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崇宏
(贵州师范大学 a.文学院; b.文学教育与文化传播研究中心,贵州 贵阳 550025)
本文选取文学理论知识生产的“言说语境”“叙事方式”这样两个角度,意在分析自近代以来中国文学理论知识的生成机制。而这一问题的提出,其出发点和落脚点都集中于对当代文学理论知识生产的观察和思考。
在当代,时代话语有主流话语、政治话语、底层话语和大众话语等多种语境,这其中“大众话语”无疑是独具特色且有代表性的言说语境。在这一语境之下,当代文学理论知识的叙事方式已经从实证性地考察当代文学理论“是什么”(What is it),转向思考当代文学理论“如何是”(How to say)。很显然,从“是什么”转向“如何是”暗合了当代文学理论“语言学转向”的实践。概括地说,目前国内针对当代文学理论知识生产的研究大致有以下四个方面:
其一,“后”理论话语的出现。具体表现是将后现代理论的兴起、启蒙神话的崩溃、主体性的衰落(Twilight of Subjectivity)(1)弗莱德·R·多迈尔:《主体性的黄昏》,万俊人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前言第1页。、景观社会的生成、空间的转向等视为“后”理论时代的表征;也有将“后”理论视为理论的衰落、学科的死亡、多元共生的无主流的理论时代;还有学者认为“后”理论并不意味着理论的死亡,而是打破了“纯”文学理论的神话,以及西方中心主义的思维定势。这些研究道出了“后”理论的话语本质,也将当代很多理论现象归结于“后”理论的问题域之中。但如果从“大众”时代的生产机制看,“后”理论的“后”实际上可以视为当代理论知识生产的动力源之一,很多新的理论话语都将其语词表示为“后-”,用以与之前的相关理论进行概念上的区分。于是,作为一个新的概念“后”滋生出很多新的语义,如时间上的先后、超越、继承、颠覆等。
其二,“泛”文论话语的生成。“泛”文论话语承认文学理论本身建构力与阐释力的衰落,并认为“理论”被广泛地吸收到经验性的研究之中,传统意义上的文学理论已经泛化到其他学科之中,学科的界限变得模糊,其他学科的理论知识被“移植”到文学领域,并在具体的语境之中被建构为文学理论。实际上,在某种程度上,“泛”文论话语也呼应了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兴起的“文化研究”理论范式,并与刚刚兴起的“新文科”观念实现了某种程度的契合。
其三,当代文学理论知识生产的批判研究。首先是“失语症”的问题,由于当代文论过多地借鉴了西方的理论资源,导致传统文论处于被遗弃的状态,这就使得我们失去了自己的理论创造;其次是语言学转向的问题,“新批评”主导下的文本细读以及叙事视野下的文学理论知识考古,这实际上依然是对西方理论的移植;再次,当代文学理论从审美论转向文化研究论,传统的以“审美”为核心的理论知识,逐渐被消费时代的文化/文本意义所取代;最后就是文学理论的话语指向从本质主义转向反本质主义,强调文学理论的政治性,还原文学场域生成的历史,解构文学观念的哲学根基。
其四,当代“大众”语境中的文学理论研究。首先,当代大众文化语境中的文学理论知识生产的危机与范式转型研究,其主要观点有:(1)在大众文化语境中,来自“理论贫困”的质疑声音认为理论的解释性与操控性,使得理论合法性亟需证明,理论与文学实践的脱节以及文学理论知识生产的科学主义思维等,都可作为理论危机的表征;(2)大众文化时代文学理论研究的对象发生变化,如从纯文学到大众文化、从神圣到世俗等;(3)将大众文化视为一种渗透于文学理论知识生产的意识形态,进而形成“大文学理论”;(4)大众文化使得文学理论从“精英化”向“去精英化”转型。其次,大众传播语境中的文学理论研究,多认为大众传播媒介给文学理论知识生产带来了很多负面效应,应该给予适当的批判和抵制。这种研究依然是一种“文化批判”的话语模式,也即没有看到“大众”话语的积极面。
目前在国内学术界将文学理论作为一种“知识”进行研究已经成为新的研究取向。(2)“知识”所对应的外文词分别有knowledge(英文)、Savoir(法文)等,之所以在这里只列举英文和法文中的“知识”概念,是因为本文所研究的“知识”概念的语义主要借自英文和法文中对“知识”概念的使用。这种研究不是将文学理论作为可以客观描述的知识,而是引入“生产”的维度,强调文学理论的生成性而非实体性。不过,本文除了将“知识生产”作为一种研究的视角和方法之外,更重要的是将“文学理论”作为“理论”进行考察,也即考察与文学或文学理论相关的、能够被移植到文学研究领域之中的知识体系,这包括来自文化学的、史学的、人类学的理论知识。在这方面国内学术界已有学者开始尝试,邢建昌教授就在其著作中将“知识生产”作为研究对象,并从“知识生产”的角度考察当代文学理论,也就是把“知识生产”作为文学理论研究的视角或方法,在此基础上进一步追问“文学理论在何意义上是一门知识,这种知识与自然科学知识、‘神学知识’是怎样的关系”(3)邢建昌等著:《20世纪80年代以来文学理论的知识生产及其相关问题》,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74页。。
由此,本文就试图借鉴“知识生产”这一研究视角,在考察近代以来中国文学理论知识的“言说语境”和“叙事方式”的流变过程中,研究中国文学理论知识生成机制的产生与流变,并在对不同历史时期“言说语境”和“叙事方式”的对比中,凸显当代文学理论知识生产的特性,也即本文的出发点和落脚点,最终是要回到当代文学理论知识生产现状之中,以凸显本文的现实针对性。
在中国近代社会,知识分子对“现代性”的追求,经历了从器物到制度最后到文化这样一个曲折的过程。在以寻求“现代性”为中心任务的文化语境中,“国民”的现代性首当其冲,因为“国民”与中国传统的“臣民”不同,“国民云者,国之民也,惟有国斯称国民”(4)梁启超:《饮冰室文集点校》(第三集),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481页。。也就是说,“国民”与“臣民”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国民”概念中已经有了现代国家意识,而“臣民”则更多地局限于“家国”意识。由此可以说“国民”概念的生成不仅意味着现代国家意识的形成,更重要的是表征着以“现代性”诉求为中心的文化语境逐步生成。
