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灵

2022-12-22 00:49隆莺舞
湖南文学 2022年11期
关键词:灵山缆车上山

隆莺舞

你难过什么?

我吝啬一切。

我拿一个口罩走,可以吗?钱孙理站在门口抽烟,脚踝离我买来防狗拉便的刺垫只有一点点距离了。他还在后退,称我为您。我往上走了一个台阶,示意他向我这边移动一点。他果然被刺了一下,在挠脚。他好高。我跟他说,在你没回来之前,我自己去过黔灵山了。

和朋友去的吗?

对啊。我们坐缆车上山,有只虫子贴在缆车外部,橘色的,背上有壳,指甲盖那么大。我问我朋友它会不会掉下去,她说绝对不会。

“怎么就能绝对了?”

“很多事情都可以说绝对啊……比如我们绝对不会掉下去,某些时候,我们完全可以说绝对的。”她说。

我想她没看过那个新闻,俄罗斯某个地方,两个女孩从缆车上掉下去,没命了。我看过那个视频。我跟她说,“俄罗斯那里有人坐缆车没命了,当时他们往下,一群人原本很开心。”她说,“放心吧,你和我在一起绝对安全。”虫子一直牢牢趴在玻璃上。

“如果它掉下去了怎么办?会死吗?”我一直观察虫子,摆出担忧的神色,只是偶尔看看别处,有块橘色光斑一直随着我的视线在这座山上移动。那是虫子的橘色甲壳留在我眼里的残影。问这话时,我看向我朋友,等着她给我一个回答,她的脸上也有一个模糊的圆形橘色光斑,好像那只虫子现在飞到了她脸上。如果我轻轻伸手,就能把它取下来,让它安安静静躺在我的手掌上,我们温柔地用指腹抚摸它的壳,亲口问问它要上山干吗。

它太轻了,不会。我朋友说。

它要上山干吗?钱孙理问。

我朋友说,它是不是来不及下去了?它想从山上下来,但轮回的缆车移动太快了,它来不及跳下去,就又跟着缆车上山了。也许它已经这样上上下下很多回了。我往下看,猴子从我们底下跑过去,四肢着地,很灵活,看着很小一只。在我想象中,黔灵山应该满山跑着大猴子,巨大的那种。我朋友则说猕猴不会太大。它们能蹲在一枝树枝的尾端,那树枝像头发在风中飘,它们是头发上的跳蚤。

跳蚤能有多大?她说。

我朋友和我赖在一起好多天了,我辟出了一间屋子,把沙发搬进去让她住下,加上上山的十几分钟,已经好几天加十几分钟,我都没有提起你,我没有打算跟她说钱孙理是谁。

你刚刚说你和她提起了我。

那是后来,我们下山时的事了。在缆车上我们很少说话,一直在看虫子。我打定主意不提你。她虽然说我们绝对不会掉下去,可是她恐高。还说有些人选择步行上山。步行者走另外一条路。我朋友可能想步行上去,但她迁就我。她走路很厉害,可以走很久。我们坐缆车上山,除了林木和虫子,啥也没看见。她说,闭上眼睛,咱就是在雪山上。我们到过雪山,也坐缆车,那儿风光可比这儿好得多。我闭上眼睛,看见一棵柿子树,一只猴子去抓柿子,它不像跳蚤了,因为柿子树火红。我睁开眼睛了。她看见我睁开眼,就说,继续闭上呀……

我不要,幻想是致命的。

你朋友想让你看雪山。钱孙理说,山顶上很多猴子吗?

是下山路上才看见很多猴子的。是啊……我朋友知道我很喜欢雪山,在贡嘎山的时候就知道,那时我们从成都进入甘孜,坐大巴车前往摩西古镇,雪山入口就在镇子上,我很喜欢那里。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就想和你说,可我们一直在谈周杰伦和溜溜球。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你不怎么说话,光唱周杰伦的歌。我很难找机会跟你说雪山。现在还是先谈谈黔灵山吧,因为你没去。

