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简里的杜衡

2022-12-22 00:49周万水
湖南文学 2022年11期
关键词:楚国

周万水

找到网上预定的“大秦客栈”时,已是子时了。几只写着“秦”字灯笼的光有些恍惚,灯光里前台的女孩已经有些睡意。验完身份证、还让我的脸对着摄像头眨了眨眼,我终于住进了阁楼上的一个房间,从那里隐约可以看见窗外那条稀疏灯影和烟雾笼罩的河流。躺在床上,阁楼顶上隐约可看到有一行似隶似篆的文字“迁陵以邮洞庭”。这里是湘西里耶古城,在秦朝它的地名叫迁陵。

一大早,从大秦客栈里走了出来,第一时间想到的居然是能否叫上一辆马车,就像这里的窨井盖上的图案:两匹马昂首奋蹄,舆上伞盖若云,圆髻长袖的秦人倚轼以立,疾驰如风……

几声明显不耐烦的喇叭声在耳边骤起。一辆白色的比亚迪停在我身后,司机探出半个脑袋,用一脸无奈对着我一时的走神。

我觉得我是来到了秦朝。但这里分明是公元二〇二一年的湘西里耶。从这里走回那个叫秦的王朝,还需要拂去数千年的浮尘,我有些走神了。这里早就没有了马蹄踩踏的光阴,只有灰白的天空一如以往。

我在里耶古镇上走着,漫无目的。空气中布满水分,分不清是雾还是雨。那潮润里带着湘西独有的青草味,绵柔、细微、略带些清凉,与小镇周围空蒙的云气和酉水河上渺渺烟岚构成了一幅淡雅的水墨。古镇很安静,马头墙的翘檐却有着钺戟般的肃然。街面的青石板被雨水浸润,映射着行人凌乱的影子,一些藤蔓植物无声地从墙角向高处爬行着。我不认识那些植物,它们穿过那些雕花窗棂的样子酷似湘西苗家女子轻盈的身姿。

小街对面,一排铺面凌乱的背景里,走来一个女子。短发素颜,短衫束腰,下着有几个破洞的牛仔裤,撑着一把油纸伞,粉色的。很朋克的摇滚风混搭着一许的古韵,让你想到某个周末在哪个美术馆墙上看到的肖像画。

忽然有种冲动,想知道这个女子叫什么名字。我若想知道她的名字,此时是唯一的机会。擦肩而过之后,便不再相见。在世间、在各自的生活中,忘掉一个人和一个人的名字只需要几缕袖间带过的细碎的风。遗忘和被遗忘的过程是流走的时间,像所有若隐若现的背影,那些落下的碎片通常被我们称作历史。

这个时节里,里耶的游人很少,很容易把他们同本地人区别开来。在古镇里耶游走,你会觉得每一个相遇的人都有一种遥远的陌生感,既定的旅程却更像是一次不经意的迷失,周围散发着梦的气息和似曾相识的未知。眼前的里耶,好像也是一个假象,甚至连自己的身份都不免可疑,毕竟,每个人都可能是另一个人的黑洞,熙熙攘攘的行走间总是藏着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是我第二次来里耶,因为一个史书上从没记载过的秦洞庭郡,也是因为一个陌生的女子。这个女子是有名字的,叫杜衡,她生活在秦朝,一枚被几千年雨水浸润的秦朝残简记录着她的名字:“高里户人大女子杜衡”。

这个女人从酉水河岸的一口古井遗址里走出来。确切地说是她被埋藏两千多年的名字,与它同时被埋藏的还有数万枚秦朝竹简。我第一次看到她时,她孤独地躺在里耶秦简博物馆一个角落,一束光从上方的幽暗处聚焦在她身上,如上古的明月朗照着,缄默中透着一丝诡异巫傩般的魔力。这个女人的前世今生,比承载她的那枚简牍还要残缺,那种残缺却让我的想象力沿着时空一路逆行:明清、唐宋、魏晋、西汉、大秦……残阳血红,四野寥落,一个女子站立在古老的酉水河岸,孤独的身影背后是大秦王朝车遴马萧、节钺如林的幻像。

