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士大夫之家的妻妾秩序与门楣维护
——以郭嵩焘续娶风波为中心

2022-12-25 13:52郭玉峰朱玉洁
关键词:钱氏郭嵩焘同治

郭玉峰,朱玉洁

(天津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天津 300387)

史学界对郭嵩焘的关注由来已久,研究成果颇为丰硕。相关研究大多围绕郭嵩焘的生平与思想而展开,内容主要集中于其政治、经济、文化、教育、文学、学术、法律、军事、洋务思想以及外交活动与外交思想等(1)有关郭嵩焘的研究综述可参见:黄林:《百余年来郭嵩焘研究之回顾》,《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1999年第2期;郭汉民:《郭嵩焘生平与思想研讨会综述》,《船山学刊》2000年第1期;邹芬:《近二十年来郭嵩焘与国际法问题研究综述》,《船山学刊》2006年第1期;王俊桥:《省思与超越——新世纪以来郭嵩焘研究回顾与展望》,《湖湘论坛》2016年第2期等。,但对郭嵩焘婚姻家庭的关注相对较少。

郭嵩焘一生共有二妻四妾五子,先后娶正妻陈氏、钱氏,纳妾邹氏、凤氏、梁氏、李姬。陈氏生一子三女,嫡子郭刚基,早卒;钱氏、邹氏无子;凤氏生子郭焯莹,县学生;梁氏生子郭立瑛。对郭嵩焘的婚姻关系,士人颇多訾议,主要集中在两点,一是续娶风波,二是携妾梁氏出洋接见外宾。学界对以上“争议”多有讨论,前者成果较为丰富,如曾永玲《中国清代第一位驻外公使——郭嵩焘大传》(2)曾永玲:《中国清代第一位驻外公使——郭嵩焘大传》,辽宁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王兴国《郭嵩焘评传》(3)王兴国:《郭嵩焘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范继忠《孤独前驱——郭嵩焘别传》(4)范继忠:《孤独前驱——郭嵩焘别传》,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谭伯牛《近代史的明媚与深沉》(5)谭伯牛:《近代史的明媚与深沉》,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等都有专节论述。后者文章较少,仅有董佳贝《霓裳、才媛、阶层——晚清出使日记中的西方女性(1866-1895)》(6)董佳贝:《霓裳、才媛、阶层——晚清出使日记中的西方女性(1866-1895)》,《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5期。和冀满红、林广荣《郭嵩焘与“夫人外交”》(7)冀满红、林广荣:《郭嵩焘与“夫人外交”》,《江西社会科学》2008年第7期。两篇论文。在此,笔者主要以“郭嵩焘续娶风波”为中心,在以往研究的基础上对相关内容进行重新梳理,以期厘清郭、钱婚姻的前因后果,并借此管窥晚清士大夫之家的妻妾形象与秩序维护。

一、“风声”:家风的选择和政治利益的联结

郭嵩焘的正妻有两位,一是原配陈氏,一是续妻钱氏,二人皆出身世家。陈氏,名隆瑞,是湘阴陈兴垲先生之女。郭、陈两家相距不远,世相通婚交好。咸丰十一年(1861年)陈氏亡逝,郭嵩焘作文悼念:“独掩涕以潜处兮,孰知予心之惨戚?”(8)郭嵩焘:《陈恭人百日祭文》,见《郭嵩焘全集》第15册,岳麓书社,2012年版,第674页。可见其悲痛之情以及二人感情之深厚。同治元年(1862年)郭嵩焘授任苏松粮储道,在好友冯桂芬等人的介绍下,于同治二年(1863年)即将赴任广东巡抚时续娶钱宝琛庶女为妻。

(一)“嫡庶有别”:士大夫之家的婚姻择配

中国传统社会浓厚的宗法观念使得嫡庶划分严格,在荫袭、祭祀、财产分配上都有所差别。(9)针对嫡庶问题,程郁在其《清至民国的蓄妾习俗与社会变迁》(复旦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5年)一文中探讨“社会生活中的嫡庶子关系”时,通过数据统计比较了嫡庶子学业、功名及婚配情况,表明“嫡庶子在科举功名上并无明显的差别,嫡庶女的婚配也无明显的等差”。程郁所选择的材料来自族谱,其中有两个问题需要考虑:一、案例中所涉人员大部分身份、品级并不算高;二、数据择取多属江苏、江浙的南方地区。因此,我们在考虑嫡庶婚嫁时也需要注重时空的特殊性,从整体而言,嫡庶有所分别。婚姻方面,人们择婚时也对嫡庶身份有所考虑,清律规定:“凡男女定婚之初,若有残疾、老幼、庶出、过房、乞养者,务要两家明白同知,各从所愿。”(10)沈之奇:《大清律辑注》卷6《户律·男女婚姻》,法律出版社,2000年版,第248页。在清代文学家曹雪芹以自身家族为原型创作的《红楼梦》中,贾府嫡庶子女们的婚配就清晰地表明了二者的差异。晚清重臣曾国藩也曾言:“京师女流之辈,凡儿女定亲,最讲究嫡出庶出之分。”(11)曾国藩咸丰元年十月十二日《致澄弟温弟沅弟季弟》,见《曾国藩全集·家书之一》,岳麓书社,2012年版,第202页。曾国藩曾为京官,居京数载,欧阳夫人也随侍在侧,受京中习气影响较多,对长子曾纪泽的婚姻有此考量也可想见。

