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 洁
(青岛农业大学,山东 青岛 266109)
姚鹓雏,原名锡钧,字雄伯,别署鹓雏,笔名龙公,江苏松江(今属上海)人,生于1892年,殁于1954年。姚鹓雏幼时接受了传统的封建教育,以童子试第一名的成绩考入松江府中学堂,曾得到知府戚扬和名士杨几园等人的赏识。其后,他又考入京师大学堂,师从著名文学家林纾,并与林庚白、汪辟疆等结为好友,后加入近代著名的政治性文学社团——南社。
姚鹓雏曾为多家报刊的编辑和主笔。自1913年起,他陆续在《民立报》《民国日报》《申报》等报纸连载自己的《止观室诗话》《赭玉尺楼诗话》《生春水簃诗话》等,这些诗话集中体现了姚鹓雏的诗学主张。当然,姚鹓雏的其他作品如《艺文屑》《懒簃杂缀》《红豆书屋稗乘》《春水相干室拾隽》《文羽》等,虽不专谈诗,但也可看出其诗学观念。除此之外,姚鹓雏还有一部分论诗诗,小说中亦有不少谈诗之处。但综合来看,姚鹓雏的诗话无疑最能代表其诗论观,且有助于还原南社内部的唐宋诗之争,并具有较为突出的文献价值。
姚鹓雏一生历经晚清、民国、新中国三个时期,见证了近代文学思潮和五四文学革命,文学思想开放通达,其诗论中既体现了鲜明的个人特色,也反映了时代风潮。
姚鹓雏在他的这些诗话中,对作诗的各项法则进行了详细探讨。这些法则有一部分十分具体且技巧性强,可为初学诗文的入门指导,另有一部分则相对抽象,属于更高层次的古典诗歌文艺学的研究。
1.初学者入门之法则
对初入诗门者应如何落笔,姚鹓雏从详略、疾徐、文意等多个方面阐述了自己的观点。如他谈用笔详略,引侯朝宗之言,谓“于众人能道处,应有尽有而止,若人所不经意处,则奔放出之,声光炳然矣”[1]701。诗也好,文也罢,详略得当方能不落俗套。侯方域虽以文名世,但其诗歌承袭云间派馀绪,亦文采斐然,声誉颇高,且文学创作的规律原本便相通,故而姚鹓雏十分赞同侯方域的这一观点。
又如谈行文之疾徐,姚鹓雏指出要当急之处应如“鹰隼之下击”,当徐之处则应如“縠纹之沦漪”,不同的创作需要对应不同的笔法,且疾与徐应如“连山之后必有平原”,宜“相间以为”[1]702,以达到良好的艺术效果。
又如谈诗歌的构思与章法,姚鹓雏提出要善用顺笔与逆笔。他以李白和杜甫之诗为例,前者之“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是自叙经历,属直叙,为顺笔。而后者之“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是自己揣摩远方妻女的心态,从他们的眼光来写,是“倒戟而出之法”[1]703,为逆笔。作诗之人应根据自己的灵感和创作需要,选择最恰当的章法结构。
再如谈诗词之小序,姚鹓雏指出这本是文学作品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如杜甫之诗和姜夔之词的小序,便都大为可观,属于古人作品中的典范。但晚清、近代之后的文人在诗词创作时,往往会忽略小序这一应着力之处,唯有范肯堂善为此笔,其诗之小序往往多达数百言,“气力包举,直是一篇完全古文,所谓狮子搏兔,亦出全力也”[1]731,其诗歌小序本身便具有独立的文学审美价值,值得注意。
除此之外,对诗歌如何收尾结意,如何安排几联的顺序,如何换笔等问题,姚鹓雏也皆有论述,这些观点对于初入门者把握诗歌创作的基本法则,并进而登堂入室是大有裨益的。
2.更高层次的诗歌品评
