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千佛洞第四窟中心柱图像新辨*

2022-12-20 02:33贾维维魏文
新美术 2022年5期
关键词:西夏金刚图像

贾维维 魏文

东千佛洞第四窟位于窟群西崖最上层,是该窟群现存五个西夏洞窟之一,是学界研究西夏佛教艺术最重要的视觉材料之一。因地处活跃地震带,东千佛洞窟室发生多次坍塌事故,第四窟前室近一半窟顶业已损毁,相当于整个窟室完全暴露在外,缺少防护措施,加之气候干燥、土质酥松、雨水侵蚀以及风力作用等多重因素,石窟风化现象极其严重。囿于保存状况,长久以来学界对该窟图像无法深入解读、利用,目前仅有中心柱塔龛内西夏上师像、南壁十一面救八难观音图像有专文涉及,1谢继胜、才让卓玛,〈宋辽夏官帽、帝师黑帽、活佛转世与法统正朔:藏传佛教噶玛噶举上师黑帽来源考(上、下)〉,载《故宫博物院院刊》2020 年第6、7 期。常红红,〈东千佛洞第二窟十一面救八难观音图像研究〉,载《中国藏学》2016 年第14 辑,第30—50 页。其他铺面图像未见讨论。笔者现场考察期间,发现中心柱南、北两侧壁依然残留一些细节,可将其确认为两铺无上瑜珈母续本尊神,以此为线索,中心柱正壁塔龛内的西夏上师身份也基本得以确认。

一 石窟现状

窟室坐西朝东,平面长方形,前部为穹窿顶,后部有中心塔柱,东、西向面各开一龛,南北两侧有通道。甬道、窟口、前室北壁全毁,现存窟室进深约6.9 米,南北3.9 米,前室高3.1米,后部高1.8 米。中心柱东、西向面各宽1.8 米,南、北向面各宽2.5 米,东向面龛口宽0.6 米,高0.9 米,龛距地0.4 米(图1)。

图1 东千佛洞第4 窟全景,王兴鑫摄,2016 年4 月于东千佛洞

中心柱东向面塔形龛内绘一西夏上师像,头戴莲花帽,身着素色披肩长袍。龛内南北二壁似绘上师个人生活用品,塔龛内壁北侧疑存一女供养人像,似有双层壁画叠压关系,线条错乱不清之处较多,龛顶绘孔雀羽翎和花卉图案构成的伞盖。塔形龛外两侧残存六拏具中的回首狮羊,上方壁面所绘图像全部涣漫不可辨。西向面存一残龛,龛内无画。

中心柱南北两侧通道顶部各绘一立佛像,后部通道上方残存佛像一身。

四壁壁画损毁严重,现仅南壁中部、南壁与北壁西侧壁画勉强可辨。南壁中部绘十一面救八难观音曼荼罗,2东千佛洞共存三铺救难题材的壁画,分别绘于第二窟与第四窟,画幅中央绘趺坐十一面八臂观音或游戏坐绿度母,左右两侧各四个方格,其内绘制各种救难内容。观音和度母的救难情节完全相同,八难分别为:火难、蛇难、象难、狮难、水难、刑难、劫难、非人难。两种题材均可溯源至印度笈多时期并在波罗王朝时期大放异彩,借助多向而积极的佛教文化交流活动传至中国西藏、河西地区。根据常红红博士的研究,图像的文本依据见载于多罗那他[Taranatha, 1575-1635]《宝源百法》[Rin’byung brgya rtsa]中收录的《度母五尊成就法》[sgrol ma lha lnga]《十一面救八难观音成就法》[bCu gcig zhal ’jigs pa brgyad skyob kyi sgrub thabs],后者详细描述了主尊十一面趺坐观音与八尊救难观音的身相特征,是目前所见唯一一部提到十一面观音采用全跏趺坐姿的文本。但是笔者再次仔细核对原文后发现,其实两篇成就法记载的图像志特征均不能与东千佛洞壁画图像吻合,《度母五尊成就法》记载绿度母搭配东方随求佛母、南方摩利支天母、西方金刚亥母、北方独髻母,没有救八难情节描述,《十一面救八难观音成就法》记载的主尊并非为十一面八臂,而是十一面千臂,迄今所见藏西和西夏地区的十一面八臂观音趺坐像应是文本记载的简化表现形式,而且,随侍的八尊救难观音均为一面四臂忿怒相而非一面二臂寂静相,也没有救八难具体情节描述。由此可见,河西地区“救八难观音”“救八难度母”造像或许更多的受到图像粉本影响,成就法文本方面的依循证据暂不充分。其西绘尊像二身,上为立姿行愿佛,下为施宝度母,施宝度母左上方存一红地榜题框,内书西夏文题记一则,可惜字体完全涣漫不可识。3张宝玺于20 世纪90 年代考察东千佛洞时,该则题记下半部分依然清晰可见,图版发表于《东千佛洞西夏石窟艺术》,学苑出版社,2012 年,第187 页,可惜图版质量欠佳,题记内容不可识读。王惠民《安西东千佛洞内容总录》中记载东千佛洞第4 窟南、北壁各绘供养人像数身。调查组现场考察期间未发现供养人像痕迹,或许已完全脱落不可辨。南壁西侧上半部墙面并排绘制两尊趺坐佛,推测墙面下半部分应绘同样身相的佛像二身,共四尊,与之对应的北壁西侧墙面多出两尊趺坐佛,分为上下两排,每排绘制三尊,共六尊。值得注意的是,我们在北壁墙皮脱落的位置可以明显看到重层壁面,不同壁画层显示该窟至少曾经有过三次重修,东千佛洞第2 窟、第7 窟也能见到类似现象,可见这些窟室并非之前学界认定的西夏“原创性洞窟”,东千佛洞石窟群的始建年代需要重新认定。4内蒙古师范大学杨冰华也关注到这一点,他在2020 年11 月6—9 日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举办的“第一届西夏学青年学者论坛”上发表主题报告《瓜州东千佛洞始建年代补说》,运用洞窟现场考察材料、东千佛洞寿桃沟出土文书、东千佛洞第7 窟出土唐卡等材料论证该石窟群可能始建于北朝时期,期待其成果早日发表。