杜衡,其实是一种香草的名字。用作一个女子的名字还真会让你的想象里弥漫出几许色香。这女子一定是生在楚地江南,有着江南女子温婉、清雅和灵性的吧。北地的女子是不会有这样的名字的,因为杜衡多生在南方。一部《诗经》,写尽春秋世态,却独独没有“楚风”。你可以在诗三百里读到“桃之夭夭”“蒹葭苍苍”,可以读到“芄兰之支,童子佩觿”“隰桑有阿,其叶有幽”,却找不到杜衡的影子。

当众多草木在《诗经》里“灼灼其华”“其叶有沃”时,楚地的河流如织,水色似靛,桨声欸乃不断惊起一片片滑行的鸟翼。艾叶、菖蒲、杜衡、蒜兰在南方阳光倾泻的水边、林中、岩下,在巫师们神秘的祭祀里,在夏日庭院的氤氲的熏香里,在亭亭楚女佩戴的香囊里,散发着阵阵幽香。在古代南方诗人屈原的诗歌里,杜衡更是与诗人高洁品性浑然一体的经典意象。“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离骚》)“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山鬼》)、“焚芳椒兮为之芳,绕缭之兮乃杜蘅”(《湘夫人》)。楚地幸有屈原,让江南不负浪漫。从此,杜衡便留在了楚辞里,几千年下来,在那些长短句构筑的奇妙空间里,和那些岸芷汀兰一起继续生长着。它到底是一种什么植物也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反正我是一直没见过这种香草。

杜衡,叶似葵,形如马蹄,含挥发性油,有镇痛作用,民间俗称“马蹄香”。据史料记载,从春秋战国时期开始,古人就发现了这种野生的香草,人们采集它的叶子,做成一种香料,用来熏衣服或熏房子,以除去那些污秽之气。南方多香草,入诗也不免清香袅袅。所以谁也想不到《诗经》中那首缠绵悱恻的《蒹葭》竟然出自彪悍的秦地。《诗经》中的蒹葭,也就是那种叫芦苇的植物,在南方实在是太过寻常,太过泛滥,在屈原看来当然是很难入诗的。我不是特别喜欢《诗经》,它就像一棵被孔子修剪过的树,拘束的枝叶限制了你的想象力,即使有焚香扶琴的优雅,也没有《楚辞》的那种飘忽天地的迷幻,妖娆和自由的痛感。

我们在屈原《离骚》《九歌》婉转缭绕的音韵中和抑扬顿挫的节奏里认识了杜衡,认识了这株诗意迷离的南方香草。那香草混合着少女的体香,在巫风之中幻化成妖娆的山鬼,弥漫着原始的野性与诡秘。在秦将司马错借道巴中伐楚国之前,湘西北一直是楚国黔中郡的治下,也是诗人屈原流放行吟的地方。所以关于秦简和那个叫杜衡的大秦女子背后的故事就不免让我有些痴迷了。

大秦客栈的门外正对着里耶古镇的城墙,城墙外是酉水河。沿城墙行百余米,南边一片空旷的平地便是秦迁陵古城的遗址。在里耶的日子里,每到晚上,我都要站在城墙上望着那片小镇灯影下的神秘。天气不好,遗址的上空同样幽暗,偶尔有几点孤星若隐若现。看不透的还有那口幽深的古井,像一只巨大而深邃的眼睛。它沉默着,我也沉默着,还有身边那条河流,也沉默着。边陲小镇宁静里分明带着遥远的气息。就是在这里,一次惊人的考古,让两千多年前的秦朝古城迁陵重见天日。三万七千枚秦简拂去尘埃,一个真实的秦王朝和那个叫杜衡的女子复活在了我们的视野里。

杜衡,成年女子,独居,住在洞庭郡迁陵的高里。简牍上的户籍资料显示她是个独居的单身女人。那时候,她头顶上还挂着一轮秦时的明月。那时的里耶也不叫里耶,而是大秦的迁陵。既然是成年女子,杜衡大约还穿着楚国的衣服,说着楚国的方言俚语。这里毕竟曾是楚地,大秦王朝高开低走不过存活了十余年,“书同文,车同轨”统一度量衡倒是不难,要说让普天下人都说秦腔、着秦服,恐怕还没来得及。

战国七国中,楚国的服饰大概是最华美和瑰丽。都说“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追求纤细的身材,凸显人的形体之美,楚人不仅有“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勇气,艺术感觉和审美意识也是很超前的。曲裾深衣,弧线优美,色彩缤纷,纹饰奇幻,再饰以香囊佩玉。相对于服饰庄重和拘束的中原,楚国绝对是那个时代上演时装秀的T型舞台。“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那种半人半神、仙气侧溢、巫风十足的华丽,在《诗经》里是绝对看不到的。