前述诸点,都是围绕相对浅近的、基础性的法则来谈。除此之外,姚鹓雏的诗话中对于一些更高层次,对作者要求也更高的问题亦做了大量探讨。姚鹓雏认为要做得好诗,需两个条件,即天分和学力,此二者缺一不可。一方面,姚鹓雏屡次强调诗人的天分、才华十分重要,正所谓“谁知才力本天成”[2]113,没有天分,则诗易少灵气韵味。但另一方面,诗人若缺乏学养,诗作便易浮在表面,缺少深度,只有做到“于学无不窥”[1]828,方可下笔自如且有底蕴,最终形成自己的独特风格。
对于天分和学力兼具的诗人之作,姚鹓雏重点围绕“化境”“韵味”“新意”这几个问题进行了集中探讨:首先,姚鹓雏虽重学力,但他并未同宋诗派诸家一样强调“学人之诗”的路子。相反,他反对在诗中掉书袋,一再阐发诗境“完”与“圆”的重要性,认为诗之最妙处在于能达化境,即古人所谓“羚羊挂角”“香象渡河”。姚鹓雏曾转引赵翼对元好问之诗的评论,赞同遗山正因为才不大,书不多,其廉悍沉挚处反胜于苏陆,故能够凝练自然,无生涩之嫌。因此,对于最能体现诗人学力的用典一事,姚鹓雏认为其妙就妙在“须使人读之不觉,如撒盐水中,人饮之但有咸味,不见盐也”[1]711,这一比喻十分形象且恰当。诗歌中的典故不能过于突兀,从而遮蔽诗歌的面貌,必须与诗意本身完美融合方为佳作。
与此相关的是,在天分、学力俱足的情况下,作诗需运用自己的情思倾泻而出。感情真挚,方最易达化境,所以请别人改诗是为大忌,因为“诗之工力,如吃饭穿衣,饥饱寒暖,在各人肚里”[1]734,一人有一人之笔墨,若自己的诗中夹杂了别人的笔墨,终会使诗成另外一种样子,而同具两种面貌的诗歌是极难达到“化境”的。
其次,除了“化”之外,姚鹓雏认为诗之韵味也是十分重要的一个方面。诗读后若口齿留香,余音绕梁,则为佳作,他曾言:“有格律而无风韵,尚不如其为有风韵而无格律。”[1]734这一论断虽指绝句,但对于其他诗体,姚鹓雏基本也持同一标准。故他在评诗时十分注重韵味,认为如诗欠风致,缺乏高情远思,则为一大硬伤。
姚鹓雏非常不喜欢樊增祥与易顺鼎之诗,在诗话中屡次以樊易二人的作品为反例,认为他们年少时才华横溢,“固能为元、白、温、李”[1]858,但中年以后诗作已不可睹,佳作甚少,正源于其诗作丧失了韵味。姚鹓雏对易顺鼎之诗的评价是“易近描头画角”[1]817,“如伶俜妙伎,虽无贞操,不失风神”[1]785,批评得颇为直白。又如,姚鹓雏认为樊增祥在咏物诗上着力甚多,仅咏牡丹一题就有四五十首,但绝大多数的作品却毫无诗韵与深度,故樊增祥本人仅可算是一名诗匠,连画匠都谈不上。因此,姚鹓雏劝告学诗之人,若学作诗,则必求其内涵,不可空雕饰辞藻,如果内在空空如也,一无可观,此类诗作必然枯涩可厌,成就不高。学诗由学文辞入手,但不可仅止于文辞,是所谓若“专尚缛词,虽非俗艳,所得已浅”[1]705。姚鹓雏这里所谓的内涵,既包括了学力,也包括了韵味,实际可视为对宗唐与宗宋两种审美取向的调和与折中。
再次,姚鹓雏还指出作诗应别出新意,但又不能过于求奇,须掌握好这两者之间的平衡。作诗首先要能学习前人诗作,吸收其中精华,但善入的同时亦应善出,学有所得之后便不可再亦步亦趋,仍走前人之路,要能自己独辟蹊径,避熟就生,避重就轻,方不落俗套。姚鹓雏以杜甫为例,言“少陵不效四言,不效离骚,不用乐府旧题,是此老胸中壁立处,然乐府风骚遗意,杜往往得之”[1]730。虽三人行必有吾师,但又须能跳出所师法的对象,自立门户。学诗如做不到此点,就会沦为诗中之鹦鹉,只能言别人所已言,“几于所谓甘蔗滓儿,嚼之又嚼者”[1]812。这实际上已不仅局限于论诗,而是阐述了文学创作的一种普遍性规律和基本法则。