曾国藩为其子择婚时,安徽庐凤道周鸣銮、安徽臬台常大淳、桂阳李氏等多家高门都有意与曾家结亲。面对常家的姻事,他以“常家亲事,男因其女系妾所生,且闻其嫡庶不甚和睦”(12)曾国藩道光二十九年四月十六日《禀父母》,见《曾国藩全集·家书之一》,第166页。为由拒绝。即使最终选择云贵总督贺长龄之女为媳,也因查明贺女实为庶出而产生悔婚之意,后因曾父批责而仍与贺家缔结婚盟。面对嫡庶联姻,士大夫家庭较为担忧的有以下几点:一是嫡庶子女各自以身份相轻,以嫡娶庶难免生出嫌隙,如曾国藩夫人所言:“为夫者先有嫌妻庶出之意,则为妻者更有局蹐难安之情,日后曲折情事亦不可不早为虑及”(13)曾国藩咸丰元年十月十二日《致澄弟温弟沅弟季弟》,见《曾国藩全集·家书之一》,第202页。;二是对方家庭不睦、嫡庶纷争难免会波及自身;三是嫡庶子女的教育以及脾性问题等。这些原因都使得士大夫之家将嫡庶出身作为婚娶的重要考虑因素。

钱氏出身太仓钱家,其父为巡抚大员钱宝琛。钱宝琛有三妻一妾二子五女,三位妻子为一门三姊妹,出自崑山陈家。原配陈氏生一子一女,长子钱鼎铭为其所出,续娶陈氏生一女,余下一子三女皆出于妾韩氏,嫁与郭嵩焘之钱氏为钱宝琛庶出第四女。(14)钱泰阶:《太仓钱氏彭城世谱·第六册》,www.jiapu.library.sh.cn,1913年,第120页。学者们在讨论郭、钱婚姻时未注意钱氏的庶出身份,只简单地将钱氏与钱家、钱鼎铭挂钩。

既然清代社会嫡庶子女婚嫁有如此忧虑,最初郭嵩焘的好友孙竹堂有意替他说媒宁波徐家,称:“郡徐氏,大族也,有女美而才,择配至逾二十六,……为君求配,或当见允。”(15)郭嵩焘:《玉池老人自叙未刊稿》,转引自郭延以:《郭嵩焘先生年谱(上)》,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71年版,第261-262页。可知徐女在家世、才情、外貌上皆十分适配。而对于钱氏的庶出身份,郭嵩焘也稍有所置喙:“此女之顽悖,多自其母,必其母死,或少失所凭恃。”(16)俞大纲:《跋郭筠仙先生玉池老人自叙未刊稿》,《史地杂志》1937年第2期。此番言论虽出于钱氏大归之后,但也不可不谓婚前没有任何身份芥蒂。其次,相对于“大族”徐家,同治元年的钱家经历了钱父的亡故与战乱动荡已经趋于没落。面对如此情势,郭嵩焘又为何会选择钱氏?对此,他自称:“吾谓钱调甫之妹,冯景亭为之媒说,尚何查考乎!”(17)俞大纲:《跋郭筠仙先生玉池老人自叙未刊稿》,《史地杂志》1937年第2期。钱鼎铭,字调甫;冯桂芬,字景亭。对钱鼎铭的赞赏和冯桂芬的信任使他做出了续娶钱氏的决定。而将郭嵩焘同治元年至同治三年间的官宦生涯做一番细密的考察,能进一步解释其续娶钱氏背后家风的选择和政治利益的考量。

(二)一重:家风选择与政治利益

对于郭、钱婚事,郭嵩焘在《玉池老人自叙》未刊稿中有记叙:

官苏松粮道,随傅相驻扎上海,江苏绅士在营当差数十人,惟钱调甫(鼎铭)俭约质直,能效忠言,来往独勤。一日与孙竹堂观察谈乱后情事,……时陈夫人早逝,因告以有相安者,幸为媒说。竹堂因言曰:郡徐氏,大族也,有女美而才,择配至逾二十六,……为君求配,或当见允。逾月出示回信,并催取庚帖。予笑曰:当时亦戏言耳。事端繁重,心更惮之。时冯景亭(桂芬)在坐,顾曰:将谋续配乎?钱调甫有妹可求也。予闻为钱调甫之妹,自觉称心,随告冯景亭:不求美,然不可有破像,不求才,然不可有劣性。景亭极言其佳,言与钱氏姻亲,不闻有异议也。……旋奉署理粤抚之命,友人罗麓山劬请赴上海,方谕止之,而已戛然行矣。比至,假黄鹤汀(方)银千两,为予行庚,予不知也。同至上海,举行亲迎,甫入门,则多言狂躁,终日叫呶,有类疯颠,貌更凶戾,眉目皆竖。(18)郭嵩焘:《玉池老人自叙未刊稿》,转引自郭廷以:《郭嵩焘先生年谱(上)》,第261-262页。

归纳该则史料,郭嵩焘婚娶钱氏的原因出于以下三点:一、太平天国之乱后开始考虑续娶之事;二、钱鼎铭品行端良、行事干练,郭嵩焘对其颇为赏识;三、由好友冯桂芬介绍,极言钱氏之佳。郭嵩焘听闻钱氏为钱鼎铭之妹便觉称心,对钱鼎铭赞赏的背后也代表着对钱氏家族、家风的肯定。古代婚姻由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女之别等传统礼俗导致婚姻前男女双方互不相识,因此官宦之家在择姻时更注重对方门第以及亲家的品行,如曾国藩二子五女的婚姻,都是基于亲家的门第、品行而慎重择定的。(19)张宏杰:《曾国藩的正面与侧面:曾国藩家书与曾氏家风文化》,岳麓书社,2017年版,第328-347页。