杜衡大概率不是贵族女子,也不是我们想象中《九章》中妖冶的“山鬼”。她可能只是迁陵乡下的一个寻常女子,住在泥土筑成的矮屋里。楚服里那些精美的绢、罗、锦、纱、绮、绨、组、绦,应该与她无缘。虽然有一个优雅的名字,她穿的一定是那种俗称“裋褐”的粗陋布衣。这种用粗麻织成的衣裳,做工粗糙,几乎没有纹饰,穿上怎么也显示不出她女性的柔美特征。她头上没有精致的头饰,发间应该有一支普通的发簪。“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的描述一定不属于她这样的女人,繁重的劳作让她的容颜显得苍老和憔悴。时装,是每个时代的奢侈品,素来与寻常百姓没有太多的关联。从战国到秦朝,强秦的背景纵深是平民的灾难。如贾谊所写:“夫寒者利裋褐,而饥者甘糟糠。”杜衡不过是那个年代众多平民女子中的一个,她一直存在,一直又好像不曾存在,她卑微的另一面是那个时代少数人的丰功伟业和锦衣玉食。

王朝无论兴衰,平民总是裹挟其中的成本。那些人来到这个世界,又从这个世界消失,无声无息。若浮尘,若沙粒,若秋之落叶,很少有人能留下自己名字。撇开秦陵那些不能说话的兵马俑,在秦王朝历史留下痕迹的除了帝王、文臣武将、纵横家,就是陈胜、吴广、项羽、刘邦那些“反贼”了。普通的平民女子,能留下名字的就只剩下传说中哭倒过长城的孟姜了。孟姜女哭长城,原本也是从西汉到隋唐不断加工演绎而成的民间传说,是没有户籍资料佐证的。秦大女子杜衡能留下自己的痕迹,却是很意外地借助一口古井和一枚残破的简牍躲过了光阴的锈蚀,让自己的名字活到了今天。杜衡是西汉之前真实可靠的女性平民,她的出现,满册风云、一本正经的秦朝历史一下子就平添了几分真实的世俗烟火气。

在里耶,随着古城遗址门禁“嘀”的一声,我凭着一张薄薄的卡片走进大秦遗址,实现了想象中的某种穿越。那张神奇卡片叫“居民身份证”,它简约的外表下隐藏着我活在世上的一切信息。身份证这东西其实在战国时期的秦国就有了,据说当时叫“照身帖”,由官府发放,是一块打磨光滑细密的竹板,上面刻有持有人的头像和籍贯信息。里耶出土的秦简里就记录着一个叫吴骚的男子的外形特征:“故邯郸韩审里,大男子吴骚,为人黄皙色,隋面,长七尺三寸。”可以想见即使在秦朝,作奸犯科也是要有顾忌的。据说当年“照身帖”发明者商鞅亡命秦国时,就是因为忘了带这种“身份证”,没人敢收留他,最后被抓回咸阳,落了个被车裂的下场。这一惨痛的历史教训说明身份证明是很重要的。

秦代的户口本当然没有今天的那么精致,只是一片片经过加工的竹简或木牍,上面用黑色墨字写着每户的信息。所以直到今天哪怕你的身份信息被数字化,“籍贯”的“籍”都还是“竹”字头的。里耶秦简显示,秦时户籍档案十分详实。户主是谁,哪里的人,官名,爵位,也都要写清楚。之后是妻子,儿女,还会有户主的兄弟姐妹。除了登记籍贯姓名外,还要注明年龄、健康情况和是否从过军等等。大女子杜衡住在迁陵某个乡一个叫高里的地方,是“户人”,也就是户主了。这种女人单独立的户,那时叫“女户”。秦汉时,女子单独为户并不是个例。除了杜衡,在里耶秦简中还可以看到许多类似这样的大女子,如“南里户人大女子分”、“阳里户人大女子婴”等等,而关注杜衡仅仅是因为我喜欢这个名字而已。

