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献平
红艳艳的,格外醒目,在诸多的青草之中,像是一滴肥美的鲜血。根茎小,犹如一根绿线,顶头上,四散伸出几只叶片。每年春夏时节,它们靠近河边的沟渠边、碎沙子地里,没边没沿成长、结果。第一次见到,便蹲下来摘,不由分说,放进嘴里。扛着锄头的父亲也不阻止,笑着说,那是蛇葚子,长虫吃的。
我一阵哆嗦,满脸惊恐地抱住父亲的腿。父亲说,没事,不怕,这时候没蛇。他一把抱起我,跨过叮当不断的流水。到对岸,我又看到了蛇葚子,忍不住舔舔嘴唇。父亲蹲下,摘了几颗,放进我的嘴里。
父亲的手指很粗,还有汗味、烟味和土腥,也或者,还有大粪的味道。但我觉得那红艳艳的东西很好吃,不怎么甜,但总体上是甜的。父亲说,那叫蛇葚子,是蛇经常吃的。蛇自然是吓人的,有科学家说,人类的基因里就有对蛇的恐惧,是一种天性。每次见到这种好吃的小果子,就下意识朝四边的草丛、石头缝、溪水和荆棘丛中看看,实在不放心,就找一根长一点的木棍,四处敲打一番,确认没有蛇,才摘着吃。
蛇葚子通常只有成人的小指头肚那么大,有些大的,也不过中指肚。它们喜欢在潮湿的河边与水渠成长,但不成片,而是分散在差不多高的杂草里。天长日久,我发现,艾草丛生的地方,是难以见到蛇葚的。或许,艾草是中医认为的纯阳植物,不用想,单从蛇葚的长相上看,就知道它们是阴性的。
等我长大,每次在河边遇到,也忍不住摘几个吃。及至自己有了孩子,带他回老家,见到蛇葚子,因为有经验,也会摘下来给他吃。令我惊异的是,他不像我小时候,见到这种红艳艳的小果子就想吃,他开始拒绝,甚至害怕,眼神里也充满怀疑。我就告诉他说,这小果子名叫蛇莓,也叫“蛇泡草”,如果好听一点的,也可以叫“龙吐珠”;好玩的,还可以叫“鼻血果果”,你看它像龙吐珠,还是鼻血宝宝?
他笑了。而我却觉得,从前的我们,即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出生在乡村的人,对于自然是毫无戒心,且充满信任的,以为大地上的一切果实,都是甜的,也都是给人吃的。现在的孩子们则更倾向于选择而且是自我选择,遵循的是熟悉第一、有例为证的原则。而我们则不会作更多的比较,一切按照自我的感官,如视觉、味觉和嗅觉来判断和取舍。
初秋天气,刚下了雨的天空,干净得像是母亲做的新衣服,一尘不染,蓝的蓝到了蓝的灵魂,白的白到了白的内心。山坡上,到处潮湿,绿苔不仅生长在石头上,还有泥土较多的泥土地上。父亲回家收黄豆去了,我替他放羊。那些羊的毛发是黑色,间或有白色、黄色或者绛红色的夹杂其间。每当这时候,羊似乎也闻到了粮食成熟的香味,总是想着趁机跑到某一片玉米或者谷子、红薯、萝卜、白菜地里,享受一下人类的美食。
它们的这种行径,是我不能答应的。因为,那些田地都分给了各家各户。羊吃了谁家的,谁就会生气。如果仅仅吃上一口,不显山不露水的,没事,可羊的嘴巴好比镰刀,一口还没有下去,第二口就接上了。再者,羊也是群体性动物,它们也喜欢被带头,被引领,一旦有一只偷吃成功,另一些也会紧紧跟上。一只两只好收拾,但若一群羊,七八十只蜂拥而上,别说我这个十来岁的孩子,即便是父亲那样的大人,一时半会也拿它们毫无办法。
