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顺民
挑了个盛夏日子,跟朋友们前往运城。在运城几天,居然天天有雨,难得凉爽。私下里偷笑,但不敢声张,生怕惊动了老天爷露出大太阳,将河东地面的燠暑酷热再复习一遍。也不全是因为天气原因,每一次来运城,都不大敢言传。车由太原越过韩信岭,经过临汾,经过襄汾,经过新绛,左手吕梁,右手太行,汾河水哗啦啦贯流其间,山川形胜已经足够让人屏声静气,更不用说脚下的无名小路,都可能跑过汉武帝、唐太宗的车辙,踢起一块碎砖,都可能雕有盛唐飞天某一瞬间的身段,寻常巷陌,说不定就与哪一个成语典故不期而遇,所以需要格外小心。甚至警惕。
运城朋友热情,运城作协主席李云峰,进门笑眯眯,出门眯眯笑,见面就问:回来啦?!仿佛迎接回乡探亲的兄弟。事实上,每一次去运城,莫不怀着探访故友的心情,重温那些旧迹。尽管是重温,也不敢轻易放胆发言。何况,这一次结伴而行的,都是来自全国各地的作家朋友,他们的知识储备,再加上首次进入的陌生感,随便拿出一个典故当钥匙,去叩击任何一座满布苔痕的老墙,说不定一扇历史大门会訇然打开,回响深沉。
一路结伴,并不轻松。
但最终还是轻松下来。轻松下来,并不是遍及古河东大地上那些举世闻名的地面遗存,而是这些著名文物边上的现代农业景观。旱作小麦麦苗青青,设施农业蔬菜大棚在塬面和滩涂随处可见,优质运城苹果早已名声在外,酥梨、江石榴、葡萄、油桃、山楂,特色水果花色不同,桃花谢罢梨花开,千年枣园边上是欧陆风情的葡萄酒庄,葳蕤、茂盛、生机盎然,琳琅满目,应接不暇,让人兴奋的,也是让人感慨的。
于是,不止一位朋友发现,教科书式印象里的河东平原,居然不平,山川相连,山是大山,川乃大川。何止不平,这样一方富庶之地,居然深处黄土高原腹地。闻名天下的“山西粮仓”真的在这里吗?
其实,也正因为古河东并不像华北平原、江汉平原那样一望无际一马平川,才更像是河东平原,否则,包括让人流连忘返的那些名胜古迹也应该是另外一个样子。甚至,华夏文明也可能是另外一个样子。山西一省,表里山河。表也是山,里也是山,表有河,里也有河,如一柄桑叶的山西版图被大自然雕刻得气象万千。这种地貌特征在河东大地体现得更是淋漓尽致,更兼“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运城盬盐向为国家重要财税来源,古河东的历史地位更加突出。
大致上讲,古河东为三山夹两川。吕梁山与黄河结伴而行,在河津县禹门口依依惜别,然后在古河东北部停住脚步,万山丛列,静静伫立在一片青黛色的雾霭中,俯瞰汾河水由北而来,顺着山脚奔向黄河。南边,则是巍巍中条山。中条山东接太岳、太行,由东北向西南横亘而下,中条山、郩山、华山三山合谋,硬生生重将南流的黄河东折转向,过风陵渡,过三门峡,再过小浪底,前面就是泱泱中原大地。中条山北侧,又涌出另外一条河流,这就是涑水河。
汾河和涑水河的分水岭,叫峨嵋岭。这道峨嵋岭,便是三山中的第三座山。许多人并不清楚这道黄土大岭,也不奇怪。它隔汾河与吕梁山眺望,却不及吕梁那么高,简直就是不起眼的土台子;越涑水河,远远望见中条山青黛色山峦,却没有中条嵯峨连绵,由东北而西南,长度也就百里出头一点。在运城老百姓嘴里,则更加庸常,干脆就叫坡上。跟老百姓套近乎,就问:坡上的还是坡下的?老百姓一听就知道眼前这个家伙是知道自家底细的,愿意跟你拉话。坡上坡下,说的就是这道峨嵋岭。地理学名命,则将这道黄土大岭称为晋西南峨嵋台地。峨嵋岭不显山不露水,但这是条了不起的黄土大岭。它的主峰有意思,叫孤峰山,老百姓叫它作孤山。说它孤,也真是孤,孤零零数座山峰矗立,周边则黄土漫漫,沟壑纵横。据当地老百姓讲,上古女娲补天,剩下一块石头没地方放,随意丢在这里,所以孤零零的,无牵无连,无依无托。如果持航拍机拍摄,孤山之孤会看得更加清楚,兀然高耸的孤峰山,像一株亿万斯年石化的参天大树,周边的沟沟壑壑,阡陌村郭,如同大树四下延伸的根系,茁壮而茂盛。
三山夹两川,北吕梁,南中条,峨嵋岭界分汾河与涑水;两川,则为峨嵋岭北侧的汾河谷地和南侧的涑水冲积平原,亦名运城盆地。有意思的是,今天扑入视野的现代农业景观恰恰以峨嵋岭为中心,向南北两侧辐射开来。峨嵋岭上,本来就是上古农业最发达的地区。峨嵋岭纵贯运城版图,向西直抵黄河岸头,在万荣县庙前村,俯瞰汾水汇入大河,土崖高处,就是汉武帝吟诵《秋风辞》的后土祠。后土皇天,向为国家祭祀的重要场所。而峨嵋岭另一头,则有两处稷王庙,都是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稷王庙里供后稷,后稷教民稼穑所在,正是在峨嵋岭的黄土大塬上。