钱家虽然趋于没落,但其声望仍在,在江浙地方与士绅心中的地位仍旧颇高。钱家世居江苏太仓,为地方望族。钱鼎铭的父亲钱宝琛为朝堂重臣,历任浙江督粮道、长芦盐运使、浙江布政使,官至河南巡抚,于朝堂、地方的政绩、善举颇多,殁后入乡贤祠,其续修传志称:“宝琛廉以律己,宽以御众,自通籍至大官,被服儒素,食不兼味,归里后,以诗文提倡后进者。垂二十年尤留心桑梓,事如楫志,乘舆水利,树桑育蚕,不惮躬为,倡率乡里,至今称之。”(20)钱泰阶:《太仓钱氏彭城世谱·第六册》,第120页。钱鼎铭为道光举人,任赣榆训导,捐户部主事,并跟随父亲组织地方团练,积累了一定威望。后太平军进迫苏常,江浙仕宦之家集于上海,面对地方危亡,钱鼎铭首当其冲前往安徽乞求曾国藩出师援助肃清,时人评称:“东南大局转关实系于此。”两江总督沈葆桢奏言:“鼎铭生平政绩昭著,其乞师一事保全危局,恢复全省,厥功至伟。”钱鼎铭在地方士绅中威望渐隆。后钱鼎铭殁,江浙士绅仍为其胪陈奏请修建祠庙,可见钱鼎铭在江浙地位之高。(21)钱鼎铭:《钱敏肃公(调甫)奏疏》,文海出版社,1982年版,第56-69页。对于钱鼎铭冒险赶往安徽乞求曾国藩出兵一事的影响,虽有总结其一生功绩时附会的夸大之意,但也可见此事给时人的印象以及对他的认可和褒扬。基于此,范继忠先生对郭、钱联姻的政治联结有敏锐的察觉,称:“从在道台衙门当差的钱调甫来看,钱家有着为富而仁、敦厚俭朴的家风。名绅、高门,与身任苏松粮道的湖湘名士,互为映衬,十分相得;而钱氏家族的苏籍背景、钱调甫苏松道台的密切关系,也恰到好处,给郭嵩焘铺设了一种背景,一种气氛,一个政治与婚姻微妙平衡的从政‘基座’。”(22)范继忠:《孤独前驱——郭嵩焘别传》,第105页。

同治元年(1862年)李鸿章保奏郭嵩焘为苏松粮储道,其意皆在于饷。(23)郭廷以:《郭嵩焘先生年谱(上)》,第240页。初到江浙办理厘捐,郭嵩焘感到无力,称:“江苏漕务急待清厘,情形与江西、湖北迥别。以他省之漕,弊在浮收而已,江苏之漕所以浮收,则弊在大户之折收。以江苏大户之众多,其力足以陵压州县,州县不敢校也,一切浮费,皆取给于小户,其源实由于额征过重,民弗能堪,积渐以成大户之把持。”(24)郭嵩焘同治二年四月初二日《致曾国藩》,见《郭嵩焘全集》第13册,第105页。地方士绅把持漕税,对郭嵩焘征收厘捐多有掣肘。旋即郭嵩焘升迁两淮盐运使,在任十月,南台欠饷一例还清,援助皖饷一万,并以许次苏、李昭寿盐运事件,积累资金甚多。

咸、同之际,太平天国战乱进入转折阶段,湘军亟需财政物资。浙江饷源以盐务为大宗,两淮盐课更是富足。时太平军攻克杭州、江苏,唯两淮仍为完善之区。郭嵩焘于该任上的政绩,为其奉任署理广东巡抚奠定了基础。他在自叙中称:“嵩焘官苏松粮道,由合肥傅相保奏,而愧未能为傅相尽锱铢分才之力。仅及两月,擢两淮盐运使。运使专城经理盐务,无同官之牵掣,稍得自效其力。”(25)郭嵩焘:《玉池老人自叙》,见《郭嵩焘全集》第15册,第762页。郭嵩焘拥有此份政绩,在于“无同官之牵掣”,且有曾国藩、李鸿章的全力支持以及冯桂芬、钱鼎铭等人的辅助。由于钱家与钱鼎铭在江浙士绅中颇有声望,郭嵩焘与钱家联姻的消息,如“风声”般迅速而广泛传开,令江浙士绅、官宦有所耳闻,为郭嵩焘在江浙顺利开展厘捐活动奠定了基础。

清代士大夫择姻大多选择家乡戚友之女或是驻官地士绅之女,是一种官绅、官官的政治利益选择和联结。谭伯牛在《近代史的明媚与深沉》中讨论郭嵩焘为何没有选择徐氏,认为其原因在于:“孰料嵩焘自觉报国任重,何暇家为,抑或有歧视小家碧玉之心”。(26)谭伯牛:《近代史的明媚与深沉》,第194页。这句推论根据郭嵩焘自叙中的言辞得出,也可算作其推托之词。在笔者看来,根据上文的探讨,郭嵩焘选择钱家而非徐门,更在于政治利益的权衡。从当时郭嵩焘任苏松粮储道、两淮盐运使之职的政治背景来说,徐氏虽为大族但已于宁波克复后返居,钱家以及钱鼎铭的声望与价值远高于徐家。同时,相对于好友孙竹堂,冯桂芬在郭嵩焘心目中地位似乎更胜一筹。

(三)二重:媒人的“好友”“同僚”双重身份

《诗经·齐风·南山》曰:“取妻如之何?匪媒不得。”纵观“六礼”的全过程,从纳采、问名到亲迎,其间每一步骤都有媒人的参与。婚约没有媒人为礼法所不容,同时媒人对于婚约亦负一定责任,可知古代婚姻中媒人的重要性。吴存浩、程玮在探讨古代媒人时,将该群体划分为“亲友为媒”“师为媒”“官为媒、君为媒”“官媒为媒”“媒婆为媒”“婢女与丫环为媒,尼姑与道姑为媒”六类,可见婚姻体系中媒人身份的多样与广泛。(27)吴存浩、程玮:《媒人》,山东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31-146页。史学界对于媒人的研究也颇多,但较多集中在女性,对男性媒人较少讨论。笔者在阅读晚清日记的过程中,注意到士大夫家庭间联姻多以友朋作为媒人,多是士人阶层,且同婚配双方家庭在平日交往与政治互动上较为频繁与密切,其身份与作用有类于吴存浩分类中的“亲友为媒”“官为媒、君为媒”的整合体。这样一种“好友”兼“同僚”的媒人身份双重性,使得夫妇二人及背后家族间的关系更为稳定,而且也让三方的政治、友情交往进一步加深,冯桂芬、郭嵩焘、钱鼎铭三人之间的关系即类此。