二 中心柱南北侧壁图像辨识

再次从整体上重新考察东千佛洞西夏壁画,我们较为重要的一个发现是在第4 窟辨识出此前从未引起注意的两铺无上瑜伽母续本尊神壁画。两铺壁画分绘于中心柱南、北侧壁,均采用早期卫藏唐卡常见的构图方式,主尊放大居于画面中央,四周棋格内绘制各类眷属尊神。

北向面壁画主尊极为漫漶(图2),但幸运的是对判明其身份极为重要的几个图像志细节仍然可辨:主尊右手上举,手持钺刀,左手在胸前持颅碗;主面右侧现一黑色猪面(图3);主尊背光外左右两侧各绘一大成就者。由此可以断定此壁所绘为金刚亥母曼荼罗无疑。

图2 东千佛洞第4 窟中心柱北向面壁画及其配置示意图左:朱生云摄于2017 年10 月东千佛洞,右:贾维维绘

图3 金刚亥母曼荼罗主尊线描图,贾维维绘

该金刚亥母曼荼罗上方五个棋格内共绘五尊护法神,身色各异,左手置于胸前,右手上举过头顶,持物模糊不清无法辨识,矮相、右展姿而立,下身着虎皮裙(图4)。曼荼罗下方因损毁较多无法确认棋格数量。主尊左右两侧各有两个竖排棋格,其中上方两侧棋格内两位尊神身相特征依然清晰,持物、站姿等均与主尊同,一面二臂,舞蹈姿站立,项挂人首鬘,右手持金刚钺刀上举过头顶,左手在胸前持颅碗,左肩携骷髅杖(图5)。根据画面配置格局与主尊、眷属组合特征,可以断定此铺壁画的主体画面表现的应是金刚亥母五尊曼荼罗[Phag mo lha lnga’i dkyil ’khor]。

图4 金刚亥母曼荼罗上方护法神之一朱生云摄,2017 年10 月于东千佛洞

图5 金刚亥母曼荼罗四眷属之一朱生云摄,2017 年10 月于东千佛洞

作为上乐轮本续最重要的两位本尊神之一,金刚亥母的造像学文献数量繁多,她可示现不同尊形,曼荼罗根据尊数又可分为五尊、十三尊、十五尊、二十一尊、三十七尊等类。5具体分析可参见Chandra, Lokesh. Dictionary of Buddhist Iconography. International Academy of Indian Culture and Aditya Prakashan, 2005, vol.14, pp. 4184-4204。五尊式曼荼罗在12 世纪梵文成就法集成《成就法鬘》[Sādhanamālā]与《秘密三昧耶成就法略集》[Guhyasamāyasādhanamālā]6《秘密三昧耶成就法略集》是专门围绕金刚亥母修法而辑成的梵文成就法集,共包含四十六个文本,详细研究见English, Elizabeth.Vajrayogini: Her Visualization, Rituals and Forms, Wisdom Publication. Boston, 2002。中均有记载,曼荼罗中尊为二面二臂红色身的金刚亥母,只不过四眷属形象为一面四臂,并非东千佛洞第4 窟的一面二臂,他们分别是红色头生母[Khaṇḍаrоhā]、绿 色 辢 麻[Lāmā]、青 色 空 行 母[Ḍākini] 与 黄 色 具 色 母[Rūрiṇī],各尊手中持物相同,右二手持钺刀与鼓,左二手持骷髅杖与颅碗,此四尊也是上乐金刚与金刚亥母双身六十二尊曼荼罗中央大乐轮莲花四方安置的四空行母。十三尊曼荼罗即那若巴传承之金刚亥母曼荼罗,是在前述五尊基础上再增加鸦面母[Kakasya,东方]、枭面母[Ulukasya,北方]、犬面母[Svanasya,西方]、亥面母[Sukarasya,南方]、阎摩坚固母[Yamadahi,黄蓝双色,东南方]、阎摩女使[Yamadhuti,红黄双色,西南方]、阎摩獠牙母[Yamadamstrini,绿红双色,西北方]和阎摩摧破母[Yamamathani,蓝绿双色,东北方],在上乐金刚双身六十二尊曼荼罗中,此八尊位于最外围三昧耶轮的四方大门与四隅。金刚亥母三十七尊曼荼罗则是在前述十三尊基础上再加二十四尊,此二十四尊以八尊为一组平均分布在身、语、意三轮之内。7金刚亥母三十七尊曼荼罗示意图可参见English, Elizabeth. Vajrayogini: Her Visualization.Rituals and Forms, fig.32, p.191。

以上几类曼荼罗中,金刚亥母十三尊曼荼罗图像在西夏的流行度最高,莫高窟第465 窟西壁北铺金刚亥母十三尊曼荼罗和黑水城出土唐卡X2387、X2392、X2394 均属这一传承体系,只是在视觉呈现的具体尊数上有所取舍(图6)。除了观想次第严密的曼荼罗,金刚亥母还有其他一些组合方式,例如埃尔米塔什博物馆藏黑水城出土金刚亥母唐卡X3550 和X2393表现的都是金刚亥母与六守护母,善于创造的西夏人还经常不拘泥于定制,将不同的造像体系同时呈现在一幅作品之中,X2393 中主尊左右两侧共六位守护母,她们是金刚亥母真言中六个种子字的人格化身,主尊右侧自上而下分别为红色的披甲金刚亥母[kаvасhа Vаjrаvārāhī], 绿色能惧母[Sаmtrаsinī],青色阎摩母[Yamini],左侧依次为黄色能动母[Samcalini], 白色能惑母[Mohini],黑色旃底迦母[Candika],8English, p.164.唐卡上方一排上乐金刚两侧则安置金刚亥母五尊曼荼罗中的四位眷属——头生母、辢麻、空行母和具色母(图7)。