大致因为这个,父亲总是嘱咐我尽量把羊群往后山带,那里都是山,山上是草、岩石和各种荆棘,本就是给羊吃的,也是羊的衣食疆场与父母。哪怕它们把岩石踏碎了,啃着全部吃掉,也是天经地义,丛林法则。父亲说,这世上,凡是和人沾边的事儿都麻烦,和山川草木沾边的都好办。
后山幽深,老人们常说,这里有很多传说。草木深得几个人进去,好像几只蚂蚁爬进泥沙里一样。羊们迈着四蹄,踩着河沟不规则的石头,走高跷一般,终于被我带到了后山。我松了一口气,自己首先爬上山坡。父亲说,放羊时候要站在它们上面,因为它们经常会把松动的石头蹬掉,滚下来,砸到了人就麻烦了。他还说,附近几个村子里,早些年间,就出过这类的灾祸。
这山坡,有的地方平缓,大多数陡峭。我沿着人和羊多年踩出来的小道,向上走,忽然看到一团绿茵茵的东西,形状似乎一顶绿色帐篷。好奇心使然,走过去,却发现是一团野葡萄藤,藤上结着一些黄豆大小的葡萄,有些发青,有些发红,还有些发黑。我摘了吃,一股巨大的酸袭击了我的舌头和口腔,先是缩脖子,浑身打了一个激灵。那种酸,超出了我对酸的所有体验和理解。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吃,长出了几口气,又摘了几颗,放进嘴里,在连续的激烈的酸当中,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清醒无比,甚至连隐藏在肉身之中的那个隐形的自己也觉得了一种来自大地深处的酸意。
后来我才知道,那其实是掌裂蛇葡萄,也是葡萄的一种。
那时候人们还都烧柴。每年暑假和寒假,总有一些时间,我要上山打柴。有时候和表弟一起。有时候和其他同学。打的柴火,大都是给爷爷奶奶的。爷爷四十多岁时候眼睛再也看不到了,奶奶裹着小脚,做什么都不方便。山上多的是黄荆,这种灌木,长势极快,越是割得多和快,就越是长得快,更加茂盛。
植物也和人一样,需要不断地轮替和新生。暑假时候,我和表弟一人一把镰刀,早上起来就蹲在爷爷奶奶门口,把刀刃反复地在磨刀石上磨,直到确认锋利,方才罢手。然后分别背上柴架子,迈着两条腿,穿过村子的石头巷子,一头扎进后山。站在沟口,目测哪里的黄荆多,就朝哪面坡上挺进。到近前,看到那些长势喜人的黄荆,浑身充满力气,放下柴架子之后,挥动镰刀,迅速向黄荆展开进攻。
孩子们都是一开始干劲足,越干越觉得累。饥饿不失时机,敌人一样偷袭肚子。饿得不行的时候,就得满山找吃的。山坡的悬崖附近,乱石较多的地方,总是有一种密集但颗粒小如红豆的果实,也像刚成形的车厘子,形状像是花朵,密密麻麻地结满了果实,而且也是红色的,黄红黄红的颜色,看起来很解馋。我和表弟一人揪住一棵灌木,松鼠一般一颗颗地摘了放进嘴里。
这野果略酸,成熟后,甜味占主体。果实不但小,还有核,很坚硬,一不小心,硌得牙疼。为了减少麻烦,我干脆嚼几下直接吞到肚子里去,心想,核吃去了也不要紧,反正能消化。大致因为这个习惯,到现在我吃西瓜葡萄,都不会吐掉核和籽。那果实虽然小,看起来不顶饿,可山里很多,吃得多了,也就不觉得饿了。我就和表弟开始捆绑割下来的黄荆,然后绑在柴架子上,背回去,放在爷爷奶奶的柴火堆上。
因为带着叶子,都还青着,放几个月后,黄荆就干了,很好烧,即使下雨天,也不用专门的引火柴。还非常轻,适合奶奶抱来烧火做饭用。几乎每年暑假,我和表弟都把为爷爷奶奶割黄荆当柴烧作为一件大事来认真完成,而在割柴期间吃的那黄红黄红的野果,也是少年时代最美好的记忆。但我一直不知道它叫啥名字,直到最近,方才得知,那野果名为荚蒾,也是一味中药,根茎、叶子、果实都可以入药,具有疏风解毒、清热、活血等功效。
