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记文,伍小兰
(1 农业农村部 农村经济研究中心,北京 100810;2 中国老龄科学研究中心,北京 100054)
近年来,包括抑郁在内的精神健康问题导致的严重危害日益引起社会的普遍关注,人们越来越认识到精神健康与生理健康同等重要。抑郁至少影响了全世界4.4%的人,即3亿人口,它极大地损伤了个体工作、上学的功能或应对日常生活的能力(WHO,2017)。为此,世界卫生组织精神健康特别行动(2019-2023)提出,到2023年建立精神健康的普遍健康覆盖,其愿景是使所有人实现最高标准的精神健康和福祉;WHO总体规划(GPW13)将精神健康纳入可持续发展目标(SDG)(WHO,2019)。中国政府也作出了切实行动,对精神健康的关注贯穿在健康中国行动的全过程。《健康中国行动(2019-2030年)》提出了15项重大行动,“心理健康促进行动”即为其一。2016年10月25日发布的《“健康中国2030”规划纲要》从普及健康生活、优化健康服务、完善健康保障、建设健康环境、发展健康产业五个方面对推进建设健康中国进行了规划。《“健康中国2030”规划纲要》中提出的建设健康环境,指的是爱国卫生运动、环境问题治理、食品药品安全和公共安全体系等。由此可见,健康中国行动中的环境侧重的主要是与生理健康相关的自然环境。本研究认为,健康环境(特别是精神健康的环境)不应忽视社会环境。相关研究显示,社会关系对健康具有因果关系(House,Landis & Umberson,1988)。社会关系护卫模型(Kahn & Antonucci,1980)认为社会关系(包括家庭关系)会通过一系列的机制产生健康后果。
健康水平与个体的生存和生活联系紧密,事关整个家庭的福祉;健康中国行动最终要落实到个体和家庭层面。在生命历程即不同的年龄阶段中,特定的社会关系对精神健康的作用更突出。有研究指出,配偶支持在各个年龄均会降低抑郁水平,友谊对青年和老年群体的抑郁水平更重要,而对中年群体重要的只有家庭关系(Thomas,2016)。中青年群体正处于儿童和老年人的“夹层”之中。快速的工作节奏和强烈的学习、工作压力,加之“上有老、下有小”的抚养负担,导致一部分年轻人和中年人出现“亚健康”现象。这种“亚健康”在精神健康上可以体现为抑郁,它甚至会危及个体的生命。面对来自职场和家庭的内外压力,成年人须寻找释放压力的“减压阀”,家庭代际关系恰恰在这种情况下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以往研究比较充分地研究了家庭代际关系对老年人和儿童精神健康的影响,并初步探索了对中青年精神健康的影响,但有一些问题尚未完全解决,如家庭代际关系对中青年精神健康的影响是否在年龄和性别上存在变异。基于此,本文使用中国家庭追踪调查(CFPS)数据,尝试探索家庭代际关系对中青年精神健康的影响是否存在年龄和性别差异。
研究家庭代际关系对中青年精神健康的影响,特别是该影响的年龄模式和性别差异,有利于全方位、全周期地维护和保障人口健康,改善健康公平。《“健康中国2030”规划纲要》提出要将健康中国的建设覆盖到全生命周期,实现从胎儿到生命终点的全程的健康服务与保障,从而全面地维护人民健康。以往研究对儿童和老年人群体的精神健康水平进行了深入的分析,却忽视了处于家庭代际关系中间位置、起着“承上启下”作用的中青年一代。本研究通过将研究对象聚焦于20-59岁的中青年群体,并充分利用生命历程理论视角考察家庭代际关系对个体精神健康的作用随年龄和性别的变化,回应了健康中国的建设要针对不同生命阶段中的主要健康问题及其主要影响因素,进而确定出优先领域、进行强化干预的政策关切;此外,通过改善中青年的精神健康,有利于对老年抑郁的发生进行源头防治、促进性别平等。