图7 黑水城出土金刚亥母曼荼罗Х2393(图片出自米哈依·彼奥特洛夫斯基[Mikhail Piotrovsky],《丝路上消失的王国:西夏黑水城的佛教艺术》,许洋主译,台北历史博物馆,1996 年,第147 页)

除了图像遗存,俄藏黑水城出土文书中还有为数不少的金刚亥母修持仪轨,9根据目前学界公布的黑水城文献统计,至少有三十件左右的西夏文文献和七件汉文文献,大部分西夏文文献还未得到解读。证明当时西夏时期确实金刚亥母信仰极盛。其中汉文文书中留存的涉及图像志的描述不多,инв. Nо.274《金刚亥母略施食仪》《金刚亥母自摄授要门》《金刚修习母究竟仪》《寿定仪》等虽能看到记载观想程序的文字,但可惜的是,文本下半部分残缺而无法得到有效信息。最完整的文本是ф249《金刚亥母修习仪》,它记录了修习金刚亥母密法的完整过程,现将禅定者观想出的有关金刚亥母曼荼罗诸尊图像志的内容摘录如下:

想一切皆空,然于空处想一邦字变成莲华,上想一珊字变成死尸,尸心上想一 字变成日轮,日轮上想一 字, 字放光遍照法界有情,蒙光照摄三叶清净光回,复入 字内变成金刚亥母,二面二臂,正面忿怒,右面青黑色亥颐,各具三目,亥面中目上觑,赤色应驴,右手执钩镰向上近耳,左手掌具血法椀,挟阔单渴,头发散垂,顶严十字杵骼有五骷髅。挠右展左,身躯赤色作窈窕相,五十一个新人头为璎珞或骷髅……想大乐心头吽字出光,有四天母,黑色空行母,绿色麊麻母,红色具色母,黄色头生母,此四天母各执满甘露器。10俄罗斯科学院东方研究所圣彼得堡分所、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研究所、上海古籍出版社编,《俄藏黑水城文献·6·汉文部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年,第105—106 页。

文中提到的金刚亥母四眷属——黑色空行母,绿色麊麻母,红色具色母,黄色头生母与上文提及的《成就法鬘》与《秘密三昧耶成就法略集》中记载的金刚亥母五尊曼荼罗内的四眷属基本一致,身色略有出入,可能在传抄过程中出现偏差,属于西夏佛教图像的常见现象。

比对图像与文本之后可以发现东千佛洞第4 窟曼荼罗的特征与上述曼荼罗图像志不符,主要区别在于四眷属的臂数不同,属于不同的传承体系。通过进一步文献梳理可知,本铺壁画所遵循的图像体系其实是在噶举派内部备受推崇、流传有序的金刚亥母观想传规,一世噶玛巴都松钦巴[dus gsum mkhyen pa, 1110-1193]作品选集中收录一部《亥母五尊中围》,11Dus gsum mkhyen pa. rGyal dbang karma pa dus gsum mkhyen pa’i gsung thor bu.Dzongsar Chhentse Labrang, Gangtok, 1980,vol. 1, pp. 389-402。另,《历辈噶玛巴全集汇编》也收录了杜松钦巴所作《亥母五尊成就法》,见Karma pa sku phreng rim byon gyi gsung ‘bum phyogs bsgrigs. dPal brtsegs bod yig dpe snying zhib ‘jugs khang, lha sa, 2013,pp. 331-334。是目前可以检索到的较早相关文本。根据文内描述,此曼荼罗最初由捺罗巴[Nаrора, 1016-1100]在山中观想时亲见,传至都松钦巴之后一直为噶举派历代上师相承。根据文本描述,金刚亥母二面二臂三目居于曼荼罗中央,右手高举钺刀,左手捧颅碗,左肩置天杖,头戴五骷髅冠,以舞蹈姿踩踏莲花、日轮、尸垫,四位眷属安立四方莲瓣之上,分别是东方金刚空行母[Vajraḍākinī],身绿色;南方宝空行母[Ratnaḍākinī],身黄色;西方莲花空行母[Padmaḍākinī],身红色;北方羯磨空行母[Viśvаḍākinī],身绿色,代表成就金刚部、宝部、莲花部和羯摩部四种事业,形象均与主尊同,一面二臂,双手各持钺刀、颅碗和骷髅天杖,头戴五骷髅冠。此外,《续部总集》[rGyud sde kun btus]作为西藏曼荼罗集中的集大成者,收录了噶玛噶举派传承的 “噶仓系金刚亥母五尊式曼荼罗”文本,题为“Kam tshang lugs kyi yum bka’ rdo rje phag mo lha lnga’i dkyil ‘khor”,根据文本绘制的曼荼罗作品(即著名的“俄尔寺曼荼罗集”)清楚展示了此种曼荼罗的完整结构(图8),12’Jam dbyangs blo gter dbang po.rGyud sde kun btus. Sa chen International.Guru lama, Kathmandu, 2004, vol. 12, pp.311-368。图版参见Bsod nams rgya mtsho& M. Tachikawa. The Ngor Mandalas of Tibet: Plates & Listings of the Mandala Deities.Bibliotheca Codicum Asiaticorum 2 & 4, The Centre for East Asian Cultural Studies, 1989,1991, pl. 67。与本铺壁画中描绘的主眷尊神身相特征完全符合。

图8 俄尔寺曼荼罗集中的噶玛噶仓派金刚亥母曼荼罗(图片出自Lokesh Chandra, Musasha Tachikawa& Sumiw Watnabe, A Ngor Mandala Collection, Nаgоуа:Mandala Institute, Kathmandu: Vajra Publications, 2006,PL.67)