不过,中国近代的现代性语境与西方不同,西方的现代性是在文化和科学都相对进步的基础上生成的,是对理性和秩序的一种追求。而中国的“现代性”则是在对传统的“劣根性”进行批判,同时吸收来自西方先进文明的基础上形成的。从“师夷长技以制夷”的倡导到“民主”“科学”的追寻,中国的“现代性”话语语境是“植入型”而非“源生型”的。近代知识分子在从器物到制度再到文化的现代性追寻过程中,也逐渐意识到必须“别求新声于异邦”,因为“国民精神之发扬,与世界识见之广博有所属”,于是,以鲁迅为代表的现代知识分子希望能够从西方现代性文化中寻求“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的“摩罗诗人”(5)赵瑞蕻:《鲁迅〈摩罗诗力说〉注释·今译·解说》,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4页。,并借助“摩罗诗人”之“力”,冲破“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铁屋子”(6)鲁迅:《鲁迅小说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52年版,第8页。,并以此构筑中国现代性话语语境。
与鲁迅的诗性现代性话语不同,以梁启超为代表的维新派人士则以“国民”概念为基础构建现代性话语语境:
国民者,以国为人民公产之称也。国者积民而成,舍民之外,则无有国。以一国之民,治一国之事,定一国之法,谋一国之利,捍一国之患,其民不可得而侮,其国不可得而亡,是之谓国民。(7)梁启超:《论近世国民竞争之大势及中国前途》,见《清议报》(第二册),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1921页。
此时的“国民”之所以大异于传统的“臣民”而被赋予现代性质素,根本之处在于“国民”为“国之民”,与现代“国家”之间是相辅相成的。由此引发的现代性话语语境的生成并不是一帆风顺的,甚至“这种现代性的建构并未完成,它只能在后来的革命和战乱中得到延伸”(8)李欧梵:《未完成的现代性》,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序第1页。。
作为现代性语境的另一种形式,相继由“大众化”和“群众化”运动构筑而成的“革命”语境几乎贯穿了整个20世纪的中国。在这个革命现代性语境的生成与流变过程中,“工农”被整合进“大众”概念的语义之中,并被赋予崇高的历史使命——革命的主力军,和崇高的历史地位——先进的革命阶级。
由于 “革命”语境中的“大众化”运动经历了“化大众”到“大众化”的变化过程,这也使得现代性的发展形式从“启蒙”走向“新启蒙”。也就是说,自五四以来的启蒙话语模式大致是作为启蒙者的知识分子对普通民众进行现代性的知识渗透,这就是“化大众”式“启蒙”;而到了“延安时期”,由革命斗争的实际需要凝聚起来的时代话语则要求对知识分子进行“归化”,“大众化”的“新启蒙”模式由此生成。显然,从“化大众”到“大众化”并非文化语境的转移,而是知识分子身份的变化或者是“思想感情”的变化,也即“我们的文艺工作者的思想感情和工农兵的思想感情打成一片”(9)毛泽东:《毛泽东选集》(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851页。。与“大众化”的思想改造相一致的是,“群众化”运动依然旨在保持阶级的纯洁性,也即剔除无产阶级中的姓“封”“资”“修”的成分。从某种意义上说,“群众化”运动也是“大众化”的延续。在延安时期,“大众化”主要针对的是知识分子思想和情感的“阶级”改造,这一改造一直延续到新中国建立之后。
可见,由现代民主国家建构的时代需求所构筑的“革命”语境,是“现代性”语境的曲折延伸。中国近代以来的现代性需求,由初期的“民主”“科学”等宏观设想,让位于更为迫切和具体的阶级划分、思想改造等民主国家建构的时代任务。
到了新时期,“革命”语境向“后革命”转移,时代的任务也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就文学艺术而言,其任务也由之前的“文学为政治服务”转向“文学为社会主义服务”。政治氛围的松动、文化思想的活跃、市场经济的日益繁荣,使得时代的语境也从“革命”向“消费”转移。在“革命”语境中,“政治”成为一切行为之纲,而在“消费”语境中,“经济”日益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显然,时代语境的转移必然带来文化思潮的变化,当代的“人文主义”(humanism)(10)一般认为“人文主义”(humanism)是西方文艺复兴时期的产物,“人文主义的中心主题是人的潜在能力和创造能力。但是这种能力是潜在的,需要唤醒,需要让它们表现出来并加以发展,而达到此目的的手段就是教育。所以‘人文主义’基本含义就是教育,人文主义者把它当作人从自然的状态中脱离出来发现他自己的humanitas(人性)的过程”(钟谟智:《人文主义的由来和定位》,《四川外国语学院学报》1999年第2期)。文化思潮的兴起即是如此。
不过,这里的“人文主义”主要是指20世纪80年代之后,一批秉持“人文精神”的知识分子所持的文化立场。这种文化立场一方面是对“文化大革命”时期“阶级”话语的反驳,另一方面也延续了自近代以来的启蒙现代性的文化立场。当代人文知识分子的正式登场,可以从1979年“为文艺正名”的讨论开始。这场讨论滥觞于1979年第4期《上海文学》刊登的评论员文章《为文艺正名——驳“文艺是阶级斗争的工具”说》引起的争论,问题的焦点集中在文艺还是不是“阶级斗争的工具”,其实质就是关于文艺与政治的关系问题。由此引发的大多数文章表示支持“为文艺正名”,反对片面地将文艺视为阶级斗争的工具,强调保持文艺自身的“相对独立性”,因为“如果文艺本身都没有了,文艺为政治服务也就成为空话了”(11)汪名凡:《从绝对化的观念中解放出来——关于〈为文艺正名〉及其他》,《湖南师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79年第4期。。
实际上,20世纪80年代初期的人文主义思潮主要是对“文化大革命”的政治一体化思想的清算,继而重新提出人/人性的问题,于是人性、人情、人道主义就成为了这一时期的关键词。而此时,朱光潜、钱谷融等人的理论无疑起到开风气之先的作用。朱光潜从人性是“人类的自然本性”开始,对此类问题进行“知识考古”式的理论梳理,提出人道主义的核心“是尊重人的尊严,把人放在高于一切的地位,因为人虽是一种动物,却具有一般动物所没有的自觉性和精神生活”(12)朱光潜:《关于人性、人道主义、人情味和共同美问题》,《文艺研究》1979年第3期。。而钱谷融则在“文学是人学”的基础上,进一步讨论“人道主义”的问题:
就拿人道主义与人民性、人道主义与现实主义的关系来说,我认为它们也决不是互相对立的,而是有着异常紧密的联系的。可以这样说,人道主义是构成人民性和现实主义的必不可少的条件。(13)钱谷融:《〈论“文学是人学”〉一文的自我批判提纲》,《文艺研究》1980年第3期。
除了理论知识的探究之外,在文学的文本实践中则有“伤痕”“反思”“寻根”等文学现象的相继出现。这些文学现象能够很好地体现出20世纪80年代初期文化思潮的流动:从政治清算→文化反思→文化寻根(文化启蒙)。
可以说,20世纪80年代的这种以“人文主义”为核心的文化启蒙,也在某种程度上呼应了自五四以来以“人的觉醒”为中心的启蒙现代性话语。在“革命”话语语境中,启蒙现代性话语或以隐性状态存在,或以另一种形式呈现——新启蒙,也即“大众化”。只不过从形式上看,启蒙者(知识分子)与启蒙的对象(人民大众)之间的位置发生了置换。新时期以来,在去革命、去阶级意识的“后革命”语境中,人文知识分子重举以“人”为中心的“启蒙”大旗。但不可否认的是,不同的时代语境造就了不同的启蒙现代性话语。五四时期的启蒙更多旨在祛除“国民劣根性”,而20世纪80年代之后的启蒙则是重新找回人性的文化之根。前者以鲁迅为代表的一代思者,将国民视为被困在“铁屋子”里熟睡的,需要“摩罗诗人”去唤醒,并将其劣之“根”祛除的人群;后者则是人文知识分子把历经“文化大革命”的“精神炼狱”之后的人民群众,看做丢失了民族“文化之根”的人。何为“文化之根”?在寻根文学的创作实践中,很多人将文化视为“一种本民族历史制约下的行为方式与生活观念”(14)陈思和:《当代文学中的文化寻根意识》,《文学评论》1986年第6期。。
实际上,对于文化之“根”的追寻可视为当代人文知识分子对于“传统”的依恋和重塑,因为深植于民族血脉中的传统之根是一个民族得以生生不息的源头。然而,五四以来作为“策略”性口号而被知识分子所倡导的“反传统”,在现代性的曲折发展中被误解乃至于扭曲。到了“文化大革命”时期,这一从“根”上彻底祛除传统的文化思潮走向了“左”的顶峰,也使得源自近代的现代性文化走向其反面。于是,在传统之根缺失的时代,将追寻的触角伸向民族传统的文化土壤之中就成为知识分子的自发性行为。
当然,寻根思潮所寻找的文化之根并不仅仅是像阿城《棋王》中的“道家文化”、王安忆《小鲍庄》中的“仁学”思想,也不仅仅在于批判像韩少功《爸爸爸》中的传统病态的思维方式,而是寻求一种“被发明的传统”。也就是说,在当代的人文主义语境中,知识分子既要清算“文化大革命”后遗症,又要与传统建立联系——寻根。这种“传统”既是当代文化中缺失的“过去”,也是人文知识分子基于当代的文化语境所建构起来的“传统”。正如E.霍布斯鲍姆(E.Hobsbawm)所说,“它既包含那些确实被发明、建构和正式确立的‘传统’,也包括那些在某一短暂的、可确定年代的时期中(可能只有几年)以一种难以辨认的方式出现和迅速确立的‘传统’”(15)Hobsbawm Eric and Ranger Terence (ed.). The Invention of Tradition,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3,p.1.。
可以看出,当代的“人文主义”语境是在批判“文化大革命”时期的“阶级”话语,以及承接自近代以来的“启蒙”话语的基础上生成的。作为“现代性”语境的余脉,人文主义语境将人性的重塑和传统美学的回归视作中心任务。在这个过程中,不论是朱光潜的人性即“自然”,还是钱谷融的“文学是人学”,中心议题都是呼唤“人”的主体性的回归。显然,在“拨乱反正”之后的20世纪80年代,对人性的这种呼唤顺应了历史的潮流。如朱光潜对于“人道主义”的积极呼吁就是如此:
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终于要统一成为“人学”,因此我力闯片面反映论,强调实践论,高呼要冲破人性论、人道主义、人情味、共同美感之类禁区。(16)朱光潜:《朱光潜全集》(第十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649页。
但从后来中国当代语境的流变,尤其是“消费”语境生成之后,这种以“人性”为中心的话语模式带有明显的“精英化”立场,最明显的是对“大众”“消费”等概念持抵抗或批判的态度。这种带有精英化色彩的“人文主义”语境也为后来的“批判理论”,也即“法兰克福”学派的大众文化批判理论的引入提供了话语空间。也正是在对大众/大众文化的批判过程中,显示了人文主义文化立场的局限性与偏颇之处,而这集中体现在其对于“人性”“人的主体性”等的坚守上。如朱光潜将“人性”与“自然”相等同:
什么叫做“人性”?它就是人类自然本性。古希腊有一句流行的文艺信条,说“艺术模仿自然”,这个“自然”主要就指“人性”。(17)朱光潜:《关于人性、人道主义、人情味和共同美问题》,《文艺研究》1979年第3期。
然而,“在近代西方思想中,人的人性(humanity)在任何场合下,都被看成不仅是与人自然性(naturalness)毫不相干,而且是尖锐对立的”(18)弗莱德·R.多迈尔:《主体性的黄昏》,万俊人译,第162页。。同时,在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那里,“在18世纪末以前,人(l’homme)并不存在”,“他是完全新近的创造物,知识造物主用自己的双手把他制造出来还不足200年”。(19)米歇尔·福柯:《词与物:人文科学的考古学》,莫伟民译,上海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402页。也就是说,人并不是一种本质性的存在,而是社会文化建构的产物,“如果人性与自然交织在一起,那是通过知识的机制和它们的功能达到这一点的”(20)米歇尔·福柯:《词与物:人文科学的考古学》,莫伟民译,第404页。。福柯认为,将“人”与“自然”相提并论未必能将人性说清楚:“作为自然和人性相互交织的场所,完全排除了能成为‘人之科学’的任何东西。”(21)米歇尔·福柯:《词与物:人文科学的考古学》,莫伟民译,第406页。
福柯在话语分析的基础上对人和人性的本质进行了解构性分析,认为“在自然和人性交织的地方”,“正是话语的力量”(22)米歇尔·福柯:《词与物:人文科学的考古学》,莫伟民译,第405页。。而在对人性、人道主义、共同美感等话题的探讨所形成的“人文主义”语境中,中国当代人文知识分子们“试图通过重复来灌输一定的价值和行为规范”(23)Hobsbawm Eric and Ranger Terence (ed.). The Invention of Tradition,p.1.,并将关注的焦点集中于人性、人道主义等本质性问题的探讨之中,由此形成前文所说的“精英化”文化立场。