满山坡都是,当地叫圪针。常有人一手持叉子状的木棍,把浑身长刺的茎秆压弯,再用镰刀从根部砍削,圪针多而密集,一伸手,自以为万无一失,手指或者后背却瞬间疼痛,犹如蝎子蜇的一样,急着缩手过程中,如果再碰到另一枚圪针,还得哎呀一声。扎得深的,还会出血,血珠犹如这植物的果实,红红的,小小的。当地人叫酸枣。到了秋天,人们拿着长棍子,到山坡一圈,捶打枣树,酸枣簌簌而落,捡起来,装进袋子里,每一次都能带回来不少。晒干之后,放在碾子上,一遍遍地压,就成了酸枣面。
我们家没修新房子之前,那里还是一面荒坡。我小时候常去,沟里有些旱地,周遭的山坡上长满了酸枣树,其中还有几棵被人工嫁接,成了大枣树。而更多的,还是野生的大小不一的酸枣树。但最大的,也不过小孩手腕那么粗,因为酸枣树浑身长刺,即当地所说的圪针,可以用来做篱笆,挡住野兔、家养鸡等侵犯粮食,多被人砍掉,能够长大的,可谓少之又少。父母亲把房子盖在那里之后,酸枣树也没有因此而绝迹,反而越来越多。
秋天是最美好的季节,人最忙,大地也在不断减轻负担。收了玉米、谷子、豆子等农作物以后,大地就空落了起来,霜降后几天,原先草木繁茂的山坡也就开始大规模萧瑟了。酸枣树叶先是发黑,再发脆,继而焦枯,一阵风吹,飒飒而落。此时,被叶子围裹掩映的酸枣立马成了整个枣树甚至山坡的主角,放眼一看,到处都有星星点点的红色,有的稠密,有的稀疏,有些长在悬崖上,有些长在斜坡上。
我最喜欢吃酸枣,有时候上山打柴,看到酸枣,就冒着被扎出血的危险,不断把手探进密集的圪针当中,奋不顾身地摘酸枣吃。还青着的,有些甜,还脆,若是干瘪了的,酸味后来居上。即便到了严冬,到山上去,还可以看到许多酸枣,烈士一般挂在树枝上,伸手再去摘来吃,很酸,但很干净。有些掉在地上,除了松鼠和野兔,似乎也没有多少野生动物喜欢吃酸枣。
有一年春天,我从学校回家,家养的一只灰猫卧在墙根,一副垂死模样。母亲说,这猫吃了别人家毒药毒死的老鼠,快没命了。我刚才灌了它几口酸枣面水,看效果咋样吧!我有些心疼地看着灰猫,想上去抚摸一下,却又觉得害怕。当天夜里,在睡梦中,忽然又传来灰猫的叫声,听起来很正常,不像吃了毒药的样子,开灯一看,那灰猫果然又恢复了生机。第二天一早,母亲说,这酸枣面水真解毒!这不,猫都快死了,喝了点,活过来了。真好!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直到灰猫在一个冬天的黑夜嗷嗷叫了半个晚上,而后消失不见的几年时间,它先后又有三次吃了被人毒死的老鼠,奄奄一息之际,都是母亲用酸枣面水救活的。我查资料,酸枣面确有解毒的功效。酸枣仁,则是凊心安神的上好药材。再些年,我西行参军。有一次回家探亲,闲聊的时候,母亲说,春天的时候,她背着手摇喷雾器,给庄稼喷药灭虫,回来以后就觉得头晕恶心,喝水吃饭都反胃。她知道自己中毒了,也用开水冲了一碗酸枣面水,喝下去一个多小时,才感觉好了很多。