黑水城出土西夏文文献中有三个文本与该图像系统密切相关,因涉及正壁塔龛内的上师身份确认问题,将在下文详细展开讨论。

以此为据,我们可以判断埃尔米塔什博物馆藏黑水城出土品中至少有两幅唐卡也描绘了相同主题(X2391、X2388,图9),X2388 画面中央是以尸林为背景的金刚亥母,红色背光左右两侧安置四空行母,边框两侧的竖棋格内绘制的八位噶举派成就祖师也可从侧面佐证其法脉传承。视觉艺术材料可以证明这一图像序列曾在西夏盛行一时,不过作为石窟壁画题材,目前仅见东千佛洞一例。

图9 黑水城出土金刚亥母唐卡Х2388(图片出自俄罗斯埃尔米塔什博物馆官网,网址:https://www.hermitagemuseum.org/wps/portal/hermitage/digital-collection/25.+archaeological+artifacts/477192)

图10-1 中心柱南向面壁画现状,朱生云摄,2017 年10 月于东千佛洞

图10-2 东千佛洞中心柱南向面曼荼罗残存画面局部,朱生云摄,2017 年10 月于东千佛洞

随着东千佛洞第4 窟中心柱北向面金刚亥母五尊曼荼罗题材的确认,我们还可以对与之对应的中心柱南向面已经完全残损的图像做更加准确的反向判断。南向面壁面上方及两侧棋格内绘数尊金刚亥母,均为绿色身、舞蹈姿、头戴骷髅冠,右手上举钺刀,左手于胸前持颅碗与骷髅天杖,(图10)可惜主尊残损较多无法辨识。藏传绘画作品尤其是唐卡中,画面四周的神祇与中央主尊密切相关,基本都是主尊的眷属神或与其观想程序和神格谱系相关的本尊神、守护神,宁夏贺兰县宏佛塔出土的上乐金刚双身曼荼罗唐卡中央为四面十二臂上乐金刚与金刚亥母双身像,唐卡上方一行六方格内即绘制金刚亥母的六位眷属神。黑水城出土上乐金刚双身唐卡X2372为一残件,残留的画面上方方格内绘制的也是金刚亥母。因此结合藏传佛教图像学背景知识和西夏时期盛行的信仰特征,我们可初步推测此壁原本绘制的应是上乐金刚或金刚亥母曼荼罗。

通过进一步排查可知,上文业已分析的中心柱北向面噶玛噶仓所传金刚亥母五尊曼荼罗经常与上乐金刚五尊曼荼罗成对出现,后者中央主尊是一面二臂上乐金刚与金刚亥母双身像,四方眷属分别为一面二臂形象的红色头生母、绿色辢麻、青色空行母与黄色具色母,这组形象在《密答喇百法》中也有记录。莫高窟第465 窟西壁中铺所绘亦为上乐金刚五尊曼荼罗,但是四位眷属女尊皆一面四臂,与上乐金刚与金刚亥母双身六十二尊曼荼罗中央大乐轮莲花四方安置的四空行母身相一致(图11)。至此可以基本确定,东千佛洞第4 窟南向面原本所绘的正是噶玛噶仓所传上乐金刚五尊曼荼罗,其基本图像构成可参照这幅稍晚期西藏本土制作的唐卡(图12)。

图11 莫高窟第465 窟西壁中铺上乐金刚五尊曼荼罗(图片出自杨雄编著,《敦煌石窟艺术·莫高窟第四六五窟》,江苏美术出版社,1993 年,图版78)

图12 上乐金刚五尊曼荼罗(图片出自“喜马拉雅艺术资源”官 网,item no.203022, 网 址:https://www.himalayanart.org/items/203022)

三 中心柱正壁塔龛内的上师身份

两铺无上瑜伽续本尊神图像安置在第4窟中心柱两侧壁,这一设计有其深意,说明中心柱正壁塔龛内供奉的西夏上师应主修上乐金刚或金刚亥母密法(图13)。可做比对的图像组合见于榆林窟第27 窟北耳洞,窟内壁画同样绘制于西夏时期,正壁(即北壁)绘一趺坐西夏上师像,两侧壁绘六字大明母、持宝菩萨、大肚弥勒、寒山、拾得等形象,窟顶绘一八瓣莲花,莲心中央立一舞蹈姿二臂金刚亥母,八莲瓣内绘以四胁侍(金刚空行母、宝空行母、莲花空行母、羯磨空行母)与四供器(图14)。整体图像组合显示这位上师在整个图像程序中充当了四臂观音的角色,上师(四臂观音)为主尊,六字大明母和持宝菩萨随侍左右,说明他在四臂观音、金刚亥母密法和禅宗修习方面均有建树。上乐系教法是11—12 世纪新译密法中无上瑜珈母续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8 世纪起肇兴于印度之后以极快的速度在西藏传播发展,赖于诸多付法上师的积极奔走,西夏境内也几乎在与卫藏同一时间流行上乐教法,黑水城、贺兰山、河西走廊一带出土的大量文书和图像资料均能显示这一盛况。13关于上乐系教法在西夏的弘传历史研究,可参见魏文,〈滂汀巴昆仲与上乐教法在藏地和西夏的早期弘传〉,载《中国藏学》2016年第2 期,第102—110 页。尽管西夏故地发现的上乐金刚与金刚亥母各类念诵仪轨、修习要门、密法数量繁多,传承支脉复杂,有幸“金刚亥母五尊曼荼罗”流传序列相对清晰,我们有条件对东千佛洞第4 窟中心柱正面塔龛内的这位西夏上师身份作出如下合理推测。

图13 东千佛洞第4 窟中心柱或正壁塔龛内的上师像,王兴鑫摄,2016 年4 月于东千佛洞(左)