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市场经济的持续繁荣,大众文化应运而生。大众文化是一种由消费引领生产的文化形式,其最大的特点就是“消费”。因为在由大众文化主导的语境中,“‘大众’就是一个消费的群体”(24)孟繁华:《小写的文化:当下中国的大众文化》,《海南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01年第3期。。于是,当代以对人性的关注为中心的人文主义语境逐渐向以“大众文化”为中心的“消费”语境转移。与人文主义语境中生成的“精英化”文化立场相比,“消费”语境中所生成的显然是“大众化”立场。这就自然形成了“精英”与“大众”对立的二元文化模式。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二元对立也是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的不同思维方式的对立。市场经济在强调生产的时候,也把“消费”视为另一种形式的生产,或者认为是消费决定生产。在文学生产中也是如此,人们对文学活动的关注与其说在作者如何创作上,不如说在读者如何阅读和消费上。
这样一来,“当‘消费’成为这个时代关键词的时候,它也无可避免地改变了这个时代的文化和文艺生产的形态和方式”(25)孟繁华:《新世纪文学论稿——文学思潮》,现代出版社,2015年版,第336页。。因为“消费”并不是被动的“吸收和占有”,“消费是一种[建立]关系的主动模式(而且这不只是[人]和物品间的关系,也是[人]和集体与和世界间的关系),它是一种系统性活动的模式,也是一种全面性的回应,在它之上,建立了我们文化体系的整体”(26)尚·布希亚:《物体系》,林志明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22页。。而人文主义者对于消费文化的批判,所针对的就是人们的消费逻辑从对“物”的痴迷变成了对物的“崇拜”,并且“从对自然偶像的崇拜转到对商品偶像的崇拜,复又转到对符号偶像的崇拜”(27)高岭:《商品与拜物——审美文化语境中商品拜物教批判》,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95页。。显然,人文知识分子对于“消费”的批判,也是移用了马克思对于资本主义语境下的商品消费的批判思维,认为在此过程中人与人之间所形成的“只是‘统治和奴役的关系’——按更确切的说法,即黑格尔意义上的Lordship(统治)和Bondage(奴役)的关系”(28)Slavoj Zizek. The Sublime Object of Ideology,London:Verso,1989,p.21.。但布希亚认为,“消费并不是一种物质性的实践”,消费的对象不是物品的“物质性”,而是它的差异性关系(29)尚·布希亚:《物体系》,林志明译,第223页。。即消费是一种“差异的生产”,在这个过程中,知识和意义就会被生产出来,而意义“向来存在于有差异的、被体系化了的一种符码之中”。(30)让·鲍德里亚:《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夏莹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59页。
显然,当代的文化语境从“人文主义”走向“消费”,与大众文化尤其是新兴的媒体文化密切相关,并由此生成的“大众”话语也有一个从“批判”到“分析”再到“多元化”的流变过程。而在“消费”语境中,对于“大众”的态度由“批判”转向“分析”,“文化研究”理论范式的介入固然是主要原因,但这当中核心的要素可归结为对待“物”的认识的深化。也就是说,在当代“消费”语境中,当把消费的对象诸如文化产品以及各种满足人的需求的商品等视作物质性存在,自然而然地让人文知识分子产生人为物役的思想,这就为法兰克福学派“批判理论”的引入创造了合适的接受语境,也就是认为大众在消费文化产品的同时,也被裹挟进“物”所承载的意识形态之中。因而可以说,“消费”语境中的消费行为并不仅仅是对“物质”的消费,而是在消费者与物之间建立一种特殊的关系,从中凸显出消费的意义。
但是,如果把消费对象视作差异性关系、一种符号的时候,那种把消费行为作为物质性实践活动进行批判的做法显然是过于武断和主观了。这就涉及到对“物”的理解问题了。那么,究竟何为“物”呢?海德格尔对此给出了一个假定的概念,“物就是诸多在其上现成的并同时变化着的特性的现成的承载者”(31)马丁·海德格尔:《物的追问》,赵卫国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31页。。但“物”真的是“现成的承载者”吗?海德格尔认为这种对于“物”的认识依然是一种科学的思维,因为“物”的问题是一个历史性的问题:
“物是什么?”的问题就是“人是谁?”的问题,这并不是说,物成了人的拙劣创造物,相反它意味着:人被理解为那种总已经越向了物的东西,以至于这种跳越只有通过与物照面的方式才得以可能,而物恰恰通过它们回送到我们本身或我们外部的方式而保持着自身。(32)马丁·海德格尔:《物的追问》,赵卫国译,第216页。
显然,文化的消费者所消费的不是固定的“物”,而是“变化着的特性”,而这个“特性”并非内在于“物”,而是在“消费”的过程呈现出来的。正如文学艺术只存在于其被消费的过程中,而消费语境中的“大众”话语从批判走向分析,并不仅仅像一些学者所反思的那样,是对“批判理论”“文化研究”等理论的简单移植(33)对于大众文化或者“批判理论”的反思,陶东风连续写了诸如《大众消费文化研究的三种范式及其西方资源——兼答鲁枢元先生》(《文艺争鸣》2004年第5期)、《研究大众文化与消费主义的三种范式及其西方资源——兼谈“日常生活的审美化”并答赵勇博士》(《河北学刊》2004年第5期)等文章反思自己和学界对于源自德国的批判理论的简单移用。,而是基于对消费的对象——“物”的理解的变化。
可见,当代消费语境中的“大众”话语从“批判”走向“分析”,使得人们对文学意义的关注从作者转向读者。与之前的对于文学现象进行简单的价值判断不同,分析式的文学研究将现象学引入文学研究之中,认为文学的意义既不完全始源于创作者(作者),也不完全是读者主观性的阅读体验,而是在读者与作品的互动过程中呈现出来的。此外,分析式的文学研究也使得文学的基本概念从“作品”转向“文本”。如果说“作品”的概念意味着一种精英化的文学观念,那么,“文本”则指向“大众化”的文学观。而且与作品的相对固定性相比,“文本是一种生产性”(34)Julia Kristeva. Desire in Language: A Semiotic Approach to Literatue and Art,Leon S.Roudiez(ed.).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80,p.36.,因为“任何文本都是对其他文本的吸收与转化”,也即“文本间性/互文性”。(35)茱莉娅·克里斯蒂娃:《主体·互文·精神分析》,祝克懿等编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年版,第14页。而不论是现象学的文学意义还是“文本”观的流行,都将文学视为一种处于生产性话语系统中的动态过程。