生命历程理论认为,个体在任意生命时点所经历的家庭环境都会对其后续的生命历程结果(包括存活与身体健康、情感和精神健康、社会经济地位以及社会关系的成功)产生影响(Uhlenberg & Mueller,2003)。随着研究的不断推进,关于家庭对健康影响的研究内容越来越丰富。通常来说,家庭结构、变迁和过程可以影响儿童健康,而婚姻状态、变迁和质量可以影响成年人健康(Carr & Springer,2010)。现有家庭代际关系的研究可以划分为两种模式,即单一维度的家庭代际关系和多重维度的家庭代际关系。在已有探究家庭代际关系对个体影响的研究中,研究者多将单一维度的代际支持或情感视为家庭代际关系;专门研究家庭代际关系的文献则更倾向于从多个维度去看待家庭代际关系。多重维度的家庭代际关系以Silverstein & Bengtson(1997)提出的代际团结模型为代表,它包括了结构(地理距离)、联系(见面频率)、情感(亲近)、一致(相近)、功能(代际支持)、规范共六个维度。因此,将两者结合更有助于探究多维度的家庭代际关系对个体精神健康的影响。中青年健康(包括精神健康)除了受与未成年子女关系的影响外,还受与父母关系的影响。
其一,与未成年子女的关系对中青年健康(包括精神健康)的影响。有研究基于压力过程模型理论,发现了养育行为可以充当其他因素与个体健康之间的中介作用:随着孩子从1岁变为3岁,母亲的抑郁和焦虑的比例上升;不过,社区的社会凝聚力通过降低养育3岁儿童的压力,从而降低母亲的抑郁、焦虑(McCloskey & Pei,2019)。并且,为人父母或养育行为对男性和女性的健康存在差别。有研究发现,为人父母与男性的健康无关,而与女性健康正相关(Teachman,2010)。
其二,与父母的关系对中青年健康(包括精神健康)的影响。关于与父母的关系对中青年健康的影响有一些零散的研究。在中国,与父母的关系对中青年健康的影响的典型案例为婆媳关系对产后抑郁的影响。数据显示,有96%的产妇在产后进行护理(即“坐月子”)。其中,50.5%的照料者为母亲、35.8%为婆婆,13.4%为其他人。产后护理的照料者对产妇的心理健康有重要影响。研究发现,婆婆照料和其他人照料的产后抑郁发生比分别是母亲照料的2.1倍和1.1倍(Wan et al.,2009)。
除了家庭代际关系等外在环境,精神健康水平还与个体特征密切相关。例如,重度抑郁、中度抑郁的患病率在性别、年龄层面存在分化。研究发现,女性、年轻、离婚的人群抑郁比例更高,处境不利与抑郁有联系(第一代移民例外)(England & Sim,2009),成人父母的抑郁与全人口相似。
其一,年龄与精神健康。年龄是社会结构和社会变迁的构成部分,它反映了家庭生活的历史(Foner,1978)和生命历程中人际沟通网络的变化(Sparks & Hill,2005)。不同年龄所代表的各种阶段相互叠加(Mayer & Schoepflin,1989)。而且,生活史与精神健康存在联系(Singer,1998)。个体健康不是静止的,而是随时间而变的。生命历程视角(Elder & Geogre,2016)强调精神健康的年龄变异及变化轨迹。有研究使用美国Illinois州1985年和美国1990年样本进行了年龄组数据的比较,结果发现抑郁水平(CES-D)呈u型分布:在成年早期阶段下降,在中年阶段(45岁)最低,在老年阶段上升、并且80岁及以上人口的抑郁水平最高。