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人生大事》作为2022年暑期档现象级电影,获得票房与口碑双丰收。其内容叙事建构与一般国产家庭片不同,另辟蹊径围绕殡葬业等边缘化职业群体展开影片,讲述了莫三妹与武小文这一对“无血缘父女”及其他亲子关系的故事。该片以现实主义为基底,注入奇观化、假定性的元素,使中国传统家庭伦理观念贯穿其中,让父子(女)关系从细节和异质意象中凝聚成一个中国化的“元故事”。用猎奇讲现实情思,以反抗规训传统,为观众带来一场亦真亦幻的“人生大事”。文章采用案例分析法和内容分析法,分析《人生大事》的内容策略,得出具有现实主义性质的电影运用奇观化、标本化及结晶化的新式叙事表达策略,旨在为国产家庭电影创作提供灵感的结论。
关键词:奇观叙事;伦理;现实主义;符号化;《人生大事》
中图分类号:J90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8883(2022)20-0236-03
电影《人生大事》于2022年6月24日上映,截至9月初已收获17亿元票房,豆瓣评分7.3分,上映后票房不断创造奇迹,荣登国产家庭片票房榜首,实现票房与口碑的双丰收,成为后疫情时代电影市场的一针强心剂。整部影片以再建亲情为主题,讲述了殡葬师莫三妹在出狱后遇见了刚失去外婆的孤儿武小文,二人在摩擦中滋生亲情,最终,武小文在莫三妹身上找到了家的归属,莫三妹也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意义的故事,呈现了一个奇观化又极富现实意义的电影世界。
作为一部具有较强假定性的电影作品,导演以“非亲父女”这一具有奇观性的人物关系为故事载体,将镜头对准了较少在影像中呈现的较为陌生的殡葬群体,呈现了对边缘人物、边缘群体和边缘情感的异质化观照。从题材选择、叙事路径到影像呈现,创作者都选用了较为戏剧化的、非纪实的、假定性较强的处理方式,却形成了一种独有的、不同以往的现实主义特质,从奇观叙事到真实表达,一气呵成。假定性与纪实性、奇观性与真实性作为相异相斥的概念,在一部影片中本是不相容的,但经过导演的艺术处理,在这部作品中相互作用,产生了相辅相成的化学反应,为影片市场化的成功奠定了类型层面、气质层面的基础。影片一以贯之的假定性形成了对奇观性的负负得正的消解,再通过世代冲突与父子(女)伦理的主旨设定、具有生活化、标本化的空间呈现等方式,构建了假定故事与普通观众的情感链接通路,实现了影片的“现实化”与“奇观化”的对立统一。
“假定性是指艺术形象对自然形态变形的幅度,是演出创造者通过视觉隐喻创造出一个非写实性的‘符号象征系统,让人物的内心深处在规定的情境中表现出来,将戏剧中最隐秘的本质展露给创造的接受者(观众)。”[1]简言之,假定性是观众与创作者都彼此认可的、距离现实真实具有一定变形的规定情境,是一种接受美学层面的“想象性”真实。
《人生大事》从一开始的设定上就带有明显的假定性,如一個不太接受自己的“混账”殡葬师与一个被众人遗忘、外婆死在身旁都不明白深意的“混世”小魔王之间,因为一次意外的入殓,形成类似“父女”的情感形态;一家名为上天堂的丧葬公司与一家名为大胖婚礼的婚庆公司竟然斜对门;两个刚刚结婚的年轻情侣(银白雪与王建仁)非常主动地替莫三妹申请了领养;将自己父亲的骨灰用烟花的形态撒向天空等。这些设定某种程度上都剥离了对现实情境的考虑,而是在一个戏剧化的、非生活化的想象空间内展开,实现了观众与创作者的共谋。
值得注意的是,这部作品显然没有停留在这种假定性中,而是通过选材层面的奇观性,刻意激化这种假定性,以形成一种负负得正的消解。简单来说,故事的选材是与观众有一定距离的殡葬行业,莫三妹心中的偶像是孙悟空,而武小文则是以“哪吒”的形态出现,这些具有奇观性的情节设置,相当于在原初的假定性上,又增加了一层与观众生活的距离感。于观众而言,主角的生活是少见、稀缺而陌生的存在,假定性被这种陌生化消解了,形成了一种奇怪的、观众可以相信的距离化真实。
影片前半部分,莫三妹接到了为一个小女孩办葬礼的活,第二天醒来时,武小文在粉红色的定制骨灰盒上画了五颜六色的图案。在常规视角中,生死关系面前的极致情感是无法用常规情感来理解的,而在生死这样一个具有极致距离感的情感关系中,武小文在骨灰盒上作画这一行为恰恰让观众对于生死关系没有了直接的陌生感和疏离感,极其巧妙地将观众的注意力从生离死别的情绪转移到女孩家长对于孩子的爱以及对武小文的关心上。另外,莫三妹和老莫的父子矛盾在老莫砸店后到达了顶峰,在常规叙事中,这种层次的矛盾几乎难以化解,而在具有特殊性的殡葬师职业面前有了切口。莫三妹的前女友来找莫三妹为他的情敌老六修复尸体,修复尸体这一情节的假定性形成了对老莫与莫三妹二人复杂矛盾的消解,从筋到骨,从五脏到五官,形成一个由内而外的父子关系缝合的过程,不直接面对复杂烦冗的矛盾,而是用巧妙的情节设置,环环相扣,再一次完成了假定性对奇观性的消解。
