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灵
(山东外事职业大学 综合学院,山东 威海 264504)
王建疆教授近年孜孜矻矻构建起来的“别现代”理论,虽然以美学与艺术理论为核心,却有着更为广阔深切的现实关怀。这一充分吸纳了中、西、马学术资源的理论构想即使放在全球语境中来看,也有着令人耳目一新的创新性和重要的学术价值。它不仅为我们阐释美学和艺术现象提供了一种新颖的理论模型,而且对我们理解现实中国、人类历史和全球一体化的当今世界格局及未来民族国家的发展进程与文明形态,也给出了可资借鉴的观照视野和思想坐标新构想。当然其理论中的一些具体方面也包含着值得、并需要进一步探究、完善的地方。
在思想解放、理想主义高涨的20世纪80年代,中国人文社会科学界乃至整个社会文化领域曾经兴起过一股“美学热”。这恐怕是因为审美不仅蕴含丰富的个人性色彩、感性自由特质,而且具有超凡脱俗的、“形而上”的高深以及与艺术为近邻甚至被认为是“艺术哲学之核心”的英秀形象的缘故。随着改革开放步伐的加快和市场经济的兴起,美学和文学很快失去了“轰动效应”,进入了学术后台的沉静时期。当然,作为人文学术的重要组成部分,美学从来没有止步,从事美学研究的学者们依旧在进行着自己的探索。美学延伸、聚焦为以“关于‘超越实践美学’的论争”为标志的新阶段。纵观20世纪中国美学,虽然其从50年代起就自觉地以“马克思所反复强调的那个‘肉体的、有自然力的、有生命的、现实的、感性的’人为出发点和归宿点”,不过李泽厚在客观派的基础上引入了“社会”的概念,又因“社会是人生产的”,这样“社会与人在实践的基础上统一起来”,而这显然也在强调着美学中的社会、实践元素;自90年代以降,后实践美学勃发之时,美学各派争论的虽然已经“不再是美在客观还是主观、群体还是个体这些属于上一代的问题”上(1)夏锦乾:《序》,见《学术月刊》编辑部编:《实践美学与后实践美学——中国第三次美学论争论文集》,上海三联书店,2019年版,第2-3页。,但关于实践、社会的强调与以前一脉相承。不过,感性、现实、社会、客观等等概念在这里主要还是落实在较为哲学的、抽象的层面。社会现状、社会现实问题、国家治理状况,这些宏观又直接关涉当下社会生存状况的命题,也许与当时的相关社会现实问题还没有发展、呈现得如后来那么显著而引起人们更强烈的关注有关,还基本不在美学理论和美学话语建构的主流视野中,美学与现实社会之间保持着较为开阔的“审美距离”。因此,当我们读到王建疆近些年来所苦心经营的“别现代”美学理论的时候,其背后的现实关怀和社会担当意识,首先给人以强烈的感触。
目前虽然已是生活、工作在中国最发达的中心地带、有着“魔都”雅号的上海的王建疆教授,大概有过较为艰辛的辗转求学、追寻科研事业发展、谋求梦想实现的奋斗过程。特别是他在地处西北城市兰州的西北师范大学任教的人生经历,应该让他更多地看到关于人生、关于社会和现实的可喜的、令人乐观的进步、发展的同时,也察觉到地区发展的不平衡、一些人还处在贫困线上或生存与发展的条件还很脆弱等等涉及社会底层的种种现象,因而对社会现实怀有了更多的责任意识、担当意识。因此他在讨论学术问题、哪怕是美学和文艺理论这样似乎本可以和社会现实中的具体生存问题保持一定疏离的学术理论问题时,仍然能够怀着满腔的古道热肠和“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家国担当意识而主动、自觉地将自己的学科问题与现实社会问题紧密地关联起来。