图14 榆林窟27 窟耳洞窟顶金刚亥母五尊曼荼罗,谢继胜提供(右)

黑水城出土西夏文文献中共有三部关于亥母五尊求修的密法文书。其一为“供养五佛亥母” [phag mo lha lnga]的求修文书,与上乐轮五尊求修同为一组修法。现存三个编号инв. Nо. 4704、Nо. 5052 和Nо. 0837,前二者为《五佛亥母略供养典一卷》,藏文可约略还原为Phag mo lha lnga mchod pa’i cho ga,后者为供养次第法《五佛亥母略做供养次第》,还原为藏为约略为Phag mo lha lnga mchod pa rim pa。这三件文本所述仪轨内容在大体上是一致的,其中Nо. 5052 有尾跋,中有难得的抄经时间,其文曰:“光定狗年六月八日写竟”此年即西夏神宗李遵顼光定四年(1214),由此可知这一系列五佛亥母修持仪轨形成年代大致在西夏极晚期,且文本显示此金刚亥母中围求修均是按照《普贤菩萨行愿赞》的七支次第[bzang spyod nas ’byung ba’i yan lag bdun pa]的基本模式来安排的,在无上瑜伽密续修持的步骤上属于生起次第,即所缘境之观想的一部分。14“普贤七支”包括:礼敬诸佛、供养、忏悔罪业、随喜功德、请转法轮、请佛住世、回向,这是西夏所奉行的大部分礼忏仪式的基本程式。尤其是Nо. 4704 和Nо. 5052 号次第尤其清晰,显示出西夏藏传佛教系统文本中数量最为庞大的、公开的忏仪文献的文本特点,基本上没有涉及秘密修持中的内外中围建立和身体瑜伽修习。这组应为西夏本土所造文献,不是译自藏文文献。但对勘下来我们发现它们在文字上的区别颇多,0873 号还在结尾明显多处一段偈颂。要确定此一系列文献确为上述噶玛噶举所传修法还要从文本本身的内容着手加以断定。

颇为可惜的是,这几个本子的开头都已经残损,残首为“二十外供养”次第,其后紧接一段“次应诵奉密供养偈”,其内容大致应为向传承上师会、众空行母、勇父勇母进行密供养,是这些本子中唯一与亥母五尊中围建立直接相关的内容,其文如Nо. 0837 曰:

师次上师会

明满空行母[sangs rgyas mkha’ ’gro ma]

金刚空行母[rdo rje mkha’ ’gro ma] 做金刚最中密之赞歌

宝珠空行母[rin chen mkha’ ’gro ma] 供养故 复做金刚最中密之舞

华净空行母[padma mkha’ ’gro ma] 奉献瑜伽集轮我应授

业种空行母[las kyi mkha’ ’gro ma]

勇父勇母会

这其中金刚、宝珠、华净和业种空行母,显系上述噶举所传承之亥母五尊中围东南西北各方眷属尊,但明满空行母则不明其所指,另外将传承上师、四方空行母,和其他勇父母的密供养在亥母五尊修习次第中的位置和功能也不甚明晰。为此我们首先要搞清楚亥母五尊生起次第当中中围建立的步骤。我们通过深入到上面提到的噶玛噶仓传承的亥母五尊中围修习仪轨《噶玛噶仓传承之金刚亥母成就法中围灌顶仪轨等大密捷道》[kam tshang lugs kyi rdo rje phag mo’i sgrub dkyil dbang chog dang bcas pa gsang chen myur lam]15’Jam dbyangs blo gter dbang po.rGyud sde kun btus. Sa chen International,Guru lama, Kathmandu, 2004, vol. 12, pp.311-368.可以基本厘清亥母五尊中围建立的次第:

首先由自身生起[bdag skyed]为本尊金刚瑜伽母、其余四部空行母众以及其余环绕之无量上师本尊菩萨圣众等,其中根据马尔巴[Mar pa]之修习导引所说,由金刚瑜伽母[rdo rje rnal ’byor ma]头、喉、心、脐等处四轮,生起空行四部之各部一面二臂空行母,并各执法器(图12—13)。即在头部由ha 字生起金刚空行母,在喉部由ri 字生起宝珠空行母,心间由ni 生起莲花空行母,脐间由sa 字生起业力空行母。之后向中围圣众一一施做手供养[lag mchod pa’i cho ga]16类似相关的亥母供养仪轨文献亦见于西夏时期汉文文献中,如俄A14《亥母集轮供养次第录》,收录于《俄藏黑水城文献》,第五册,第241 页。。继而进行对生[mdun bskyed]次第,即行者观想金刚亥母五尊中围在自己正前方生起,由种子生起三角法基、主尊金刚亥母和四方四部空行母,再行召请传承上师其他空行部众降临、安住中围。如首先从主尊密处三角法基向面前虚空处念诵Vаjrаsаmājа,吽字发光法身无量宫[hūṃ chos sku’i gzhal yas]中祈请根本上师降临永住,清净法界无量宫[chos dbyings dag pa’i gzhal yas]中祈请噶举传承上师降临永住,不动地无量宫[mi ’gyur gnas pa’i gzhal yas]中祈请金刚空行降临永住,清净大乐无量宫[bde chen dag pa’i gzhal yas]中祈请明满空行降临永住,从如意宝生无量宫[gter ’byung yid bzhin gzhal yas]中祈请宝珠空行降临永住,从智慧尊母女阴[shes rab btsun mo’i bha ga]中祈请华净空行降临永住,从白塔吉祥称[mchod rten dkar po’i dpal grags]中祈请诸种空行降临永住。八大尸林[dur khrod chen po’i gnas brgyad]中祈请业空行降临永住,忿怨起尸尸林[ro langs ’khrug pa’i dur khrod]中祈请世间空行降临永住,上下方隅等等中祈请护法降临永住。