女户的存在,有学者认为可能与秦时“偏妻”现象有关(偏妻即某位男性户主非正式的妻妾,常单独立户),我觉得没那么简单。大量女户的存在,无论是偏妻还是独居,亦或丈夫的故去,都意味着大量青壮年男人的非正常死亡,这背后真相一定是从春秋一直延续至秦王朝的无休止的战乱、徭役、瘟疫、苛政和时常发生的屠城。战争总是让男性失去生命,而让女人承受次生的社会灾难,平民除了牺牲和幸存,没有别的选择。

要说对秦王朝暴虐的诟病和控诉,贾谊的《过秦论》、杜牧的《阿房宫赋》都不及那个失去丈夫的女子孟姜。那个悲愤绝望的女人,在失去丈夫之后,硬是以撕心裂肺的哭泣,让大秦长城轰然倒塌。这种悲愤的巨大力量,是来自她的身后站着的、那个年代制造出来的无数的孤儿寡母。这其中或许就有里耶秦简中的女户分、婴和那位叫杜衡的大女子。传说中的孟姜,不过是那些女子苦难和悲凉的化身。杜衡大概还类似《诗经·汝坟》中那位在山中执斧伐薪的女子,在劳瘁之际也会发出“未见君子,惄如调饥”的哀怨。《诗经》到底是经过圣人修订的,在情绪上,它保留了一些底层的哀和诗人本能的忧怨,但那种“哀而不伤”的“中和”却有意无意忽略了哀怨背后的惨痛,多少淡化了赫赫王道背后苍生的挣扎,终不及三闾大夫一句“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的慨叹。

如不被那些秦简之谜所困惑,里耶的秀丽和宁静是真的值得享受的。一片谷地,被一条河流环绕,被几列群山簇拥,景色如一幅山水小品,玲珑怡人。在那口古井和数万枚秦简面世之前,里耶是在康熙年间才逐渐成为酉水中上游一个商埠码头的。翻看《龙山县志》,里耶可考的历史居然只是从清朝开始的。战国前期,里耶在楚国黔中郡的治下,离楚国郢都路途遥远,与秦国更是隔着关山重重。战国前期秦楚争霸多在今天豫、陕、鄂边境的商於之地。武陵山腹地的里耶远离战乱,百姓耕作、纺织、渔猎、为市,生活大概还有着几分宁静。但这份宁静是短暂的,终结于公元前二百八十年。

那一年,一支秦军从西南闯入酉水流域。上万艘战船据说载了十万将士、六百万斛粮米,绵延百里。酉水河上,戈矛横江、旌旗蔽日。这支大军的统帅正是赫赫有名的秦将司马错。正是这位极具战略眼光的将军向秦惠王提出“得蜀则得楚,楚亡则天下并”的建议。即占领巴蜀,借助巴蜀的人力、物力和地利,从西南方向攻击楚国。如今他的大军兵出陇西,在巴中地区增补了大量巴蜀士兵后,经潜江、乌江、酉水,浮江而下,兵锋直指楚国的黔中郡。地处湘、鄂、渝、黔边境的里耶一时间成了这场秦楚战争的最前沿。

这场战争的结果是:楚国被迫献出了上庸和汉水以北地区。但秦楚两国在沅水流域围绕黔中郡的战争一直持续多年,黔中郡在秦楚之间几易其手。里耶或是楚国防御秦国犯境的前沿,或是秦国进攻楚国腹地的桥头堡,连年兵戈不息,势若拉锯。直到三年后白起率军再次伐楚,攻下郢都,刨了楚王的祖坟,秦将张若又夺回之前被楚国收复的黔中郡,迫使楚国迁都于陈郢,至此楚国国力急剧衰落,再也无法与秦抗衡。这时,距秦统一六国不过五十余年。那位大女子杜衡的父辈,无论是秦人还是楚人(也可能是巴人)那时候如果不在阵前挽弓执戈,拼力厮杀,就一定在繁重的徭役中苦苦支撑。

战争是残酷的,腥风血雨,悲壮惨烈。秦楚争夺黔中郡的核心地域是沅澧流域,战争开始时,诗人屈原正在这一带流放。他在《国殇》中关于战争的描写,极有可能是来自这场战争的。“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今天在沅水、酉水流域发现的秦人与巴人士兵的墓葬就是这场战争的遗存。战乱给普通民众和女人们带来的灾难,没有任何文字记录。《史记·秦本纪》对这场战争的记载仅寥寥数语:“错发陇西,因蜀攻楚黔中,拔之”;“蜀守(张)若伐楚,取巫郡及江南为黔中郡。”