在王建疆的这些论述中,那些人们在日常生活中迫切关注的问题都得到了正面的、富有启发性的描述、分辨和概括。在他的美学论著中,当下中国典型、突出的社会问题、现象和症候不仅没有被无视,反而得到更集中、尖锐的呈现。特别是,他对这些相关社会问题的概括,还非常善于采用最具有说服力和可信性的党的政治报告来说明和支撑。这不仅使他的问题概括和理论分析变得更加结实、可靠,还说明,作为一位有着极强烈的社会关怀意识的学者,他直面社会问题,但同时又是下着极大的学术功夫、秉持着积极的建设性地解决问题的坦率和热诚以及由此而生的不辞辛劳的敬业态度来研究这些相关的学术资源、理论文献的。要知道不抱成见地认真研究这些一般被认为是美学学科外的文献,特别是将之纳入自己的文学理论和美学研究的学者还不能说是很多。曾经一个时期也有西方学界把苏联和中国的社会科学研究粗率地一律贬低为是对每一届政府制定的“五年计划”做注脚,如果真停留于此,当然其学术价值会有很大局限;但如果能够认真地以学术的态度来研究这些政治报告并把它们与自己的专业结合起来,何尝不是一件很值得提倡的事情。而王建疆教授的研究,就是在自觉地做着这样的尝试,而且做得合理、做得富有成效。这是应该充分肯定的。
王建疆的别现代理论的一个重要的理论组成部分或者说发现、观点,就在于对当下中国人文社会科学理论话语与社会历史进程以及现实社会实际状况之间巨大错位或不相匹配状况的揭示,并自觉有力地对这种不匹配或错位引发的问题作出清晰的、富有说服力的描述、概括和分析。
20世纪70年代末,中国开启了改革开放的新里程,伴随着经济的开放,国外先进的科学技术大批涌入中国,随后西方人文社会科学的重要理论和知识也渐次引入。人们普遍以为,西方20世纪几十年、近百年的各种思潮、流派的主义和知识以横向同步的姿态涌入中国。而随着改革开放步伐的不断加快,也基于历史补课的成效,到90年代末,当代中国的人文社会科学的学术话语已几乎与西方世界同步。80年代当“现代派”才在中国刚刚起步,多数人对它还感到陌生新奇,把它作为西方社会的病态表现和病态艺术的时候,弗雷德里克·杰姆逊的讲课和书稿《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已紧锣密鼓地把“后现代主义”这个概念带进了中国。这一概念所描述的症候在当时的中国社会如果说还只是“草色遥看近却无”(王一川当时对后现代进入中国初期的概括语(2)王一川:《“草色遥看近却无”——后现代还是泛现代?》,《文艺争鸣》1992年第5期。)而叫人觉得标新立异、莫明就里的话,90年代初北京大学出版社的《后现代主义文化研究》(王岳川著,1992年出版)和“中国后现代文学丛书”(赵祖谟主编,1994年出版)等著作的出版,就把“后现代”的话语一股脑地摆在了中国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前沿中心地带。而其时,中国学界对于什么是“现代”“现代派”“现代主义”的理解尚处于普遍没有把握的阶段。而刘小枫的《现代性社会理论绪论》在90年代末出版的时候,对有关概念尚且普遍懵懂的学者甚至不免疑惑:何以“现代派”早都谈过了?“后现代”已经成了热门话题的当下,为什么反而又谈论起了“现代性”呢?到了此时,可以说某种意义上,中国的人文社会科学学术已经与欧美发达国家在言说话语、言说话题上实现了同步。
与此同时,弗洛伊德主义、尼采思想、克尔凯戈尔和萨特等的存在主义等连同结构主义、新批评、符号学、解构主义以及巴赫金、西方马克思主义、文化研究、女性主义等等的登堂入室,中国人文社会科学的话语空前繁荣。它们与计算机的普遍应用、通讯技术的大发展、互联网的普及和实体经济在WTO等框架下的全球流通一起构成了整个社会经济文化“全球一体化”的潮流,这股潮流还因为温室气体排放、环境污染等负面问题的凸显,一起强化了“全球一体化”的紧迫性和“地球村”概念的常识化。符号话语层面的全球同步和经济技术层面的全球统一市场的现实,似乎表明中国与欧美发达国家之间越来越有了“共同语言”“共同话语”。这至少是一段时期给人的一个总体性印象。