我朋友带了一个大包,里边都是面包。上山前一晚我们到楼下便利店买水,她格外兴奋,跟服务员要了一个大袋子,在货架间进进出出,往里塞了许多面包。回到家,她一个个拿出来散在桌子上。我劝她放进冰箱,以前她也喜欢屯面包,来看我的时候,老怕我饿着,其实我每天都吃很多东西。现在我的冰箱空着,只有几片面膜,她没有把面包放进去。第二天她拿了一个红色背包,比登山包小一点,所有面包全装里边了。我们马上就要出发了,她说要拿面包去喂猴子。需要这么多吗?我问她。她看着我,手搭在我肩膀上,过了一会儿才搔搔我的脸,听说黔灵山很多猴子的,满山都是。

我看过一篇报道,说黔灵山上的猴子已经超过合理数量。过多了。钱孙理说。

那该有多少只才合适呢?我们上山时真没见那么多。我小时候很想见到猴,老把一颗石子当猴看,它在某种特定天气、角度和某时间段上特别像,我观察了好几年,才掐摸准了那个时间点,就老在那个时候去看那颗石头。站在那里,别人说我像个傻子。看久了会觉得它好像动了一下,其实那挺开心的。

会不会想着它其实成过佛,又化了石?

为什么会这么想?

《西游记》呀……孙悟空……

没有,当时和现在一样,从没有把猴子当孙悟空。只觉得石头都是猴子变的。我们从缆车下来后,就往山顶走,有两个男人各扛着一袋碎苹果,也往上走。我朋友和他们并肩,我在后面,看着这两个负重上山喂猴的男人,他们迈的脚步都一致。我朋友明知故问,你们这苹果要扛到哪里去?往上就是山顶了哦。男人看看我们空空的双手,非同道人,我估计他们这么想的,他们也就没搭话。我朋友的面包轻些,她不累。她有许多力气,也有不错的心情,便继续问,你这袋苹果很重吧?我赶紧扯住她,说我们该休息一会了。扛着碎苹果的男人先走了。我想起苦行僧或挑山工。他们像哪一种呢?

这两者在那个时刻都会很平静的吧。钱孙理说。

我相信他其实有许多话要说,那个时刻,我朋友也是。

你朋友说了啥?

也没说啥,这是我的猜想,有时候想说不一定就会说。她只是和我站在那,跟我说恐高。她在一片房子里找我现在的居住地。

我有很多次也这样,在高处寻找自己的住处。钱孙理说。

我们都没找到过,却老是一登高就找。不过也就手指一下,她就后退去喂猴了。凉亭那里坐着许多人,有只猴从围栏下边偷偷潜上来了。我朋友像执行秘密任务一样,到隐蔽处偷偷打开她的背包,来前她就规划好了所有面包的用途,翻找很久,说这只猴子肯定喜欢这款,才撕开包装,拿出一片掂了掂,放在石柱上。她不敢太靠近。我让她过去喂,离猴子近一点,她过去拿起石柱上那片面包,又放在另一个石柱上。我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害怕。那个扛着碎苹果的男人,还在扛着,也不把袋子放下来。我朋友把嘴凑到我耳边,当时我们离那个男人很近,我朋友还是说,你知道为什么吗?他放下来了就很难再扛上去了。

所以他要怎么喂猴子?我问。我朋友摇摇头,她观察那只偷偷潜上来的猴子喜不喜欢那面包,结果是它不喜欢,它只抓着玩了一会,就把面包片给丢了。

真沮丧。我有点为我朋友难过。

你难过什么?钱孙理还在挠他的脚踝。

她挑面包时说了很多话,看了许多猴吃东西的视频。她去跟那个男人说,你把袋子放下来呀,拿出点苹果,也许它们喜欢苹果。那两个男人没动,往山下去了。扛着东西,下山比上山难走,他们用左右脚前后踩在同一级台阶上那种方式下山。后来又潜上来两只猴,另一些人给它们饮料,我朋友给它面包它没吃的那只,它喜欢雪碧。它叼了一瓶,蹿到树顶撕扯,我们看了二十几分钟,有了结果才走。

它们这么聪明吗?它们喝到了吗?

