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叶心成
本杰明·布拉顿[1]在《城市穿戴我们》一文中写到:“在智慧城市这件新外衣之下,过去几个世纪的居住、工作以及娱乐等现代都市活动全部被重组;在智慧城市设计中,这些活动被物化和强化,并被错误的视为可控对象,然而实际上它们是变量。”
本世纪以来,随着信息技术的飞速迭代,尤其是大数据、人工智能和云端技术的出现,城市的治理和营运模式发生了颠覆性改变。城市理论开始突破传统城市研究的物质空间决定论和基于复杂社会理论的因果关系研究理论[2],迈向数据驱动的城市主义。国内以阿里巴巴、华为、腾讯为代表的信息科技巨头,先后以互联网产品营销的思维介入智慧城市板块。显然,技术公司所提出的高效便捷的数字解决方案是基于现有城市物质空间,而并非从“物质—虚拟”空间的整体文化技术生态出发,导致空间形态演化的多元交织的路径被切断。对于数字驱动城市主义中“物质—虚拟”空间形态的研究和改造,有待擅长空间和场所营造的建筑师、城市设计者与其它城市空间利益相关者进一步联合,从文化技术与城市形态相互交织的历史变革关系与未来趋势中寻求一种辩证的协商机制。在当下科技介入城市居住和公共空间的探索实践中,浮于表面的数据堆叠行为和现象屡见不鲜,这些单纯以技术应用落地为导向的设计与为市民空间赋能的人本价值取向背道而驰。本文借助技术哲学与感官人类学为工具,从城市与人类身体感官共同演化的角度切入,一方面分析和批判当下城市主义的算法至上原则,指出在以控制论为背景的数字孪生时代,人类身心所遭遇的异化与技术资本的压榨之间构成了一种广义生态学上的闭环,正逐步削弱甚至摧毁人类集体的逆熵(知识)潜能;另一方面则强调城市设计亟需从文明的深层时间中探寻技术与人类感觉经验共同演进的潜在空间,并在现实的空间干预实践中寻找和建立具有异质性和多元化的“感官转向”原型与法则,从而有力地抵制和消解自动化社会所造成的感官钝化和组织性愚昧,创造与硅基文明共同演化的新城市空间。
工业革命前,受限于自然科学和数理知识以及对材料的运用,人与自然的关系和人对技术的理解与运用理所当然地维系在人的尺度上。在此背景下,街道、广场、建筑、城墙等城市空间组成元素与人类身体之间的关系和互动,处于一种无意识的低技孪生状态。工业革命后,在资本对规模经济极致追求的驱动下,城市空间的营造不再以适应人的身体尺度作为目的。从20世纪初逐渐开始建造的高速公路改变了时间的尺度,摩天大楼和千篇一律的建筑形制模糊了身体的尺度,城市在垂直向和水平向产生了超人体尺度的延展。受福特主义和泰勒主义所吹捧,以“广亩城市”“光辉城市”“区划法”为代表的高效城市设计以超尺度的空间剥离了身体的属性,城市成为失去了生命力的机器[3]。如果说工业化后期的巨型基础设施让空间失去了适应人体的尺度,使得身体从城市中被驱逐,那么信息革命和控制论所激起的种种对于城市的乌托邦构想,则是人类为驾驭和控制超越身体尺度的大机器所寻找的另类想象途径,以人机协同的美好理念,试图摆脱机械化的城市机器运作模式。
与此同时,在强调理性的现代主义城市规划思潮席卷之下的美国,越来越多的城市研究者们与社会活动家开始反思这种忽视了身体尺度之后的社会组成与城市问题。例如,芒福德的“区域主义”强调自给自足的区域性城市体现的功能符合;简·雅各布斯和文丘里对剔除了传统高密度、小尺度街区的城市空间,从而破坏了城市多样性和历史文脉的区划法进行了批判。从新城市主义中“传统邻里式发展”和“公交主导式发展”两大流派都以步行环境为核心的探究,到扬·盖尔和芦原义信对人的尺度所主导的公共空间的推崇,相较于理性的现代主义带来的洪水猛兽般的超级街区,后现代主义的建筑师、城市规划师和社会活动家们意识到,人的尺度对城市公共性的重要性,从而开始逐渐关注对强调城市多样性和人体体验的紧凑精明的城市发展。即便缺乏海量的数据支撑,这种“街道眼”的认知角度,正在对现代主义城市规划思想进行着解构与重构,使身体回归为万物的尺度。