而正是在这里,却存在着巨大的错位和悖谬。后现代、解构、去中心、打破逻各斯中心主义、“想象一种语言就是想象一种生活”、语言论转向、话语权力等等早已成为人文社会科学领域的流行词语,具有极高的使用频率。今天我们当然不能说这些言说和对这些理论、术语、概念的运用都是不合理的、无意义的,但我们的确忽略了许多不该忽略的问题、话语和社会现实问题。那就是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瓦解了科学、真理、真实乃至社会现实的可把握性和意义,我们也可以把这种现象理论化为:显在文本与隐性文本、符号文本与现实文本之间的错位。这个错位的一个语境问题就在于:错当家乡如他乡。如,谈到中国社会的实际情况和现实问题的时候,王建疆提出:“中国目前还不是现代社会,更不是后现代社会的定性也来自中共中央十九大报告。该报告认为,中国仍属于第三世界发展中国家,尚未实现现代化,直到2035年才有望实现基本的现代化。因此,抛弃中国是后现代社会和已经现代化了的谬说,是一次思想解放。这个思想解放必然会带来出人意料的收获。”(3)王建疆:《别现代之“别”》,《江西社会科学》2019年第6期。显然,他对目前中国人文社会科学理论言说的语境之谬给出了清醒透彻的揭示,而且与中共中央最高级别的会议报告密切关联起来,从而使其因出自执政党报告的全局性、权威性以及非自我表彰性而更加具有了理论的说服力。他把这些断言看作是“一次思想解放”,绝非溢美之词,而是有着深刻理论自觉的。
王建疆这个正面的、全局性的判断与论说,就把我们很多学人或许还比较朦胧的语境意识,鲜明有力地推到了学界前台。这个问题意识的核心笔者以为可以表述为:如果说我们的学术研究和学术表达是一种显性文本的话,我们当下的、现实的社会状况和人们的实际存在状况,乃是一种隐性的文本。因此,当我们的显性文本在探讨言说的时候,我们可能未充分意识到隐性文本的存在、或只注意到了隐性文本的一部分存在与状况,而忽略了它全局与整体多样性的实际。更重要的是,当我们加入全球一体化的同步性理论言说的时候,我们虽然和国际社会(当然主要是欧美国家)实现了“语言共同”“话语共同”“话语表达的逻辑与方法共同”,而且尽管我们有着“同一个世界”乃至“同一个梦想”,但我们毕竟属于这个相同世界的一部分,各自的实际状况——社会制度、经济制度、社会现状、文化传统乃至人们的生存状况和社会问题却是千差万别的。尤其是,当欧美学界畅谈“后现代”“解构”“去中心”“打破逻各斯中心主义”“走在通往真理之途”等等话语与理念的时候,欧美国家基本上早就建立了现代民主法治的国家制度,自由的市场经济已经发展了数百年,这个现实的、坚实的现代性基础是他们大谈、特谈上述问题的语境。而这些“后现代主义”理论和观念无疑都是首先关系到“主体间性”问题的。当福柯把话语权的问题抛出,当他把文明对人性、人权的压抑问题凸显出来的时候,他是以文明史的事实和个体生命权利的角度来论证和言说的。或许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福柯们的理论是建立在西方现实包括国家机器建制的基础上来说的,他们是要提升、改善国家机器建制及其执行的,目的在于使它们更加有利于个人权利的保护,以及在国家制度规制之外的个人社会交往领域更好地尊重“他者”的人权、“他者”的权利。因此这些学说绝不可能真正揣抱对已有的国家机器、法律制度做出深度的拆解或摧毁的动机。换句话说,西方人文社会科学,是发现了以往已经取得的人文社会科学还存在着漏洞,而不同流派的思想家们,又从不同的角度和层面发现了新的问题,这些问题绝不是思想家自己任性“话语权”的行使和表达,而是一种科学发现,只不过常常做出了最典型、最极致化的表述和展示。而他们这么做、这么谈论具体社会问题的方式和内容,都是自觉不自觉地站立在欧美社会存在的现实和已有文明包括学术文化资源的基础与语境中来谈论的。
