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小平,钱 镇
(1.中国人民大学 国际关系学院, 北京 100872; 2.中共中央党校 国际战略研究所,北京 100091)
俄罗斯对阿富汗的外交政策既有复杂的历史渊源又有现实的多重利益考量。从历史角度来看,俄阿关系的渊源可上溯到彼得一世及其继承者的东方政策时期,(1)关于俄国东方政策见张文木的《世界霸权与印度洋──关于大国世界地缘战略的历史分析》,载《战略与管理》2001年第4期;李颖的《彼得大帝时期的地缘政治策略》,载《国际政治研究》2001年第3期;李淑云的《沙俄侵略中亚的地缘思考》,载《国际政治研究》2004年第4期。阿富汗是历代沙皇实施扩张战略、谋取印度洋的必经之地。为此沙皇俄国和大英帝国自19世纪中叶在阿富汗的土地上展开了半个多世纪的地缘政治竞争,由此诞生了一个专门形容阿富汗地缘属性与大国关系的名词——大博弈(The Great Games),(2)关于英俄大博弈的详细过程见[英]彼得·霍普柯克的《大博弈》,张望,岸青,译,中国青年出版社,2016年版。这场地缘角逐最终以沙皇制度的崩溃而终结。苏联建立后苏阿两国关系开启了新的篇章,但在20世纪70年代,苏联在扩张政策指引下贸然入侵阿富汗,致使双方陷入长达十年的战争泥潭。1991年俄罗斯联邦建立后,俄阿两国关系又因俄罗斯外交政策的调整被置于边缘位置。同时,由于这一时期的阿富汗塔利班支持跨国伊斯兰运动与车臣民族分裂主义等原因,俄罗斯一度视阿富汗为不可接触的危险之地。21世纪初,普京上台后着手调整俄罗斯外交战略并开始执行较为务实的外交政策,但阿富汗在俄罗斯外交层次中的位置并不突出,俄罗斯也没有制定专门的阿富汗政策。从地缘政治角度来看,俄罗斯继承沙皇俄国和苏联的地缘政治遗产,因此对阿富汗地缘的现实关切自然无法回避,尽管在20世纪90年代俄罗斯执行了消极的阿富汗政策,但莫斯科很快调整了这一战略并通过积极介入的方式寻找更为长期有效的阿富汗政策。2014年之前,俄罗斯对阿富汗(塔利班)的形象设定主要以“地区秩序破坏者”为主。克里米亚危机后,俄罗斯重新审视阿富汗在俄全球战略布局中的角色。从整体来看,俄罗斯对阿富汗的外交政策虽经历了数次调整,但和苏联时期的阿富汗政策一样,即长期政策并不明确,当下政策甚至相互矛盾。
随着塔利班的实力增长,俄罗斯对阿富汗的政策选择发生了巨大变化,通过不断调整其外交政策的重点支持对象,最终和塔利班“化敌为友”实现了和解。本文从俄罗斯与塔利班关系演变的历程出发,重点梳理俄罗斯介入阿富汗事务的多重考量以及在阿富汗变局前后所采用的外交模式。文章认为俄罗斯在阿富汗变局中的政策演变最能体现其高度实用主义的外交特点。因此,对这一过程的外交模式研究,不仅对深入理解俄罗斯外交思想具有参考价值,也能从中一窥当下俄罗斯对自身角色的主体性定位和对国际秩序的变革性诉求。
俄罗斯是阿富汗事务的重要参与者,也是推动阿富汗和平进程的主要倡导者。在阿富汗塔利班崛起与发展壮大过程中,俄罗斯数次调整对其身份界定。