进入21世纪后,个人便携式智能硬件设备的普及与算法的优化,使得数据的采集、处理和传输等技术不断更迭,大幅提升了数据的量级、丰富度和可达性[4]。这不仅意味着城市的劳动者与消费者的大部分行为和决策已经交由机器代理,同时也意味着与之相对应的城市物质空间愈来愈走向基础设施化。线下公共生活被虚拟经济挤到了“无人区”,建筑为资本主义全球化运作提供地理上的基础设施保障。越来越多的无人空间打造出自动化社会的“机器景观”,它们被称为“后人类世建筑”[5],如亚马逊的自动化仓库、谷歌的数据中心、模块化数据农场、集装箱货运枢纽等。这些星球量级的高速运算与连接性使日常生活和固态的城市空间被液化成海量信息流[6],为城市的三维时空拓展出一个由虚拟信息构成的新维度,与城市的传统基础设施共同演化出一个具有总体性的新型基础设施——元宇宙。技术资本通过攫取这些源源不断的数据来促进智能算法的优化和迭代,驱动城市朝向更加复杂、脆弱的熵增空间演化。
这样的趋势也给线下社区的生长逻辑带来了变化:虚拟的算法空间为线下面对面的人际交往活动提供了线上平台,分流了实体空间的活力。足量的线上信息流的传递让线下生活逐步演变成为精准的点对点的生活方式,城市空间弱化成为一种索引式的单一拓扑路径。如此形成了一种表面的两级分化现象:一面是象征繁荣虚拟活动的数据流量爆炸式增长,城市管理陷入了用数据表征来指导运维的算法陷阱;另一面是实体城市空间的活力加速衰退,无视公共空间已死讯号的信息科技公司、房地产企业各自主导,以销售功能性住宅为主的功利化资本驱动着城市发展。这种由算法驱动的两极化城市空间发展曲线,在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的冲击下表现出清晰可见的后人类世标记:从线上消费拓展到云商务、云教育与云治理等,虚拟信息主导的新型基础设施在维持城市被管控后的基本运作中提供了空前的保障;公众被隔离在最小单元(住家)感受失落,城市空间失去了往日喧嚣与活力。城市的智慧化建设处于算法优先的阶段,线下的公共生活已经被虚拟数据挤到边缘。如同汽车与石油等相关利益集团带来的城市扩张、郊区化、去多样性化等问题,算法优先的数据驱动城市主义的上半场带来的当代城市议题,除了能源与环境的平衡、公共与私密的界限等,还有虚无的巨构和标志性的空旷[7]。
而当算法优先的研究思路辐射到建筑学与城市学时,城市的研究范式也正从概念驱动转向数据驱动:从空间句法、空间矩阵、功能混合指标和利用 GIS 对城市信息系统的建构,再到新近流行的机器学习等大数据分析和应用,算法愈来愈系统性地参与辅助分析、设计城市的空间结构与生产生活之间的耦合关系。经研究总结得出,这样利用数据城市研究主要有以下3 种方式。
(1)在针对某一类已建成环境空间进行采样后,采用测评、评估与响应设计规划[8],如借助SegNet 建立图像判别模型,结合街景数据和机器学习评测城市建筑色彩、街道绿化品质和空间品质[9]。这类自下而上的城市研究是在经典城市分析方法(以田野观察和手工操作为特征)的基础上引入具体参数变量,以进行细致入微和客观化的类型学量化分析[10]。
(2)利用多源数据城市里的大数据进行分析,并用深度学习等算法生成城市布局,为基础设施与空间资源的高效率再分配决策提供支持与平台。例如,杭州城市大脑利用大数据改善城市交通;麻省理工学院媒体实验室利用虚实交互的CityScope 平台量化分析城市,提出优化策略。这种自上而下的学术研究则是某种意义上的基于大数据的“泛民主”参与的城市自主决策演变过程[11]。
(3)利用现有设计规范与设计经验,借助遗传算法或对抗神经网络等人工智能技术对建筑、结构与城市进行规范化、风格化、标准化设计。例如,贝洛索·佩德罗(Veloso Pedro)和克里希那穆提·拉梅什(Krishnamurti Ramesh)以形状、面积、拓扑学关系等为特征,通过强化学习算法,在山地生成可行性最高的建筑布局方案[12];愈德[13]利用GAN 模型,从输入边界生成平面语义分割图,再通过优化平面生成立面布局组合而成整体设计方案;小库科技依据当下的日照、消防等标准,通过算法辅助建筑师生成住宅强排方案,让设计师从低效重复劳动中被解放出来[4]。
传统城市设计研究中关注城市实体空间结构,与之不同的是,数据城市研究从大尺度到微观性层面,尝试精准地解构工业化以来建立的“城市空间网格”与数字化以来涌现的某一或某几束信息流(Flow)之间的隔阂。这些强调“过程”转向的研究与应用,多属于方法论层面的创新,其研究成果指向算法反馈结果,但并没有直接指向空间形式的结果(图1)。