实际上,从“现代性”语境到“人文主义”语境,再到“消费”语境的生成,当代文化的话语逻辑也从“启蒙”到“精英化”,再到“文化分析”或者文本意义的“生产性”而非“固定性”。而当代文学理论知识“言说语境”的流变,既彰显了文学理论知识生产机制的不断变换,也凸显出当代文学理论知识生产的独特性。
叙事,通常被认为是一种讲述方式或者就是讲故事。而文学的叙事,“就是用话语虚构社会生活事件的过程”(36)童庆炳主编:《文学理论教程》,高等教育出版社,2016年版,第256页。。可见,叙事是对过去的重构和再现,因为从本质上说,“叙事是一种建构和理解世界的方式”(37)Robert Scholes / James Phelan / Robert. The Nature of Narrative,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6,p.303.。这就将叙事不仅视作讲故事的方式,更重要的是将其作为话语或意识形态的表征过程。自20世纪60年代开始的“叙事转向”或“语言学转向”之后,“叙事(narrative)指的是这样一种话语模式,它将特定的事件序列依时间顺序纳入一个能为人理解和把握的语言结构,从而赋予其意义”(38)彭刚:《叙事的转向——当代西方史学理论的考察》,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页。,也即“把语言学本身当作叙事结构分析的基本模型”(39)罗兰·巴特:《符号学历险》,李幼蒸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05页。。
自近代以来,中国文学的叙事大致经历了从“宏大叙事”到“大众化”叙事的流变过程,而这一流变过程是与近代以来中国文化语境的流变相对应的。如前所述,中国自近代以来的文化语境大致从“革命”语境走向当代的“消费”语境。很显然,在革命语境中生成的是“宏大叙事”,而在“消费”语境中则生成了“大众化”叙事。之所以“叙事”与“语境”密不可分,是因为叙事并不仅仅是一种可以再现真实事件的中性形式,而是“包含具有鲜明意识形态甚至特殊政治意蕴的本体论和认识论的选择”(40)海登·怀特:《形式的内容:叙事话语与历史再现》,董立河译,文津出版社,2005年版,前言第1页。。于是,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提出,“必须放弃对叙事(小说)‘实在论’的幻想”(41)罗兰·巴特:《符号学历险》,李幼蒸译,第143页。,因为从根本上说,“叙事的功能不是去‘再现’,而是去构造一个对我们仍然具有疑迷作用的场景”(42)罗兰·巴特:《符号学历险》,李幼蒸译,第143-144页。。可见,作为一种言说方式的“叙事”,并非仅仅作为一种“方式”而存在,而是类似于“媒介即讯息”(43)加拿大媒介理论家麦克卢汉认为,“所谓媒介即讯息只不过是说:任何媒介 (即人的任何延伸) 对个人和社会的任何影响,都是由于新的尺度产生的;我们的任何一种延伸 (或曰任何一种新的技术),都要在我们的事务中引进一种新的尺度”(马歇尔·麦克卢汉:《理解媒介》,何道宽译,译林出版社,2019年版,第17页)。“媒介即讯息”的启发性意义在于,它提出了媒介本身就是一种“讯息”。的语义结构。也就是说,叙事本身就意味着一种选择、一种意识形态表征,而不仅仅是讲述某种意识形态。
总之,当代叙事的大众化转向不仅仅是文学书写手段的变化,更是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从“革命”向“后革命”转移的结果。
“革命”话语几乎伴随着整个20世纪中国的现代性进程,因此也可以把20世纪视作革命现代性发生和曲折发展的世纪。而具有现代性意义的“革命”语境的生成,首先归功于梁启超对现代革命概念的引介。在1902年发表的《释革》一文中,梁启超对“革命”的概念进行了阐述:
“革”也者,含有英语之Reform与Revolution之二义。Reform者,因其所固有而损益之以迁于善……Revolution者,若转轮然,从根柢处掀翻之,而别造一新世界。(44)梁启超:《饮冰室文集点校》(第四集),吴松等点校,第2242页。
梁启超把“革命”的语义解释为截然不同的两种:改革/改良(Reform)和变革/革命(Revolution)。但早期的梁启超更多地是将“革命”理解为“改革”,认为近代中国应“模拟欧、美、日现时所谓改革者,而遂可以善其后也”(45)梁启超:《饮冰室文集点校》(第四集),吴松等点校,第2244页。。但随着以孙中山为代表的“变革”(Revolution)主张的兴起,“梁不久便遇到了改良与革命这样一个痛苦的政治选择”(46)张灏:《梁启超与中国思想的过渡:1890-1907》,崔志海等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6年版,第100页。。尽管梁启超没有彻底告别“改革”走向“变革”,但后期他向“革命”的亲近以及辛亥革命的胜利,使得“革命”最终代替“改良”成为近代中国变革社会的主流意识,也同时宣告以“改朝换代”“暴力实践”等为关键词的“革命”语境正式生成。
中国古人所倡导的“文以载道”,主张文学干预社会甚至起到改造社会的功能,在中国近代社会被延续甚至被放大。这不仅体现在现代文学自诞生之日起就承担着“破旧立新”(如维新变法),甚至是改朝换代(如辛亥革命)的时代任务,而且现代作家写作的出发点也不是“文学”,而常常是把文学作为一种实现改造社会的“工具”。这种现象不仅体现在鲁迅“弃医从文”的现实性追求上,也体现在一些知识分子在革命受挫之后转向文学创作上。最典型是梁启超在社会改良失败后转而倡导“小说界革命”,以及陈独秀在辛亥革命失败后创办《青年》杂志。更有甚者,一些著名作家如茅盾、巴金等人一再强调自己的非作家身份和非文学性追求。茅盾的理想是做个社会活动家,“对于文学并不是忠心不贰”(47)茅盾:《我走过的道路》(上),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76页。。巴金则直接宣称自己不是文学家,他的写作不为“谋生”和“出名”,而是“为着同敌人战斗”(48)巴金:《巴金谈创作》,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年版,第725页。。
