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命运与时代变迁——评长篇小说《城堡之外》

余三定

万宁的长篇小说《城堡之外》（湖南文艺出版社2022年1月第1版），写了蓝、郁、麦三个家族从新中国建立前后开始至今的近四分之三个世纪的繁衍、发展过程。作品中所写三个家族的繁衍、发展过程是活生生的，甚至可以说是原生态的，是丰富多彩的；同时作品的描写还让读者看得出，这三个家族的繁衍、发展又是与时代、社会的变迁、前进紧密相连、密不可分的。所以，我们从作品中既读到了生动、真实的家族史，又读到了形象、深刻的社会史。可以说，家族命运与时代变迁紧密相连，就是这部长篇小说给我们的最大启示。

一

《城堡之外》所描写的蓝、郁、麦三个家族繁衍、发展的过程与新中国社会变迁、前进的轨迹是紧密相连的，后者给前者提供了依据、依托和演绎的空间。借助后者我们可以窥见社会变迁的种种动态和风云，通过前者我们可以领略蓝、郁、麦三个家族繁衍、发展的生动画面和人生世态、独特风景。

我们可以从书中描写的家族史中读到丰富的社会史，从一定意义上说，作品中所描写的家族史就是一种独特的社会史。作品中的主人公郁澍的外婆沐上川与外公郁黄在新中国成立之初结婚（这也是郁氏家族的起点），就主要是社会的因素在起制约作用。一九五〇年春天，还在上大学的沐上川之所以在选择结婚对象时把郁黄作为首选，是因为沐上川“不但看到了郁黄的年轻，还有年轻后面，他的出身——农民”。作品写道：“通过一轮一轮学习，沐上川明白自己的家庭出身是剥削阶级。女人会莫名其妙地有前瞻性，也就是常人说的第六感觉。她怕她的出身，会连累到她以及她以后的孩子。当然，郁黄也知道，沐上川在那个时候有很多选择，但她不想找一个大她十几二十岁的男人，更不想找字都不认识几个的大老粗，她心仪的男同学倒都是正当年华，但又都和她一样，大部分出身于剥削阶级家庭，理智告诉她，他们更不能找。”于是，沐上川在郁黄的追求下，嫁给了曾是中共地下党员且有一定文化，但是却早已在老家结婚并已有两个孩子的郁黄（当然沐上川开始并不知道郁黄早已结婚并已有两个小孩）。沐上川对郁黄并没有爱，她是被迫作出的不得已的选择，此后两人一辈子维持着这种无爱的婚姻，是一个爱情悲剧。出身另一个家族的大家闺秀且在城里念书的麦含芳，新中国成立初期回到家乡，遭人强奸后怀孕，此时家里正在想法变卖田地，以免被划成地主成分，为了解决眼前的难题，也为了未来的生活，麦含芳只得由家里做主，被迫选择嫁给了虽然诚实但完全没有文化、家里极为贫穷的长工姚守旺，麦含芳的婚姻没有半点爱情的因素。作品中古罗村的麦家祠堂多年来完全衰败了，已经破败不堪，但在郁澍、陆永顺、蓝青林等的发现、创意和打理下，建成了很有价值的村史馆，这是得力于当今改革开放的新时代，人们有了这种建馆的实力，有了使用村史馆的现实需要。如果不是已经处在今天这个改革开放的新时代，建村史馆的想法人们都不会产生。从上述描写可以见出，一个家族的每一个行为都是基于现实社会，都是根源于现实生活。