图1 人、技术与空间的相互作用
传感器、大数据、算法等方法通过数据信息流映射出不同层面意义上的空间表征,进行片段化和片面化的研究和数据利用,而忽视了完成无数信息流和物质流的流通界面与载体。高效精明的数据驱动和城市运营指令如同大脑控制着神经信息传递与血流,街道、建筑、公共空间、铁路交通网络等组成的空间与设施系统则如同肌肤与肢体,是城市与人群之间互动的感知界面,也是城市中不同位阶和功能活动发生的载体。“当我们询问市民对未来城市的畅想时,我们没有听到对飞行器和飞天汽车的渴望,没有听到对摩天大楼的憧憬,我们听到的是一个个朴实、人本的愿望,可步行的街道,可负担的高品质居所,人与人的交往多于人与手机的互动……(未来城市)是一个让所有人都可以称之为‘家园’的地方。[15]”随着准备落地应用的信息通信技术越来越成熟,以回归场所精神的空间干预策略为数字驱动的智慧城市重新导航,塑造“新城市精神”(New Urban Genius)才能让未来智慧城市本体得以完整。
然而,当我们从基于感官、数据与算法和物质空间形态的角度来审视,这种城市新型空间拓扑关系的合理性已经难以在城市与建筑学科的历史理论框架中确立。从单一的数据驱动模式到感官转向的空间场所营造策略,新的城市设计理论框架需要在对全球性数字技术基础设施进行批判性认识的基础上构建。因此,将研究转向感官人类学与技术哲学,寻得以下对设计实践具有批判性指导意义的认识论工具。
20世纪90年代出现的人类学“感官转向”思想,反对以逻各斯中心主义和图像主义为主导的主流思潮。不同于主流思潮将复杂的社会文化生态简化为文本与图像的做法,“感官转向”围绕不同感官形式的社会、文化和历史而展开人类学研究,透过不同语境中的感官差异和多样性,探求一种“感官的在地性理论”。这意味着:首先,重视人与场所的连结,开放而谦逊地将在地的人的知觉体验摆到最前面,强调直觉、直接经验与氛围;其次,在此基础上建立起的关系性叙述视角,着眼于空间与身体感觉经验交织的多面性和丰富性,亦即建立多重交织的感官、感觉、感知接口或界面;最终,围绕着场所性(Locality)建立起知识生产的实践性根基,其中包含一种默会的知识,以抵制自动化社会所造成的人类集体知识的普遍无产化。
法国技术哲学家贝尔纳·斯蒂格勒在分析自动化社会中提出的“体外化”和“器官学”等概念,为我们思考算法、城市与人的关系提供了新的思路。在数据驱动的城市主义外衣之下,数据无疑构成了身体与城市空间交互的发生机制,数据既是城市的器官,也是人类器官的延伸。数据对城市和身体的影响可被视为一种源于技术性的体外化结果。数字技术促使城市演化出具有多重感官和主体性(包括人类与非人类)的巨型基础设施,而城市如同人体的最大器官——皮肤一样具有了感应和感知的能力并与神经中枢构成实时反馈回路。无疑,数据器官的生成逻辑及其运作已彻底渗透到浸入式的日常性感官改造。“认知—分析—反馈”机制的构筑法则支配着城市空间的行为决策,企图将包括身体感官在内的物理世界解构为代码,引发城市空间从过往的静态客体向智慧主体的身份转换。数据和算法的器官化则相应地突破了城市的物理空间和人类经验的传统界面,引发了新的基于知觉的空间动态平衡。新城市正在呼吁一种新的基于环境调控、热力学体验等不同层面知识体系的空间协商机制,以及更多自发的城市空间协作网络和知觉倡议(图2)。
图2 从算法优先到空间干预
回溯历史,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一些建筑师个人与团体开始关注环境学和控制论[16]。例如,巴克敏斯特·富勒在1960年构想出覆盖曼哈顿岛超大尺度的测地线穹窿的技术乌托邦式假象(图3);受到“阿波罗”载人登月计划影响的建筑电讯派则提出“插入城市”“迅即城市”和“行走城市”等对机械城市的革命式设想[17]。控制论发展的早期阶段所激起的种种对于城市的乌托邦构想,可被视为人类对于驾驭和控制超越身体尺度的大机器寻找的另类想象途径,以人机协同的美好理念,试图摆脱机械化的城市机器运作模式。其中,英国建筑师塞德里克·普莱斯(Cedric Price)所构想的“娱乐宫”(图4)是一个以流动的形态和社交空间而闻名的项目。