红艳艳的果子,藏在稠密的叶子里。我竟然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在院子左边栽种了一棵山楂树。因为那房子是父母分给我的,我又不常在家,院子里荒草较多,还有梧桐树、梨子树、酸枣树、苹果树等等,若不仔细看,极难发现那一棵孤零零的山楂树。我伸手摘了一颗山楂,擦了擦,放进嘴里,簌簌开裂的山楂,起初是柔绵的,舌头一接触到果肉,就是一股凌厉的酸。
地上也掉了很多,我捡起来,叫弟弟的几个孩子,他们却都不吃。我说,这是很好的东西,中药。他们笑着摇头。我记得,自己小时候,别说如此之多的山楂,就连酸枣、野葡萄和荚蒾,看到都会席卷一空,即使吃不完,也要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想吃了再吃。而现在的孩子们,却对野果没有任何兴趣,即便落在地上烂掉,也不会自己摘着吃。这或许是时代的另一种表现,当人们口腹满足之后,散落在山间野地里的果实,就真正地归属于鸟雀走兽和自身的凋零命运了。
前些年秋天回老家,也总是会去对面的南山。最悲伤的一年,是父亲去世后,我和弟弟一直想给他找一个更好的墓地,便开着车子,到山里四处转悠。从前总是光秃秃的山,到处都是深密的蒿草和荆棘,树木盘根错节,密不透风。弟弟说,以前的人还烧柴,现在都在烧煤气了,没人打柴,也没了牛羊,山上的草疯了一样,长得遮天蔽日的。
到一个地方,我觉得非常满意。在民间,很多人也讲究坟墓,即百年之后的安居地。我们老家也不例外。这个地方,主要是背靠山脉,地面平坦,前面还有一道起伏的山岭,之间是一条小河。弟弟说,这地方以前有人住家。果不其然,拨开冲天的蒿草,真的看到了老房子的遗址。再一边,居然长着一棵巨大的山楂树,上面的山楂异常稠密,压弯了树枝。我不由得惊叫一声,说:“山楂!”弟弟说,“这里多得很!”
还真是的,我低头钻出树荫,四处张望,只见一片山楂树,每一棵上面,都是已经红了的山楂,远看,就像是硕大的红花,围着绿叶,向着日光,炫耀自己丰盛的紫红。我摘了吃了几颗,还是很酸,但味道纯正。我以为这山楂是别人家专门栽种的,弟弟说,“先前倒是有人管,现在没人收,都掉在地上烂掉了!”我连说可惜。弟弟说,“要是咱小时候,别说这么红的山楂了,恐怕早在青的时候,就被‘洗’光了。”他说的“洗”字,是我们南太行当地的方言,意思是“摘”,等同于“洗劫”,多用来形容好玩的事儿。
回到家,母亲听说后,便拿了口袋,说,“要去摘回来。烂在那里,可惜了!”我说,“摘回来做啥?”母亲说,“卖个钱呗?”我和弟弟笑着说,“不用,我俩给你钱!”母亲说,“你们给的是你们的,那山楂烂了可惜,卖个钱,也减轻了你们的负担!”我和弟弟笑笑,帮着母亲拿了口袋,把她扶上车,到山里捡山楂去。
其实是柿子的前身或者说处子。南太行乡村称之为元枣。树的外形像柿子树,但叶子较小,躯干也非常挺直,不像已经被嫁接了的柿子树,本来身材秀溜,还有些婀娜,一旦成了柿子树,就开始往粗里和弯里长,连每一根树杈都弯曲如蟒蛇。爷爷说,这就像人,一开始啥也不懂,反正长得好看,长大了,经历事儿了,就曲里拐弯了。那时候,对他这句话,我不明所以,只牢牢记着村子周边哪里有元枣树。
其中一棵长在村子下面,河沟另一侧的山坡上,看那皲裂不堪、黢黑斑驳的树皮,高高的树头,就知道它至少有三十年树龄了。树冠下面,像是十八九岁闺女的腰,一根树枝也没有,足有三米高。要想爬上去,难度有点大。唯一的办法是等到冬天时候,柿子都摘了、落了,风吹干了一切,满树顶的元枣也没了滋养,开始松动,我纠集了几个伙伴,气喘吁吁地跑到树下,每一个人搬一块大石头,使劲砸向树干的根部,一阵摇晃,就会抖落几颗黑黑的元枣,几个人一哄而上,谁抢到谁吃。