钱、郭婚事的媒人冯桂芬为道光二十年(1840年)进士,同治元年(1862年)与钱鼎铭在江苏围攻案中配合默契,共同挽救江南大营地区,乱后因功加三品衔,“及粤贼陷苏州,避居上海。时大学士曾国藩治军皖疆。苏州士大夫推钱鼎铭持书乞援,陈沪城危状,及用兵机宜,累数千言,其稿,桂芬所手创也”(28)赵尔巽等:《清史稿》卷486《冯桂芬传》,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3437-13438页。。后郭嵩焘随李鸿章驻沪与冯桂芬相识,二人无异于李鸿章的“左右手”,且工作配合默契、志趣相投。二人学习西方科技,曾一起到上海的沙利洋行参观机器生产并合力设立广方言馆,可见冯桂芬与钱鼎铭、郭嵩焘之间的亲密关系。郭嵩焘娶钱氏,以冯桂芬做媒,使得郭嵩焘与钱鼎铭的关系联结得更为紧密,同时也保证郭嵩焘与钱氏的婚姻关系不易破裂。后来郭嵩焘在决定将钱氏遣回娘家时,先写信告知冯桂芬此事的原委,可见冯桂芬在其间作为媒人的重要性。而这样一种婚姻形式——士大夫家婚姻多由士大夫亲友推介、做媒而成婚,属于士大夫之间的联合,有利于保持婚姻关系的稳定。士大夫家庭的婚姻,正妻地位的稳固性和权力的不容侵犯性出自夫妻家族的门当户对,扮演主婚人角色的友人的地位、责任与名誉皆关涉其中——也造成郭嵩焘无法与钱氏完全脱离关系而且备受旁人的非议。

二、“雷声”:礼学社会的谴责

同治二年(1863年)郭嵩焘休弃钱氏,时人对此事的看法分为两方:一方为郭嵩焘辩解,如曾国荃称“筠公理学文章堪冠贤流,而至粤后以续弦大归,亦颇有议之者。甚矣,做人之难也”(29)曾国荃同治三年正月初九日《复伯兄》,见《曾国荃全集》第5册,岳麓书社,2006年版,第228页。;王闿运称当年情事“去以夫人之礼,初何尝有几微谴斥,毫发参差?既而翩帐共归,拂衣永诀,群言交责,观听惊疑,于是有还书之事”(30)王闿运:《湘绮楼日记》,同治十一年七月初一日,岳麓书社,1997年版,第330页。;另一方则以礼制批判嵩焘,此方背后有着深刻及变动的政治纠葛。

(一)礼法社会下的妻妾失衡

郭、钱二人婚后本应相敬如宾,但在成婚伊始,郭嵩焘即有休妻之意,并请托好友顺带钱氏返沪,二人不及一个月即仳离。(31)郭嵩焘:《郭嵩焘日记》第2卷,同治二年九月二十二日,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32页。此事闹得人尽皆知,遭到友人及士大夫群体“雷声”般的责难与讥讪。郭嵩焘挚友曾国藩知晓此事后,在其日记中表露不满:“傍夕至幕府一谈,黄南坡来久谈。闻郭筠仙续弦钱氏之女为继配,由沪带至广东,竟以不合而大归,良用忧骇”。(32)曾国藩:《曾国藩全集·日记之二》,同治二年十二月廿四日,第496页。王闿运更是称郭、钱之事“为通国所知”(33)王闿运:《湘绮楼日记》,同治十一年七月一日,第330页。,可见郭嵩焘休弃钱鼎铭之妹已广为知晓。

时人议论郭、钱分离之事,王闿运称“媵妾侍奴,不能委曲”(34)王闿运:《湘绮楼日记》,同治十一年七月一日,第330页。;赵烈文日记中记载曾国藩对此事的评论:“妇始入门,其老妾命服相见,为妇堂下坐,而妾居上,此岂知礼者所为乎”(35)赵烈文:《能静居日记(二)》,同治六年七月初五日,岳麓书社,2013年版,第1077页。;近代史家在探讨这一问题时也认为“(郭嵩焘)中岁纳妾有宠,夫妻竟反目,故家居亦鲜乐事也”(36)沃丘仲子:《近代名人小传(上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3年版,第162页。,将郭、钱分离的原因归咎于郭嵩焘对妾邹氏的越位宠爱。

清律例注:“妻者齐也,与夫齐体之人也,妾者接也,仅得与夫接见而已,贵贱有分,不可紊也。妾者,侧也,谓得侍乎侧也。妻则称夫,妾则称家长,明有别也。”(37)《大清律例》“妻妾失序”条,转引自赵凤喈:《中国妇女在法律上之地位》,上海:中华教育文化基金董事会社会调查部,1934年,第80页。妻子与丈夫地位平等,经由“六礼”纳聘,承担祭祀、继嗣、内助职责。妾则多以金钱论价取得,“实犹牛马田宅”,可以赠与、典卖、借贷、交换(38)陈鹏:《中国婚姻史稿》,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723页。,可见妻妾地位的悬殊。同时,传统礼法规定妻妾区别严格,从婚葬、名位、封赠到日常衣食起居和法律处置都截然不同,妻妾之别还关系到各自生育子女在家庭中的地位和权利,通过各种规范标明“妻贵妾贱”理念的不容侵犯。(39)王绍玺:《小妾史——妾制陋习的历史沿革》,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25页。在这样的社会理念下,钱氏以妙龄嫁与中岁的郭嵩焘,嵩焘却以妾位居妻上,这样看来她有终日喧闹之举甚而大归也属无可非议。郭嵩焘在日记中称钱氏“一切举动似非纯良”“喧哄类疯癫”等语似是仅出于郭嵩焘个人在不满情绪下的发泄之语。(40)郭嵩焘:《郭嵩焘日记》第2卷,同治二年八月二十一日、九月初四日,第127、129页。

清代士大夫家庭婚姻讲究门当户对,妻的自信来源母族的支撑,甚而有母族权势高过夫家的情况,这样一种政治联姻、家族对等的婚姻行为,使得妻与夫的地位相对平等。同时礼法社会所规定的“妻贵妾贱”的家庭地位,也保证了妻的地位稳固。郭嵩焘在迎娶钱氏入门即以妾室位居其上,甚而做出休妻之举,这对士人而言实属“惊骇”。然而郭嵩焘于同治二年赴任广东办理厘捐,鉴于钱家仅存名望以及仅有幕僚身份的钱鼎铭在晚清政治中的低微地位,他休弃钱氏似是无可忌惮,不过这却恰恰成为郭嵩焘在粤任期间遭受谤议的导火线。