姚鹓雏十分赞赏韩昌黎的脱胎之法,强调效法前人重在能消化吸收,“虽面目是而神气要有不同,若徒规模于字句之间,亦步亦趋,是直抄袭而已”[1]703。更何况大家本就难学,“学杜不似仅得其粗疏,学李不似则仅得其滑脱,学韩不似则死气满纸,学黄不似则泥沙俱下”[1]813,学而不像则只能拾人牙慧了。故诗贵有自己的面貌,所谓“文章最忌从人后”[2]116,“选意务去陈”[2]117。
但同时需要注意的是,诗人也不可为了“新”而一味着力于求奇求怪,满纸都是生僻奇字同样不可取。奇字本为诗文点缀,若满篇皆是,则变为字书,不为诗文了。姚鹓雏取苏轼讥讽扬雄“以艰深文浅陋”[1]706之例,以及吴梦窗词被讥七宝楼台之旧事,认为扬吴二人之病都在于奇字过多。尤其是吴梦窗,所学亦深厚,但却因刻意求奇而显得琐碎,实不可取。
由此可见,姚鹓雏所认为的诗歌的最高境界,实际是在天分与学力之间,“化境”“韵味”“新意”之间,力求达成一种平衡。
3.专题式梳理
除探讨具体的诗法外,姚鹓雏还曾对历代的诗作诗派,以及某类主题的诗歌进行了提纲挈领式的评点梳理,从中也可窥探姚鹓雏的诗学主张。如《生春水簃诗话》中,开篇由魏晋六朝之诗谈起,往下依次梳理了历代诗歌的发展情况。首先为温庭筠、李商隐,此二人出而诗变纤细,所谓“属辞比事,间伤醇雅”[1]857;后以北宋诸贤出,诗之繁缛之态一扫而光,韵味充足,体格始备,苏轼、王安石、陈师道、陈与义、黄庭坚为其中佼佼者;南宋范成大、陆游、杨万里各有独到之处,皆能自成一派;元代诗歌成就稍低;明代理学兴盛,诗歌亦受一定程度的影响;清初王士祯、朱彝尊虽倡唐音,但尚不足以再现盛唐气象,又有厉鹗、龚自珍成浙派,袁枚、赵翼提倡抒写性灵,为元白余绪,是又一派;近代之诗人,则首推郑孝胥、陈散原、陈衍诸子,樊增祥、易顺鼎二人则不足称大家。而后,姚鹓雏又对晚清、近代的另外一些诗人,如章太炎、王湘绮、范肯堂、高旭、杨几园等作了分别点评。除此之外,姚鹓雏的《题庚白遗著》二首、《濮伯欣游太湖马迹山以诗奉简》,小说《恨海孤舟记》中主人公赵栖桐论诗,亦属于对历代诗歌的梳理,大体遵循了同样的脉络,只是提及的诗人时多时少。这类梳理在姚鹓雏作品中的反复出现,其实也从侧面反映了姚鹓雏希望诗学者能够上溯源流、通观诗史。
除了这种纵向的整体点评外,对于一些特定的诗歌题材,姚鹓雏也作了简要梳理,如对怀人诗的溯源:“怀人之作,肇自汉晋,苏李赠答,实为滥觞。逮后继作,代不乏杰。近则藏园、两当,各擅其胜。”[2]251姚鹓雏选取这一题材的代表性诗人,从苏李赠答诗开始,至近代蒋士铨、黄景仁两人,以几个点简单地串联起整个诗史。再如纪游诗:“纪游篇什自灵运,水答风吟我所许。柳州短章亦隽绝,颇恨蛮荒非吾土。谁拈退之山石句,愁失衡灵哭娥女。”[3]178论述理路基本相同,但加上了对各位诗人诗风的简短评价,如谢灵运诗景色之逼真、柳宗元诗风之隽绝、韩愈《山石》苦寂而闲适的色调,都概括得十分精准。这类梳理不但代表了姚鹓雏对历代诗人的评价与定位,实际也是在为学诗者指出可供仿效的对象。
总之,姚鹓雏的诗话涵盖了宏观与微观,整体与细节,具象与抽象等不同方面,并以此为基础构建了自己的诗学评论标准,这其中既吸纳了中国传统诗学理论的某些观点,也有基于自己的创作实践而总结出的经验和体会,形成了较为完备的诗歌评论体系。
姚鹓雏的诗学理论十分通达开阔,这在他的诗话中表现得极为突出。他并不以风格与流派作为区分诗之高下的标准,多次强调兼收并蓄、转益多师。同时,姚鹓雏的诗学观念继承了传统诗文“有为而作”的创作理念,反对视诗文为小道,认为文运与国运密切相关,强调诗歌的教化功用和社会学价值。
