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霞
每一场雪的降临都是早有预谋。
当北风将树上的最后一片枯叶席卷而空时,夜色像潮水一样涌向村庄,塞满村子里的角角落落。村庄的冬夜罕有地寂静,空气里透着寒凉的气息。收拢翅膀的鸡群紧紧相依着蜷缩在栅栏里不动声色,好像只要扇动一下翅膀或是挪动一下脚步,刺骨的冷风就会从移动的缝隙里钻进来。平日里与鸡你追我赶的黄狗也将身体蜷曲成一团贴着鸡偎在栅栏里,它们尽释前嫌,在凛冽的严冬里摄取彼此的体温御寒。
一阵紧似一阵的朔风掠过屋顶后,寒流层层逼近,灯熄了,村子里的一切陷入深深的黑暗中。雪粒稀稀拉拉落在瓦片上,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夜渐行渐深,雪粒密集地洒下来,被劲风一圈圈腾空荡起又骤然放下,就像筛箕一遍一遍过滤沙子,沙沙撒在瓦片上,偶有三两粒伺机蹭进屋内,寒风也顺势灌满了屋子。
雪粒肆意抛撒过后,漫天的雪花悄无声息地覆盖了山林与村庄,所有的混乱与芜杂笼罩在皑皑白雪中。积雪把竹子压得东倒西歪,不时有翠竹咔嚓一声断裂。母亲给我们泡了杯红糖水权当早饭,并宣布从今天开始,一天只吃两顿饭了。正在长身体的我们听到这个消息无疑是一个噩耗,意味着今后的每餐都要与红薯打交道了,虽然母亲总是把红薯变着法地做给我们吃。譬如把红薯刨成丝晒干,掺在大米里一起煮,又或是把晒干的红薯丝碾成粉,做成窝窝头放在锅里蒸,再干脆就把红薯削皮剁成块和进米里一锅煮。入冬前母亲早早地就把红薯加工成淀粉,然后烫成粉条,淀粉能做粑粑,也可用开水直接冲泡着吃,粉条煨汤是配菜,也能像面条一样当主食吃。我常纳罕,母亲怎么就能把红薯折腾出这么多花样呢?可变出花来也是红薯,内心是抗拒的。朱楼坡山高路陡,不足一米宽的山路延绵数里。村里主要经济来源就是山上的竹子,砍下来扛到十几里外的船码头才能换到几个钱。竹子并非取之不尽,每户分到的竹山是远远不够养活一家人的。酷冬降临时,家里能储有两百斤大米已是很富裕的人家了。深山里的冬天要比其他地方来得早些,走得却迟些。就算有两百斤大米,也要吃到来年雪化路干,笋子出土成林,方能进山砍竹子换钱买米。家家户户都有三四个半大孩子,米是远远不够吃的,红薯就成了过冬的主粮。为了多种些红薯,村民们见缝插针,锄头能挖动的地方,绝不会让地长草。各家都有一个储存红薯的土窖,以便在寒冬腊月吃上新鲜的红薯。
窗外的雪景把我们的目光吸了去,忘了这短暂的不悦。喝过红糖水后,哥哥撒腿冲出房门,哪知踩着阶沿一滑,整个人咕咚一声扑进雪地里,我和两个妹妹相继跳出伙房门槛看着哥哥只管笑,并不去拉他。哥哥趴在雪地里偷偷拧了个雪球,翻身朝我们扔来,小妹躲闪不及,雪球结结实实砸在她腿上四散开来。我们尖叫着各抓起一团雪向哥哥扔去,哥哥已从雪地里爬起来,胡乱抓了把雪扔向我们,惊呼与欢笑声和着雪球在空中翻滚,我们的头发、眉毛、衣服上沾满了雪花。
白皑皑的积雪把大地紧紧裹住,山林与村庄隐于雪中。地上的积雪在阳光照耀下,迸射着白花花的光,晃得人眼花头晕。几只山雀在屋顶盘旋,跳跃,叽叽喳喳地叫着。哥哥在筷子上绑根长长的线,把筲箕架在筷子上,放到场地的边沿,又从饭锅里使劲刮下几粒剩饭撒在筲箕下面。山雀陆续飞下来围着筲箕转,并不去觅食,只是试探地往筲箕底下观望,哥哥悄声告诉我们,捕山雀得耐心,要等它们放松警惕了才能逮住。我有些着急,想把筲箕往前挪,哥哥向我递了个眼色,抬眼望去,一只小山雀正站在筲箕底下啄饭,它低头啄一口就抬头耸了耸脖子吞咽下去,向前跳跃一小步又啄一粒。