事实上,即使是福柯和德里达,他们的言说语言、论证和表达,也都是在我们已经运用了几百年乃至几千年的语言、逻辑、原理的基础上进行的,他们的理论和话语成果都归属于人文社会科学。当然他们有时掺杂了文学创作、艺术创作的手法,这在尼采、海德格尔、本雅明、罗兰·巴特、福柯、德勒兹等等思想家的身上有着突出的体现。但是因为他们是思想大家,人们容忍、接受他们的言说方式的同时,基于社会制度和学术文化的具体现实,人们甚至欢迎这样的一种言说方式,不管它是纯粹的科学文本,还是纯粹的文学文本,乃至什么样的“快乐文本”,因为那个坚实的现实,社会基本制度和文化制度、学术传统早已无声无形地存在在那里,因此任何理论言说的方式、任何文本风格,都只会增加社会的活力,而不至于带来太严重的负面影响。然而,我们的生存语境、社会现实、在世界文明当下格局和历史进程中处于和西方社会有着重大差异的状况。我们的言说方式、话语和言说的重点,如果完全与西方一致的话,我们就会与现实社会的实际相脱离。我们就会——错当家乡如他乡!
也正是在此一点上,王建疆的问题发现和焦灼意识引起了某种意义上曾经处于浑然不觉的想当然的学者,包括欧美学者的警觉和关注。如著名美学家、前国际美学协会主席阿列西·艾尔雅维茨(Ales Erjavec)提到:“王建疆教授的问题触动了我思想意识深处的神经痛点,我们可以开始有意识地思考他提出的问题以及由他提出的问题所生发出来的更多的问题,尽管这些问题哪些与我们相关,怎样与我们相关,以及如何与我们相关,可能一时还不清楚,但我肯定他的问题一定与我们所有的人密切相关。”(4)阿列西·艾尔雅维茨:《再评王建疆的别现代主义》,徐薇译,《湖南社会科学》2017年第5期。
在笔者看来,这就是我们在谈论“别现代”这个命题时首先要看到的问题,即这个重大关切,它指向我国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领域中普遍存在的这个语境错位问题的要害与实质。
如果说关于当代人文社会科学中的无意识或半意识的语境错位和现实问题搁浅的言说,是王建疆的“别现代”话语的一个重要部分的话,在理论结构与功能效果上,它们都可以归属为“别现代”理论的“解构”部分、否定部分、拆旧部分。而他的整个“别现代”理论的结构设计中还有着重要的建构、建设、肯定部分。这个部分的核心即是他的“审美形态说”“社会形态说”的新发展。
人是一种全息动物。人有能力将自己所处环境中的各种状况与信息自觉不自觉地映射在自己的头脑和心理中。对应到美学话语,广义的审美乃是世人对自己存在的世界和处境的一种感性的、直觉的感知与判断,因此,应该可以在感性层面、审美层面上见识到人所处的生存环境、社会形态的映象。考虑到上面探讨过的语境问题,应该说在人的审美感知中,现实的社会形态一方面是人的审美活动对象的重要部分、是审美内容的重要构成;另一方面,人的审美意识和审美判断又是以人所在的社会现实、存在现实、社会形态为语境和坐标的。有意思的是,大约200年前的俄罗斯文豪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其名著《罪与罚》里就已经敏锐感知和言说了在个人审美与社会现实问题之间的审美关联。以拿破仑作为自己的未来形象设计的主人公,穷大学生拉斯柯尔尼科夫在为自己的杀人行为反复辩解的过程中有一些思考:据他所知,拿破仑和他的军队在土伦、在巴黎、在莫斯科曾经杀人无数,但大家还是把他崇拜为伟人,那么他自己的杀人是否也具有了一样的正当性呢?何况拿破仑也以美学话语说过“从崇高到可笑只差一步”,那么他自己的行为又是怎样的呢?