对方行动的会话行为[35],涉及到事物或服务的转移[34](P82)。如赵元任指出在购物场合可用“茶!”作命令句,买的人和卖的人都可以说[1]:买的人说是请对方卖给自己“茶”,事物由听者传递到言者,实施的是请求行为;而卖的人说则是让对方买“茶”,事物由言者传递到听者,实施的是给予行为。在本文所考察的语料中,只发现了用于请求的名词独词句,其中名词的语义角色包括受事和施事。如:

(18)语境:备餐

1 B:我这切工有长进啊

2 → A:土豆.

3 B:茄子(.)还没切完呢

4 A:茄子切完切土豆

5 B:哦(.)知道了

该例发生于备餐语境中,A在第2行抛出一个祈使语气的独词句“土豆”,请求B切土豆,B领会其意图并在下一话轮(第3行)表示自己暂无法满足该请求。在此情况下,A以一个完整的祈使句做出明确要求(第4行),这往回验证了第2行的“土豆”确实是在实施请求。该例是用动作的对象即受事名词请求对方行动。

(19)语境:吃火锅

1 D:哇(.)还有这么大一块肉(.)

2 快把它吃了

3 B:你吃

4 D:我不想吃

5 A:你吃

6 C:放开那块肉

7 B:放开谁

8 A:让他来

9 B:让班长来

10 D:快

11 (1.0)

12 →B:班长.

13 C:我先(..)找回密码

上例是几个朋友在吃火锅,D发现一块肉,但大家均无兴趣。在此情况下,C(也即班长)在第6行的祈使句即被解读为他自己想吃,因此A、B、D分别在第8、9、10行对C发出行动邀请,但均未获回应。于是在1秒的间隔后,B直接以呼告语气说出“班长”以催促他尽快行动(第12行)。此处“班长”从形式看是称呼语,带有呼告语气,但实际上是发出请求,这就是所谓一次不止一个行为,这里的称呼行为是请求行为的“工具”。该例是用动作的主体即施事名词请对方有所行动。

(六)用于称呼

称呼是人际交往的重要行为。日常生活中最常见的是礼仪性称呼,用于见面打招呼。会话进程中称呼语的功能则因所处位置不同而存在差异[36]。本文聚焦作为唯一话轮构建单位的称呼语在会话中的作用。

(20)语境:谈论吃芒果

1 A:哎(.)我吃芒果过敏

2 B:是吗(.)好像好多人都过敏

3 → D:晓丽

4 A:我和我姐都过敏

5 C:嗯

6 D:上次我们去吃的那个(.)是芒果吗

在多方参与的会话中,当前言者选择某一特定参与者作为下一言者的方式之一,是通过名字或其他方式明确地称呼一个接受者[37]。在例(20)的多人会话中,D欲指定自己的听者和应答者,于是在第3行以名字称呼C,表示希望与之建立话语关系,将其设定为下一话轮的受话者。C在第5行的简短回应“嗯”与D的称呼语“晓丽”构成一个召唤-应答相邻对,该相邻对实际上是D开启的前序列,预示即将发出针对C的后续话语(从第6行开始)。通过召唤-应答前序列,会话者参与到交谈中,同时增加后续会话行为的可接受度和礼貌性。

总之,名词独词句在汉语自然会话中承担着丰富的互动功能,其最主要的功能是传递信息,在本文收集的153例中占比达52.3%,其次是修复话语(24.8%)和反馈收悉(13.1%),这两项其实也与信息交流有关。表达立场与名词的语义特点和互动偶然性相关,位列第四。由于本文的语料绝大多数来源于交际者围坐在一起交谈,且相互之间都比较熟悉,所以施行予求与用于称呼的用例较少。

二、名词独词句的特征

综上可知,在汉语会话中,名词独词句使用范围广,语用功能丰富,在会话进程的推进与交际者的互动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名词独词句的互动功能与其自身的特征密切相关。