它陶醉于一饱口福的美味中,惬意地吞咽并快活地唧唧叫唤,丝毫没察觉危险正在临近。我果断拉起绳子往后扯,啪的一声,筲箕盖下来了,几只正在雪地里啄食的山雀吓得弹飞出去。我们快速奔过去用网兜套住筲箕,掀起一角,小山雀扑出来一头撞在网兜上,哥哥把筷子上的绳子解下来绑在它的腿上,我们拽着绳子跑,它就跟着我们飞。它太小了,才飞两圈就飞不动了。我将绳子收拢,把小山雀捧在手上,它颤抖着身子,睁着惊恐的双眼望向我,眼神里饱含绝望的哀求。小山雀害怕了!我心头一颤,原来小山雀与人一样是有感知的,也有悲喜与诉求。茫茫苍穹,又何止是山雀呢,一禽一畜,一花一草,皆是生命,它们在阳光和雨露里奋力生长,我们与它们在时光中交错,一次次漠视它们在生命的边缘挣扎与沉浮,却浑然不知。小山雀仍在哀哀地叫,我迅速将它腿上的绳子取下来,轻轻放到还有饭粒的雪地里,把筲箕送进伙房。没有束缚的小山雀错愕地立在雪地里不知所从,我背着母亲偷偷从米桶里抓了一大把米撒在雪地里,溜进房间远远地看着。房顶上又响起了山雀的鸣叫,小山雀欢快地跃上屋顶,待我追赶出来,它们早已不见踪影,只有愉悦的欢叫声在风中荡漾。
冬天的黄昏要来得早些,乌云低下来,风从村口撞向山头,而后拐个弯扑向村庄。北风刚劲有力,像一柄锐利的刀剑,划出一个偌大的弧度,翠竹被拦腰折断,树枝与屋顶的积雪簌簌抖落。风声也是有弧度的,低低的呜鸣声在山坳旋转片刻后,铆足了劲呼啸着猛扑过来,没有落栓的门被撞开摔在墙上,冷风把屋子里的暖意一扫而空,火苗慌得四下乱窜。雪又飘了下来,已分不清哪片雪花是刚落下,哪片雪花是被风从地上卷起来的。风掠过地面,搅起片片雪花在空中纷飞,雪花在旋风中更显轻柔,似青烟在升腾,又像柳絮在飘洒,纷纷扬扬,层层叠叠,天地间一片混沌。狩猎归来的人将帽子扣得严严实实,脖子缩进大衣领口,双手揣进衣兜,在风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前行。
天刚擦黑,疯了一天的我们跑进伙房,肚皮早已饿得擂起了鼓点声。母亲把饭锅放在地上闷气,揭开煨在火塘里的瓦罐,一股热浪携着豆渣的香味溢了出来。父亲从碗柜里拿出一只木碗准备舀饭,母亲叹道,还没轮到我们呢。只有多吃一点,她才有更多的力气熬过这个冬天。父亲说完揭开锅盖舀了满满一碗饭,扭头看到排成一溜等着舀饭的我们,父亲捏着饭勺的手僵住了,继而举起饭勺把碗里的饭扒了一些出来,又将瓦罐里的汤倒进木碗里,用布把木碗包扎好,一手提着饭碗,一手从火塘里抽出一根燃烧的柴火往祠堂的方向走去,夜色苍茫,雪地上闪着冷艳的白光。
祠堂里住着一位九十多岁的老奶奶,她没有后人,是队上的五保户。身体健康时,曾靠乞讨过日子,如今年岁大了,又是裹的小脚,更是行动不便,村里人商议后,由各家轮流给老人家送饭。在我四五岁时,见过老奶奶的脚。也是一个寒风吹彻的冬天,老奶奶的脚着地就痛得直哆嗦,母亲帮她脱下鞋子,解开一层又一层的布条,一股异味冲了出来,那条裹脚布已看不清本来的颜色了。解下布条,我不敢相信眼睛所看到的。脚背像只熟透的虾一样弓着,因生冻疮肿得发亮,脓包里流出的黄色脓液里夹着血丝,粘在脚跟与脚趾头上,除大脚趾外,其余四趾依次卷曲紧贴脚掌,长长的灰白的指甲深深地嵌入脚板,老人家得有多痛啊。母亲吃力地用剪刀帮她把指甲挑出来剪干净,擦洗后敷上药包扎好。如今的日子真是好哇,老人家瘪着嘴喃喃道,女娃娃不用再遭这份罪。说完老人的眼泪已爬满脸上的沟沟坎坎。