1.不界唐宋,转益多师
首先,姚鹓雏的诗学观较为通达。他少时学诗,由宋诗入门,但同时也曾博览魏晋唐宋诗,对清诗亦有广泛涉猎,多次表示不应以宗唐和宗宋区分诗歌的高低优劣。他虽身陷1917年南社内部的唐宋诗之争,但其实本人从未执着于宗唐或宗宋。
不过,南社内部的这场争辩,姚鹓雏确为引发者之一。姚鹓雏自1916年1月在《民国日报》开设专栏,先后连载了《赭玉尺楼诗话》和《艺文屑》两部著作,阐发自己的诗学主张,因言谈之中对宋诗和同光体颇多称颂,并表示尤喜郑孝胥、陈散原、陈宝琛等人之诗,言自己“特嗜海藏楼及散原精舍两家,时时讽诵”[1]835,反复赞其“不失为一代作者”[1]811,“固为一时无偶,……有挽澜移岳之神力”[1]857。而南社中的宗宋派诸子如诸宗元、黄节、傅钝根等人,也都被姚鹓雏誉为能“出入东坡,……直逼大苏,……一篇成之,必各有惊人之语”[1]810。南社内部本就有宗唐、宗宋的不同审美取向,柳亚子、吴虞等人此前都曾公开或私下屡次表达对同光体的不满,姚鹓雏的这类文章无疑火上浇油,愈加激发了以柳亚子为首的宗唐社员的不满。加之南社内部的宗宋派社员也陆续发表了不少犀利言辞,最终在1917年发展成宗唐与宗宋两派对骂。
在这场争辩中,姚鹓雏被视为宗宋一派,但值得深思的是这期间姚鹓雏所表现出的态度。他虽为引发者之一,但并未与柳亚子有直接冲突。这其实也从侧面反映出,姚鹓雏认为这种唐宋之争毫无必要。其时,与柳亚子在报刊上打笔仗的,乃是南社的宗宋派诗人闻野鹤、朱鸳雏、成舍我等人。柳亚子更以南社社长的名义,将朱成二人驱逐出南社。随后,又有数十位南社成员陆续发表自己的意见,卷入这场论争,一时间局面混乱,愈演愈烈,几乎无法收场。这场论争可以说是南社由盛转衰的导火索之一。对此,姚鹓雏十分愧疚,曾在当年7月发表《论诗视野鹤并寄亚子》四首,称“何事操戈及同室,主唐奴宋我终疑”[2]339,以“春菊秋兰”来比喻唐宋诗,认为各有所胜,争辩无益,期冀柳亚子诸人放下成见,冰释前嫌。且在8月又接连两次在《民国日报》发文自责,直言“南社诗讼之端,实发始于鹓雏。鹓雏南社之罪人也”[1]742,柳亚子读后颇为动容。
全面分析姚鹓雏的诗论可知,一方面,他认为宗唐与宗宋其实并没有明确界限。姚鹓雏曾引傅钝根的《醉歌行戏示南今希约真》一诗,认为其“流利遒健,兼有其长。于唐于宋,将胡近焉”[1]811。傅钝根被公认是宗宋一派,他的诗作姚鹓雏尚认为能兼有唐宋之风,更遑论他人,可见姚鹓雏实际是在强调不可武断地将某诗人或某作品划为某一派。另一方面,姚鹓雏认为即使有唐宋之分,也不应以之较短长。他虽对被视为宋诗派的诸子大加赞誉,但却也不排斥宗唐诗风,他甚至还曾在专栏中称赞柳亚子的诗“如黄昏剑客,黑云如墨,夭矫盘旋”[1]819。
姚鹓雏本人作诗亦兼取晚唐与宋,认为若能融汇唐宋之风,则为最上乘,甚至直言“嚣然笑群儿,强划唐与宋”[2]229,认为“诗派之说,致足厌听”[1]838,并提出质疑:“今日言诗仅曰神韵气势而已,仅曰含浑刻露而已,仅曰新陈而已。余谓东野最近后山,柳州最近荆州,则一唐一宋于何别焉,山谷排奡,义山瑰伟,诗人之言曰,山谷学义山,则蹊径胡自焉。由是言之,诗不界唐宋,确然无疑也。”[1]810在《艺文屑》之《挈较》一篇里,姚鹓雏又再次提出质疑:“诗界唐宋,而唐宋人未必无相类者也。”[1]711与此相近的还有《生春水簃诗话》中“诗鸣天籁,各率其性,分唐界宋,固为无当”[1]857之言。