伦理作为中国哲学的核心概念,始终是中国传统文化表达、情节展开的精神母体,也是中国人熟识的、天生敏感的概念。大量的影视剧、文学作品以父与子、君与臣、纲与常的冲突为核心矛盾展开情节,实现与普通观众的情感链接。其中“父与子(女)”的承继性冲突作为最主要的矛盾冲突浅显、直接,且具有充分的世俗价值,尤其在观念革新的当下,更容易被观众所理解,电影《流浪地球》《峰爆》《了不起的老爸》,包括热播电视剧《人世间》都是在这一主题下展开。
电影《人生大事》故事中贯穿了两组父子(女)关系,作为对抗双方的老莫与莫三妹;作为冲突双方的莫三妹与武小文,这两组关系成为贯穿这个故事的基础性线索,为普通观众建构对这个故事的现实化理解,找到了情感层面的切口,形成对观众底层情感的召唤。在父亲指导莫三妹给遗体化妆这场戏中,该意象象征着代际的传承。莫三妹终于懂得殡葬不再是另类职业,明白父亲每次教训他,不是为了打压他,而是希望他终有一天能够独当一面,接纳殡葬业才能有意义地重新开始。一对父子的对立与和解,类似父女关系的冲突与构成,都具有较强的社会性与真实性,“中国式教育”在爷孙三代中有直接凸显,也有暗含其中需细品的内容,这为整部影片奠定了现实主义的底色。
值得注意的是,创作者并没有到此为止,而是进一步深化了整个故事对社会情绪的链接。不难看出,创作者将这两组人物关系——不同世代之间的冲突放置进中国化的“元故事”中进行了刻意的强化。被压在五指山下的孙悟空(莫三妹)、无父无母只有肉身的哪吒(武小文),这两个具有中国传统反抗精神的英雄人物,本身就牵连着普通观众感同身受的“父与子”关联,但创作者同样重视更深层的“叛逆与传承”的宏观叙事。莫三妹最不希望成为父亲那样的人,却在一场组装尸体的“死亡仪式”之后,找到了父亲身上传承的精神价值,这是一种跳脱出父子关系之外的、基于生死伦理的群体性认同。“缺席却在场”的“哥哥”的精神价值,是广大观众都能理解、认同的持续了数千年的个体到社会的一种崇高化归拢。当莫三妹把武小文强行还给她陌生的母亲的时候,武小文却拒绝了这种相对传统且生硬的规训。“已经觉醒并跟他建立了如同卫星一般的伙伴关系的武小文,并不接受这出于本能的投掷,最终还是选择了向没有血缘关系的战友‘群体回归。”[2]在这个层次上,传统的父女关系又进入了一种新解当中,而这种新解同样是具有广泛认同基础的当下观念,是一种新的社会化情绪。
以父子为核牵引观众,却并未完全止步于对父子关联的拆解,而是形成了传统父子的情感认同、生死意义的认同链接、当下亲情的重新读解三个不同的社会化链接切口,形成了与当前观众的精神链接,这是该作品呈现现实主义气质的重要原因。
作为一部假定性和奇观性兼具的作品,故事的场景选择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故事的规定情境是否有效。一群有过牢狱案底的、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边缘群体,其身份上的奇观性及其与社会现实的冲突,具有较强的话题性与社会意义,很容易形成对主线较为内化的、微妙的人物情绪的冲击,形成叙事侧重上的失衡,将整个故事拖至社会性讨论之中,弱化故事本身的现实气质。而在《人生大事》的创作中,导演实质上通过影像的选择、场景的设计将社会性的背景从故事中剥离了,形成了一种“标本化”的影像世界,引导观众从微观的角度体味作品中的结晶化真实。
简单来说,这并非完全意义上的真实,而是剥离更大社会真实后的生活面截取,这种截取更像是一个导演将生活真实刻意为之的标本化过程,主要角色的经历、身份、生活场景都是符号化的、标本化的、非真实的,但这种符号与标本放置在一个共在的具象空间的时候,形成了一种类似重构现实的微观真实。殡葬物品、殡葬服饰等相关意象,都是中国传统文化结晶化后的优质标本,每一个中国人只要看到就能感同身受、寓意相通。张世英在《哲学导论》中曾指出,“万物不同而相通”[3]。殡葬文化这种代表中国传统文化一角的文化意象,形成了相对固定的、独特的文化含义,形成了一种集中又开放的凝聚共识。