因此他独白道:“拿破仑、金字塔、滑铁卢同一个瘦骨嶙峋的、十四等文官的太太,在床底下放着一只红箱子的放高利贷的老太婆相提并论——哪怕是波尔菲里·彼得洛维奇能领会这个道理吗?……他怎能领会呢?……这在美学上是不容许的:‘拿破仑会爬入“老太婆”的床底下去!咳,窝囊废!……’”(5)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岳麟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265-266页。显然在这里一个涉及杀人的重大现实社会问题就直接关联到了美学上,甚至在以美学的方式审判着它的合法性问题。
而类似的以美学方式探究社会问题,在文学艺术批评史上也是源远流长的。比如泰纳在19世纪就开始将文学艺术问题在风格和审美的维度与社会生活内容关联起来:“社会学派的批评家认为,文学作品——题材的选择与形成,作品体现的思维方式,作品对其表现的生活方式的评价,甚至作品的形式特征——不可避免地受制于其特定时代的社会、政治、经济力量及结构。……法国史学家伊波莱特·泰纳有时被视为第一位现代文学社会学批评家,他在其所著的《英国文学史》(1863)中提出,一部作品大致可用三个因素来分析,即作者的‘种族’、地理和社会‘环境’、历史‘时代’。”(6)M.H.艾布拉姆斯、杰弗里·高尔特·哈珀姆:《文学术语词典》(中英对照),吴松江等编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739页。因此,王建疆从形态上来沟通审美和现实社会问题也属于对这一传统的继承与当下发展。
作为文论和美学学者的王建疆在社会形态、社会发展阶段和现实社会问题与人文社会科学话语之间架起的桥梁就“选址”于美学的接口,而这个桥梁就是经过他改造发展的审美形态理论。同时他非常恰当地明确了审美形态和意识形态概念的区别,他说:“审美形态是形态学(morphology)意义上而非意识形态(ideology)意义上的关于体裁、风格、趣味、境界、人生样态的聚合体。”(7)王建疆:《别现代:从社会形态到审美形态》,《甘肃社会科学》2019年第1期。这一点是很重要的,一方面便于弄清他的概念,另一方面在于,“意识形态”概念有着浓厚的政治乃至党派意识的沉淀,容易对纯学理的探究带来某种错觉。而王建疆的“别现代”理论就在于把一个现实社会问题尽力转换成一种更理性中立而富有建设意义的学术问题、学理问题、科学问题。
如果说《罪与罚》中的这段社会问题与美学的关联是拉斯柯尔尼科夫想要研判、解决自己杀人是否合理的现实问题的话,王建疆的理论触动点和运思方向可以描述为:自己学科的追求与对社会现实问题的关切两股合力促成了他理论言说的具体方向和内容。而他要解决的社会现实问题如同拉斯柯尔尼科夫一样,都是最尖锐、迫切的社会现实问题,只是王建疆的问题都不是直接关涉到自己,这些问题都属于公共领域的社会现实问题。如:法律架空、有法不依、知法犯法等司法腐败、“吃大肉的和尚在念经”、医患冲突、环境污染、制假售假、篡改历史、重大安全事故频发、财富不均和贫困人口存量与解决难题、城乡二元的历史遗留与户籍制度的统一等等(8)王建疆:《别现代:研究中国问题的切口》,《贵州社会科学》2018年第4期;《别现代:别在哪里?》,《湖南社会科学》2017年第5期。,这些问题不可谓不尖锐,不可谓不重大,不可谓不棘手,但王建疆的研究就在于不回避问题的同时,他是以学者的责任意识和学术的科学方式来辨析问题的结症,将一般的社会问题和其症候转化为理性的、科学的表达,也即情感和价值态度零度化的科学语言、科学理论的描述,从而不仅有利于如何看待和归结问题,更为问题的科学解决、社会的进步、社会制度的完善做好建设性的智识准备、铺垫,这将有利于有条理地、科学可行地解决问题和规划与安排议程。