喝到了,我们看到它喝到了,我看见饮料从瓶子里流下来,之后我们才走的。那片面包躺在树下,在一堆废弃零食中间,看得出来有很多人上山喂猴,我们不是少数人,我们是大多数人。意识到这一点,我们就跟着人群慢慢下山了,山顶上猴子很少,到了半山腰多了起来,我朋友一直没再把面包拿出来,快到黔灵湖边时,我让她拿出点面包来喂猴子,有几只聚在路边互相帮对方抓虱子呢,有人给它们喂花生,它们很喜欢吃。我朋友把面包拿出来,撕下,一小块一小块地往猴群里丢。嘿,这里;来,给你。她像跟朋友打招呼一样招呼它们。它们先接了过去,闻一闻,没吃,随手往后抛入树丛中。猴子真的不爱吃面包。我们就这么一直慢慢地下山,走到湖边,我突然说,“钱孙理没有来过黔灵山。”

你有没有提过我们要一起去黔灵山,或者我提到过吗?

我没有。你也没有说过要带我去黔灵山。

她问我,钱孙理是谁?我该怎么说和你的相识,还是先讲讲你为何会回去?

为何?我是回家。这不需要理由吧?

你说要待到八月底的。所以她问我你为何回去。我忘记我是否跟她说过有人会在筑城待到八月底了。我如实回答:很突然,在我们第二次周末会面之后的下一个周末,他发来信息说计划有变,明天就要回北京了。

其实那天晚上,我们第二次见面的那天晚上,我们路过了一个卖花的小摊,我想买一支向日葵来着。念头闪着的时候,你正在等的奶茶外卖到了,我想买花,想了好久。奶茶到了我却忘了,咱就走了。回家之后我才记起来,下周末再和你路过那里,我会去买,假如还有向日葵的话。我和我朋友说外卖员找了好久都找不到路,你一直在电话里耐心给他指路。你对筑城也不熟悉啊。外卖员很久才找过来,骑着电车,奶茶摔你怀里,又马上骑走了。那天你回到家,跟我说想喝调酒了,会带我去。

如果我没有打疫苗就好了。打了疫苗不能喝酒,我同事说的。

疫苗还是要打的,你可以去查查打了疫苗多久能喝酒。

两个星期。

是八月底吗?

是啊。那么到时我们再去喝。

我跟她说,你回说明天就想喝了,让我喝没有酒精的。那没多大意思,我没有答应。我说要考虑清楚哦,天天喝酒成何体统?你说这么一说你都不好意思喝了。我们就没有去喝酒了。在黔灵山,我朋友接着问,你为什么要让我喝饮料?

因为鸡尾酒没有酒精,就是饮料。我说你这么回答的。当时我们在找出口,正在经过一个冰凉的山洞。像一个冰窖。我们人在里边待不了多久,所以越走越快。走出了山洞,又走了一阵,才发现方向是反的,我们再一次走进冰窖,这回用正常速度走,因为我朋友很累了。到出口有个女孩迎面来,问我们南门往哪走。我朋友指了指山洞那面,说我们是从那里过来的,有人说那边是南门。她说我们在找北门。然后问路人就走进山洞了,她脚速也极快,八月天,很热,但任何人在山洞里也待不了多久。你可以想象有多冰吧。

还是把门打开吧。让灯光透出来点。钱孙理说。

现在会很黑吗?

有一点,看不清什么东西在刺我。

那是用来防狗的刺垫。有时候狗会来这里大便,我第一次带你上来时,碰到它下楼的那只,白色的,小小的,就是它常来这里大便。

它很可爱啊。钱孙理说。

我拿起钥匙把门打开,屋里开着夕阳灯,是我花极少的钱从网上淘来的。有些光透了出来,可以看见钱孙理理了头发,和第一次见面时有所不同,右脸颊长了一颗小痘痘,还是穿那件黑衣,脖子上挂一个骷髅头项链。

我跟我朋友说你很喜欢这个灯,你回去之后发消息跟我说小台灯不错。她问我这是什么灯,她反倒不太喜欢,觉得开大灯方便又明亮。在去黔灵山之前,我晚上带她去逛南明河,站在河边看野生演唱会。人很多,有的歌手唱得很不错,有的一般,等到唱得好的不唱了,我们才离开。我们听了二十多分钟吧。我没带你去过,你去过那边吗?