人生活在社会之中，人的命运必然受制于社会，受制于时代，任何人都不可能悬浮于社会生活，这是我们在作品中所获得的明确感受和认知。作品中对郁黄原妻张凤妹带着一双儿女突然来访，给了郁黄一个措手不及的情节，有十分精彩的描写。作品写道：“进到屋里，郁黄觉得这是他这辈子最狼狈最窝囊的时刻，他辜负的人对不住的人都在这屋里，他全身发软，腿肚子发抖，呼吸断断续续，像位溺水者，抓不到任何生物。他手足无措羞愧难当。人类生理基因，总是会让某一部分男人在情感情欲面前先行动了，然后再被动地收拾造成的局面。其实，在这方面，郁黄是节制的，但还是稀里糊涂地制造了麻烦，他曾经天真地以为，老家的会永远老老实实待在老家，沐上川安静地陪在他革命岗位上，日子相安无事。”郁黄的做法和设想，只是他的一厢情愿，或者说是他的自欺欺人，现实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现实是冷酷的，时间是最公正的，郁黄必须接受令他难堪的现实。作品关于一九五七年的描写也很真实、传神。作品中写道：“就在那年四月的第一个星期六晚上，还在办公室加班的沐上川接到五哥哥的电话。五哥哥没有与她进行任何寒暄，而是用急促的语气跟她交代，要她把他们之间所有的通信都烧了，最好是把和其他任何人的通信也都烧了，还有就是如果记了日记，也赶紧烧了。”正是因为沐上川听了五哥哥的话，在一九五七年反右时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并在此后也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的抄家。可是五哥哥尽管小心翼翼，最后还是被戴上一顶右派帽子。我们在这里清楚地看到了，在强大的社会力量面前个人的渺小和无奈。作品后面写道，沐上川在自感来日不多时，特意当着三个女儿的面留下遗嘱：“爸爸百年后，骨灰送回他的老家武清大黄堡，让他守着他爹娘，与大娘张凤妹葬在一起，他们毕竟是原配，他也牵挂了这些年，让他们在阴间叙叙旧。我呢，百年后，骨灰也帮我送到辽阳老家，在我父母坟旁，挖个小洞……财产方面……我建议日后（他的存款）加上他的抚恤金，全部给他老家的两个孩子，他毕竟还是亏欠了他们。我的这些呢，你们姐妹仨分了。”沐上川与郁黄无爱结婚后，一直矛盾、冲突不断，虽然没有离婚，但很少和谐相处过。然而，待到老了以后（这时郁黄已是老年痴呆），沐上川反而原谅、理解了郁黄，处处替郁黄着想，这就是时间的作用、岁月的作用、生活的作用、社会的作用。

阅读作品，读者对于蓝、郁、麦三个家族在新中国建立初期积极投入经济建设，及其给一些人带来的命运转折、一九五七年反右所经受的磨难、“文革”中的曲折、改革开放所带来的新生等等，都有很好的描写，读这部作品，让我们在领略蓝、郁、麦三个家族的繁衍、发展过程的同时，也让我们回顾、重温了新中国风雨兼程的社会史。

二

《城堡之外》通过形象生动的艺术描写，塑造了多个在其他作品中难于看到的有特色、有个性、有概括性的血肉生动的人物形象，这些人物形象能引起我们对社会、人生的观察和思考。作品中有名有姓的人物形象数十个，大多能给人留下比较深刻的印象，我们在这里选择几个有代表性的人物形象略作分析。

郁澍是一个在新时代挺立潮头，似乎如鱼得水，但又遭遇各方面掣肘而艰难前行的人物形象。郁澍受过良好的教育，高中阶段开始学美术，高考考入美术学院，接着又到英国留学，后又做网络作家，且非常成功（这些就是他的挺立潮头）。初看起来，他似乎风光无限；但仔细琢磨，他也有很为难的一面。作品正是很好地写出了这种微妙之处，让我们感触颇深。作品一开头就写郁澍和蓝青林结婚并已有了女儿西沐后，突然离开家。作品写道：“快两个月了，郁澍很少与蓝青林联系，即使有电话打来，他也是三言两语很是匆忙，感觉边上总是有人，说话不方便。”原来郁澍是回枫城看望妈妈郁寒雨（郁澍是随妈妈姓）去了，此时正遇郁澍的外公、外婆双双因病住院，于是郁澍便留下来帮忙，后又遇妈妈郁寒雨腰椎间盘突出，于是留的时间更长。作品一开头就让我们看到，郁澍处在一个几难的境地：他是著名的网络作家，有数百万的粉丝，他要不停地写作；他已有妻儿，他深爱着自己的妻儿和小家庭，他要为自己的小家庭服务；他的外公、外婆已经年老，病恹恹的，爸爸又长期不在家，妈妈也生了病，需要照顾；他富有浪漫情趣，喜欢古罗村，喜欢古城堡，积极参与村史馆的建设，但他的事业又似乎不在这里；等等。所以，他在生活中总是有些压抑，总是有所顾忌，总是有点尴尬，这就是他的遭遇，这就是他的命运，这就是他的性格，这就是他的特点。我们不能不说，这种表面风光、实则尴尬的情景是当今生活中许多人的写照。我们正是在这里看到了生活的丰富性、复杂性和某种程度上的残酷性，进而看到了郁澍这个人物形象的独特性和深刻性。