(一)汉语名词独词句的类型特征

Ono & Thompson根据分离性NP所承担的会话角色将其分为指称性的和表述性的两类[9]。前者用于建立或追踪话语指称,后者则承担包括表征、评估一个情境或指称在内的十种社会行为(7)这十种社会行为分别是表征(characterizing)、评估(assessing)、归因(ascribing)、确认(identifying)、标记(labeling)、分类(classifying)、总结(summarizing)、简述(encapsulating)、概括(recapitulating)、明确指出(specifying)一个情境或一个指称(a situation or a referent)。。考察语料发现,互动会话中的名词独词句,除用于称呼是指称性的之外,其余名词独词句在类型上都属于表述性的(8)在Biq(2002)的考察中,分离的指称性NP在150例名词性语调单位中也只有2例,占1%,可见在汉语会话中,分离的指称性NP确实非常少。。比如用于求取信息的名词独词句相当于一个问句,用于表达立场是对言谈对象进行评估,施行予求时则相当于一个命令句[1],这些用法本身即具有表述性。而当名词独词句用于告知信息时是在明确指出某方面信息,修复话语时是在标记或明确指出先前话语中有问题的内容,用于反馈收悉则表示对信息本身的接收,这些也都是表述性的,而非为了建立或追踪某指称以备后续予以陈述。

交际互动中的名词独词句符合Ono & Thompson提出的表述性NP在韵律、形式、位置等方面的各项特征[9]。韵律上,名词独词句单独构成一个语调单位,具有结束性语调曲拱。形式上,它们都由光杆名词构成。位置上,其本身即构成一个话轮,具有完整性、结束性。尤为重要的是,从理解过程来看,指称性NP是通过向前看来理解的,因为它是建立或追踪一个指称,要根据后续对它的表述内容来理解。而表述性NP是通过往回看来理解的,因为它是对已经建立的情景或指称进行表征、评估等,故需要回溯方能理解。本文所考察的名词独词句除了用于称呼外,都需要通过回溯前序语境才能正确解读其所表达的内容。赵元任将“飞机”“李先生”“水”等看做是名词性词语作谓语,可见赵先生也认为它们具有表述性[1]。正是因为会话中的名词独词句在类型上都是表述性的,所以可以独立实施互动功能。

(二)名词独词句的语义、信息和韵律特征

名词的语义特征对名词独词句功能的塑造有重要作用。与代词相比,名词语义明晰、清楚,因此当其他交际者用代词指称言谈对象时,言者可用名词来明确说出其名称,这造就了一部分主动告知行为的名词独词句。与此相关的是,当对方或自己话语中出现需要修复的内容时,言者可用语义明确的名词切中要害地发起或完成修复。还有一些名词或因含有评价性语素或因整体的内涵义而能用于表达评价立场。此外,部分名词具有特殊的语义特征,如例(1)“理由”的语义特征是“内容”“包含”[38],其具体的内容需额外提供,因此即使以陈述语调说出也具有请求信息的功能。

此外,名词是信息的载体。根据“单一新信息限制”假说[39][40],作为独立语调单位的名词独词句承载着一个新信息,这决定了其在交际互动中具有显著的信息交流功能。上文讨论的传递信息是向外发出信息,修复话语则体现了交际者之间对信息的双向沟通与协商,反馈收悉是言者向内接收信息。这三类名词独词句合计138个,占比高达90.2%,可见名词承载信息的特点对名词独词句互动功能的塑造尤为重要。

名词的韵律特征对解读其互动功能也十分关键。韵律体现了言者的认识状态,当名词独词句以降调说出时,所述内容是言者已知信息,可用于告知信息、反馈收悉、修复话语等。当以升调说出时,所述内容对言者来说是新的、不确定的或需要处理的,可用于求取信息、他发修复等。

(三)结构类型与交互性特征

Tao根据是否能将名词性语调单位整合到邻近的句法结构中而将其分为依附的和分离的[10]。当忽略语调边界时,若一个名词性语调单位可以整合到邻近的句法结构中,则是依附的。若与邻近的结构没有任何关系,则是分离的。具体到名词独词句,考察发现其在实际使用中呈现出一个连续统。赵元任先生所列举的名词独词句发生在说话和行动掺杂的场合[1],前后可以没有其他话语,结构独立性最强。但因其大多由情景语境引发,所以交互性相对最低。与之相反,合作共建型名词独词句与之前话语具有句法结构关系,因而独立性较低,属于名词独词句的边缘类型。但该类独词句是根据汉语句子结构和对方已述内容的投射而产出的,必须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才能共建出合适的内容,因此最能体现接受者设计原则,交互性最强。而连续会话中除了合作共建之外的其他名词独词句,由之前话语触发并进一步引发后续内容,但在结构上与邻近话语不存在任何关系,具有较强的结构独立性,交互性则居中。