诗人作诗,融汇了自己的性情和阅历,而一人有一人之性情,一人有一人之阅历。无论是先天的才分,还是后天的学养,人与人都不尽相同,诗作自然各有风骚。真正的好诗与名手,绝不会被唐风宋风所拘囿。姚鹓雏曾在小说《絮影萍痕》中,借主人公璧如之口说:“作诗原本性灵,感于外物,酝酿于品性,洗练以学问,遂有所作。无论汉魏六朝唐宋元明,这性灵两字总是一样的。外物之感,学问之酝酿洗练,也是为人人所同的。那么那些分唐界宋之说,本来没有一点道理……于是宏丽者宗唐,寒瘦者喜宋。到底还是自己性质之偏,不能以此判唐宋的好坏。”[4]257这种态度确非完全宗唐或完全宗宋,倒与明清时期公安三袁、袁枚等推崇的性灵之论颇有相通之处。
姚鹓雏不赞同将宗唐宗宋对立的态度始终未变,但他赞誉同光体的言论却成为这场笔伐的导火索。若仅从这一角度来看,姚鹓雏的诗学观念无疑比这场论战的双方都更宽容、更可取。
其次,姚鹓雏诗学观的通达性还体现在他对各类诗风都十分欣赏。无论是苦吟型的,还是天才型的,无论是奔放的,还是蕴藉的,无论是深幽恻艳的,还是超凡高峻的,各类诗风都曾经被姚鹓雏称赞过。在他看来,只要能够做到“工极”,便是绝妙之作。姚鹓雏还曾指出:“文人殳弃少作,殆成通病,实则春华秋实,各不相病也。浚南壬子以前诗绮丽飘逸,神韵欲迁,后则老骨秋筋,酝酿深远矣,合之两美,法当并存。”[1]809-810可见,不仅不同诗人的作品风致不同,同一人一生不同时期的诗风也会有变化。同一风格有“工极”与未达“工极”之分,但不同风格之间却不应有高下之别。
由不分唐宋更进一步,姚鹓雏对于许多既定的诗学理论也提出了质疑。如历来诗论家多认为唐诗主神韵,宋诗喜言理,姚鹓雏便认为不完全正确,因为“神韵者如锦之有采,人之有姿,理者,如锦之有条理,人面之具五官,相提而不相废者也”[1]681,故若以理或韵来判定唐或宋,则实无法判断,倒不如说“唐多浑涵,而宋近刻露”[1]681,后人则应二者兼收,不囿于一家。这类探讨对我们更准确地评价诗歌流派是十分有帮助的,哪怕在今天看来,也仍十分可取。
姚鹓雏既能兼容唐宋,自然也极善取法前人,真正做到了博览各家,转益多师。陶渊明、苏轼、杜甫、李商隐、元好问、黄庭坚、陆游、王安石、龚自珍等人都深受其推崇。同样,他在品评同时代的诗人作品时,亦尽量做到在各类风格间无偏无颇,如他评苏戡诗“有沉哀,尤足回肠荡气也”[1]831,评王大觉“诗才清俊……好语如珠”[1]831,评范肯堂诗“廉悍沉挚,一时无两”[1]811,评庞檗子诗“清微空劲,如万玉哀鸣,一时同侪,无与抗手”[1]812,评郁隽甫“近体浏亮四映,可消胸鬲中积滞”[1]859,评潘兰史先生,谓其“诗笔清俊”,“有伏波据案,矍铄四映之概”[1]826,评吴梅诗,称其“取境之高,风调之隽,亦非聆痴符点鬼簿一派所解道”[1]826。从以上所举评语可看出,姚鹓雏并不专赞某一风格,各类诗风只要已臻化境,都足以为表率。诗作若可融汇多种诗风,自能博激赏一时,但若仅专擅某一风格,也未必不成名家。
凡此种种可见,在当时以区分宗宋宗唐为一时风尚的诗坛氛围中,姚鹓雏的诗学观可算是相当宽容通达的。
2.有为而作
中国传统的诗文创作向来重视文学与政教的关系,自古便有“诗言志”,“文以载道”等观念,力求以文学反映社会现实,主张文艺与政治的完美统一,并形成了“有为而作”的创作传统,正如白居易所言:“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5]324