他是如此描述、表达极为核心的社会治理问题的:“由于法律、人民这些概念都是现代性的具体范畴,而在现实中,人民和法律总是被架空、被遮蔽、被替代,所以该剧中暴露出来的并不是真正的、真实的、具足的现代性,相反,是现代社会中虚妄不实的现代性,也就是吃大肉的和尚在念经。因此可以说,中国目前的腐败问题实质上是一个比腐败更为深刻、更为复杂的现代性缺失的问题,是一个别现代问题。”(9)王建疆:《别现代:别在哪里?》,《湖南社会科学》2017年第5期。在这里,他从学理的角度把事关一个国家政治状况及其政治承诺与历史实践的重大问题,转换为一个真正的“现代性缺失的问题”这样一个学理表达。而“现代性”概念正是一个“社会形态”属性的概念,与之相关的“前现代”“现代”“后现代”“后后现代”等社会形态的描述与规范以及由它们引出的理论话语都顺理成章地组成一个在今天更好谈论的理论范式体系。它们基于经典马克思主义的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社会的社会形态经典理论,与之衔接,又将问题的表述语言和理论范型与全球一体化时代的当下言说语言、理论范式相融通,使问题的呈现和解决更加明晰、切近从而具有了过滤一般政治意识形态话语的优势。针对中国的社会形态问题,王建疆更是给出了具体研判一个国家社会形态类型、构成、成色的一套指标体系,这其实是在人文科学中巧妙引用了社会科学、管理科学的思维和手段。他的指标体系中一个具体组成部分为“社会成分占比”说(10)王建疆:《别现代:别在哪里?》,《湖南社会科学》2017年第5期。。他特别注意到当没有明确指向一个国家实际情况的时候,社会形态之说并不是一个编年史概念而是一个属性概念,而“属性概念建立在对社会成分占比的分析的基础上,就如用24k 和18k来确认金子,以低于18k为合金一样,现代性可能因为前现代占比过大而不能成立”(11)王建疆:《别现代:从社会形态到审美形态》,《甘肃社会科学》2019年第1期。。
关于当代中国语境,王建疆认为:“社会形态指由社会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社会活动构成的社会模式,或以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为标志,或以现代性和现代化为标志,或以‘社会主义现代化’兼而有之。由于对‘姓资姓社’的问题的搁置,加上从20世纪末至今学界承接西方70至80年代的现代与后现代之争,我国哲学界、美学界、文艺学界对于社会形态的讨论基本上聚焦于现代性问题。”(12)王建疆:《别现代:从社会形态到审美形态》,《甘肃社会科学》2019年第1期。他在这里继承了马克思主义的社会形态说,但又没有拘泥于当时的历史语境,而是充分吸收了后来人文社会科学的理论成果,加入了中国历史实际问题所指向的本体。当他用“‘姓资姓社’的问题的搁置”来谈论问题的时候,这个问题及当代中国的历史实践本身所暗含的意蕴已经有力地支持了他的社会形态属性的占比说。他还科学而巧妙地引用了中共中央的文献来述说这个理论命题:“2017年中共十九大报告通过三个判断描述中国的现代化进程:(1)中国仍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2)仍属于发展中国家;(3)直到2035年方可实现基本现代化。这就意味着在实现现代化之前,决定其有无的物质现代性、制度现代性、思想意识现代性,都仍如‘脱贫攻坚’一样未及‘化’的充分程度,这就说明中国现代性和现代化尚在路上,中国社会形态研究尚有很大空间。”(13)王建疆:《别现代:从社会形态到审美形态》,《甘肃社会科学》2019年第1期。