没有去过。

那我们现在去走走吧。我朋友更喜欢白天。我感觉你会喜欢晚上去走走。

我跟她说啤酒是我们喝剩的,我从小酒馆里带回来了,打包时你还在上面唱那首《晴天》,没有注意到我让服务员把啤酒都放在一个袋子里了,回家的路上你也没有注意我手上提着一个袋子。我把它放入冰箱,想着八月底再喝。她来了之后,打开冰箱看见只有啤酒,偷偷到卫生间抹眼泪,她认为我过得不好,她说这话时看着酒瓶,装满了烟灰,插着干掉的花。她说我的身体肯定出了毛病。我说干花很漂亮啊。花在逐渐干枯的过程中会发出腐味,味道完全散去后,花才真正干了。你会因为吸入过多腐味而生病。她说。

你得忍受一段时间那个味道。钱孙理说。此刻我们在去南明河的路上,过地下通道,他对一只不停在转圈圈的小木马产生了兴趣。我们快到河边了,歌声从河边传过来。他说想买下那匹小白马,我也觉得很有趣。如果我们的脚步再慢一些,或者他语气再坚定一些,我就会掏钱给他买下来。但没有,我们喜欢小白马,它却可有可无。我们走到地上,在南明河边看演唱会。那个人唱得真好,好多人坐在他对面,蒲扇在摇。

一个七十多岁的老男人。钱孙理说,可他看起来没有七十岁,他还很年轻,在直播。

你也可以上去唱。

我唱歌好听吗?

其实不太好听。我跟我朋友说,你唱歌很难听。当时我们在公园里迷路了,她意识到了,就问钱孙理是谁呢?她就是问,其实并没有很想知道钱孙理是谁,但这句话不断从她嘴里冒出来,以一种心不在焉的方式。或许需要说点什么吧。我们迷路了,我也有责任说点什么,那当下我只能回答她这个问题,说别的会显得刻意。我不希望她意识到我们在绕圈,那样她会愧疚,她以前带错路了会伤心,强撑着,到了晚上才偷偷抹眼泪。有很多次我都装作不知道我们已经迷路了,这次也一样。我们绕着,在黔灵山上,后来很多地方我们都走过两遍,她发觉“我们迷路了”是一件显而易见的事,她意识到我已经知道我们迷路了,因为我们都停下来,看着大石块上一把废弃的椅子,椅子腿是墨绿色的,椅子面呈古铜色,配色古怪却有异样的美感,它横卧石上。我朋友懂得一点线条美,她平时也写点书法,第一次我们走过看见那把椅子时,她说那把椅子的线条很美,特别是这横卧的姿势,是天然的艺术品。这一次她则看着我,指着椅子,焦躁地说,我们迷路了,我们确实迷路了。我们刚刚见过这把椅子了。我说没有吧?山里废弃的椅子到处都是,这不是那把。她用手揉搓自己的眼睛,靠着路边的围栏柱子唉声叹气,我记得那四只墨绿色的椅子腿,这就是那把椅子腿是墨绿色的椅子。她说着,手掌贴着额头。那个时刻我因为她哀伤的脸庞而哀伤,我也有些焦躁和慌乱。

没有关系呀。我们再欣赏欣赏那把椅子,你不是说它的线条很美么?我焦急地这么安慰她,轻轻拍她的背,她的身子瘦弱如猴,我碰到了坚硬的肩胛骨,像在拍打着海边嶙峋的岩石。不知道从哪跳出一只猴子,跳到那把椅子上,手中抱着一片面包,优雅地慢慢啃着。

你相信吗?我即使看不见她的眼睛,也知道她认出来了,那是她挑选的面包。我朋友渐渐平静下来,她的发尾在风中摇,接近傍晚,山中起风了。她认出来那是她挑的面包。我们为什么要做那么多无用的事情,在一生当中?他们为什么要扛着碎苹果上山,再将之完整地扛下去?那个刹那,我在想着这些凌乱的问题。