姚鹓雏认同这一观念,并认为文运与国运是密不可分的。他曾有一期专栏谈今之文字与国运:“文字之兴替,与世运之隆废,若符节之可合焉。其音哀以靡,其体庞以杂,其造词安句,客气盛而精神不萃,其意致气概,摇落若无所附丽,尘光卓特,声气千丈者,万不得一焉,今日之文字是也,而世运可知。”[1]678姚鹓雏认为,文学实为反映国运的一面镜子,若时下流行的文字萎靡不振,则世运绝不乐观。读前人之诗,可知彼时之国事,读今人之诗,可知当下之国事。因此,姚鹓雏十分赞赏借诗谈国事、以诗存史的做法。历史上,欧阳修曾因作“须怜铁甲冷彻骨,四十余万屯边兵”而使晏殊大怒,但这种做法却得到了八百多年后的姚鹓雏的赞赏,他甚至就此事写诗表达自己对欧阳修的认同,谓“直教丞相嗔风汉,谁会欧阳此日心”[2]175,实是以知己待之。
而在时人之中,姚鹓雏对江弢叔评价尤高,正因为其诗文能记录时事,将个人命运与国事相连:“哀情苦意笔能遒,家国苍凉易白头。写到咸同兵燹际,词家惟有水云楼。”[2]43姚鹓雏此诗将江弢叔之诗和蒋春霖之词并列而论,认为他们的作品记载了咸丰、同治时期太平天国运动等重要史实,极具历史价值。
正因为文运和国运息息相关,姚鹓雏进一步提出了诗文须有益于世。作无用之文字已不值提倡,至于某些文人等而下之,竟以文字为稻粱、为羔雁、为权利之交换的,则更是无耻至极。姚鹓雏在自己的诗话中反复呼吁诗文当有为而作,文字当掷地有声,成为他诗话非常重要的一个特色。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姚鹓雏本人更是在创作中践行了这一主张。抗战期间,姚鹓雏辗转于湘、鄂、黔等地,以诗记史,号召抗日救亡,这部分诗作集为《西南行卷》《山雨集》等,成为姚氏诗作的重要部分。
除了上述主张与特色外,姚鹓雏的诗话还有较为突出的文献价值。首先,借由姚鹓雏的诗话,许多罕见的作品得以保存,这在《民国日报》的《旗亭韵语》专栏连载的《赭玉尺楼诗话》中体现得最为突出。姚鹓雏选录了许多佳作刊载,可谓慧眼识珠,甚有伯乐之才。
如《民国日报》第167号和168号的《旗亭韵语》刊载了报刊革命家谢英伯的诗作。谢英伯为南社成员、同盟会成员,创办了多份报纸,在当时虽不以诗名,但也曾着力于诗。姚鹓雏从谢英伯寄给他的20余首诗中选取了几首上乘之作刊登,这些作品便借《旗亭韵语》而流传至今。又如,松江朱孽儿算是姚鹓雏的弟子之一,其诗作有数篇被他收入于第147号的《旗亭韵语》中。姚鹓雏亦曾借专栏与其论诗,指点甚详。再如,第12号载邓弥之诗,姚鹓雏认为其《鸿雁篇》《北上别弟》《和陶贫士》等诗,为“百世以下效陶者,当无上之”[1]814,评价甚高。第25号载奚度青和白中垒二人之诗,此二人都属南社成员,但其作品如非被收入姚鹓雏的诗话,恐早已佚失。
姚鹓雏在其诗话中曾多次直言其转录之诗,为诗人未入集者。如王壬秋的《空冷峡》一绝,刊登在《旗亭韵语》的第32号上,姚鹓雏评其为“倔强不犹人”[1]823,为近体之佳作,认为未被本人收入集中十分可惜,故特意刊载。
其次,姚鹓雏的诗话作品还收录了许多诗人名士的传闻逸事。虽不算直接评诗,但所谓知人论世,这些史料对我们了解诗人、了解作品、了解当时的社会都有较大帮助。他品评人物时用笔简洁隽永,优缺点皆能客观录之,耐人寻味,时有谐趣。
