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相摩,刚柔相济 消长转化,酣畅恣肆
——简析小提琴协奏曲《梁祝》中阴与阳之勾稽

2022-12-25 11:42董慧吉林省延边朝鲜族自治州延吉市第三高级中学吉林延边133001
名作欣赏 2022年35期
关键词:祝英台梁祝阴阳

⊙董慧 [吉林省延边朝鲜族自治州延吉市第三高级中学,吉林 延边 133001]

《易传》中的阴阳学说,在中国哲学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它对天地、自然、社会以及人与事的各种物质诸方面以“阴阳互渗,阴阳对立”的机理进行辩证地看问题,并以此来阐发物质、心态的属性及其特征。由于阴阳对立、消长、互根、转化再到互补互融自然连接,并以和谐处在音乐一体之中,形成音乐中的阳刚之美与阴柔之美。这种对立与统一,互根与转化,相长与调和,推动着音乐不断地变化,动态美与静态美相得益彰,在音乐中体现出了“万物负阴以抱阳”①的出世观。正如《素问·金匮真言论》中云:“平旦至日中,天之阳,阳中之阴也;日中至黄昏,天之阴,阴中之阳也;合夜至鸡鸣,天之阴,阴中之阳也;鸡鸣平至旦,天之阳,阳中之阴也。”②正是这种阴阳规律在音乐中表现出刚柔相济,消长转化,才使音乐跌宕起伏,变化多端,生成既有刚健雄浑的旋律,又有细腻柔美的曲调。两种不同风格的音乐时而激烈对立,时而此消彼长,由于阳刚与阴柔交相辉映,使音乐结构清晰,层次分明,增强了人们的审美情趣及“动人无际”(王夫之)的美感。正如《严楞经》中的阐发:“日照则明,云屯则暗。”阴阳在音乐中的互济、连接、融合、相摩,使乐曲达到形式与内容的完美统一,因此,乐憾心灵,欣者而彰,可谓“奏之以阴阳之和,烛之以日月之明”③。小提琴协奏曲《梁祝》(以下简称《梁祝》)正是在奏鸣曲式的制约下,以阴主阳辅的偏性,把音乐展示得完美无瑕,恣肆酣畅,每每感知,阴阳互抱,余音娟娟,不绝如缕,神理兴会,美不胜收。

《梁祝》曲式结构:乐曲由三大部分组成:A 呈示部+B展开部+A’+缩短再现部,如右图所示:

呈示部的引子是描绘江南的春天,在轻柔的弦乐颤音背景下,长笛以明亮的音色奏出婉转动听的鸟鸣声后,坚琴又呈示出潺潺流水之声,两个意象鲜明、秀逸纤丽、激发人们的想象力,诱出江南水乡、绿杨娇柳、风和日丽、水波涟漪、鸟鸣婉转、百花争艳、生机勃勃的秀丽景色。这种自然美是“心感于物”(乐记)的心理反应,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这里没有让人感到电闪雷鸣,暴风骤雨,“嵩高维岳,峻极于天”《诗经·小雅·崇高》的突兀感觉,而是使人感受到秀雅、优美的景色,具有恬静自在的安适之感。引子的优美是乐器模拟的物象及其动象促发人们的心动,这优美的景象与人的主观精神的相互作用便形成了意象,正是感于物而动的结果。《乐记·乐本篇》中曰:“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④在这段绘景的音乐中,“物”是阳光明媚、潺潺流水、鸟语花香、杨柳依依、百鸟于飞……体现出“物”是第一性的,感应的“心”是第二性的,也就是物质决定意识,显示出朴素的唯物主义的哲思美。正如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中的阐发:“物色之动,心亦摇焉。”⑤这里的自然美呈现的意象让人体验的是“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刘勰)的情感显现,起到了人们六根(眼、耳、舌、鼻、肤、意)通感的反映,由作者的“窥意象而运斤”正是“寻声律而定墨”(刘勰)的彰显,引起人们感官上的各种变化。表现出阴柔之美的意象美蕴,启迪人们展开无穷的想象力,这正是“神与物游,神用象通”(刘勰)在人们心中形成自然美的意象感应,可谓神会于物,因心而得。那么说到这里是否有阴阳相摩呢?从引子中可以看出:没有形体的巨大,也没有力量的宏大,而在音乐中彰显出的是柔美、艳丽、清秀的阴柔之美,以阴阳学说的理论来分析验证,恰恰是阴阳消长的哲理,这里的阴“长”阳“消”把柔婉秀丽的意象呈现出阴柔之美的境界。如图:

从图中可以窥见,阴阳之间的对立与制约,互根互用,“引子”整段是阴柔之美,处于阳消阴长的状态,犹如“合夜至鸡鸣,天之阴”的意象。下面是呈示部的主部:首先呈示的是“音乐主题”,它亲切、柔美,深复典雅,情趣盎然,精致玲珑,给人以温馨的柔美感受。“音乐主题”是《梁祝》的灵魂,以其优美感人的旋律和真挚诚笃的情感表现出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纯真爱情,“音乐主题”的阴柔之美显示出它的个性,其中又含有阴阳互根的意蕴。“阳”代表梁山伯,“阴”代表祝英台,两者互根紧密,刚柔互渗和谐。作者把阴阳互根设计得“皆灵想所独辟,总非人间所独有”。先由小提琴在一弦、二弦上呈示,音色清亮,柔美细腻,显示出祝英台女性的温柔、秀美、端庄、受人爱慕的音乐意象,呈现出阴柔之美的意蕴。然后,“音乐主题”又在三弦、四弦上低八度重复,三弦、四弦音色浑厚,深沉有力,表现出梁山伯的热情、潇洒、倜傥的意象,具有阳刚之美。在“音乐主题”的表现中,使阴阳融合的哲思美达到完美的统一,取得动态平衡。从阴阳互根上来说,阴依存于阳,阳依存于阴,阴与阳以其相对的另一方存在,为自己的存在取得了阴阳互根,也就是刚柔相济。从阴阳的对立来说,对立双方互相依存,相互渗透。正是“寓刚健于婀娜之中,行遒劲于婉媚之内”⑥,体现了融合统一的意象世界,正如《周易·系辞上》中所云:“阴阳不测之谓神”⑦,正是欣者而彰,“摇荡性情,感荡心灵”(钟嵘)的彰显,“音乐主题”正是以阴阳互根形成阴中有阳、阳中有阴来表现完整的音乐意象。如图:

在主部曲终进入副部时,由回旋曲式构成(a+b+a+c+a)乐曲,明快欢畅,由越剧音调发展成副题。其中包括加花变奏,小提琴单一音色与管弦乐队的混合音色形成对比,其中整个副部呈示力度对比、调性对比、节奏对比,乐曲呈现出“使其曲直繁瘠廉肉节奏,足以感动人之善心而已矣”⑧,意思是说,乐曲发展的曲折、平直相得益彰、复杂、简约相辅相成,乐声的紧凑和绵延对比,以各种变化多彩的节奏表现向上的音乐意象,呈现出阳刚之美,生动地刻画出梁山伯与祝英台在同窗三载的岁月里互帮互学、追逐嬉戏,展示出了两个欢乐无比、愉悦幸福的人物意象,接下来乐曲进入结束部,乐曲由快转慢,由欢快跳跃的节奏转为平稳平和的节奏,音乐情感由欢乐转为柔情,并含有眷恋之意。乐曲由阳刚之美传入阴柔之美。副部的“十八相送”和“长亭惜别”体现了阴阳的转化,由刚性转为柔性,是性质转变的过程。《梁祝》的“三年同窗”到“十八相送”在情感、速度、力度上跨度较大,既有“阴阳割昏晓”(杜甫)的阴阳对立关系,又从二人的情感表现上展现,有如《本经训》中的闻发“阴阳之情莫不有血气之感”⑨,恰似“三春怨离泣,九秋欣期歌”(七日夜女歌)的美蕴。如图:

在呈示部中的副部进入结束部,在结束部中,形成互问互答的模仿性复调,音乐意象是不可间隔的一体,祝英台有口难言、欲言又止的心绪,梁山伯视友谊情深意笃的真诚都展示得极其鲜明,意象淋漓,感人倍至,“神用象通”(刘勰:《神思》)情变所孕。审美意象是在情感的显露及想象的互相渗透中孕育而成的音乐形象。小提琴音色代表祝英台,大提琴音色代表梁山伯,在淡淡的和声映衬下,把二人“长亭惜别”,恋恋不舍之情进行温馨地宣泄,这种情感意象使人达到了“心舒则音和”“情正而调逸,思深而言婉”之境界,正是情思的心理内容。以优美的神韵浸润着“三载同窗情似海,山伯难舍祝英台”的眷恋情景,是阴阳互济的呈现。音乐进入第二部分——展开部。