(二)政治生涯的挫折先声

郭嵩焘的仕途经历过三次低谷:第一次是在咸丰九年(1859年),英人犯津沽,郭嵩焘随僧格林沁帮办防务,后遭僧格林沁参奏,郭嵩焘被降二级调用;第二次是在同治五年(1866年),郭嵩焘任广东巡抚,后因同僚倾轧罢官回籍;第三次是在光绪四年(1878年),郭嵩焘卸任驻英、法公使回国,称病归辞,此后再无入仕。其中后两次对郭嵩焘影响甚深,也是他名誉备受訾议的两个事件。学者们探讨郭嵩焘在广东巡抚任上被黜落的原因,认为大抵有三条:一、官僚倾轧,郭嵩焘与毛鸿宾、瑞麟以及左宗棠之间的争端;二、郭嵩焘在粤不得人心,施行重刑,搜刮厘捐过多,民人称他“地皮刮尽,但余涧沼沚之毛”;三、郭嵩焘对洋人的态度。(41)汪荣祖《走向世界的挫折:郭嵩焘与道咸同光时代》(中华书局,2006年版)、熊月之《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郭嵩焘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等著作中都有讨论。除此之外,笔者认为郭嵩焘与钱氏事件也是造成他在粤名望受损的原因之一。对此,曾永玲指出:“曾国藩把郭嵩焘的家庭风波与劝捐相提并论,认为这是造成民怨沸腾的两大基本原因。”(42)曾永玲:《中国清代第一位驻外公使——郭嵩焘大传》,第151页。范继忠也认为,“流言足以杀人,而郭嵩焘的无视人伦体面,公然将妻妾一体对待,甚至反妾为妻,则是尽人皆知的事实。于是,奚落和中伤,抨击和咒骂,更像是直冲目标的利箭,支支射在靶心上。当‘不通人情’‘不顾礼法’的责难与他‘劝捐’办厘的诋毁夹缠在一起时,其杀伤力无疑十分巨大。心怀不满的商界也夹杂鼓噪,郭嵩焘陷入了‘人情’与‘礼法’的漩涡之中”(43)范继忠:《孤独前驱——郭嵩焘别传》,第110页。。

郭、钱事件随着郭嵩焘赴任广东展开厘捐而被广为人知,这反过来也影响了郭嵩焘在广东政务的开展。郭嵩焘达广东之初,使在粤人心中留下违背礼制的不良印象,这给他在广东的政治生涯埋下了隐患。曾国藩在与友人讨论此事时称:“比至粤官,与夫人、如夫人用绿轿三乘入署。第二日夫人大归,第三日即下勒捐之令。持躬如此,为政如彼,民间安得不鼎沸?”(44)赵烈文:《能静居日记(二)》,第1077页。将两件事联动谴责。其次,郭嵩焘与钱家的关系恶化。当时郭嵩焘的姻亲虽有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但郭嵩焘与左氏交恶面临罢黜窘境,曾、李二人自顾不暇,郭嵩焘失去钱家支援,毋宁说是失去江浙民心。当此之时,郭嵩焘因休妻之举遭时人讥讽,再加上朝堂对其支持的力量较为单薄,可以说郭嵩焘与朝堂政治中心的离心实始于此。

同治五年郭嵩焘离任,但人们对其情事的议论仍未停歇,同治九年议论之声再起,但此时的风向已有所不同,劝和之声成为主流。王闿运在其日记中写到:“筠仙未尝弃妻,而众人欲故意难之”(45)王闿运:《湘绮楼日记》,同治九年十月一日,第133页。;王文韶、李鸿章等人则替其思虑如何迎回钱氏,王文韶多次与友人谈及此事并拜访郭嵩焘,希望替他周旋(46)王文韶:《王文韶日记(上册)》,同治九年三月二十九日、六月四日,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197、205-206页。;李鸿章亦以书信致嵩焘,商量先将钱氏接到王闿运家中观察,寄望二人合婚。(47)王闿运:《湘绮楼日记》,同治十一年七月初一日,第330页。这一风向的转变与此时郭嵩焘与钱鼎铭政治地位的变化不无关系。

三、情与理的纠缠:郭嵩焘的实际主张与自我辩白

(一)舆论变动:钱家权势日盛、邹氏病逝与友人劝郭、钱复合

自钱氏大归后,郭嵩焘对邹氏更是于礼有加,同治七年(1868年)为邹氏求领八品诰轴(48)郭嵩焘:《郭嵩焘日记》第2卷,第514页。妾室获得封诰较难,只有当妾室有特殊贡献时才可以得到,“特殊贡献”可来源于贞孝和子女。,并开始称邹氏为“夫人”“病妻”(49)郭嵩焘:《郭嵩焘日记》第2卷,第569、592页。。同治九年(1870年)邹氏病逝,郭嵩焘为其治棺敛殡,率男媳曾氏以下易衰服(50)郭嵩焘:《郭嵩焘日记》第2卷,第596页。,俨然正妻规格。