苏联解体后,新成立的俄罗斯联邦面临着一系列的国内局势与周边地区问题,叶利钦政府又在相当程度上延续了戈尔巴乔夫改革的“新思维”外交思想,对外推行亲西方的外交立场,有意疏远中亚、外高加索地区各国,对阿富汗则采取了更为保守和疏远的政策,甚至对阿富汗直接选择了忽视。塔利班诞生于1994年,随即在1995年的阿富汗内战中承认了车臣的独立地位的同时对俄罗斯宣布“圣战”,一边为车臣武装提供训练基地,另一边频繁袭扰中亚地区,阿富汗引起了俄罗斯外交部门的关注。[1]出于解决车臣问题的考虑,俄罗斯外交部门通过第三方了解过阿富汗塔利班的背景及其“圣战”诉求,1995年俄罗斯驻巴基斯坦大使馆职员扎米尔·卡布洛夫(Zamir Kabulov)曾与塔利班有过会面,[2]这类接触主要是基于情报层面而非外交层面的互动。对俄罗斯而言,塔利班的意识形态是中亚地区和俄联邦穆斯林宗教极端主义的催化剂。因此,俄罗斯的阿富汗政策是坚决反对塔利班,从最初象征性地支持联合国对阿富汗内战的调解演变为支持布尔汉努丁·拉巴尼(Burhanuddin Rabbani)领导的伊斯兰促进会政府。[1]
21世纪伊始,普京成为俄罗斯总统,其执政初期大体延续了叶利钦的外交方针,但与叶利钦相对消极的阿富汗政策相比,普京开始直面来自阿富汗的威胁。对苏阿战争记忆犹新的普京并没有选择直接军事介入,而是通过与“北方联盟”等反塔势力合作,向后者提供大量的财政和军事援助来打击塔利班。从国际背景来看,科索沃战争爆发后,美国开始在全球推行霸权主义,俄美矛盾逐生,促使俄罗斯重审亲西方的外交路线。“9·11”事件爆发后,美国入侵阿富汗,出于反恐目的的俄罗斯与美国建立了反恐伙伴关系并将塔利班列入国际恐怖组织名单。随着战争的进展,美国在阿富汗的军事行动和政治指向逐渐扩大化,其控制阿富汗进而渗透、影响中亚高加索地区,遏制俄罗斯的战略意图逐渐清晰。尤其是2003年以来,美国在俄周边地区暗中支持多场颜色革命,如格鲁吉亚的“玫瑰花革命”(2003年)、吉尔吉斯斯坦的“郁金香革命”(2005年)、乌兹别克斯坦的安集延事件(2005年)、乌克兰的“橙色革命”(2005年)等,(3)2003年11月,在位长达11年的格鲁吉亚总统谢瓦尔德纳泽被美国支持的反对派推翻;2004年在乌克兰大选中,尤先科的支持者因不满选举结果,在基辅等地发起了街头游行示威,并成功使亲西方的尤先科成功当选;在2005年3月,吉尔吉斯斯坦大选后反对派反动了街头政治,当了15年总统的阿卡耶夫政权被推翻;2005年5月,在乌兹别克斯坦安集延市发生了针对政府的骚乱。这一系列颜色革命的背后都可以看到美国的身影。严重威胁到俄罗斯在以上地区的传统利益,极大地触动了俄罗斯的安全焦虑。随着车臣问题的解决,普京开始应对美国在俄周边的两场军事行动造成的地缘政治动荡,在逐步减少对美国支持的同时指责北约与塔利班的谈判将导致阿富汗政治的“普什图化”。[1]在对待塔利班的问题上,普京认为既然美国能与塔利班进行接触,那么俄罗斯没有理由将其视为敌人,俄罗斯有必要调整自己的阿富汗政策。2009年,上海合作组织召开了阿富汗问题莫斯科会议并发布了《莫斯科宣言》,[3]为了加强与阿富汗的联系确保俄罗斯相关政策的实施,俄罗斯设立了阿富汗问题特别代表职位并任命卡布洛夫为阿富汗问题代表。这一转变为俄罗斯推行务实的阿富汗政策奠定了基础,也为俄罗斯与塔利班关系的发展创造了条件。