现代农业景观让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你会发现,目不暇接和眼花缭乱的背后,现代农业依然沿着上古农业的路子在铺排。尽管现代化进程加快,城市化步伐加快,农业景观呈现出与过去完全不同的面目,但我宁可将之理解为传统农耕历史在新历史条件下的演绎。
四大文明古国,古埃及、印度、两河流域,还有华夏文明。当其他三大文明开始衰落的时候,华夏文明却在干旱的黄土高原生机勃勃。其他三大文明的初始农业,都是利用河流泛滥形成肥沃的土壤而生,其发展的基础是灌溉农业,唯独华夏农业是旱作农业。
峨嵋岭两侧,尧都平阳,舜都蒲坂,禹都安邑,旧石器和新石器遗址堆积,乃华夏农耕文明重要发祥地之一,也是促成华夏文明由发轫到成熟的重要地理单元。我们常说,黄河是华夏民族的母亲河,这个说法对不对?对,也不对。考古发掘信息一再证明,从仰韶时代诞生的华夏农业文明,恰恰与这条大河的关系并不太大。黄河主流岸边,鲜有上古文明遗迹存在,古文明遗迹几乎都深处黄河支流,甚至支流的支流上。为什么紧挨着这条大河,却没有诞生灌溉农业?这是因为,黄河泛滥有两季,一为春天的桃花汛,一为秋天的洪水季,所谓“秋水时至,百川灌河”。古河东地区黄河泛滥的时候,也可以形成相当面积的冲积土地,但两季泛滥,一季正当播种,一季正当收获,节奏上并不合拍。大河支流和支流的支流流域,常常处于黄河的二级或者三级台地,方便日用汲水,又没有洪水侵袭之虞,上古农业文明常常在这些小河小水边大放异彩。黄河支流渭水、汾水、涑水、泾水、湟水,甚至更小的支流恰恰满足这些条件。
再说气候禀赋。黄土高原的气候特点,就是干旱,蒸发量大于降水量。所幸年降水量恰好满足农耕发展之需,而且降水常常集中于夏季,先人们只能小心翼翼地利用随四季旋律分布的降水节奏,徐徐展开文明画卷。
说起来特别有意思,直到清代中期,将近万年立农的历史,运城地区和其他北方重要的传统产粮区,粮食种植,仍然是上古时期经历千辛万苦选育出来的品种,且品种繁多,但在较长的一个历史时期内,黍、粟、稷几个有较高水分利用率的耐旱品种一直是主要粮食作物。这些粮食品种常常在山西不同地区,与上古传说相对应。神农尝百草,炎帝育五谷,舜帝耕厉山,后稷授稼穑,嫘祖教桑蚕,描绘出的是一幅上古旱作农业图景。在这个过程中,还不断改良、驯化、繁衍外来品种,使之适应旱作农业耕作,最终成为耐旱粮食作物。比方,现在已经成为主粮的小麦。麦作为粮食生产,本源自两河文明和古埃及文明的灌溉农业,很早就传入,所以,原生粮食品种,都带“禾”旁,而独有麦,则由“来”旁构成,表明其为外来植物。《诗经》里计有五处提到麦子,那个时候,麦子是配角的配角,到汉代,这种灌溉粮食作物被一再改良驯化,适应黄土高原旱作农业,逐渐成为主粮,以至于原生的黍、稷、粟退居其次变成小杂粮。
旱作,被学者称为华夏农耕文明“生物学特质”,娘生胎带,先天如此。直到今天,峨嵋岭上旱作小麦、有机蔬菜、优质果品,还有食用菌大棚,仍然没有脱开旱作这一先天特质。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开始,沿黄河各县修筑了许多大型电灌站,在山西省水利史上占重要篇章的,就有禹门口水电站、夹马口电灌站、大禹渡电灌站,大功率,高扬程,动力汲水,沿河各县受惠多多,灌溉面积大幅增加。现代手段的这种改变大不大,肯定很大,但也肯定有限,传统旱作农业方式仍然是主体。运城如此,山西全省也莫不如此。
你不得不说,这个旱作农业传统,实际上是开放的,包容的。它的生命力是如此强大,它的兼容并包的气度又如此让人感慨,上万年的旱作农业传统,是怎样将一个民族支撑到今天,也不难想象。
运城地区地上文物富集,有一百零二处国保单位,几乎都是元代之前的地上遗存,其数量居全国市一级地域之首。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西安、南京、洛阳、开封,甚至北京,这些数朝古都的地方就不兴土木或建筑就少吗?显然不是这样。秘密仍然在黄土高原的气候那里,没有干旱的气候,再多的地上文物也难保存下来。
这样,你的目光自然会再次聚焦到纵贯古河东的峨嵋岭上。峨嵋岭,古称晋原,亦称太原,黄土厚积,有大塬可供耕作,界分汾涑,有水可供汲用,旱作农业在这道百里大岭上长袖善舞,或者说,这道大岭天然地为旱作农业提供了广阔的施展舞台。显然,这道大岭不仅仅是原始农业诞生、发轫的重要区域,其重要性在其后漫长的岁月里,也显示出它在文化上的重要地位。万荣县、稷山县的稷王庙,一再重修,壁画描绘后稷教民稼穑故事,旱作农业从烧荒到耕耘,从播种到管理,再到收获,还有抗旱、抗雹、消灭病虫害诸般,被一代一代画工精心描绘和强调。有这些强调,传统旱作农业在运城对于一个民族的历史进程发挥的作用就不言而喻了。
朋友说,照你这么一说,古河东的文明,是旱地里种出来的吗?
我言道:可不是!就是旱地里种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