就礼法而言,妾的身份低贱,以妾为妻为历代所禁止,官宦士大夫对妻妾秩序颠倒之举持有谴责态度。清律“妻妾失序”条辑注:“或妻不在,而以妾为妻者,罪应稍轻,仍改正。”但其实清末对于妻不在时以妾为妻之事即已盛行,称之为“扶正”(51)《大清律例》“妻妾失序”条,转引自赵凤喈:《中国妇女在法律上之地位》,第92页。。当然,要想让妾上升为妻,需要具备以下三个条件,一是妻已去世或被休,二是妾生子嗣,三是妾有守贞、殉节之举。同治二年钱氏大归,士大夫对此都有所耳闻,并认为二人已经离婚。在“无妻”的情况下,郭嵩焘将妾邹氏抬为夫人并为她求取封诰之身也为社会所认可。然而,随着同治九年(1870年)邹氏的病逝以及钱鼎铭在政治场上的显露,时人对郭、钱之事又旧事重提。学者们对于郭、钱事件的探讨忽略了世人的非议和友人的劝和是一个动态的变化过程,也忽略了同、光年间钱鼎铭的身份变化以及钱家门楣的攀升。(52)应该注意到的是郭、钱两家联姻,受益方不仅是郭嵩焘。钱鼎铭借助郭嵩焘的人脉圈,成功将郭、钱两家的政治网络进行整合与融入,钱鼎铭、曾国藩、李鸿章三人的关系由此进一步紧密和突显,这也不乏成为日后仕途高升的铺垫。总而言之,钱鼎铭以自身江浙地位、军事才能,借以与曾、李二人攀亲带故之关系以及郭嵩焘休妻之舆论,成为其步履青云之条件,而这样一种局势也影响、主导着世人对郭嵩焘婚姻的评判以及郭嵩焘的政治生涯和个人意愿。

先梳理一下郭嵩焘与钱鼎铭在同治年间政治地位的变化。钱鼎铭在曾国藩和李鸿章的重用下,其政治地位不断攀升,同治八年(1869年)升任直隶布政使,同治十年(1871)擢河南巡抚。郭嵩焘在同治五年罢官回籍后,一直在长沙城南书院和思贤讲舍讲学,直至光绪元年(1875年)经军机大臣文祥举荐入总理衙门才重新出仕。且在此期间,邹氏去逝,种种情形表明郭、钱有望复合。早在同治九年就有友人致信嵩焘劝其与钱氏复合,如王文韶“访郭筠翁论通志局事,谈次以圆镜劝之,为述前事颠末,虽未遽允诺,而词意不致决绝,或可设法转圜也”(53)王文韶:《王文韶日记(上册)》,同治九年六月初四日,第197页。;王闿运也“欲筠仙公言迎妇,妇必不至,则树倒胡孙散耳。若妇果至,必能相安,使老夫无妻而有妻,尤快事也”(54)王闿运:《湘绮楼日记》,同治九年十月一日,第133-134页。。同治十一年(1872年)此事又起,王闿运、徐仁山、李鸿章都力劝郭嵩焘迎回钱氏,王闿运甚至为郭嵩焘准备好说辞,称同治二年钱氏离开郭家时是以夫人之礼归家,对其不曾有过严厉谴斥之语,休妻实系群言谣传。如今迎回钱氏是因为她八年持贞,过思己错,性子愈发温顺,且郭、钱两家以往交情笃好,现今应当消恨了,甚至想径直将钱氏接来(55)王闿运:《湘绮楼日记》,同治十一年七月初一日,第330页。,这一切似乎都在为迎归钱氏营造风声。另一方面,从旁人的言词之间可以看出郭嵩焘于此时也有迎归钱氏之意。不久,郭嵩焘与钱鼎铭互通书信成为二人的破冰之举;光绪元年郭嵩焘的再次复出也可谓与复合“风声”有关。

邓小南先生在其《走向“活”的制度史——以宋朝信息渠道研究为例》中谈到制度史的动态性,称:“制度都是有特定目的的,这些目标是在出发点的‘彼岸’,因此就需要观察通向彼岸的路径。路径上有若干节点,就像我们看到的桥梁,它有若干桥墩,若干节点组成一个单元,若干单元就构成了这一路径。”(56)邓小南:《走向“活”的制度史——以宋朝信息渠道研究为例》,阎步克等:《多面的制度:跨学科视野下的制度研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1年版,第100页。士人对郭、钱婚事的评判有如“桥梁”,不同时段的议论则像是“节点”,分析这些“节点”,我们不仅可以看到桥梁的走向,也有利于我们了解桥梁的尽头是政治利益的主导。光绪元年钱鼎铭殁,然而钱家仍处兴盛不衰之势,钱鼎铭与钱鼒铭子孙中任知县、知府、赏戴花翎者不乏其人。(57)钱泰阶:《太仓钱氏彭城世谱·第六册》,第120-127页。面对此种情形,劝和之声直至光绪十七年(1891年)郭嵩焘病逝前夕也不曾停歇。郭嵩焘去世后,其同僚、友人为其撰写的墓志铭中,无一例外都提到了钱氏的正妻身份;而对郭嵩焘生前宠爱有加的邹氏,在墓志铭中要么根本不提,要么仅作为妾室,如李鸿章为郭嵩焘撰写的墓志铭中说:“公娶陈,继娶钱,先后封夫人,妾凤、梁。”王先谦也说其“夫人同邑陈氏,继室太仓钱氏,妾周氏(应为邹氏)、凤氏、梁氏、李氏”;黄嗣东写道,郭嵩焘“子三,刚基,配陈夫人出,早卒;焯莹,凤孺人出;立瑛,梁孺人出。继配钱夫人无出”(58)郭嵩焘:《玉池老人自叙》,清光绪十九年养知书屋刻本,第12、15、19页。墓志铭对于妻妾的记载,若是存在妻妾改嫁、妾未生育子嗣等因素,可以不记其人。邹氏一生未生育子嗣,李鸿章将她缺记也在情理之中。。可见,官宦士大夫通过各种途径极力维护妻妾有序的家庭秩序与仕宦之间的政治联姻,而郭、钱事件则破坏这一规则。

在友人的劝和、钱家权势日盛以及钱氏守贞不嫁的情形下,光绪十三年(1887年)郭嵩焘曾请托同僚姚岳望去打探钱氏近况,当得知钱氏庶母韩氏仍健在的消息后,他便打消了迎回钱氏的念头。在他去世后,子孙将钱氏迎归湘乡奉养,俞大纲在《跋》中称:“细审先生内咎自讼之言,知夫人不负先生,而子孙迎养之举,要亦出于先生遗志,用践三事相约之不以无义处其守义之一事耳”。(59)俞大纲:《跋郭筠仙先生玉池老人自叙未刊稿》,《史地杂志》1937年第2期。