由此可见,西夏文的这段文字是在对境中建立亥母五尊外中围的过程中,在可视化的所依中迎请传承上师、主尊和其他空行母众,勇父勇母后进行供养的步骤,其中明满空行母显然是来自诸尊亥母/金刚瑜伽母的大乐宫中,故此在亥母五尊的中围中并未将其绘制出来。总之,我们可以基本断言这一组西夏文的亥母五尊确实为上述噶举所弘传之亥母五尊修法的相关修习仪轨。

另外,值得关注的是,此组文本中有两组传承上师赞偈,清晰而完整地列出了西夏流传的金刚亥母五尊和上乐轮修法的传承上师名录,由此可知此一系密法自印度、西藏而弘传西夏的基本历史脉络,其师次如Nо. 4704 所列如下:

金 刚 持[rDo rje ’chang]—怛 哩 葛 巴[(dja̱1)(rjir1)(kja̱1)(pja1), Dārikара]—鲁兮 巴[(lju1)(ji1)(pja1), Luipa]—金 刚 铃[Dril bu]—哑 咓 都 底 巴 师[(ja)(wa1)(dwu̱2)(tji2), Avаdhūtipa]—法金刚持[Chos rdo rje ’chang]—贤觉师[Byang chub bzang po]—金刚座师[rDo rje gdan]—阿帕噶师17即Abhayākaragupta, slob dpon a bhya ka ra sbas pa, ‘jigs med ‘byung gnas sbas pa, khyung po rnal ‘byor 的四个印度上师之一,也是rgwa lo 和Tsa mi 的上师。[(ja)(phja2)(kja̱1),Abhауākаrаguрtа]—明满名称18即拶弥译师[Tsa mi lo tsa ba]。[Sangs rgyas grags pa]—噶啰师19即曾游方西夏的著名大黑天传法上师噶啰熏奴贝[rGwa lo gzhon nu dpal]。[(ˑjwar1)(lo1), rGwa lo gzhon nu dpal]—余啰吃巴20即喇嘛祥尊珠扎巴[bla ma zhang brtson‘grus grags pa, 1123/1121-1193],又称 相蔡巴[Zhang tshal pa]。[(ˑju̱1)(rjar1)(kə1)(pja1), g.Yu brag pa]—雅砻哇21雅砻哇[Yar klungs ba/yar lung pa],当即觉照国师法狮子[Yar klungs gshong pa Chos kyi seng ge],因族姓结[sGyer],又称结恭法狮子[sGyer sgom chos kyi seng ge]。[(ˑja2)(ljow2)(wa1),Yar klungs ba],由大瑜伽士释迦比丘庄 慧幢[(tśiоw1)(ror2),Cog ro ye shes/shes rab rgyal mtshan]集录。各个文书记载的传承基本一致,仅在偈文用字方面存在细微差异。此传承显示西夏国境中的五尊上乐和亥母要门传承系由拶弥译师[Tsa mi lo tsa ba]经过噶啰师[rgwa lo]、香蔡巴喇嘛祥传予雅砻哇而在西夏传播开来的,其中拶弥和噶啰本即河西之人,早年即游历卫藏、尼泊尔、东北印度等地修学新译密法。其中噶啰曾返回西夏传法,并成为西夏皇帝的应供上师。22brTson ‘grus grags pa. “rGwa lo’i rnam thar.” In gsung ‘bum/_brtson ‘grus grags pa/.TBRC W26673. 1: 195-236. kathmandu, nepal: gam-po-pa library, 2004.想上乐亥母系诸法在其时就已为其传播于西夏腹地,而在这之后其再传弟子雅砻哇应受其感召和喇嘛祥的指授再往西夏传法,上乐和亥母系诸法进一步深入播迁西夏各地。

且此传承最后一师、也是此师次赞颂作者名庄 慧幢者,在Nо. 4704 和Nо. 0837 文本师次赞颂均有题记表明其名号之全称,而后者更为完整,虽然文字不甚清楚,但仍可以基本释读如下:

釋迦之比丘入于究竟乘之道

庄 [tśiоw1,Cog][ ror2,ro]慧幢法師密宗觉行师 集

此题记亦可说明慧幢是雅砻哇上乐要门在西夏的上乐和亥母法系传人,其活跃年代当为西夏极晚期,即13 世纪初。而更为重要的是,他当与另一位在西夏具有重要影响的朵麦上乐经教传承大师庄浪法幢[Cog ro Chos kyi rgyal mtshan]为一系族人,抑或即其后人,在西夏传承其上乐经典之教诫,后又得到雅砻哇之上乐修法要门传承。23〈《最胜上乐集本续显释记》译传考:兼论西夏上乐传法上师〉,载沈卫荣主编,《汉藏佛学研究:文本、人物、图像和历史》,中国藏学出版社,2013 年,第301—330 页。由此,西夏的上乐轮系经教和要门两大系统,最终又得以整合在了一起。

此外,инв. Nо. 0837 在结尾处多出一段偈颂“恩主德王師之赞叹”是专门针对雅砻哇的赞叹偈,想亦为其弟子慧幢所造。

《金刚亥母略施食仪》《金刚亥母自摄授要门》题款中出现的作者“麊麻谒法师”与雅砻哇是同一位法师,24邓如萍,〈西夏佛典中的翻译史料〉,载《中华文史论丛》2009 年第3 期。据此我们可以推知,目前已知的金刚亥母五尊密法尤其是搭配四部空行母的五尊密法主要由他在西夏境内进行传播。