另外一棵长在二里外邻村的山岭上,比这一棵还要粗、大、高。搬大石头砸它,它哼都不哼一声,别说掉下几颗元枣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拿着小石头,站在山顶上,使劲丢,要是小石头能碰到结满元枣的树枝,其中的“不坚定分子”就再也待不住,纷纷下落。但那棵树不仅长在陡坡上,且茅草很多,找一颗元枣,堪比海底捞针。每一次,我们看着掉下来很多,却没有几颗被我们的口腔和肚子享用,大致都便宜了松鼠和野兔。可我们仍旧乐此不疲,一个冬天下来,满树的元枣就在我们一次次的袭击下,成了真正的孤苦之人,当然,那些元枣大都藏在了茅草里,自己烂掉,或者被其他小动物当成了果腹的口粮。
奶奶说,你把砸下来的元枣拿回来,奶奶给你放在馒头上面,蒸出来,更好吃了。母亲也说,这元枣还可以做元枣馒头,再加点红糖,那就更好吃了。有一天放学,我和一个要好的同学气喘吁吁地跑到那棵大元枣树下,本来兴致勃勃,嘴里好像也有了元枣馒头香甜的味道,举头一看,树顶上的元枣却早就没了。那正是傍晚,夕阳之下,几只乌鸦夜神一般在圆枣树上叽叽喳喳。
先是下了一场雪,次日出太阳,向阳处的都化了,唯有背阴的南山和不受阳光待见的房后阴影处,还有所残留,可由于风吹,雪面上裸着一层灰土,还有一些草芥。父亲带着我去南山打柴,沿途的河沟和山的阴影里,还有很多的积雪。南山是一片森林,林场每年都要组织工人修剪松树,残枝早就干透了。
这松树油分大,好点燃,也很好做饭蒸馒头。父亲帮我打了很多松树枝,但很不容易捆绑起来,父亲就到一边的树林里,砍了几根楸子树枝,从刃口处撕下几根楸子树皮,把松树枝捆在了一起。我说,楸子很好吃,砍了,明年就不能结楸子了!父亲说,这楸子树,品性很贱,到处都是,只要给它们土,哪里都能长,而且还很快,不出几年,就是枝繁叶茂的大树了!
父亲说的是实情。南太行山里,到处都是楸子树。村里很多的核桃树,都是从楸子树嫁接过来的。楸子也像核桃,有着很硬的壳儿,锤子砸都难砸开,不像核桃那般皮薄,石头一砸或者手一捏,就碎了。父亲说,他小的时候,每年秋天,人都会到山里去,专门去摘和捡楸子。这东西本来是松鼠的食物,可人拿回来,送到油坊里,就可以换油,如果自己榨,当然也可以,就是麻烦一些。
楸子油分大,榨出来的油也很香。村人都很喜欢。只是,这些年来,花生油、菜籽油等等多了起来,人们手头也都有了一些积蓄,就没人再去山里捡楸子榨油了。倒是我们这些小孩子,在山里见到楸子,就想吃,拿着大石头砸。楸子虽然是椭圆形的,皮又坚硬,要是砸不准,就会蹦很远。即使打开了,最好是用缝衣针挑着,才能吃到里面的仁。
楸子里面的纹路很细,而且深,仁儿都藏在里面,比吃核桃的难度要大好几倍。像我这样没有耐心的人,实在想吃,就把整个楸子放在嘴里,用牙齿去掏。当然,牙齿也掏不出多少仁儿来,只好丢掉,再开一个。父亲说,你这样吃楸子,还不如松鼠(南太行当地叫疙凌猫螬)吃得多,真是浪费。不如烧着吃吧。说着,父亲捡了些干树枝,用火柴点着,把楸子放在下面。