这是由于抑郁与退休、丧偶以及经济困难、身体机能退化和个人控制感的丧失有关;未经历个人、地位和功能丧失的美国老人的抑郁水平更低(Mirowsky & Ross,1992)。抑郁水平的u型分布可能并不是一个普遍的规律,因此对中国人口抑郁水平的年龄分布进行分析是有必要的。然而,这还是仅仅局限于精神健康的年龄分布;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是,家庭代际关系对个体精神健康的影响是否会随年龄变动还未得到足够的说明。此外,年龄歧视与精神健康呈负向关系,这对女性尤其如此(Yuan,2007)。
其二,性别与精神健康。健康的性别差异体现在男女两性对疾病的易感性不同(Rieker & Bird,2005;Austad,2006),这可能是由于性别与遗传和环境有关。此外,健康的性别悖论认为女性的死亡率低、但发病率高。关于此的研究结论显示(1)女性急性病患病率高,大多数为非致命的日常症状和慢性疾病,男性的主要致命性疾病患病率高;(2)男性在更年轻时死于致命性的慢性疾病(如心脏病和癌症);(3)控制社会行为因素会减少女性过多的患病率,揭示出男性对疾病和死亡的脆弱性更大(Short et al.,2013)。与之相关的是健康预期寿命。中国各地区不同性别的老年人口平均预期寿命和健康预期寿命在1994-2004年间增长不均衡(张文娟&杜鹏,2009)。具体到精神健康领域,单相抑郁的患病率存在性别差异,女性是男性的两倍(Friedrich,2017),但也有研究发现单亲家庭男孩的抑郁水平和孤独感高于女孩(熊猛等,2021);一项关于性少数群体的研究显示,女同由于感受到的与父母的感情不够亲密、接受的支持不足从而抑郁症状更为明显(Pearson & Wilkinson,2013)。
已有研究既考察了家庭代际关系对个体(包括中青年)精神健康的影响,也分析了年龄、性别对精神健康的影响,但这两方面是割裂的,未将其纳入一个统一的范畴之内。事实上,个体在不同的生命阶段以及不同性别的个体对家庭代际关系的需求程度和应对能力存在差异,因此家庭代际关系与年龄或性别对中青年精神健康的影响存在联合作用的可能性,即家庭代际关系的不同维度对中青年精神健康的影响可能存在年龄或性别上的异质性,已有文献在这一方面未进行更深入的研究。
本文主要使用中国家庭追踪调查(CFPS)2016数据。中国家庭追踪调查(CFPS)由北京大学中国社会科学调查中心执行,使用多阶段、PPS抽样方法,在2010年完成基线调查(14960户家庭,33600名成人、8990名少儿),此后在2012年、2014年、2018年进行了追访。样本覆盖25个省级行政区(不含港澳台、新疆、西藏、青海、内蒙古、宁夏、海南)(谢宇,胡婧炜&张春泥,2014)。该调查对家庭成员的界定为:“样本家户中经济上联系在一起的直系亲属,或经济上联系在一起、与该家庭有血缘/婚姻/领养关系且连续居住时间满3个月的非直系亲属”。该数据适合本研究,是因为该数据详细询问了被访者父母的存活信息、与父母的代际关系(包括情感、联系、功能)、以及被访者本人的CES-D 8得分。