谢一民（郁寒雨的丈夫、郁澍的父亲）是一个很独特的官员（贪官）形象，作品对他的描写不多，且主要是侧面描写，却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首先，他是很热爱、很投入工作的，他的工作经多次调动，他对家里的事很少操心，甚至很少回家，与自己的妻子（即郁澍的妈妈）感情也不深，他的心思、时间和精力几乎全部投入了工作。其次，他总是为国家和集体的利益着想，对于国家和集体的财产总是不想浪费。他听从郁寒雨的建议，将田阳到青木的公路扩建路线避开原有公路，改道为沿河新修，这样不需要拆迁费，一下子节约上十个亿的资金，而且老公路还可以照常使用。再次，谢一民的被查也颇耐人寻味，颇让人心情复杂。因为公路扩建改道，谢一民正洋洋得意于为国家节约多少资金时，老公路沿线等着拆迁、等着数钞票的人，已经彻底恨上了谢一民。作品写道：“恨上了，自然就不会放过。在他的周围，瞬间有了无数双眼睛，死盯着。谁都不是圣人，谢一民更加不是。这么多人找碴儿，不死也要脱层皮，谁都挺不住的。”可见，谢一民的被查既是（或者说主要是）由于他自身的原因，也有其他方面的因素。作品在这里没有把谢一民写成纯粹的贪官、十恶不赦的坏蛋，而是写出了其复杂性、丰富性和鲜活性。

蓝青林（郁澍的妻子）是一个有明显时代印记的当代女性形象。蓝青林是一位非常普通的女性，她没有很远大的理想和很崇高的抱负，“她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与自己喜欢的人生儿育女，才是生命的意义。她就是想让她与郁澍的血脉就此延绵，在浩瀚的宇宙里，随着人类向前的脚步里有这么一丝印记。”蓝青林的这种想法似乎是很庸常的，甚至是很肤浅的，但我们又不得不说这是很真切的、很实在的，有可能是很多人具有的。向往乡村，向往大自然，希望远离喧嚣的都市，构成蓝青林性格中的又一要素。古罗村并不是蓝青林的家，而是她外婆的娘家。蓝青林童年时随外婆走亲戚，常来这儿，留下了很好的印象。蓝青林成年后一次偶然的情况下来到这里，这里的房子已经破败不堪，“举目望着这些在童年眼里如同宫殿般的房子，她突然萌发了一个大胆的设想，她要留下来，请人修缮，重新上漆，于是与亲戚说，她要租下这个房子。房子的主人刚好要去城里给儿子带崽，亲戚说，你给我看房子，还修补，不要租金。可是，蓝青林不肯，硬是起草了一个合同，租期二十年，一年五千元。亲戚笑得合不拢嘴，立马签了字。”蓝青林留下来后，开始只是想在这里休整，不久开了客房，又过了不久改为开工艺品店，且生意不错。远离城市的喧嚣后，蓝青林在此过得很惬意，不久遇上了郁澍，两人相亲相爱，结为夫妻。向往乡村生活，是当今很大部分城市人的共同追求。蓝青林在古罗村本来生活得很惬意，可是又出现了新的问题，那就是孩子的教育问题。郁澍的母亲郁寒雨“想着西沐都三岁了，居然只是待在家里放养，她责怪起郁澍来，对孩子的教育，你们太过随意了。她不单责怪，自己还身体力行，去了小区周边的好几个幼儿园（此时正好郁澍带着西沐在奶奶家住），西沐看到那么多小朋友，看到幼儿园的各种设施，她挪不动脚了”。蓝青林虽然不同意这样安排西沐，但她却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解决孩子教育的问题，真是左难右难。这可能就是当今城市人不愿完全回归乡村的重要原因所在，作品冷静地正视这一点，丝毫也不回避。我们从这里看到了作者可贵的现实主义精神。