《梁祝》的展开部由三部分组成:(一)抗婚,(二)楼台会,(三)哭灵、控诉、投坟。乐曲开始出现阴暗、低沉、阴森可怕的音调,预示着不祥之兆,往下有激烈的矛盾冲突。在“抗婚”中更加充分地展示出来,把人们带到悲剧性的斗争中,这里的音乐充分地表达出复杂、艰难、曲折的音乐意象。在“抗婚”中出现了封建礼教险恶、残酷可怕的“丑”意象。其中音乐表现出不协和性,音响尖锐、芜杂,和声多用不协和和弦来突出“丑”感,具有痛感的心理感应,所以李斯托威尔说:“无论在连续音或谐音里面,无论在和音或旋律里面,都使用不协调的或嘈杂的音程”⑩,这里的“丑”恰恰是祝家受“事君”“事父”“三从四德”的固化执行者形象在封建社会里形成强大的生命力,在“抗婚”中形成“美”与“丑”的对立,人们从中感到悲愤,同情祝英台的不幸,显示出祝家家长的丑恶人性,对封建社会忠孝节义的封建伦理进行了揭露,对其父的狡狯之语实以愤怒反抗,正如庄子说的:“一而不觉,命曰天放”,意思是说符合人性、真理的自然放任,也就是祝英台不受封建伦理道德的束缚,思想要自由,要解放。“抗婚”中体现了祝英台的“率性”“任性”“自然”,恢复了本性,这正是道家的“出世”表现,祝英台对父亲的直爽,自是人性,没有半点虚假,是情感的真笃,她对父母,情人都是一片赤诚,毫无虚伪之心,对封建礼教则疾恶如仇,怨恨涌集,毫不掩饰。爱憎分明、喜怒由衷、可敬可爱、感性纯真的祝英台坦诚直率,依庄子的理性叫“任性而行”,也是直逆而行,这种抗争体现了道德上的崇高,具有阳刚之美,其中又有可怕的因素,显露出封建礼教的强大无比,弱女子的阴柔秉性终究抗衡不了强大的封建礼教,作为封建礼教的“丑”成了审美意象后,又起到“意义的丰满”的作用,即以丑衬美,衬托出祝英台的阴柔之美转化为阳刚之美。在“抗婚”这段音乐中,祝英台誓死不屈的反抗精神,反对父母包办婚姻,音乐以激愤、高昂的华彩演奏,展示出了祝英台的“率性”,音乐体现了祝英台的阳刚之美。从阴阳消长来说,祝英台的矛盾对立由性格的柔性转化为刚性,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表现出了她的“率性”,其阳刚之美占据了主导地位,如图:

“抗婚”后进入“楼台会”,音乐速度徐缓,节奏行进平稳,起伏幅度适中,音乐形式由复调呈述,大提琴与小提琴的互问互答,两支旋律的此起彼伏,富有连续性,音乐情感缠绵悱恻,如泣如诉,表达着深深的爱慕之情。音乐从阴阳学说的角度分析,是阴阳转化的机制,由矛盾的产生到矛盾的消解,祝英台由刚性转化为柔性,从音乐上说,由阳刚之美又转化为阴柔之美,在这个过程中产生了阳刚之美与阴柔之美的相互连接。“融成统一的意象世界”,柔美的意象与刚美的意象形成“山摇地撼之后,忽又柳丝花朵”⑪,正如王夫之说:“阴阳协合为一”(《姜斋诗话》)。音乐进入第三部分“哭灵”“控诉”“投坟”,乐曲表现非常复杂、多变、曲折,具有震撼心脾的戏剧性,音乐情绪急转,整个音乐激昂悲愤,显示出祝英台道德品格的伟大,具有一股不可阻挡的气势,惊心动魄,雄浑刚健,大有阳刚厚实的音乐美感。可谓:“大用处腓,真体内充,返虚入浑,积健为雄”⑫,正是核心(道德)在于强大,劲健在于有力,行气如虹,撼人心腑。小提琴独奏散板与乐队规整齐奏,交替呈示,对比强烈,此起彼伏,跳宕活跃,遥相呼应。运用京剧中的倒板与越剧中的嚣板,形成紧拉慢唱,在板鼓的映衬下,把祝英台视死如归的阳刚之美展示得淋漓尽致。为了婚姻的自由,她呼唤天地,悲痛欲绝,泣不成声,向苍天作了最后的控诉。紧接着锣鼓齐鸣,音量宏大,显示出传统道德的强大威力,坟墓裂开,可谓苍天有眼,祝英台纵身投入坟中,乐曲达到了高潮,体现出她对封建礼教丑恶进行的有力鞭笞。然后音乐进入了再现部的“化蝶”,音乐由阳刚之美又进入了阴柔之美,音乐又一次呈现阴阳转化,由动态美转入静态美。从展开部到缩短再现部,呈示了阴阳兼备,正是“笙箫夹鼓”“琴瑟间钟”⑬的阴阳统一的彰显。再现部的“化蝶”,小提琴又奏出爱情主题,长笛、竖琴将引子重现。使人带到了神仙境界,钢片琴的点缀,轻柔曼妙的音响,使人仿佛在天上看到了蝴蝶翩翩起舞、飘逸的舞姿,互相亲昵,表现了爱情的坚贞,让人们久久沉浸在优美的意境中。在展开部到再现部有阴阳对立、阴阳互根、阴阳消长、阴阳转化,综合性地体现了阴阳相摩、刚柔相济、“浩浩阴阳栘”的哲思美。正是“其得于阳刚之美者”(姚鼐),又有“深文隐蔚,余味曲包,有秀有隐,文外之重旨者也”⑭的阴阳变化进行。如图:

《梁祝》乐曲的结尾,更有耐人寻味之感。乐曲结束,仍然余音袅袅,有“大音希声”之美韵。是“有”与“无”的表现,具有鲜明的辩证因素,这里的“有”是乐队的演奏,包括旋律、和声、复调、低音、乐谱、表情术语,等等,那么“无”是通过音乐在头脑中的意象还没表现出来之时,它是无声无形的“意”,待形成意象变为“神用象通”(刘勰)。音乐虽然终止,还有弦外之音,这里的无声,没有音乐,正显示出庄子的“无声之中,独闻和焉”(庄子),从“有”到“无”的这种大音希声,正体现出“此时无声胜有声”(白居易)的深切感受,有如孔子听《韶》乐,三月不知肉味之感,“有”直接寻求无声之“天乐”进入无言心悦之美妙意境,正是“无言之美”。

总之,《梁祝》中的阳刚之美与阴柔之美互相连接,互相融和:“其声挥绰,其名高明”(庄子),阴阳协调,妙合无垠,神理凑合,正是“曲之思也,其神远矣”的彰显,也是“斯义弘深”(光明经)、刚柔相济的阴阳之美。《梁祝》从整体上看,体现了两种对立因素相互作用,即阴阳的对立、阴与阳的互根、阴与阳的消长和阴与阳的转化。阳的背后隐藏着阴,阴的背后隐藏着阳,一阴一阳,缺一不可。但《梁祝》中的阳刚之美与阴柔之美之间其一可以“偏胜”,而《梁祝》中阴柔之美“偏胜”于阳刚之美。整首乐曲阴阳相摩,刚柔相济,消长转化,酣畅淋漓。

运用阴阳学说来分析音乐作品是道家美学在音乐方面的探索。通过老子的“万物负阴以抱阳”来阐释音乐作品的内涵,特别是“有无相生”的理论在音乐中的表现,恰恰说明是本体,是本质,体现朴素的唯物辩证法。凡是视听作品都能接触到声色之美再到“无”,也就是“道”(规律)是“无状之状,无象之象”,对音乐作品的理解与深化,更能把握音乐作品的深邃思想,让人们从中受到启迪。

①〔春秋〕李耳:《道德经·四十二章》,沙少海,徐子宏编:《老子译注》,贵州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84页。

② 郭俊义,刘英:《易经与广义预测》,江西高校出版社1999年版,第92页。

③〔战〕庄子:《庄子·天运》,厦门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26页。

④⑧⑨〔战〕公孙尼子:《乐记·乐情篇·乐本篇·乐化篇》,吴钊、伊鸿书、古宗智、赵宽仁编:《中国古代乐论选辑》,中央音乐学院、中国音乐研究所1962年版,第19页,第51页,第116页。

⑤⑭〔梁〕刘勰:《文心雕龙·物色》,燕山出版社2001年版,第434页,第389页。

⑥⑩⑪⑬ 叶朗:《美学原理》,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61页,第338页,第338页,第338页。

⑦ 张文勋:《儒道佛美学思想探索》,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109页。

⑫ 〔唐〕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孙敏强编:《中国古代文论作品与史料选》,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4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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