CFPS 2016成人库(16岁+)原始样本量为36892。其中,自答问卷(约占90%)样本量33244。首先,本文仅保留自答问卷,剔除3648份代答问卷(约占10%)。本文进一步将分析对象界定为未步入老年阶段的中青年(20-59岁),剩余样本量为23598。其中,11675人(49.5%)同时回答了与父亲和母亲的关系,6828人(28.9%)无回答与父母任何一方的关系,3721人(15.8%)仅回答了与母亲的关系,1374人(5.8%)仅回答了与父亲的关系。本研究仅保留回答了至少与父母至少一方关系的样本(16741人)。最后,剔除在因变量(CES-D 8得分)和控制变量(包括年龄、性别、婚姻状态、受教育程度、户口类型、自评健康)上存在缺失的个案后,剩余最终样本量为16711(包括13003人回答了与父亲的关系和15332人回答了与母亲的关系)。
3.2.1 精神健康
精神健康包括认知、情绪和行为三个方面,考虑到抑郁是最为严重的精神健康问题,本研究使用抑郁症状衡量精神健康。对抑郁的测量所使用的分析工具为CES-D 8,其编码为1-4,分别表示几乎没有(不到1天/周)、有些时候(1至2天/周)、经常有(3至4天/周)、大多数时间有(5至7天/周)。将反向计分的项目(pn412和pn416)重新编码,将8个项目的得分加总,总分介于8至32分之间,得分越高表示抑郁水平越高。
描述分析结果显示,男性中青年的CES-D 8得分低于女性;CES-D 8得分呈现出随年龄增加而升高的趋势(在控制了自评健康等因素的影响后,其方向发生了变化)。
3.2.2 家庭代际关系
本文借用代际团结模型定义家庭代际关系。家庭代际关系主要包括与父母的关系(与父亲、与母亲)、与子女的关系。受第二次人口转变的影响,与子女的关系不再具有普遍性;而随着老年阶段死亡率的下降和平均预期寿命的延长,越来越多的成年个体处于与父母的关系之中。为此,本文仅考虑与父母的关系,涉及情感、联系、功能三个维度,均由子女(即被访者本人)回答。其中,(1)情感维度,即感情亲近:包括1个变量——五分类变量,取值1-5,分别表示“很不亲近、不太亲近、一般、亲近、很亲近”。本文分别将前三类、后两类合并,处理为二分变量,即“不亲近或一般”和“亲近”,表示与父/母的情感是否亲近。(2)联系维度,即见面或通讯的频率:包括2个变量——七分类变量,取值1-7,分别表示“几乎每天、一周3-4次、一周1-2次、一月2-3次、一月1次、几个月1次、从不”。本文分别将前三类、后四类合并,处理为二分变量,即“每周至少一次”和“每周至多一次”,表示与父/母见面或通讯是否频繁。(3)功能维度,即代际支持:包括4个变量——子女为父/母提供经济帮助、提供照顾或家务支持,以及父/母为子女提供经济帮助、提供照顾或家务支持,均为二分变量。
表1 家庭代际关系的基本描述统计
3.2.3 其他控制变量
本文考虑的其他控制变量包括性别、年龄、受教育程度、户口、自评健康。(1)性别,为二分变量。其中,男、女各占50%。(2)年龄,为连续变量,均值和中位数分别为39.9岁(标准差为11.3)和41岁。本文以40岁为中心对年龄进行中心化处理后,与其平方项一起纳入回归模型。(3)受教育程度,用2016年已完成的最高学历进行测量,包括文盲/半文盲、小学、初中、高中、大专、大本、硕士、博士共8个类别。本文将其合并为小学及以下、初中、高中及以上三个类别,占比分别为38.0%、31.2%和30.8%。(4)户口,为二分变量。其中,非农户口的占比为25.3%。(5)自评健康,为五分类变量,包括非常健康、很健康、比较健康、一般和不健康,占比分别为14.9%、19.9%、37.9%、16.2%和11.1%。
首先,为了分析家庭代际关系对中青年精神健康的作用是否存在性别差异,本研究使用了交互项(家庭代际关系与性别)OLS回归模型(模型1)。
模型1:纳入家庭代际关系与性别的交互项
CESD=β0+β1*relations+β2*male+β3*relations*male+∑βi*Zi+ε