火焰持续,很快埋住了楸子。大约十多分钟,把楸子从灰烬中刨出来,特别是那些外壳在燃烧的,顺势砸开,多数仁儿就会暴露出来,用手剥出来,嚼几下,满嘴的油脂。特别是那些烧煳了的仁儿,吃起来更香,放在嘴里,还会发出嗤嗤的响声,好像舌尖浸在沸腾的油锅里一样。
很多年后,楸子树依旧很多,即使有人砍了,它们也会再度新生,只是,人们很少再去捡楸子榨油了,现在的孩子们,也不会像我当年那样,把楸子烧了吃。有时候看到,总是想起父亲。可惜,他只活了六十三岁,如果他现在还活着,我一定再让他给我烧楸子吃,而且把仁儿用针挑出来,喂给他。
庞大的树冠,四面延伸,足有两层楼那么多,面积方圆十几到二十平米。每年秋天,柿子青青,犹如婴儿拳头,向阳处的有些已经红了脸,似乎小女孩的脸蛋,还有的软了,摘下来吃,很甜。但青柿子不能吃,主要是涩口。有的人摘回来以后,放在大锅里,加水,烧到略微发热时候,盖上锅盖,一般两三天后,涩味随着水温溢出,剩下的就只是脆甜了。
这样的做法,显然是为了自己吃。那些年,很少有人这样做,都想着摘下来,旋成柿牛子再做成柿饼,还能卖个钱,贴补家用,自己吃了就是浪费。南太行乡村人的节俭日子由此可见。他们也不怎么喜欢变着花样吃,早上和晚上,都是稀饭加馒头(饼)、咸菜等,中午才吃一顿鸡蛋或者肉面条。只有逢年过节,才会额外做些肉和炸的食物。其中的柿子,与麦子面、玉米面或者江米面和起来,搓成一段段的,炸出来,给孩子们吃,名字也很土,叫甜个腚的。意思是,柿子和面加起来,都甜到屁股上来了。
早些年间,村人特别喜欢用红柿子拌炒面吃。所谓的炒面,就是把玉米炒熟,再到碾子上磨成面粉。父亲经常吃,爷爷奶奶也是,母亲也喜欢吃。我是拒绝的,觉得那味道实在难以下咽。即便逼着我吃,我也只把里面的柿子吃掉,把炒面倒掉。倒是一个邻居,我也叫爷爷,似乎我第一次认识他,他就是一个小个子、白胡子老爷爷。那时候,他大致有八十来岁了。每天都要下地干活,不论冬夏春秋。冬天回到家,首先沿着木梯子爬上房顶,从苇席下面摸一个柿子出来,坐在房顶上吃。大致,他九十多岁时候无疾而终,村人都说,最爱劳动的那个人没了,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事实上也是,从我这一代人开始,村里坚持下地干农活的人,爷爷奶奶辈的人先后去世后,基本上都是我父亲母亲那一代人,还喜欢下地,一天不去地里,就觉得难受。而我们这一代人,看到锄头、镰刀之类的农具就有些心不在焉,即使到了地里,也像淘气的小驴子和马驹,胡乱踢踏一通,就扛着锄头,回家来了。
我们家也分到了几棵柿子树,爷爷奶奶家也有几棵。每年秋天,柿子要熟的时候,我都帮着奶奶卸柿子。之所以用卸字,主要是青柿子娇贵,树底下大都是碎石头,落下来,肯定摔坏了,那就只能做柿块,做不成柿牛子和柿饼了。相比较而言,当然是成色好的柿饼卖的价钱高了。因此,每年卸柿子,都要爬树,这方面我还是比较麻溜。自家的柿子,都是由父亲爬树卸下来。有一次,父亲看到柿子树上的一根粗树干已经干掉了,心想,可以把它弄下来,带回家当烧柴。因为树高,他先把麻绳甩上去,再使劲拉,由于用力过猛,干树枝折断了,也砸到了他头上。
那一天我刚放学,背着书包哼哼唧唧地唱歌。一个堂姐迎面走过来,大声对我说,“哎呀,你还在唱歌。俺小方叔叔受伤了!”我一听,浑身一阵发冷,撒开双腿跑回家,看到父亲躺在炕沿上,头上包着纱布,脸上的血迹已经干了。