三

从艺术表现的角度看，《城堡之外》有许多可圈可点、一定程度上堪称经典之处。

细节描写真实、传神，能让读者读起来如在眼前，仿佛身临其境。作品中这样描写医院的病房：“这天她（沐上川）坐着郁寒雨的车去看老头子郁黄，然后拐道去了重症病房。这间病房里全是脑梗病人，失去意识，瘫在床上的。石芳躺在床上，张开嘴，打着很响的呼噜，一呼一吸，都显得惊天动地。两个鼻孔好像不够用，吸氧管、鼻饲管都插着，床边挂着尿袋，身体里也插着尿管，然后她的手上、脚上都有打点滴的留置针，而她的上方正挂着一大瓶复方氨基酸，从她的小腿输液进去。”任何人读了这段细致的描写，都会感到似乎是亲眼所见，是已经置身其中，一定会有伤感甚至恐怖的感受。作品中写麦含芳随姚守旺来到姚守旺贫穷的大山里的老家第一个晚上的情景：“麦含芳抬头看天空，看着看着，笑容就爬到她脸上。深蓝色的夜空下，繁星密布，又若隐若现，有的又亮又大，一闪一闪的，盯着它看的时候，它好像含羞迅速弱了下去，倒是旁边的、本来弱弱的星星，瞬间就光彩夺目，晶莹成一束耀眼的光来，然后扑哧一下，往不明方向滑动了，这里才开始滑动，那边一颗，倏忽一下又流走了。”这里用比喻和拟人化的手法写乡村夜晚的天空和星星，并连着写出了观察者难得的好心情，可见作者是艺术描写的高手。作品中还有一处关于接电话的精彩描写：“在她伸手去拍儿子时，郁寒雨的手机振动了，她几乎是愉悦地接听起电话，可是就在她听到声音后，她脸上的肌肉板结成块，之后，她一直在听，回答也只是重复一个字‘好’。声音超出寻常地理性，不像妈妈平常的言语。电话结束后，妈妈的目光依然停在西沐的脸上，但郁澍感觉到了，这个电话一定与爸爸有关。”郁澍的爸爸谢一民被查，但家里对具体情况不了解，所以当妈妈从电话里听到有关爸爸的情况时，自然是担忧、严峻、严肃等各种复杂的心情都有，于是就自然地出现了上述接电话的场景。

作品中有一些简洁、恰当并有深度的议论，很能给人以有益的启示。作品这样议论死亡：“其实，一件搁在那儿的事，一旦说破了，也就会如释重负。生在某种意义上说是偶然的，而死是每个人最终的结局，这是无法抗拒的必然。但这个必然又充满悬念，谁都无法知道自己在未来的时间里，以何种方式、具体在哪儿，离开这个世界。而人能做的，只能去假设，假设出现什么状况，自己在没有能力的情况下，委托亲人，按自己想好的方式离开。”这一段话既是沐上川的心理活动，也是作者的议论，很好地说清楚了死亡的必然以及人怎么样坦然面对死亡。作品这样议论爱情：“情感，如果可以用问卷回答出来，那就不是情感了。情感应该是看不见的，它就是一种气息，一种存在的感觉，一个眼神传来时，在某个时刻能看到秋水与绿波，这只是一瞬间，也许这秋水与绿波根本就是个人的眼神，因为我们每个人面前都立了一面无形的镜子，眼里看到的，其实是自己的内心。感情在两个人之间的存在，只是一个感觉。正如我爱你，可以与你无关，我只是爱着。”这是作者借助伍妮儿的心理活动而发出的感慨，对爱情作出了独到的、别开生面的描述，引人深思。作品中这样议论婚姻：“人是奇怪的动物，明知好的婚姻千里难寻，临了，又会为自己的后代张罗，全然不记得婚姻里的乏味与无趣，仿佛着手操办的这个婚姻，将会与所有的婚姻有所不同，所有的好运、所有的吉祥、所有的幸福，都会来到眼前这桩婚姻里。即使将来，这个婚姻出现了状况，人们又肯定会集体扭过头去，装作没有看见。从古至今，婚姻里所有的不堪，忍一忍，才会走至云淡风轻里，这是很多人对待婚姻的态度。”这是作者对婚姻、对人们面对婚姻的态度的冷静直面、深刻分析，虽然缺少诗意、有点残酷，但我们不能不说这是很真实、很到位的。

作品的情节与结构安排很有特点。从横向看，作品对蓝、郁、麦三个家族繁衍、发展的描写，三个家族之间大部分时间是没有相互交集的（只在少部分时间有相互交集），各个家族各自按照自己的血脉发展，各自构成自己的发展线索，作品中往往是这一章写这一个家族，下一章写另外一个家族，再下一章则写第三个家族（只有少部分地方有连续几章写一个家族的情况）；从纵向看，各个家族的发展，甚至各个人物的生命历程，大都不是按照自然时间的顺序来描写，而是穿插很多的回忆（回溯）。这样的结构安排，其最大的优点就是生活化，就像生活本身那样自然而然，没有故意讲究结构安排的人为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