其次,为了分析家庭代际关系对中青年精神健康的作用在不同年龄阶段的区别,本研究使用了带有家庭代际关系与年龄的交互项的OLS回归模型(模型2)。
模型2:纳入家庭代际关系与年龄的交互项
CESD=β0+β1*relations+β2*age+β3*relations*age+∑βi*Zi+ε
其中,relations的系数β1表示当中心化后年龄为0岁(即中心化之前的年龄为40岁)时,家庭代际关系对个体CESD-8得分的影响。
表2回归模型展示了家庭代际关系与性别的交互项对中青年CES-D 8得分的影响。结果显示:
(1)情感维度
与母亲的感情亲近对精神健康的作用存在性别差异,与父亲的感情亲近对精神健康的作用不存在性别差异。具体来说,与母亲的感情亲近对女性精神健康的改善作用显著大于对男性精神健康的改善作用。与母亲的感情亲近对女性抑郁得分的降低作用为1.35分,其对男性的降低作用缩小了0.42分(即为0.92分)。
表2 家庭代际关系与性别的交互对CES-D 8得分的影响:OLS回归模型
表3 家庭代际关系与年龄的交互对CES-D 8得分的影响:OLS回归模型
(2)联系维度
与父/母见面频繁对精神健康的作用存在性别差异;与父/母通讯频繁对精神健康的作用不存在性别差异。具体来说,与父母见面频繁对女性精神健康的改善作用显著小于对男性精神健康的改善作用。与父/母见面频繁对女性精神健康的降低作用分别为0.36分和0.46分,其对男性的降低作用分别扩大了0.48分和0.34分(即为0.84分和0.80分)。
图1 与父母的感情亲近和CES-D 8得分的年龄趋势 注:虚线、空心点表示与父/母的感情不亲近,实线、实心点表示与父/母的感情亲近;横坐标的标题为“年龄-40”,表示对原始的年龄进行了中心化处理。其他图形的表示方法同此类似。
(3)功能维度
与父/母存在代际经济交换、与父/母存在代际家务交换对精神健康的作用均不存在性别差异。
表3回归模型展示了家庭代际关系与年龄的交互项对中青年CES-D 8得分的影响。结果显示:
(1)情感维度
总的来说,与父母的感情亲近对中青年个体CES-D 8得分的影响不存在年龄差异(图1)。具体而言,与父母的感情不亲近的中青年个体和与父亲的感情亲近的中青年个体的平均CES-D 8得分均呈现出随年龄增加而下降的趋势。此外,无论在任何年龄,与父母感情不亲近的中青年个体的CES-D 8得分始终高于其参照组。
(2)联系维度
尽管见面频繁和通讯频繁同属于家庭代际关系的联系维度,二者与精神健康之间的关系随年龄的变化趋势却迥然不同。
第一,与父母见面频繁的中青年的CES-D 8得分始终低于其参照组。随着年龄的增加,二者均在下降(图2),且二者差异的年龄变动不存在统计学意义上的显著性。
第二,与父亲通讯频繁对中青年CES-D 8得分的影响存在年龄差异,而与母亲通讯频繁对中青年CES-D 8得分的影响不存在年龄差异。无论是否与父母通讯频繁,其CES-D 8得分均呈现出随着年龄的增加而下降的趋势(图3)。与母亲通讯不频繁的成年个体的CES-D 8得分随年龄增加而下降的速度略低于其参照组,但二者的下降趋势之间不存在统计学意义上的显著差异。与父亲通讯不频繁的成年个体的CES-D 8得分随年龄增加而下降的速度显著高于其参照组(在p<0.1水平上)。具体而言,与父亲通讯不频繁的成年个体的平均CES-D 8得分在20至35岁之前更高,二者的差距在35岁之前逐渐缩小,随后与父亲通讯频繁的成年个体的平均CES-D 8得分超越前者。
图2 与父母见面频繁和CES-D 8得分的年龄趋势 图3与父母通讯频繁和CES-D 8得分的年龄趋势