我朋友拉起我的手,带我下山,筑城是她的异邦,从那刻起,却是她带领我了。我们回家后,她与我坐在灯下,说明儿就走了,我们也尝试喝着我与你未喝完的啤酒,她说这次回来,有许多话没有说,那些都是重要的话。她最记得南明河边的“摇滚老年”与黔灵山上的冰窖般的山洞。

这就是你以后生活的地方。她眼睛红红的,呢喃着这句话,那些她所谓重要的话还没说,她就醉了,拖着沉重步伐到我屋里睡觉。有时候你能猜得出另一个人想要对你说些什么重要的话,多年来,我常处于这样的境况中,好多人攒了许多重要的话都要对我说,说前却醉了,醉了就不说了,非得等大伙都清醒了再说。我进屋和衣躺在她身旁,那时我真想你啊,你一个晚上都跟我讲溜溜球、周杰伦、北京的春节,另一个晚上光唱周杰伦的歌,节制地喝冰啤酒。你把口罩折起戴在手腕上,你如此之高,穿着黑衣服,并且你没有去过黔灵山。我就这么胡思乱想,睁眼到天亮。早晨六点的闹钟刚响起——我妈,立即从我身边坐起来,长舒一大口气,这位壮族女子,以为从她的边境小城的家中醒来。直到她看到了我,她变回一个妈妈的样子,急冲冲地说,我得回去了,我今天得回去了。她把我揪起来,抓着我的两个手腕。她说你来这边这么久了,你喜欢这里吗?你该嫁人了,筑城的还是家乡的,都好。一定得嫁个公家人,就像你哥呀,你弟呀,伯父叔叔这样的人就蛮好。

她没有提我爸,我爸是个体制外“闲散游荡子”。几年前我也和她去爬过家乡的山,那是个晚上,爬到一半我们在亭子里休息,我们第一次聊起我的爸爸,因为她觉得我长大了,肯认真回答我问的你觉得我爸怎么样这个问题了。她说你爸很爱你们,他人也很好。后来她看着夜色唱歌,一首旧情歌,有着“我爱你你爱我”之类的歌词。我打趣着问,爱谁?她娇羞一笑,说,你老爸啊。

现在她要对我说的重要话里,没有提到我爸。她最后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嫁给黔灵山上那些工作人员也不错,昨天我们见到的,管理猴子的,讲话大声、走路慢悠悠的那几个,就不错,他们也一定是公家人。我说那不是管理猴子的,那是管理游客的,他们要保证猴子的饮食安全,也保证游人的安全……她提着箱子走到门口,要我别送她了,她再一次抓起我的手说,你不要小看管猴子的人,他们工作稳定,最重要的是,这样的人不会抛弃你,绝对不会的。她越抓越紧,要我绝对得答应她。我敷衍着不住地点头。

我相信。钱孙理说。

我们已经绕过了南明河,走到一块小广场上,钱孙理拿出一个大大的红色袋子,先从里边取出一把折叠椅,打开放在一边,随后拿出一件红黄色相间的衣服披上。那些叫作“斗战圣佛”的装束一一被他套在身上,先是那件大的衣服,接着是裤子,而后他坐下,认真地绑起裤腿,我面前渐渐出现一个黄发金箍的圣佛形象,他将“定海神针”伸过来叫我拿着,再一次坐着整理自己的黄头发,捋着长长的红色长须。他拿出镜子和小梳子,仔细梳理自己额上的毛发和眉毛,再一次用细细的红色绸带绑紧假发,紧一紧金箍,这时他的身边已经围了不少小孩,均等着看孙悟空表演。我仿佛也是其中一个。他咧开显眼的红唇对我笑,我好像回到小时候立在那里看那块石头。

要开始工作了么?我用唇语问他。钱孙理点点头,站起来把手机支架立起来,放上手机,打开直播,拿走我手中的棍子,踮起脚,作出游荡人间的样子,开始了他的直播表演。

我站在人群中,想起我拍我朋友后背时,拍到的是一样的盔甲,那两个扛着碎苹果的男人,用的是一样的棍子探路下山。山与河的风,都吹起他们的飘飘长须。我慢慢走回家,像一个餐后散步的人妇,过地下通道时,买下了那匹不停转圈的小白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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