自然会话的交互性与权宜性关系密切。权宜性是会话互动的本质,表现在会话参与者如何界定互动交谈的单位、如何参与会话进程及构建话轮单位等[41]。就本文所考察语料而言,只有用于被动回应的名词独词句可投射性稍强一些,因为一般“针对疑问点,用一个词或短语就够了”[42]。其余各种名词独词句基本都由实时的交际互动触发,是应对会话进程中一系列偶发因素而即时浮现出来的,体现了口语交际的权宜性。

(四)名词独词句的互动特征

作为只包含一个光杆名词作为话轮构建单位的名词独词句,在交际中有其独特的互动特征。

首先,契合言谈语境,弥补句法完整句话轮的不足(9)我们在这里对比名词独词句与句法结构完整句的互动差异,并不意味着我们认为名词独词句省略了什么成分。实际上,会话互动中的名词独词句以及其他名词性词组都不能分析为省略(Ono&Thompson 1994)。正如Curme(1931:2)所言:“句子虽然短,但是完整。在它们出现的语境中,没有一个词、没有一个音节是缺失的。”。我们回看例(4),W只欲询问食品是否好吃,无意探听其为何物,待Z回答后问答序列已关闭。此时H输出“米老头儿”是在主要会话进程之外补充指出事物名称。若将其变为句法完整句“这是米老头儿”或者“这叫米老头儿”,则整个句子成为一个断言,不能契合当前语境,而且似在暗示W不知晓该物名称,有可能成为一个面子威胁行为。从其他用例也可看出“更完整的句子实际上才是不完整的表达,因为它……无法恰当表达言者思想”[43](P2)。此外,合作共建是补足对方话语缺失内容,自然不必产出一个结构完整句。修复序列属于旁支序列[26],是对主要会话进程的打扰,也是越短越好。因此,名词独词句是汉语交际互动中的一种资源,能够更好地契合某些言谈语境,弥补句法完整句话轮在互动上的不足。

其次,短暂掌控话轮,表达有限度的积极参与意愿。名词独词句表现了言者主动参与会话的愿望,但同时也表明这种参与是有限度的,因为名词独词句语音形式短小,不会长时间占据话轮,言者在较短地参与互动后即把话语权转交回对方,保持自己的非主要言者身份。如例(2)中在A询问C后,B也积极参加互动,提出自己的猜测,但她并未同A一样使用是非问完整句,而是以上升语调的“男朋友”完成求取信息行为,旋即让出话语权。再如例(13)中用于反馈收悉的名词独词句“青岛”很好地体现了在“主-从”交际框架中“配合说话”一方的交际任务角色[44]。换言之,在话轮转换方面,名词独词句比句法完整句更适宜达到言者目标——以短暂掌控话轮后迅速交出话语权的方式表达有限度的积极参与意愿。

三、结语

本文以真实的口语语料为对象,考察汉语自然会话中名词独词句的互动功能。认为名词独词句在类型上基本属于表述性的,因而能独立完成互动行为。名词在语义、信息、韵律及结构独立性与交互性等方面的特征对互动功能的塑造有重要作用。在交际中,名词独词句具有独特的异于句法完整句的互动特征。

名词独词句归属名词性语调单位,也是作为汉语中语法与社会互动之根本所在的“零句”的重要成员[45]。它们“一词以成句”“从词到句”不仅是单位性质的提升,更是功能价值的飞跃。名词独词句并不是碎片化的、离散的语言现象,而是顺应汉语零句这一根本性语法特点而形成的系统性表达集合,体现了口语互动的权宜性和场景资源的可及性。加强对名词独词句等各种独词句以及零句的研究,有助于深化我们对汉语口语语法性质及特点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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