(3)功能维度
尽管经济交换和家务照料交换同属于家庭代际关系的功能维度,二者与精神健康之间的关系随年龄的变化趋势却迥然不同。首先,从父母获取经济支持和向父母提供经济支持与中青年精神健康之间的关系在不同年龄阶段截然不同。在早期,向父母提供经济支持的个体抑郁得分更高;随着年龄的增加,是否向父母提供经济支持的个体的抑郁得分均在下降、但下降速度不同,获取经济支持的个体的抑郁得分在上升、而提供经济支持的个体的抑郁得分在下降。其次,从父母处获取家务支持和向父母提供家务照料与中青年精神健康之间的关系在不同年龄阶段的变化趋势类似。向父母提供家务照料和从父母处获取家务支持者的抑郁得分在任何年龄段均高于其参照组,且该差异逐渐扩大。
第一,向父母提供经济支持对中青年CES-D 8得分的影响在不同年龄阶段不同。在较年轻阶段时向父母提供经济支持者的CES-D 8得分高于其参照组,在较年长阶段时向父母提供经济支持者的CES-D 8得分低于其参照组(图4)。因此,向父母提供经济支持者的抑郁程度未必高于其参照组,二者的差别取决于年龄阶段。
第二,从父母处获取经济支持对中青年CES-D 8得分的影响在不同年龄阶段存在差异。在较年轻时,该差异不显著;随着年龄的逐步增大,从父母处获取经济支持者的CES-D 8得分越来越高于其参照组(图5)。
图4 向父母提供经济支持和CES-D 8得分的年龄趋势 图5 从父母获取经济支持和CES-D 8得分的年龄趋势
第三,向父母提供家务照料者的CES-D 8得分在任何年龄阶段均高于其参照组。向父亲提供家务照料者的CES-D 8得分与其参照组的差距不随年龄变化而变化,但向母亲提供家务照料者的CES-D 8得分与其参照组的差距随年龄增加而显著扩大(图6)。
图6 向父母提供家务照料和CES-D 8得分的年龄趋势 图7 从父母获取家务支持和CES-D 8得分的年龄趋势
第四,从父母处获取家务支持的中青年的CES-D 8得分在任何年龄阶段均高于其参照组。从父亲处获取家务支持的中青年的CES-D 8得分与其参照组之间的差异随年龄增加而逐渐扩大,但不存在统计学意义上的显著性;而从母亲处获取家务支持的中青年的CES-D 8得分与其参照组之间的差异随年龄增加而逐渐扩大的趋势存在统计学意义上的显著性(图7)。
家庭代际关系和年龄、性别都是影响中青年精神健康的重要变量。然而,既往的研究在考察家庭代际关系对中青年精神健康的影响时往往假定该影响是同质的,从而忽略了该影响对不同性别的人群、在不同的年龄阶段可能存在差异。针对此,本文使用中国家庭追踪调查数据进一步分析了家庭代际关系对中青年精神健康的影响是否存在性别和年龄差异,主要有如下发现:
男女的精神健康从家庭代际关系中受益的方式不一,但受损的方式一致。即,对精神健康存在积极作用的感情亲近和见面频繁对中青年抑郁得分的影响存在性别差异(女性从感情亲近中受益多、而男性从见面频繁中受益多),而对精神健康存在消极作用的代际经济交换、代际家务交换和通讯频繁对中青年抑郁得分的影响不存在性别差异(图8)。
存在性别差异维度/指标是感情亲近(女)和见面频繁(男)(促进)否代际经济交换、代际家务交换和通讯频繁(抑制)图8 家庭代际关系各指标对精神健康作用的性别差异总结