这种将文学创作视为改造社会的方式,且不以成为作家为旨归的文学实践成为20世纪文学活动的主流。从鲁迅“弃医从文”之后彻底的“国民性改造”,到“革命加恋爱”式的文学叙事,渐次成为五四前后十年间的文学主流。知识分子经历了从器物到制度再到“人”的探索历程后最终将改造社会的症结锁定在了“人”身上。而甲午战争的惨败,则促使知识分子更加坚定了这一点。
由此可见,在风云变幻的近代社会,特殊的社会语境造就了作家鲜明的时代意识和重大的时代使命——启蒙大众,也就是并非如初期创造社所倡导的“为艺术而艺术”,而是“将文艺当做高兴时的游戏或失意时的消遣的时候,现在已经过去了。我们相信文学是一种工作,而且又是于人生很切要的一种工作”(49)北京大学等中文系中国现代文学教研室主编:《文学运动史料选》(第一册),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年版,第175页。。这种“为人生”的启蒙话语最终都指向“革命”,也即文学为革命服务。如果说五四之前梁启超、陈独秀等人所倡导的关键词是“文学革命”的话,那么五四之后的关键词则变成了“革命文学”。尤其是“左联”成立之后,以“革命”为旨归的宏大叙事越来越将“革命”与“文学”相提并论,甚至将二者等同起来。如郭沫若在《革命与文学》一文中就提出,“文学是永远革命的,真正的文学是只有革命文学的一种”,并且“文学和革命是一致的,并不是两立的”。(50)北京大学等中文系中国现代文学教研室主编:《文学运动史料选》(第一册),1979年版,第440页。很显然,这种把文学与革命相等同的宏大叙事,由于过于强调其“载道”功能而忽略了文学的艺术性。对于这一点,鲁迅有着很清醒的认识,他认为文艺“用于革命,作为工具的一种,自然也可以的”,“但我以为一切文艺固是宣传,而一切宣传却并非全是文艺,这正如一切花皆有色(我将白色也算作色),而凡颜色未必都是花一样”。(51)鲁迅:《鲁迅杂文全集》(上),北京燕山出版社,2013年版,第471页。不过,在“革命”语境中生成的“宏大叙事”,并没有对以鲁迅为代表的文艺本质论思考投入太多的关注。
到了20世纪40年代前后的“大众化”时期,文学为革命服务的叙事模式具体化为文学为大众服务。这一时期的“大众化”讨论又经历了从“化大众”到“大众化”的话语变迁,也就是知识分子从启蒙者转变为被改造的对象。无论如何,文学大众化的问题成为争论的焦点,而这个问题的核心就在于“怎样使大众能整个地获得他们自己的文学”(52)北京大学等中文系中国现代文学教研室主编:《文学运动史料选》(第一册),第368页。,也即“革命”语境中的启蒙文学。这种启蒙文学应该是“大众能享受的文学,同时也应该是大众能创造的文学”(53)北京大学等中文系中国现代文学教研室主编:《文学运动史料选》(第一册),第368页。。不过,迫于“革命”的实际需求,作为宣传政治话语的有效工具——文学所承担的终极使命是将“工农”整合到革命队伍中,并成为革命的主力军。于是,整合革命力量的客观需求决定了此时的文艺是“为大众的文艺”,而非“教导大众的文艺”,因为文艺所面对的大众是“无产大众,是全中国的工农大众,是全世界的工农大众”。(54)北京大学等中文系中国现代文学教研室主编:《文学运动史料选》(第一册),第365页。在这种情形下,文学彻底成为革命的附属物,文艺的大众化也成为“通俗化”“群众化”“工农大众化”的代名词,“通俗到不成文艺都可以,你不要丢开大众,你不要丢开无产大众”(55)北京大学等中文系中国现代文学教研室主编:《文学运动史料选》(第二册),第366页。。显然,为了大众化而丢弃文艺本身的做法走向了迎合甚至是媚悦大众的极端,而“迎合和媚悦,是不会于大众有益的”(56)北京大学等中文系中国现代文学教研室主编:《文学运动史料选》(第二册),第362页。。
实际上,从“大众化”的整个过程来看,20世纪40年代前后的大众化运动有一个从政治领域走向文艺领域,而后又回到政治领域的话语流变过程。而知识分子从“化大众”到“大众化”的身份转移,的确彰显了20世纪40年代特定的革命语境对于知识分子的特殊要求。同时,从知识分子到文艺的“大众化”也成为革命语境中的宏大叙事所体现出来的“话语策略”,也即将“工农”整合进革命队伍并成为革命急需的主力军,在这种“话语策略”中,“工农”的优势被彰显,而不足则被“革命”这个特定的时代话语所压缩和遮蔽。于是,“工农”被命名并被赋予先进性和革命性的特殊内涵。之所以说“大众化”的话语策略顺应了时代的需求,是因为作为“大众化”的言说主体——革命者准确把握了革命的客观需要——唤起民众。此时唤起民众不仅仅如五四时期的思想觉醒,更重要的是一种革命实践。革命先行者孙中山终其一生,所得到的真理性的革命实践就是“必须唤起民众及联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奋斗”(57)孙中山:《孙中山全集》(第十一卷),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639页。。可见,大众化的话语策略是时代话语的客观需求使然,因为“大众化”的言说者是话语而不是言说主体,“‘主体’是在话语内生产出来的”(58)Stuart Hall(ed.).Representation:cultural repressentations and signifying practices,London:Open University Press,1997,p.55.。可以说,“大众化”叙事的核心即是“唤起民众”,或者说此时的革命语言/口号就是“唤起民众”。于是,“革命”成了一种语言实践,且生成于语言实践之中。对此基思·贝克(Keith Baker)将语言视为革命实践中的重要工具:
在某种程度上,社会和政治的安排在任何社会都是以语言的方式进行的,改变(或保留)它们的努力不会发生在语言之外。语言常常被用作社会和政治变革的工具,或者更确切地说,社会和政治变革本身就是语言性的。在革命时期,“言说”和“命名”似乎与其他时代没有什么不同。虽然这些活动在不同的社会可能会采取不同的形式,但它们对于任何行动而言都是必不可少的。(59)Keith Michael Baker. Inventing the French Revolution: Essays on French political culture in the eighteenth century,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0,p.9.