我随父亲给老奶奶送过饭,祠堂中央是青石板铺就的天井,里面爬满了青苔。上下各有一个堂屋。下堂屋左侧上两个台阶,就到了上堂屋,左转进弄堂,前后各有一间房,一间做睡房,一间是烧饭的伙房。伙房靠下堂屋,推开被时光磨成黑褐色的木门,跨过门槛,砖头围砌的火塘静卧在墙角里,一把长短不一的火钳撂在砖头上,木格纱窗上钉着被烟火熏得枯黄的薄膜。入冬后老人家畏冷,便把床搬进了伙房,昏暗的房间就更显拥挤了。早上送饭的人把火生起来,在火塘边码好足够烧一天的柴火,水壶里的水添满,晚上送饭时再把多余的柴火清理出去,日复一日,从不间断。老奶奶躺在木板床上,一顶黑色毛线织就的帽子,遮住了干得像稻草一样稀疏的灰白头发。她抓住父亲的手吃力地挣扎着坐起来,干枯的手在我头上轻轻摩挲。细伢子都吃不饱饭,还总惦记着我,老人家话还没说完又抹了一袖子的眼泪。
老奶奶一生经历了很多磨难。因战乱一家流离失所,后又亲人离散,也不知翻了多少座山,蹚过多少条河流,颠着一双小脚来到我们这个村庄,她再也没有力气走下去了。村里的一个汉子娶了她,婚后育有一子,却不幸因病夭折,汉子也相继离世。起初,她说着一口谁也听不懂的土话,与人交流全靠双手比画,为了扎根下来,她丢弃了自己的乡音,费力地学着我们的方言。汉子走后,又剩她一人,有人劝她改嫁,就不用再愁吃穿,她只是摇头。山上的活她没法干,平地上都走不稳,更别提在陡峭的山岭上砍竹子剁柴火了,就是地里的活,也要比别人慢上许多,生计就成了问题。邻里偶尔接济,老人也是一推再推,她知道,没有谁家的锅里有多余的米。每逢深秋之际,老人便背上包袱,拄着拐杖出门去有稻田的村庄乞讨。若是得到稀罕的吃食,她从不舍得吃上一口,定要留着拿回来分给村里的娃娃们尝个新鲜。
她没有孩子,村里的后辈却都似她的孩子。谁家出门干活或是走亲戚,家里的小孩没人看管,老奶奶就主动帮忙照看。在外忙活的村民从不担心突降暴雨时,晒在竹竿上的衣物是否会被淋湿,老奶奶在雨落之前,已把上下屋场的衣物都收进了屋子。春夏季节,山村里的雨水格外多,暴雨过后,小溪的水就漫了上来。大人总有干不完的活,不在山上就在菜地,是没有闲情来看顾小孩的。一个小孩在溪边玩耍,不小心滑进港溪里,浑浊的溪水不顾小孩的挣扎将她直往下冲。老奶奶远远看见迈着小脚奔过去扑进溪水里,一把抓住小孩,港溪里的水因暴雨涨水溪流湍急,老人与小孩在水里沉浮,他们被卷过一个又一个港湾,雄浑的滔滔流水声吞噬了他们呼救的声音。最终在又一个弯道停了下来,那里有一块三角形的巨石,深陷在溪流里,老奶奶一手抓紧小孩,一手死死地抱住那块大石头,他们就这样咬牙坚忍着与溪流抗衡。收工回家的人经过,慌忙将他们救上岸来。小孩终于放声大哭,老奶奶已如一团泥瘫软在地上。老人在这个村子里已没有亲人,村里人却都把她当成亲人。她能走动时,固执地要去乞讨,如今年老体衰,下床行走都很艰难,村民每次去给她送饭,老奶奶都流露出无限的感激与歉意。乡邻一致许诺,只要自己有一口饭吃,就不能让老人空着肚子。
一天只吃两顿饭,每顿饭又不能尽情吃饱,无疑是难熬的。父亲往火堆里添了更多的柴火,一家人围坐在火塘前,熊熊火焰在上下跳动,发出噼啪的声响。北风将冬天所有的寒冷汇集在一起吹向村庄,凛冽的寒风贴着门缝往房间里钻,炽烈的柴火迸发出温煦的火花,一股股暖流随着跳跃的火焰升腾,蔓延至每一个冰冷的冬夜里。今年雪大,明年地里的庄稼一定是个好收成,父亲满怀信心。
火光把黑夜烫了一个洞,燃烧的火焰聚成一束光,承载着温暖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