雅砻哇即雅砻斯巴法狮子[Yar klungs gshong pa chos kyi seng ge],黑水城出土西夏文文献中多次出现他的名字,是西夏境内藏传佛教多种教法的传法上师,多位学者就其译作、师承、所传教法做过考证。25邓如萍、聂鸿音,〈西夏佛典中的翻译史料〉,载《中华文史论丛》第95 辑,2009 年,第111—162 页。孙伯君,〈西夏国师法狮子考〉,载《北方民族大学学报》2017 年第2 期,第25—29 页。聂鸿音,〈大都民寺考〉,载《民族研究》2003 年第4 期,第94—98 页。曾汉辰,〈西夏觉照国师法狮子之教法来源与身份考〉,载《中国藏学》2020年第1期,第180—186页。根据西夏文书和藏文史籍提供的线索,我们知道法狮子在阳木鼠年(1144)出生于隶属于雅砻河谷世袭大族——杰[dgyer]家族的康萨[khang gsar]家族,出家之后曾拜帕木竹巴·多杰嘉波(1110—1170)、蔡巴噶举喇嘛祥(1123—1194)、萨钦贡嘎宁波(1092—1158)等大德为师,是帕竹噶举支派修赛噶举[shugs gserb]的创始人,也是息解派教法的传人,曾求学于帕当巴桑杰的三传弟子梅喀哇坚巴[Mal ka ba can pa, 1126-1211]。法狮子根据喇嘛祥的授记前往西夏,做了西夏国王(即夏仁宗)的上师,受赐名号“觉照国师”(藏文记为“Gu shi rdogs pa yongs su gsal ba”),曾驻锡贺兰山著名寺院大度民寺中,在西夏主要弘扬大手印、那若六法、金刚瑜伽母、金刚亥母等密法。

以《青史》提供的时间线为参照,可以看到法狮子三十八岁(1172)修建聂浦修赛寺[snye phu shugs gseb]之前一直在遍寻高僧大德学习教法,时间线非常紧凑,而建寺之后的经历则一笔带过,仅简略提到住寺二十四年之中广作利他事业,六十一岁(1204)时圆寂,26管·宣奴贝,《青史》,王启龙、还克加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 年,第723—724页。笔者推测他正是1172年之后的某一年前往西夏。当时在位的西夏皇帝夏仁宗将其安置在首都兴庆府大度民寺,目前所知的他的主要活动范围在东千佛洞石窟群西崖最上层开窟、第四窟中心柱正壁开塔龛塑像、中心柱后壁凿一小洞(最初可能用于存放舍利、经文等装藏品),这一系列特征表明该窟选址考究而且具有影窟的性质。敦煌石窟的影窟或影像大多附属于主室,如莫高窟第17 窟、榆林窟第27 窟,有的将影像绘于主室或甬道两侧,如莫高窟第137 窟、第476 窟,一般是为河西都僧统或当地有名的高僧大德专门修建,选择已故高僧生前的禅窟或在其所修的功德窟内直接再开一座影窟,塑绘影像以示敬仰追思。27张景峰,〈敦煌莫高窟的影窟及影像:由新发现的第476 窟谈起〉,载《敦煌学辑刊》2006 年第3 期,第107—115 页。东千佛洞第四窟将佛塔与影像两相结合,纪念方式与归义军时期的做法相比更具巧思,塔龛内的上师像绘法精妙、人物体量较大,定有较高的社会地位和宗教影响力,结合中心柱两侧壁的图像体系特征和传承序列,笔者推测他很有可能就是西夏金刚亥母密法的主要传播者——法狮子,该窟建造的年代可以大致定为上师圆寂之后的一两年间,即1205 年左右。

作为继莫高窟第465 窟、榆林窟27 窟北耳洞、贺兰山山嘴沟石窟北3 窟、武威亥母洞之外的又一处无上瑜伽续石窟造像遗存,东千佛洞第四窟这两铺壁画对于我们理解无上瑜伽密续上师弘法活动范围、瓜州地区亥母信仰、西夏石窟图像配置义蕴等问题提供了新的线索。

四 余论

在河西地区,金刚乘早在吐蕃统治敦煌时期就开始流行,大英博物馆藏敦煌出土品《千手千眼观音》中出现摩醯首罗天及其明妃像,明妃坐在摩醯首罗天身侧左腿之上,是目前可以见到的较早双身像。28谢继胜,〈西夏唐卡中的双身图像内容与年代〉,载《艺术史研究》第二辑,2000 年,第444 页。美国弗吉尼亚艺术博物馆[Virginia Museum of Fine Arts]藏11 世纪《金刚萨埵与金刚自在天女》描绘了金刚萨埵双身像,29Huntington, Susan L. and John C. Huntington. The Art of Pala India (8th-12th centuries) and Its International Legacy: Leaves from the Boddhi Tree. Seattle and London,1990, pl. 105.女尊同样坐在主尊左腿上,这种构图是同类题材流传之初的典型样式,由此也可管窥无上瑜伽续主题在弘传初期也惯以隐秘含蓄的方式进行视觉化呈现。