这些年再回南太行乡村,却发现,满树的柿子没人卸了,任它们由青变红,被秋日的盛大日光照耀,而后发软,在某些时候扑哧一声,摔在地上,成为一摊红色的烂泥。我们家院子下面,也有一棵很大的柿子树。母亲说,有些年结的柿子很稠,有些年花都不开,不结一个柿子。她还说,近些年,村里有些人把柿子树锯掉了,能做木板的,当然好,啥材料也不成的,就当柴烧掉了。
突然被香味惊醒,这种体验,很多年没有了。少年时候的春天,气温一天天提升。晚上也不需要关窗户了。某日,我还没起床,突然一阵花香,从窗棂闯进来,一下子就袭击了我的鼻孔。我惊醒,只觉得全身一阵通透和轻盈。我瞬间明白,一定是山后的杏花开了。穿上衣服,刚爬上山岭,又有一阵香味顺着山脊“杀伐”而来,香得我一阵眩晕,站在山岭上一看,啊,杏花全开了,一树树,一团团,粉红色的杏花花朵锦簇,远看,像是一个个不规则的棉花垛,不规则地堆在斜斜的山坡上,也似乎在滚动一般。
杏花之后,桃花、梨花、野菊花,花朵接连开放,更远的山里,还有矮韭、鬼见愁、铁线莲、百蕊草、柴胡花等等。数天之间,满山花香。田里的麦子人一不见,就蹿出好高,玉米拔节的声音响彻黑夜和黎明。如此一些天,杏子就显山露水了,它们从花朵中来,开始青涩如大地的绿眼睛,一颗颗,站在不断被春风摇动的树枝上,羞怯地成长。到麦子快要熟了的时候,空气中最先飘来大杏子的甜浓香味。那些杏子,是人工嫁接的,其前身,也是长相扭曲的野杏树。
我和弟弟馋得很,去摘野杏子吃,硬不说,还酸得人只想翻跟头。有一天傍晚,我联合弟弟,两人带了一个书包,跑到邻村,爬上一道山冈,就看到了满树叮当作响的大杏子。弟弟把风,我摸下去,爬上树,不管三七二十一,青的黄的一起摘了,放在书包里。我正摘得热火朝天,弟弟使了一个眼色,我朝下一看,一个中年男人正提着一只篮子,晃晃悠悠地往杏树这边走,我一阵心慌,也不管杏树皮刮肚子和大腿,倒退着溜下来,背着书包,和弟弟一起沿着山坡,失控的小马驹一般,一溜烟就到了沟底。
仓皇回到家,撩开衬衫一看,肚皮上多了几道血印。母亲说,这杏子是人家卖钱的,你们偷了,不好。不一会儿,奶奶站在路边喊我名字,让我过去拿杏子吃。我过了山岭,下到河沟,到奶奶家,看见一个中年妇女,挑着扁担,在卖杏子。奶奶说,这是罗子圈的某某某来卖杏子了,我买了点,给你带几个回来尝尝。我一下子不知所措,满脸通红。那个妇女矮胖,鬓前飘着几根白头发。
仅仅一次偷杏子,我肚皮上的疤痕等到三十岁发胖时候才不见了。那一次后,每次在路上遇到那杏树的主人家,老远我就低下头来,脸发烧,不敢正眼看人家。而这时候,也兴起了一阵板栗树种植,不少人把山坡耙松,种上了板栗树,野杏树也被挖掉,换成了清一色的板栗树。每一次回到老家,我都要去后山看看,特别是春天,总想着,能够遇到几棵残存的野杏树,但很不幸,一棵也不见了。
直到二〇二二年回家,母亲说,杏子熟了。我一看,我们家东边的斜坡上,居然有两棵杏树,大大的杏子挂在上面,像是一只只圆溜溜的金球儿。已经长大的侄女儿拿着篮子,一下子摘了好多。我尝了一个,特别甜。便问母亲,啥时候种的杏子树?母亲说,先前,那里长了几棵小杏树,有一年秋天,她试着嫁接了一下,没想到,居然成功了。我又吃了一颗,只觉得这杏子真是甜。次日,外地朋友来了,他们也说,这杏子,要比市场上卖的甜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