无论史书,还是文学,中国的古代文字里很少有真实的女性视觉。女性的生存状态几乎都被薛涛、李清照、柳如是的优雅和花木兰、梁红玉、穆桂英的飒爽,还有红颜误国和无休止的后宫争斗所掩盖。东汉女子蔡琰“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这类真实描写并不多见。古诗词中女人的哀怨大都与真正的底层妇女无太多关联,她们的呻吟与哭泣鲜有人去关注。她们在迭至的乱世里被裹挟、被侮辱、被欺凌、被充作军粮吃掉的残酷现实,都散落在那些堆积如山的简牍缝隙间,如尘之微渺。

杜衡出生的年代,大约是在公元前二百七十七年秦国占据黔中郡到公元前二百二十三年秦国统一六国之间。她那时居住的里耶,史书上仍叫黔中郡。至于秦国什么时候把黔中郡改为洞庭郡的,史书上又为什么没有关于洞庭郡的记载,专家们至今争论不休。事实上,杜衡的身世和经历已成为一个永远的谜,就像若干年后无数普通的人一样,仅仅就是个名字。她的故事我们只能去猜想或者需要去虚构。但这个女子背后真实的历史一定是无比血腥和冷酷的。

在攻占黔中郡后,秦帝国继续进行着统一六国的战争。统一之后,又开始建阿房宫、修骊山陵、整备驰道直道、北御匈奴、南击百越。浩大的工程和连年的征伐,兵役、劳役几乎牵连到秦帝国每一个人,也耗尽了秦帝国全部的物力、财力。我们可以看到帝国崛起的恢宏叙事,却难以想象的是黔首黎民,尤其是那些孱弱的女子所承受的巨大苦难。托尔斯泰说:幸福的家庭都很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不同。这话要是以中国历史作注,就很值得怀疑了。自春秋之后,九州大地上普通百姓的苦难都有着循环往复的一致性。兴亡之事,幕前是枭雄们的逐鹿天下、改朝换代,幕后则是苍生黎民的颠沛流离、家破人亡。“高里户人大女子杜衡”,一个女子,一枚残简,一条简单的信息,没有关于她父亲的记载,没有她丈夫和子女的记载。大秦女子杜衡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悲惨故事呢?那些故事如果有人用简牍记录下来,里耶古城那口装着两千年时光的水井还能装得下吗?在秦简博物馆里,我曾长久地与那枚刻着“杜衡”的简牍对视着,希望它能告诉我一些答案,可想象力之外还是广袤的废墟,那些远去的人群如蝼蚁在野。

终于,那只曾装着秦帝国宏伟霸业的青铜大鼎,在“大楚兴,陈胜王”的鬼魅萤火点燃的熊熊大火中轰然倒下,坍塌成无数碎片,散落销蚀在时间之尘里。在两千多年前某个日子里,洞庭郡烽烟四起,刀光血影中,楚国故地反秦的烈焰吞噬了这个叫迁陵的西南小镇,混乱中,一群仓皇的秦王朝官吏,把大量文书、档案、投入那口水井深深掩埋。至此,那些简牍、那些关于大秦洞庭郡的所有秘密都消失在时间的记忆里。

在里耶古城遗址护城河的墙基下,一具被砍去双足的男子遗骸赫然陈列在那里,他挣扎的骨骸依然保留着他死亡时刻的惨烈。一个小女孩胆怯地问她的父亲:为什么把他埋在城墙下面?父亲回答:是修城的人想让城墙更加牢固。女孩脸上充满迷惑,以她这样的年龄是无法理解这种残暴的人牲祭祀的。但是,以无数牺牲奠基的大秦还是崩塌了。天下之鼎,嬴政终究没有举起,如他的先祖,那位蛮力举鼎的秦武王一样。那只大鼎似乎曾是他的掌中之物,但他还是轻看了这天下。他梦想的万世之业,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因为他不知道,万民之重才是天下之重。烽烟息处,九州还是九州。天下,不会因一只铜鼎的崩裂而消亡,成王败寇的大戏还在后世循环上演。兴的是谁的天下,亡的又是谁的宿命?鼎倾之下,那些卑微如尘的祭品,谁又会计算他们的重量?