可以说,“革命”语境中的话语实践实质上是一种特殊的语言行为,“正是通过发明和使用‘革命语言’,革命者方能发动一场革命”(60)Iain Hampsher-Monk,Karin Tilmans,Frank van Vree. History of Concepts:Comparative Perspectives,Amsterdam:Amsterdam University Press,1998,p.48.。以这种语言实践来理解革命行为,“强调革命作为一种文化建构的特质,革命是对人类经验进行一种象征性的重组,而不是一种被预先决定的社会过程”(61)Keith Michael Baker. Inventing the French Revolution: Essays on French political culture in the eighteenth century,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0,p.204.。
总之,革命语境中的宏大叙事是以“革命”为中心所形成的言说模式,由此生成诸如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人民与敌人等截然对立的二元社会结构。实际上,“社会结构的概念跟经验现实并无联系,而是跟在后者基础上建立起来的模型发生联系”(62)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结构人类学》(1),张祖建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97页。。在革命语境中,不论是赵树理的“山药蛋”派写作,还是那些革命历史文学创作,“革命”无疑都是这些宏大叙事的结构“模型”。
将“消费”语境中的叙事称作“大众化”叙事,主要是与革命语境中的“宏大”叙事相比较而言的。当代大众话语生成之后,时代语境从革命向后革命转移,文学的本体也从宏大的“内容”向大众化的 “形式”转移。很显然,与延安时期以革命为旨归的“大众化”叙事不同,消费语境下的大众化叙事更多地将对文学的关注从内容转移到形式。这种对于文学形式本体的关注首先体现于文学理论知识的“向内转”。
当代文学理论的“向内转”(63)当代文学理论界较早提出“向内转”的是鲁枢元,这一说法最早出自他的《论新时期文学的“向内转”》(《文艺报》1986年10月18日)一文。与对革命语境中的“宏大叙事”的反驳密不可分,这种注重文学与政治关系的“外部研究”,在新时期政治上的“拨乱反正”之后,逐渐被文学的“内部研究”实践所取代,因为对于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研究来说,“研究人物的心理环境比研究物理环境更为紧要,当代文学正在‘向内走’”(64)周介人:《新尺度》,浙江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第190页。。
在当代文学理论知识场中,与文学研究“向内转”直接关联的文学理论有创作心理学/审美心理学,以及形式主义理论等,它们从心理学或语言学的角度去研究文学艺术自身的本真性存在。其中代表性的有朱光潜著的《文艺心理学》及童庆炳主编的《文艺心理学教程》。朱光潜《文艺心理学》初版于1936年,1981年被收进《朱光潜美学文集》,到了1987年又被收进《朱光潜全集》第一卷。在这本著作中,朱光潜主要从美感经验的分析、文艺与道德、艺术的创造以及美的概念等几个方面论述艺术美的本体性的问题。童庆炳《文艺心理学教程》探讨的主要问题是文艺心理学的理论背景、艺术体验、艺术创作、艺术作品的心理蕴含、艺术接受心理等。程正民在该书的“导论”中对于“文艺心理学”有这样的描述:
文艺心理学是一门既古老而又年轻的学科,它在我国沉默了半个世纪,到了20世纪80年代,随着对文学艺术审美特性的重视,对审美主体的关注,才又重新崛起,并为文学艺术界所瞩目,同时迅速进入高等学校的课堂。(65)童庆炳主编:《文艺心理学教程》,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页。
作为面向21世纪课程的教材,《文艺心理学教程》的影响无疑是广泛的,也是有代表性的。然而在“消费”语境中,从文艺心理学的角度去关注“如何写”的“向内转”并非当代文学理论知识生产的主流,或者说尽管文艺心理学研究或者传统的美学研究依然是文学理论知识的重要分支,但当代理论的主流很快从这种心理学的、美学的范式向“语言论”范式转移。这种范式的转移一方面与当代中国文化语境从“革命”向“消费”转移有关;另一方面也与当代西方文学理论研究“从重点研究作家转移到重点研究作品文本”(66)朱立元主编:《当代西方文艺理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页。的历史性转移有关。如果说文艺学心理学等理论关注的重心是作者主体的话,那么,形式主义文论则将重心移向了作品/文本主体。在这种情况下,形式主义文学理论自然成为理论移植的首选,最突出的就是对“英美新批评”理论话语的移用。美国文艺理论家雷纳·韦勒克(Rene Wellek)等人在《文学理论》一书中,详细地论述了文学研究转向“内部研究”的必要性:
文学研究的合情合理的出发点是解释和分析作品本身。无论怎么说,毕竟只有作品能够判断我们对作家的生平、社会环境及其文学创作的全过程所产生的兴趣是否正确。然而,奇怪的是,过去的文学史却过分地关注文学的背景,对于作品本身的分析极不重视,反而把大量的精力消耗在对环境及背景的研究上。(67)Rene Wellek and Austin Warren. Theory of Literature, New York: Harcourt, Brace & World, Inc.,1956,p.139.