它可被视为一个街区尺度的城市界面,以创造人与场所的连结为目的,试图为战后的公众打开各式新鲜的体验,以及终生学习和发现探索的可能性;同时它也是一个新型剧院,试图唤起被动的大众文化主体,带来一种新的意识觉醒。这座具有柯布西耶式“居住机器”特点的街头剧院融合了米歇尔·福柯所描述的各种异托邦场所,是一个激活社会文化实验的参与式开放场所。在此意义上,普莱斯的“娱乐宫”与斯蒂格勒生前在巴黎北郊的城市改造项目普莱恩公社(Plaine Commune)具有相通的理念,即一种基于对技术潜能和知识的重新发明而生成的场所精神和城市精神。假如说前者带有某种天真淳朴的发端于控制论早期的乌托邦式城市想象,后者则通过当代的思想革新与实践,展开与技术资本的博弈,以贡献式经济为核心来连结居住在城市的三代人,指导他们从经济、心理和艺术层面来共同改造城市。
图3 富勒的“曼哈顿穹顶”计划
囿于当下核心数字技术的短板和垂直产品集成产生的边际利益,数字与技术的空间和场所转向很难只依靠传统的地产商和设计者来实现。近年来,在规划师和建筑师的协助下,一些科技和工业巨头开始涉足较大尺度地新城建设。例如,谷歌子公司Sidewalk Labs 对多伦多滨水空间的设计(图5、6);BIG 设计事务所协助丰田公司改造废弃工厂用地为编织之城(Woven City)( 图7、8);NBBJ 建筑师事务所则为腾讯在深圳设计了“网络城市”(Net City)(图9、10)。和过往以数据技术驱动城市为导向的IT 顶层设计和片段性的城市形态学的量化研究相比,这些由科技公司参与的城市设计提案突破了数据的非空间层面的限制,以人体知觉体验解构新科技,重构城市与人互动的空间系统。其设计本质上仍聚焦在可达性、多样性、尺度和基础设施等传统规划话题点,但借助无人驾驶、物联网、物理信息系统、传感器与大数据城市运营等科技和可持续发展策略,串联起街道、建筑、公共空间以及基础设施等多个空间与设施系统,突破了传统静态城市设计,为城市提供了高效且动态的资源与空间解决方案,同时也从人的多维感知和场所精神营造等方面提供了构建智慧城市空间系统的研究样本。新智慧城市成为万物互联、可感、可调的有机智慧体,为身体与“自然—建成环境”之间提供了可感知的弹性界面,致力于打造物质空间层与科技数据层的融合[18]。城市设计者与建筑师试图为城市空间植入智能控制系统和设备,并依据人与城市共生的全新的空间感知和交互模式来规划设计空间。这些尚处于实验性阶段的提案在新控制论的背景中想象了一种人类感官的总体性,模拟人的身体知觉、感官经验与行为决策的生物逻辑,并在其中探讨多重空间的穿插耦合,试图生成一种以“感官转向”作为设计切入点的新城市精神。
图5 多伦多湖滨智慧城市鸟瞰图
图6 模块化的道路铺装与实时调控薄膜挡风式装置
图7 丰田编织之城
图8 编织之城的交通系统与公共系统
图9 腾讯“网络城市”
图10 去中心化与“网络城市”非线性路径
从控制论早期的“娱乐宫”构想到当下以新控制论为背景的智慧城市提案中,城市设计者们描述和想象着数字技术在建筑与城市中存在的新范式,并在这些设想中思考“场所精神”与“空间知觉”的存在或缺失。早期控制论在工业机械化背景之下,重新强调人的主体性参与,以及人的感官经验与知识生产之间、人与场所之间的连结,学习或知识的生产被视为一种逆熵的实践;新控制论继续强调高效、实时和效益,同时以城市空间驱动数字与技术,让身体感官参与空间建构。
城市与建筑都不再是独立体,而是构成地球甚至宇宙中的巨型生命体的细胞和器官[19]。在新控制论的背景下,智慧城市容易被再次象征性等同于具有新陈代谢特征的生命体,从宏观调控到细节运作都严格遵循着一套生物学上的完美设计。需要警惕的是,数据算法和新型材料所打造的城市空间不过是智慧城市决策大脑所延伸出的一个假肢或幻肢。数据作为监控资本主义时代的新石油,经过平台和算法的一系列行为操控模式,为资本对身体的压榨和剥削创造出崭新的生态闭环。星球量级运算背后所隐藏的文化技术生态的复杂性,远远超出当前数字孪生的简化叙事。面对技术失调,大数据分析、城市模型和规划支持系统等“研究”与“设计”脱节等问题,以“感官转向”为标志性特征的智慧城市建设需要寻求的并非一种新城市智能,而是一种新城市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