(二)妻妾形象的重新塑造:文本记忆的曲笔与“闺范”化

郭嵩焘在晚年有意迎归钱氏之举动,重新弥合着他与钱家的政治联结。而作为“理学贤流”,郭嵩焘是道光年间的进士,曾任翰林院编修,与曾国藩、刘蓉等理学名士深交,受理学思想及友人的影响很深,亦非常注重“修身”“齐家”对于事功的进阶性。(60)他对“礼学齐家”“以礼经世”的认识也与曾、刘相同,提出“齐家、治国皆须有教”“如语言行动,必依于理,自是成教之本。教成于身,而父子、兄弟、尊卑、上下之则,由家以推之国,无二理也。故曰:不出家而成教于国”(郭嵩焘:《大学章句质疑》,见《郭嵩焘全集》第2册,第746页)。郭、钱情事将威胁到其理学士大夫身份、名誉及政治地位,他又将如何弥合这一身份裂痕呢?

通过日记、书信的文本记忆重塑钱氏、邹氏的形象,使其达到形象的固定化和身份的合理化,是郭嵩焘维护自身和家庭门楣的选择。晚清日记、书信的出版和传阅可谓常见,郭嵩焘日记中即记载“伯寅信可人。阅其日记,得词二阙,并录存之”(61)郭嵩焘:《郭嵩焘日记》第1卷,第306页。,“孟辛日记载赵惠甫与李壬叔、王兰卿书”(62)郭嵩焘:《郭嵩焘日记》第2卷,第55页。,“见示曾劼刚日记一本,讥刺鄙人凡数端”(63)郭嵩焘:《郭嵩焘日记》第3卷,第901页。等。他深知私人日记、书信公开的可能性,因此有意识地在日记中书写和塑造妻妾形象,以此消解士大夫群体对他的偏见,并使自身行为合理化,以符合儒家传统礼学的规范。(64)郭嵩焘的手写回忆录《玉池老人自叙》,身后由儿子辈公开出版(光绪十九年,1893年)——也是迄今为止唯一的单行本,《郭嵩焘诗文集》(1984年)亦未收入——但是,手稿有一节专讲与钱氏的婚事,刊本却经删节。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俞大纲在《史地杂志》公布了这段文字;1960年代初,黎泽泰也披露了这段文字(《玉池老人自叙校勘记》,《湖南历史资料》1979年第1辑),二者皆自手稿抄出,录文略有异同,不害文义。郭嵩焘的儿子辈为什么要删略钱氏部分?后人对于前人著作的修改有时候是为了维护前人的名誉,修正其形象,郭嵩焘的子孙是否有这样的意向?且在清末中西思想碰撞之时期,士人如康有为、梁启超等逐渐认识到郭嵩焘思想的先进性,将其赞誉为先进者,对于郭嵩焘的人生污点令人置喙之处有所删节或是修改也无可厚非。此外,在俞大纲先生为《玉池老人自叙未刊稿》所作跋中谈及郭嵩焘去逝后,钱氏与郭嵩焘三位妾室的关系,称里人皆知钱氏委屈,妾室对钱的侮辱与刁难。如此看来,母亲对儿子的影响,意欲丑化钱氏的形象也大略可知。

郭嵩焘通过对钱氏的丑化和邹氏的美化,以凸显邹氏柔顺、贞德。梳理郭嵩焘日记可以发现,尽管他纳邹氏的时间在咸丰六年(1856年),但“邹氏”首次出现在日记中的时间却是同治二年(1863年)九月四日。(65)郭嵩焘:《郭嵩焘日记》第2卷,第129页。注意到郭、钱成婚于同治二年八月,可见邹氏在日记中出现较钱氏为晚,可以说邹氏的出现是由于郭嵩焘不满钱氏的结果,他将这段婚姻拟作“人伦之奇变”“覆水之难收”(66)郭嵩焘:《郭嵩焘日记》第2卷,第596页。。郭氏称自己娶妻的原则是:“不求美,然不可有破像,不求才,然不可有劣性。”(67)郭嵩焘:《玉池老人自叙未刊稿》,转引自郭廷以:《郭嵩焘先生年谱(上)》,第262页。在迎归钱氏后,他极力贬斥钱氏的相貌和品行。然而钱氏是否如郭嵩焘所言那么不堪?为什么冯桂芬又极言钱氏之佳?虽然古代男女婚前不得相见,但并不意味着对女子的外貌无从得知。俞大纲的母亲后来去湘阴探访过钱氏,称她“严谨不苟言笑,贤妇人也,殊非先生所述近于疯癫者流”(68)俞大纲:《跋郭筠仙玉池老人自叙未刊稿》,《史地杂志》1937年第2期。。由此可见,或许钱氏确有令郭嵩焘不满之处,但他所言实有对钱氏诋毁之嫌。而在郭嵩焘的笔下,钱氏“疯癫”“终日喧哄”,甚至痛詈丈夫,这不仅不是贤妇之举,反倒像悍妇一般的形象。(69)郭嵩焘:《郭嵩焘日记(二)》,第131页。笔者在前文曾有解释钱氏为何会有终日喧闹之举,似是出于郭嵩焘个人厌恶之情下的片面之词。在郭嵩焘与他人的信件往来中,由于他对钱氏的负面刻画,使得外人真的以为钱氏就是疯癫之人,如李鸿章在回复郭嵩焘的信中写道:“调甫之妹(钱氏——笔者),猝得疯痰,不得以出妻为不经,吴人责望,听之而已。”(70)李鸿章:同治二年十月十七日《到郭筠仙中丞》,见《李鸿章全集》《信函(一)》,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274页。这或许仅仅是朋友间的宽慰之语,也可能李鸿章真的相信了郭嵩焘的一面之辞,但之后随着真相的显露,李鸿章转而劝郭、钱复合。