在某种程度上,英美新批评将文学研究转向其内部,与中国当代文学理论的“反拨精神”有诸多契合之处,也就是回到文学的本体研究。所不同的是,英美新批评之前的“环境”论研究是浪漫主义文学运动的产物,基于“不同时代需要不同的标准”去推翻古典主义的批评体系,由此,将研究的重点“从文学转移到了它的历史背景上”(68)Rene Wellek and Austin Warren. Theory of Literature, 1956,p.139.。中国的“环境”论研究则是革命话语时代的产物,而“‘向内转’是对多年极‘左’文艺路线的一次反拨,从而使文学更贴近现代人的精神生存状态”(69)鲁枢元:《向内转》,《南方文坛》1999年第3期。。无论如何,中西在文学研究“向内转”问题上呈现出始而有异、渐次趋同的情形。
除了英美新批评之外,形式本体论的文学理论在当代中国的发展还包括法国结构主义理论。这种理论的引入首先体现在对于一些经典理论著作的译介上。在1988年出版的《符号学原理》一书的“译者前言”中,译者李幼蒸翔实地表述了对于结构主义的理解与认识:
结构主义以来的文学语言学研究与古典语言学研究完全不同,后者具有从历史生活各方面进行外在的文学语言资料考证的性质。而由结构主义语言学发展而来的符号学却进一步发展了文学语言形式面探讨的趋势。其结果导致了文学研究的重点从内容面转到了形式面。(70)罗兰·巴尔特:《符号学原理》,李幼蒸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年版,译者前言第4页。
在这个前言中,李幼蒸明确地指出结构主义理论的引入使得文学研究的重点从“内容”转到了“形式”。当然,随着当代西方文论研究重心的第二次转移,也即“从重点研究文本转移到重点研究读者和接受”(71)朱立元主编:《当代西方文艺理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页。,这种形式本体论的结构主义叙事模式也在向“后结构”转移。
由前述可知,如果说革命语境中的宏大叙事是“结构”性的,那么消费语境中的大众化叙事则带有明显的“后结构”性。不论是新写实、先锋写作、个人化写作,还是网络时代的“众神狂欢”,这种大众化的叙事都呈现出“微观分析的策略”。因为与革命语境中的“宏大叙事”不同,消费语境中的“大众化”叙事消解了之前的一体化的话语模式,表现出多元化、民主化的叙述样式。革命话语时代的文学叙事总是绕不过“革命”这个宏大而切实的主题归宿,体现出鲜明的“文学为政治服务”的时代特征。而在市场经济时代,“革命”让位于“消费”,人们不仅消费物质产品,精神产品也被列入消费的对象之中。由前述可知,革命时代的文学由于肩负着沉重的时代使命,文学创作呈现出“主题先行”的叙事模式。在这种情况下,文学的影响力是自上而下的,文学活动也遵循着从作者→作品→读者的逻辑过程。于是,不论是“化大众”式的启蒙还是“大众化”的新启蒙,作者都是文本意义的源头和权威。
然而,在“消费”语境中,文本意义的源头并不完全来自“作者”,而更多地受到“读者”/消费者的影响甚至支配。在这种情形下,“是语言而不是作者在说话;写作是通过作为先决条件的非个人化……达到只有语言而不是‘我’在起作用、在‘表演’”(72)罗兰·巴特:《作者之死》,见赵毅衡编:《符号学文学论文集》,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507-508页。。那么,为何在“消费”语境中写作过程从作者的权威性意义传递,转向“语言而不是作者在说话”呢?这当然与消费时代的文学生产场域有关,与消费时代的“经济资本”相比,作家所拥有的“文化资本”总体上处于被支配和统治的地位:
在权力场中,文化(文学、艺术等)场是处于从属或被支配地位的,其合法性原则是基于对经济或政治资本的占有。文化场属于权力场,是因为它拥有较高的象征资本(如学术资本、文化资本)。但由于文化资本的经济资本程度相对较低(与主导阶级的主导部分相比较),它只能处于被支配的地位。因此,布迪厄把知识分子称为统治阶级中的被统治者。(73)Pierre Bourdieu. The Field of Cultural Production,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3,p.15.
实际上,在从“革命”到“消费”的语境流变中,文学经历了袪魅与“去精英化”的过程。在以经济资本为中心的消费文化语境中,作家在意义生产中的中心地位和权威性被消解。因为在文化这个“斗争的场域”(site of struggle)(74)洪恩美(Ien Ang):《文化作为斗争场域:文化研究的特殊性》,段慧译,《文艺研究》2013年第6期。中,拥有文化资本的知识分子对于权力的争夺常常屈从于“经济资本”的强势地位。正如布迪厄所说,“这一领域的动态是以这些立场之间的斗争为基础的,这种斗争常常表现为既有传统的正统观念与文化实践新模式的异端挑战之间的冲突”(75)Pierre Bourdieu. The Field of Cultural Production,pp.16-17.。也就是说,在“消费”语境中,知识分子“大众化”的叙事模式与消费对生产的影响甚至决定的作用是分不开的。如果说以“革命”为中心的宏大叙事是生产决定接受的话,那么消费语境中的大众化叙事则是消费决定生产。
可见,消费语境中的“大众化”叙事彰显了当代文学理论知识生产的特殊性,也就是在文学理论研究重心经历了从作家到作品文本,再到读者和接受的流变过程之后,受到生产与消费的动态博弈尤其是消费对生产的支配甚至是决定性影响,从而强调文学意义的动态性与生成性的叙事模式。与“宏大叙事”的单一化与固定性相比,“大众化”叙事更倾向于一种多元化与流动性的叙事策略。
本文将近代以来中国文学理论知识的生产机制作为研究对象,但出发点和落脚点却着眼于当代文学理论的生产机制。这主要是因为当代文学理论知识的生产机制的生成,有一个源自近代的流变过程。同时,近代以来的知识生产机制所涉及的因素也很多,诸如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社会的等多种因素。但限于篇幅,本文只是选取与“生产机制”直接相关的“言说语境”和“叙事方式”这两个维度进行论述。而即便是选取这两个角度牵涉的面也很广泛,于是本文就以关键词/概念的形式进行逻辑结构推进。就“言说语境”而言,本文将近代以来的言说语境概括为从“现代性”、“人文主义”到“消费”;“叙事方式”方面,主要是将20世纪80年代之前的叙事概括为以“革命”话语为中心的“宏大叙事”,而将20世纪80年代中期之后的叙事方式概述为以“消费”为中心的“大众化叙事”。
于是,经过对于言说语境和叙事方式流变的梳理,我们较为清晰地看到了当代文学理论知识生产机制生成的知识脉络和内在机理,从而更加深入地理解了当代“消费”语境中的“大众化”叙事的话语逻辑,也即文学叙事并非对现实的实录,而是随着言说语境的流变而适时作出的“策略性”调整。另一方面,当代“大众化”叙事也与源自西方乃至全球化时代的“语言学转向”/“文化转向”叙事范式相契合,也就是强调意义的生成性而非实体性。这就从“内”与“外”两个知识脉络上厘清了当代文学理论知识生产机制的内在机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