他的这个“中国现代性和现代化尚在路上”的判断既是针对中国社会整体而言的,也是针对人们对“后现代”的热衷谈论而言的。关于他的“占比说”,他当然是承认中国社会一定区域、一定层面、一定维度上是具有现代性乃至后现代色彩的,尽管社会形态的整体和核心要素仍然处在建设“现代性”的路上。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他把当下中国的所谓“现代”“现代化”“现代性”命名为“别现代”,并且因为上述原因,对一部分人所用的“后社会主义”概念做了否定,因为它“忽略了中国自改革开放以来在所有制、分配制、福利制方面对于社会主义概念的突破”。(14)王建疆:《别现代:从社会形态到审美形态》,《甘肃社会科学》2019年第1期。
王建疆关于“现代性”的属性说、占比说,上升到历史哲学层面则是他的“时间的空间化”命题。而他对中国现代性的萌生、发展、建构与成熟也给出了形态学的展望:“别现代社会的走向难以预知。但是,在这样一个杂糅而又充满既和谐共谋又对立冲突的结构中,由于现代、前现代、后现代的不同占比及其相互较量,会必然形成和谐共谋期、对立冲突期、和谐共谋与对立冲突交织期、自我更新超越期四个历史阶段。别现代的最终出路在于超越这四个历史阶段,也就是否定别现代,进入别样现代性阶段。”(15)王建疆:《别现代:别在哪里?》,《湖南社会科学》2017年第5期。
而作为美学领域的社会现实问题的言说,可贵的是在社会形态说展开的同时,对审美形态说作了调整,并颇为新颖、充分地展开了对应、勾连,从而使他的具体社会问题的美学言说得以成立。这其中当然是有一定的学术意识联想和学术理论拓展问题的。他自己对此有明确的意识和体验,他曾说:“上层建筑总是随着经济基础的变化而发生或迟或早的变化,这是马克思主义的一个基本观点。但具体到审美形态,它与社会形态之间有什么联系,却是一个新的话题。这个话题有可能在社会形态与审美形态的互动中共同推进社会形态和审美形态的研究。”(16)王建疆:《别现代:从社会形态到审美形态》,《甘肃社会科学》2019年第1期。他总结出了一系列审美形态类型或范畴,较为吻合地对应了他的关于社会形态占比、成色的看法,他梳理出“囧剧、奇葩建筑、冷幽默”等类型,并认为这是“改革开放以来的成果”。他在分析张艺谋导演的《英雄》时,更显示了以艺术作品来关联审美形态与社会形态的优长:“西方后现代的解构中心、结束宏大叙事、反崇高的思潮被当代中国学者和艺术家利用后,成为反对共同价值,反对现代性,反对现代化的借口。……最典型的就是张艺谋的蜚声海内外的大片《英雄》,以消解刺秦英雄,歌颂秦始皇为主旨,导演了一场前现代的甚至是反人类的‘法西斯美学’盛宴。其惨重的历史教训说明,后现代既可以被用来揭露伪现代,反对前现代,也可以被用来包装伪现代,复辟前现代,甚至与人类共同价值相背离。”(17)王建疆:《别现代之“别”》,《江西社会科学》2019年第6期。
在通过“审美形态”和“社会形态”把美学问题和社会现实问题关联起来予以论说之后,作为对中国社会问题研判的“别现代”之说就与作为审美问题、艺术问题研判的“别现代”之说合拢了。
王建疆苦心经营的“别现代”理论,其提出的初衷是想对不顾中国当下现实社会实际而以西方后现代理论话语言说中国的现象表示质疑,说一声:“可惜我不是你(——西方)。”这一发出符合中国问题和体现中国智慧的学术呼唤的先声至少可以追溯到20世纪90年代中期的张法、张颐武、王一川等对“中华性”的吁请(18)张法、张颐武、王一川:《从现代性到中华性》,《文艺争鸣》1994年第2期。以及文论领域的所谓中国文论的“失语”之说(19)李春青:《走出“失语”的焦虑》,《中国政法大学学报》2014年第4期。等。王建疆的探索,是这种学术努力的延伸、推进。但实际上,它所洞开的学术空间给欧美核心国家以外的社会研判自己的社会问题、历史进程和文化形态也有着启示意义。