如《悼林寒碧》一文,描绘林寒碧的外貌为“其人骨重神清,郎彻如玉山照映”[1]696,寥寥数字,文笔古雅。又如《旗亭韵语》第20号,叙述了林纾小时候发现老师甚贫,便在袜中装米赠予其师,其至诚如此,而年老后脾气愈加倔强,其子为官,为林纾所不喜,故而每次其子探望,林纾都不让他停留超过一日,言“若好做官,速做官去,弗留我所也”[1]818。林纾子侄诋毁他的文章,林纾便去其家,将其厅中器物毁坏殆尽,可见性情之耿直,使我们能从不同的角度了解这位文学家。此类文章在其《春水相干室拾隽》《红豆书屋稗乘》《文羽》等集子中占了颇多篇幅,涉及古人亦涉及时人,既评其人又评其诗,十分别致,具有一定的文献价值。
最后,姚鹓雏的诗话中还收录了一些字谜、楹帖、俗语、笑话,又刊载了一些反映当时市井风俗生活的作品,内容庞杂多样。如193号载铸生的《都门梨园竹枝辞》,描绘当时曲坛名角登台之盛事,文笔雅洁,小序亦清丽可读。而此铸生,连姚鹓雏本人亦不知是何许人,只留此一篇诗作,十分可贵。与之相似的还有第198号,载友人耕尘邮寄给姚鹓雏的一首《天桥》诗并小序,作者只写了是某君,而具体何人,并没有说明。小序感慨鬻技之人与观赏之人皆为贫者,风格凄清哀婉,亦足可观。这类记载对我们了解当时的社会风俗、民间技艺等,都有一定参考价值。
近代以来,报刊媒体急遽发展,报纸、杂志成为民众日常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与之相应的,有不少文人开始选择通过报刊连载自己的文学作品。姚鹓雏的几部代表性诗话皆曾在报刊连载,具备了报刊诗话的典型特征。
近代的这类报刊诗话承继了传统诗话,仍具备传统诗话的重要特征,如较强的文学性、感发式、印象化等。但同时,在新的时代背景的影响下,它也呈现出了一些新的特征,可以说是时代的产物。比如,姚鹓雏的诗话体现出了强烈的政治性和开放性,点评的对象紧贴时政。他虽为一介书生,但始终怀有救国之心,十分关注时局的变化,其诗话中评论政局的地方比比皆是,且大都直抒胸臆、毫不避讳。姚鹓雏曾直斥政府用人不当,也曾痛骂祸国殃民的官员和文人,对袁世凯称帝一事,他更是多次谈及,在袁世凯死后还发文庆祝,认为其稔恶自毙、死有余辜,许多讨论实际已脱离文学本身。
另外,还需指出的是,姚鹓雏诗话独有面貌的形成,与他后来加入南社的经历也密不可分。柳亚子曾言:“南社之作为海内言文学者之集合体,其途径甚广,其门户甚宽。譬如群山归壑,万流归海,初不以派别自限。”[6]461可以说,姚鹓雏兼容并包的诗论观的最终形成,与其所接触到的南社诸子多样化的文学创作风格也是有一定联系的。南社作为近代第一个大规模革命文化团体,成员超过千人。这样大规模的文学社团,其内部成员的文学观念必然是十分复杂的,不可能完全一致,但这个社团却存续了数十年。仅从这个角度来讲,南社应当是一个包容性较高的文学社团。但社长柳亚子以诗歌为政治武器的创作导向,决定了他尊唐黜宋的审美取向,这一观点又得到了不少南社成员的支持,同时也引发了喜好同光体的成员的不满。因此,唐宋诗之争的发生便成了必然走向。
在这一段南社史的公案中,姚鹓雏充当的角色极为复杂,他是引发者之一,但实际却并未身陷论争的旋涡,甚至自始至终都保持了相对冷静客观的态度,并极力促成了对立两派的调和与沟通。这场论争从表面上来看导致了南社的衰败,但客观上却也促进了论争的双方乃至后人对文学审美独立性的探讨与反思。这种探讨与反思,在姚鹓雏的诗话中亦是清晰可见的。
综合来看,姚鹓雏诗话中体现出的诗论观较为成熟、开阔、进步,大体能够自成一系。其诗论既有自己的独到之处,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的社会历史现实,较有代表性,自有其重要价值,值得研究者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