细观整部影片的场景选择不难发现,整个故事的开放场景很少,几乎都是以相对封闭的、压缩的空间为叙事场景,作为城市背景的都市武汉是一种典型的在场的缺席。没有四通八达的交通,没有雄伟壮观的城市建筑,只有弄堂、人群、市井与人间。作为故事主场景的上天堂始终只呈现了门口的巷道与室内的场景,呈现出一种封闭性的非交流性空间形态(巷尾);影片中几次出现的外婆家也不过是一张床加一面墙,影像内的空间被无限压缩为某种“结晶”;几次抬棺的情节也多在甬道、楼梯等狭窄空间里出现,中近景加大特写的影像方式,将观众的注意力引导到人物情绪上,那些原本引發观众思考、讨论的社会大事不再成为叙事的重心,而是转移到对“人生大事”的体味与感知当中。
除了故事情绪的场景标本化外,导演还在影片中呈现了几场各具特色的标本化的亡故场景。影片中出现的外婆的亡故、小女孩的亡故、老六的亡故、父亲的亡故,作者较为“大方”地选用了开放性场景,在尊重亡者的同时,也实现了对亡故场景的另一种标本化的过程。亡故作为生命的仪式化场景,带有一定的“超”真实性,是不同于生活真实的另外一种真实。以老六的亡故为例,虽然导演并未完整呈现重新组成骨架的过程,但这场具有明确仪式化意义的亡故场景,直接实现了父子关系的和解,也达成了莫三妹对爱情创伤的自愈。尽管在处理方式上与前文的场景具有差异性,但这种场景性的选择同样具有标本化的特征,是一种结晶化的真实表达。
《人生大事》并非完全意义上的现实主义作品,却通过叙事层面和创作层面的双向设定,实现了想象层面的真实表达。殡葬题材加“非亲父女”,这样具有生活奇观性和叙事假定性的作品在创作者的镜头下实现了一种相辅相成的对撞,达成了一种奇异的消解,建立了一种基于距离感、疏离感的情景化真实,这无疑是这部作品实现大众情绪链接的重要原因。但值得注意的是,这部作品在实现这一目的的过程中,也有些明显的“矫枉过正”,带有强烈叙事目的的强行煽情在某种程度上破坏了这种具有强设定性的真实,成为影片中值得反思的内容。
作为一部涉及死亡、亲情、父爱的作品,情感的正常波动具有合理性,观众容易在叙事的过程中形成对片中角色的共情,这一共情的过程同样具有现实性。但在《人生大事》中,这种正常的情感流动过程被导演刻意捕捉、放大,最终呈现为破坏真实的“矫情”,尤其在表现几次极为重要的人物的和解过程中,这种刻意变得非常明显。在展现父子和解的戏份上,帮助情敌处理尸体的情节将父子关系牵连起来,并用“哥哥”虚拟在场实现情感链接,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但在父亲亡故的时候,导演设置了父亲给莫三妹出题、莫三妹以烟花送骨灰答题的情节,刻意且矫情,削弱了之前父子关系的铺设。故事的另一处败笔在于莫三妹与武小文妈妈的强行和解,妈妈作为剥离武小文与莫三妹关系的情节性角色的出现无可厚非,但在最终和解过程中,莫三妹原谅海菲以实现大团圆,则带有明显的叙事目的,是“应该写”的情节,而不是真正可以走向的情感真实,这些设定相当于提示沉浸的观众创作者的存在,无疑降低了故事原本的真实性和可看性。
《人生大事》写的是死亡,是对生活的仪式化告别,也是对人生的真诚拷问。一个具有假定性和奇观性的故事,所选择的却是最具普适性的情感,是每个人都将面临的人生难题。父与子的规训惩罚、死亡与活着的生命要义,在一种异质性的想象性真实中被展开、被浓化、被升腾,观众绕开了情节层面的嬉笑怒骂,进入了情感与情绪层面的沉浸与共情当中,实现了具有超现实意味的、不同以往的现实主义特征。如同学界对现实主义的讨论一样,现实主义终究不只是题材层面的,而是创作层面的,只要创作者心中怀有现实,即便是故事充满假定,影片中也必将呈现出一种具有社会性、传播力的现实表达。当下,现实题材电影更应保证初心,为人民诉心言、与民族畅共情。在实现电影艺术化追求的同时,复归原本,切实与观众进行一次酣畅淋漓的情感交流,让观众在惆怅或颓靡的直观世界中重温人情冷暖,找回心底的一份本真,也许这便是国产家庭电影发展的必由之路。
参考文献:
[1] 田卉群.《人生大事》:父与子的规训与传承[J].电影艺术,2022(5):60-64.
[2] 杨佩霞.当代戏剧舞台美术的假定性探索[J].美术文献,2022(2):149-151.
[3] 张世英.哲学导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32.
作者简介 杨紫惠,本科,研究方向:电影产业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