“别现代”理论体现了对社会现实的极致化地接近的努力和深入的有效性。对社会形态与审美形态关系的新发现使得“别现代”理论在抽象与具体、理论与现实的聚汇处找到了深入现实存在并将社会形态与审美形态对应、贯通起来的肯綮之所在,也重新发现了感性和形体的社会与美学的意味与意义。“别现代”为中国社会问题解决、历史议程的设计提供了一种建设性的思路。另一方面,作为美学理论,它对当代中国艺术家如何通过艺术更准确、有力地表达社会关切提供了理论依据和责任吁求;而且对国际社会如何在当代中国艺术家的作品中辨认似曾相识的元素之外的中国症候的言说表达,给出了理论上的提示与支撑。
作为一种创新理论,“别现代”理论的许多细节也存在有待完善与加强的地方,包括审美形态、范畴与社会形态的对应问题。他大胆地提出解决问题的策略之一——“跨越式停顿”(20)王建疆:《别现代的空间遭遇与时间跨越》,《中国政法大学学报》2018年第3期。,但如何具体实施、在哪些领域以怎样的方式去实施,都还需要进一步深入研究,这也是我们有所期待的理论话题。
在提出自己的“别现代”社会走向问题之后,王建疆对未来中国社会的发展作出了这样的展望:“跨越式发展基础上跨越式停顿和反思,通过站在西方的后现代主义之后反观当下的社会发展,及时调整发展策略,实现真正现代化发展,建立别样现代性社会。”(21)王建疆:《别现代的空间遭遇与时间跨越》,《中国政法大学学报》2018年第3期。这句话其实回应了他自己的、也是许多人的共识:后现代、后后现代也都是“现代性”的一部分,就这个意义而言,“现代性”的基本内涵用作者自己的概括来说就是社会契约、科学理性、人权保障、博爱精神、社会福利制度、言论自由……等,“正是这些核心范畴规定了西方的现代性”(22)王建疆:《别现代:别在哪里?》,《湖南社会科学》2017年第5期。。既是如此的话(尽管这其中的议程事项未必都互相平行或相互和谐,但其“现代性”描述在总体上应该是可以赞同的),何必把自己的理论命名为“别现代”或“别现代主义”呢?
考虑到“现代性”概念蕴含的人类共性,那么我们何不借助维特根斯坦的概念来将未来民族国家各自拥有的、实际上在发育程度和具体形态上不可避免地大有差异的“现代性”命名为“家族相似的现代性”呢!?从其理论自身的内涵和交流的畅通来说,笔者以为与其说我们未来走向“别现代主义”或“别样的现代性”,或许不如选择将之表述为“走向家族相似的现代性”。因为,“别现代”这个名称本身对于初步接触它的读者来说,至少有一个明显的弱点,即容易引起排斥情绪。
与此命名相关,作者可以丰富自己的“别现代”理论构想的内部构成,使之成为一个更加丰富、条贯、完备的体系,但是没有必要将这些理论动机都试图体现在这一理论的命名上。用“别的”“分别”“告别”等等“语义”来强调“别现代”之“别”的意义多元,这或许有损于自己理论的严密性、准确性形象。另外采取像解释“易经”之“易”的多重含义的方式来解说自己理论命名的用意这种方法,其实反倒有陷入前现代的话语趣味或尼采、海德格尔、罗兰·巴特式诗哲表达风格(这不是一种严格的学术表达方式)的嫌疑。当然,也许选择“别现代”之名,作者不仅是从学术话语的角度作了考量,而且也加入了传播学、符号学的其他意图,则另当别论。
无论如何,“别现代”理论已经作出的学术探索和其怀抱满腔的社会关切,以及努力建构一种在现实社会语境中的“拎得清的理论”(23)王建疆:《别现代之“别”》,《江西社会科学》2019年第6期。的学术态度都是值得充分肯定的。鉴于该理论涉及问题的广泛和敞开的理论生发空间的广阔,本文无法面面俱到地谈论,且就此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