除了从父母处获取经济支持者外,无论家庭代际关系为何,中青年的抑郁程度均随年龄的增加而下降。(1)与父母的感情亲近对中青年抑郁程度的作用在各年龄阶段基本恒定。这表明,感情亲近对中青年精神健康的保护作用在任何年龄阶段都持续有效。中青年群体在任何年龄阶段都需要与其父母保持亲密关系,以维持其精神健康。(2)与父母见面频繁对中青年抑郁程度的作用在各年龄阶段基本恒定,但与父母通讯频繁对中青年抑郁程度得分的作用存在年龄阶段性特征。(3)与父母之间存在代际经济交换对中青年抑郁程度得分的作用存在年龄阶段性特征——早期提供、后期获取经济支持者的抑郁水平更高。(4)与父母之间存在代际家务/照料交换的中青年的抑郁程度均高于其参照组,其对精神健康的消极作用随着年龄的增加而逐渐扩大(图9)。
变动类型指标基本恒定情感亲近、见面频繁(促进)年龄阶段性代际经济交换、联系频繁逐渐扩大代际家务交换(抑制)图9 家庭代际关系各指标对精神健康作用的年龄趋势总结
本文肯定了以往研究中家庭代际关系作为社会关系的特例对个体精神健康的作用。在以往的理论和研究中,社会关系对个体精神健康是有影响的。本研究将家庭代际关系置于社会关系的框架之下,肯定了以往文献关于家庭代际关系作为社会关系的一种特例对中青年精神健康的影响,即家庭代际关系的确与中青年的精神健康密切相关。所不同的是,本研究发现了家庭代际关系对中青年精神健康的影响存在性别和年龄差异。
家庭代际关系对中青年精神健康的作用对男女两性不尽相同。尽管男女两性从家庭代际关系中受益的方式不一,但是代际经济交换、代际家务交换和通讯频繁对两性精神健康的损害却是普遍的。这提示我们,在分析家庭代际关系对中青年精神健康的影响时,应特别关注代际交换的作用。身处子代和父代夹层中的中青年往往同时肩负着养育子女和赡养父母的双重负担。因此,培育健全的社会化养老和抚幼体系将有助于保护中青年的精神健康免受侵害。
在不同的生命历程阶段,个体所面临的压力来源、类型和程度不同,这也会影响到家庭代际关系对精神健康作用的发挥。与父母的家庭代际关系对中青年精神健康的影响随年龄发生变化,表明与父母的家庭代际关系对不同年龄阶段的中青年精神健康的影响作用不同。具体而言,与父母感情亲近或见面频繁对中青年精神健康的保护作用在不同的年龄阶段保持恒定,与母亲之间存在代际家务交换对中青年精神健康的损害随着年龄的增加而扩大,与父母之间存在代际经济交换对精神健康的作用方向因年龄阶段而异——在早期赡养能力不足时却提供经济支持、在后期理应“反哺跪乳”时却获取经济支持增加中青年的抑郁风险,而在早期不提供经济支持、在后期不索取经济支持者的抑郁风险更低。为此,相关部门在促进中青年精神健康时需要针对其年龄阶段进行精准帮扶。上述结论丰富了家庭与健康领域的研究,有助于更具针对性地帮助中青年免受或脱离精神障碍困境。
本文的不足之处在于:尽管因果推断并不是本文的重点,但对自选择和遗漏变量的处理仍然是本研究的一大不足。一方面,家庭代际关系可能并不是外生变量,而是受多种其他因素所决定的内生变量。对于此,社会研究学者多采用倾向值匹配的方法进行处理。然而,本研究中的家庭代际关系为包含7个变量的概念,现有技术无法满足使用倾向值匹配的条件。虽然以往理论并未提及精神健康可能也会影响家庭代际关系(即“双向因果”问题),但这一可能性也许是被忽视的事实。而本研究所考察的家庭代际关系是一个多维度的概念,故无法采纳通用的工具变量法(IV)对此进行验证。
未来的研究方向:虽然本文发现了家庭代际关系对中青年精神健康作用的年龄模式,但家庭代际关系对中青年精神健康的影响可能还受制于其在不同年龄阶段的婚姻结构和子女结构,未来研究可对此进行推进。此外,家庭代际关系对中青年精神健康影响的年龄和性别差异可能不限于抑郁,还有可能涉及孤独感、认知能力、反社会行为等方面,未来研究还可在本文基础上继续推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