邹氏又是否如郭嵩焘所言那般贤良淑德?郭嵩焘在《邹夫人家奠文》中称“羌恩斯而勤斯,非夫人兮焉闵”,认为邹氏贤惠可人,并记述她甘于陋室,勤劳料理家中各项事务,提携儿女,虽非己出却视如己出。(71)郭嵩焘:《郭嵩焘日记(二)》,第596页。从相关记载来看,邹氏在世未有一儿半女留存。此外,在郭嵩焘日记的记载中,邹氏主动为郭嵩焘纳妾冯氏(72)郭嵩焘:《郭嵩焘日记(二)》,第535页。,这的确符合古代男性对“贤妻”的期待,即自己未有生育则替丈夫主动纳妾延续后嗣。在郭嵩焘的笔下,他将闺范贤良女性所有的品德都附会于邹氏。但笔者通过整理其他士大夫的日记、书信,却从中注意到邹氏的“另一面”。郭嵩焘嫡长子郭刚基与曾国藩第四女曾纪纯成婚,郭刚基早逝,曾纪纯与邹氏的关系不太融洽,寡居生活略显惨淡。(73)曾纪纯同治五年(1866年)嫁与郭刚基,曾纪芬(曾纪纯之妹)在其自传中称:“姊于归后,与筠仙先生之侧室不相容洽。”(曾宝荪、曾纪芬:《曾宝荪回归录·(附)崇德老人自订年谱》,岳麓书社,1986年版,第13页。)当时郭嵩焘除同治二年娶进钱氏,之后郭、钱二人就处于仳离状态,他的身边仅有邹氏一人,另两位妾室凤氏和梁氏分别于同治九年、十年纳娶。因此,曾纪纯所言“侧室”当指邹氏。对此,曾纪纯之妹曾纪芬在其自订年谱中提到:“日食至粗之米,唯以莱菔为肴,月费一缗亦吝而不与。”(74)曾纪芬:《崇德老人自订年谱》,第13页。可见邹氏对儿媳曾氏似有严苛之嫌。郭嵩焘的弟弟郭昆焘也曾对邹氏颇有微词,郭嵩焘在同治九年的日记中说:“接意城信,诋邹氏甚力。”(75)郭嵩焘:《郭嵩焘日记》第2卷,第611页。可见邹氏并非如郭嵩焘所描述的那般完全符合传统家族闺范的女性。

结语:政治联姻与门楣维护是清代士大夫之家婚姻的本质特征

学界对于清代士大夫婚姻的探讨有许多,但大多是一种静态、完成时的结论,郭嵩焘续娶风波一事则带有动态的呈现,给读者展现更为复杂的士大夫之家婚姻与生活。通过梳理郭嵩焘续娶事件的前因后果,我们可以了解清代士大夫之家婚姻政治联结的本质,以及礼法社会对家庭秩序的维护。

晚清蓄妾之风盛行,纳妾多出于才、色、繁衍子嗣和彰显地位的需求。相对于妻的守礼与家族地位,夫对妾具有较大的掌控权,对于妾的宠爱多于妻也属常见。赵烈文晚年纳俞氏姊妹为妾,纳妾规格超出以往,欢床、新制衫裙一箱,先后致聘洋银六百圆,规格颇盛。婚后生活和美,俞氏妹妹“终日给侍”,赵烈文称“虽万户候不易矣”(76)赵烈文:《能静居日记(四)》,第2109、2113、2243页。。王闿运对于妾室六云的宠爱也比正妻多,经常令她随侍身旁并多有思念之语。可见,现实生活中宠爱妾室、冷落妻室的士人比比皆是。在这样的社会背景和士大夫对待妻妾的平常态度下,郭嵩焘与钱氏的离异既然已成定局,有抬妻、封诰之举也无可厚非。但与郭嵩焘不同的是,士人一般不会做出休妻的举动,甚而在他们的书信、日记中也多描写妻妾和谐、妻贵妾贱不可逾越的一面。如赵烈文要求妾室必须以婢女姿态遵循家内礼节侍奉主妻(77)赵烈文:《能静居日记(二)》,第1226页。,王闿运在回复友人如何处理嫡庶矛盾时称:“余以正言告之,当自屈以尊夫人,以慰妾,则得之也。其相讥也,小则不过问,要无使妾胜嫡,则自立于无过,而妾不敢怨……余虽言之,仍当还问夫人,以决是非,故特记之。”(78)王闿运:《湘绮楼日记》,第239页。尊妻抑妾才是妥善处理家庭关系的关键所在。

在传统士大夫道德观念的维持下,士大夫家庭内部的上下尊卑礼数明确,这也是士大夫之家认为门楣得以维持的重要表相之一。士大夫通过日记、书信等文本的书写,塑造闺范的妻妾形象以及井然的家庭秩序,以此彰显其士大夫身份以及高节门楣。程郁对于士大夫文本书写的妻妾形象也有论述,主要揭示了“以贬为主的妾形象”,如低贱、风流、阴谋家等形象。(79)程郁:《蓄妾习俗及法规之变迁》,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61-267页。观郭嵩焘及其他士大夫日记、书信中的妾形象,妾往往具有传统闺范女性的一面,如郭嵩焘的邹氏、曾国藩的陈氏、赵烈文的俞氏和王闿运的六云等,可见士大夫对于妾室的理想选择是贞顺、美貌、才情兼备之人。关注到此点,也可知晓对妾的选择和妾在文本记忆中的形象塑造,也成为士人维护其身份与门楣的方式之一。

从郭嵩焘情事的反复波动中,可窥见士大夫之家的婚姻以“门当户对”相尚,究其本质实为政治利益的考量与联结。在这样一种婚姻形式下,礼法社会的规范和家族利益的联结使得妻的身份得到保障,但对男权社会而言,夫对于妻的休弃与迎归又体现了男权家庭中女性地位的卑微,郭、钱事件凸显了晚清士大夫之家婚姻礼法与现实之间的割裂与矛盾。只是,相对于平民而言,士大夫联姻所结成的政治利益关系网更为广大和复杂,这层关系网也在主导着家庭内部的夫妻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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