曾经的秦迁陵所有的地名也随着那些简牍一同消失了,那片写着“高里户人大女子杜衡”的简牍深埋在那口水井里。这位跨越战国和秦朝的女子,在以后的日子里又有着什么样的命运?她是否看到了大汉的兴起?一切都无从知晓。唯一可以预知的是,她柔软的躯体最终也被泥土和野草掩埋,远离她曾经遭遇的苦难,像一只烂掉的蛐蛐,无从找寻。也不知从何时开始,这块土地有了一个新的名字:里耶。在土家语中就是“开拓这片土地”的意思。土家人自称“毕兹卡”,他们是否就是秦帝国迁陵先民的后裔已无从考证。有专家说:土家人与古代的巴人有着某种联系,或者说部分土家人其实就是巴人的后裔。从里耶与古巴国地域接近和当年大量巴人跟随司马错攻打黔中郡的这些事实推测,这一说法讨论的空间是很大的。

我在里耶古镇游荡了好几天,之所以说是“游荡”,是因为我整天踯躅在里耶古遗址外面的那段城墙上,行迹很有些可疑。城墙外的河边除了那种叫“蒹葭”的芦苇,还有一些细小的河柳,密密的蓼花和一种生命力极强的叫葎的草本植物,它泛滥着,无忌地爬满堤岸。那天,我站在酉水河岸边深秋的景象里,思维与周围的苇草一起摇曳,我有些忧伤,我竖起衣领,耳边,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呼呼而过……

我不认识杜衡,也不知在酉水河岸边是否还能觅到这种香草的踪影。沿着这段城墙,往东行走数里就是“里耶秦简博物馆”,中间还要经过一个叫溪口的地方,也在酉水河边,那里有距今六千多年的新石器时期的古文化遗址。大秦,在时光的路上也不过是稍作停留的过客。傍晚,靠近古城遗址的城墙上有女子唱着不知苗家还是土家的山歌,听上去也仿佛有些缥缈。那些天,我一直在重复地想一个问题:当我们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后,那些记载我们身份的信息还能以一种什么方式存在着,会在未来的哪一天被偶然发现吗?在那个远逝的时空里,我会沉睡多久?我会不会也是在某口古井里,似一枚残简,几千年后,我翻过身来,再看到这天、这地,还有这陌生的人间,一如那个叫杜衡的女子……

来里耶两次了,因为天气不好,也没能看到那轮映照过秦汉的月亮,还是觉得遗憾。离开里耶那天,天有些转晴了。要走了,说不清是告别秦迁陵,还是里耶,还是那个叫杜衡的女子。退房、还卡,才发现前台的小姑娘原来长得很漂亮,来的时候怎么就没注意。我问她是否是土家族,她点头称是,微笑着对我说:欢迎您下次再来!之后,我就一直想用一段文字写意一下土家女子的形象,总也找不到感觉。这时我想起了木头西。木头西是一个土家姑娘,真名叫吴永英,是我亦徒亦友的小友,家就在里耶附近的花垣,聪慧而灵秀。我发微信问她:能用一段文字写意一下土家女子的形象吗?不久她就发来了一段文字:

多山多水的湘西,女儿亦多情,那泥土捏出敦厚,深山养就灵秀,婉转而倔强。她的生活是灶台,是田地,是围裙兜住背在身后的孩子,是心疼男人古铜色的血痂、是被岁月踩踏的卑微的小心和隐忍。圆领大襟短衣沉淀着湘西青涩的底色,盘肩、袖口铺开鸟鸣花枝五彩凤凰,把不能说的心思都绣在了衣上、穿在了身上。认命惜命,她在苦拙辛劳的命里静候花开。青瓦房下,歌里鸟兽虫鸣,水流山叠。春天的温柔停在她身上恬静轻盈,银项圈盘曲的爱意,夏季里浓绿晴柔,秋日里翻飞飘扬,又回落在炊烟瓦上,循环流淌在血脉里,陪伴着生死丰沛的轮回……

这样的土家女人,真的很美,名字也一定馨香四逸。

这就是迁陵大女子杜衡生活过的地方。不管她曾经历过什么样的命运,也不论沧桑之后是否有转世轮回,她身边的那条河流都一直在流,也一直岸草萋萋,如诗人不绝的吟唱。我想,杜衡这芳香的名字,是配得上里耶这美丽的土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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