基于我们以往对金刚乘教法的认知,无上瑜伽密续是密宗修习中最为高级和最秘密的阶段,通常涉及性力、血腥、暴力的密修仪轨,偏重于私密、内在、个体性的修持实践过程,在推行之初曾遭遇种种阻碍困难,直到11—12 世纪才展现别开生面的发展态势。30金刚乘在10 世纪末11 世纪初准备在藏西地区重新大行于世之际,被当地佛教徒视为异端,“摒弃世间道德”式的修行方式引起众怒,天喇嘛益西沃发布的一篇文告可以窥见当时概貌,文告记载天喇嘛对当时在阿里一带极为盛行的密乘修习极为不满,全力批驳邪恶污浊的“双修”“救度”与“食供”之修法方式。详见谢继胜,〈居庸关过街塔造像义蕴考:11至14 世纪中国佛教艺术图像配置的重构〉,载《故宫博物院院刊》2014 年第5 期,第65 页;郑堆,〈阿底峡在西藏传法历史考〉,载《西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 年第2 期,第57 页。与无上瑜伽密续相关的大量注疏和念诵仪轨,借助游方弘法的上师僧人的努力顺利进入西夏地区,或许也是受到自吐蕃统治敦煌时期已有的无上瑜珈教法传播历史记忆影响,很快受到当时密宗修习者甚至西夏贵胄的推崇。值得注意的一个现象是,西夏佛教界对于各类教法更倾向于实践性修行而非经院式阐释,这样就极大地淡化了无上瑜伽续的密修性质,而是创造性地用汉传佛教中常见的公开性的忏仪、念诵仪轨等方式表现无上瑜伽密法内容,目的是积累世俗功德,更易适应当地信众的修行资质与信仰需求,比如俄藏黑水城文献《(新译)噜余巴现量悟之问所释记》(馆藏编号Leinigrad Cat. 282)在性质上属于噜余巴[Lūуiра]所传生圆二次第中的生起次第修法,却用汉地传统的“偈”“咒”“赞”等形式重新编排内容,以仪式化念诵仪轨进行展现。31魏文,〈西夏文上乐系密法文献叙录(一)〉,载《大喜乐与大圆满:庆祝谈锡永先生八十华诞汉藏佛学研究论集》,中国藏学出版社,2014 年,第182—184 页。

这种创新性也体现在图像创作方面,石窟赞助人或画匠在绘制密教题材时会考虑本人以及当地信众的接收能力和审美取向,对那些涉及性力血腥内容的造像做适当调整,这在西夏建国之前10 世纪末的一些艺术作品中即有先例,如无上瑜伽父续经典《幻化王怛特罗》[Māyājālamahātantrarāja],在梵文原本和仁钦桑波藏译本rGyud kyi rgyal po sgyu ’phul dra ba zhes bya ba32德格版《大藏经》No.466。中记载五方如来、八大明王等尊手中执持的诸种持物中有明妃的乳房,而在法贤汉译本《佛说瑜伽大教王经》中却被一致替换为般若经,没有明妃33《大正藏》No.890。,莫高窟南区“天王堂”壁画和云南剑川石钟山石窟第6 窟的八大明王塑像均选择依据法贤汉译本制作,以适应当地世俗化的佛教信仰传统34“天王堂”图像辨析见阮丽〈敦煌莫高窟天王堂图像辨识〉,载《敦煌研究》2013 年第5 期,第40—50 页。阮丽,〈剑川石窟石钟山石窟第六窟八大明王源流考〉,发表于2013 年11 月1 日至3 日云南省佛教协会与大理崇圣寺联合举办的“2013 崇圣论坛”上。。西夏榆林窟第3 窟北壁金刚界曼荼罗外轮之外绘一文殊金刚,这是全窟唯一一尊在瑜珈续向无上瑜伽续过渡阶段产生的尊神,画师刻意省去文殊金刚本应拥抱的明妃,以单体形态展现,相较于其原出本续《秘密集会怛陀罗》佛智足派[Jñānарādа]的形象,图像志特征与巴哩译师所传单尊文殊金刚成就法内容更为一致。35《巴哩百法》[Ba ri brgya rtsa]第4 篇描述了三面六臂黄色身的文殊金刚,最上二手分别持剑和经书,余下右二手分别持箭和施与愿印,余左二手分别持弓和乌巴拉花。“Phyag drug dang po gnyis kyis ral gri dang po ti/ g.yas kyi ’og ma gnyis na mda’ dang mchog sbyin/ g.yon ’og ma na gzhu dang udpa la ’dzin pa/”

东千佛洞第4 窟出现的两铺无上瑜伽母续尊神,均以单体姿态表现,而非双身像,代表了上师个人的修习偏好,功德主或弟子造像以示纪念与追荐,不会影响我们对西夏石窟造像体系的总体理解,榆林窟、东千佛洞、山嘴沟石窟、五个庙、文殊山石窟等地的壁画内容还是以《大日经》《金刚顶经》《恶趣清净怛特罗》等中期密教经典记录的尊神为主,即密续分类体系中的“瑜伽续”,代表了普通大众的信仰喜好。

官造宗教政策对于西夏宗教文化发展方向有自上而下的制约作用。西夏仁宗天盛二年(1150)颁布的法典《天盛改旧新定律令》第十一“为僧道修寺庙门”规定,必须熟练念诵十一种经颂,才有资格成为出家僧人:

一等番、羌僧所诵经颂包括:《仁王护国》《文殊真实名》《普贤行愿品》《三十五佛》《圣佛母》《守护国吉祥颂》《观世音普门品》《竭陀般若》《佛顶尊胜总持》《无垢净光》《金刚般若与颂全》。

一等汉僧之所诵经颂包括:《仁王护国》《普贤行愿品》《三十五佛》《守护国吉祥颂》《佛顶尊胜总持》《圣佛母》《大□□》《观世音普门品》《孔雀经》《广大行愿颂》《释迦赞》。36史金波、聂鸿音、白滨译注,《天盛改旧新定律令》,法律出版社,2000 年,第404—405 页。

仔细观察番羌僧和汉僧须各自熟练掌握的十一种经典,可发现目前西夏石窟壁画中绘制的绝大多数显密题材都可以与之对应!每部经典对应的图像及其造像分布情况可参见附表。

附 表

整体而言,除却类似莫高窟465 窟这样的个例,西夏石窟造像一直保持着较为稳定的发展序列,每个石窟的配置理念非常相似,且题材重复利用率高,华严三圣、净土变、密教佛母、菩萨、护法、曼荼罗以不同组合方式多次出现,这与国家的政策制约、扶植导向作用密不可分。每位出家僧人最为熟知的经颂直接影响了民间信众的主体喜好,而且皇室主持印制的雕版刻印经文有条件在全国范围内普遍施行,使得国家倡导推行的教义顺利普及至社会上下,石窟壁画所反映的恰恰是社会各阶层功德主的普遍宗教信仰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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