在美俄战略竞争的国际大背景下,美国除了对阿富汗进行民主化改造外,以阿富汗为基地持续推进“新丝绸之路计划”深度介入到中亚、高加索地区事务中。作为回应,俄罗斯尝试通过多种方式介入阿富汗事务,因此对塔利班也有了新的定位。2010年,卡布洛夫作为俄罗斯官方首席谈判代表与塔利班进行了非正式接触,这次会晤是在俄罗斯、巴基斯坦和阿富汗多方参与下进行的。[2]但此时俄罗斯对发展与塔利班的关系保持着较为克制的态度,2013年还曾为参与反恐与禁毒的阿富汗特种部队提供武器。[4]2014年3月的克里米亚危机导致俄罗斯与美国和西方关系彻底恶化,随后俄罗斯关闭了美国通往阿富汗的北方供应路线。克里米亚危机的另一个副产品是地缘政治观念重新成为决定俄罗斯外交决策的重要考量因素,在阿富汗方面,俄罗斯认识到如果不与塔利班达成战术性和解,就无法维护其周边地缘和安全利益。在此背景下,配合转向“东方”的外交政策,俄罗斯对塔利班的态度也出现了策略性转变,俄政府部门开始尝试与塔利班建立直接沟通的渠道。[5]2015年10月,媒体上首次出现俄罗斯与塔利班接触的报道,几个月后俄外交部承认了与塔利班的对话,并称其目的是分享关于“达伊什”(Daesh)在阿富汗的信息。[6][7]双方此次接触均出于现实需求——俄罗斯借此了解塔利班在应对“达伊什”问题上的真实态度,并试探塔利班对与俄罗斯谈判的“开放程度”;塔利班则通过此次接触获得与俄罗斯进行对话的机会,并就共同反对驻阿美军以及盘踞在阿的恐怖组织问题方面交换了意见。然而,对于什么是最佳的阿富汗政策,俄罗斯各部门并没有达成一致意见,一些意见认为美国匆忙撤军会激发塔利班的宗教激进主义和其他伊斯兰组织的“圣战”热情,另一些意见则担心美国在阿富汗的长期存在严重威胁到俄罗斯的利益。因此,俄罗斯和塔利班都对此次尝试性接触表现出谨慎态度,塔利班方面极力淡化与俄罗斯的接触;俄罗斯也将此类接触减少到“非常有限”的沟通渠道,并一再强调遵守联合国安理会制裁塔利班的相关规定。[8]俄罗斯官方的阿富汗政策仍然是支持阿富汗伊斯兰共和国政府,塔利班只是作为“次要”策略或第二选项。但无论如何,双方此类“有限接触”至少表明俄罗斯与塔利班有进行对话的意愿。尤其对俄罗斯来说,对抗美国在其周边的地缘政治扩张中塔利班的角色已经发生了转变,逐渐从“敌人”向潜在的“盟友”角色转变。
2015年以来,随着美军大规模撤出阿富汗以及塔利班的优势渐显,俄罗斯与塔利班的关系也有了实质性进展。尽管俄罗斯强力部门和执法机构认为塔利班的崛起对俄罗斯而言并非好事,但以卡布洛夫为代表的外交部门并不认为塔利班的崛起会对俄罗斯构成威胁,最终卡布洛夫的意见得到莫斯科高层的支持。[2]在以卡布洛夫为代表的外交部门主导下,俄罗斯开始积极与塔利班进行对话,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成果是推动俄罗斯主导的地区合作模式——“莫斯科进程”(或称“莫斯科模式”)来解决美军撤退后的阿富汗政治建设问题,由此开启了俄塔关系从“有限接触”到“议题式合作”的过渡。同时,俄罗斯通过第三方渠道对塔利班施加影响,尤其是2016年海巴图拉·阿洪扎达(Haibatullah Akhundzada)成为塔利班最高领导人之后,伊朗开始资助一些塔利班派别并影响其权力结构,这也成为俄罗斯对塔利班施加影响的开始,从北方的舒拉扩展到马什哈德办事处最后到海巴图拉,俄罗斯与伊朗保持着良好的协调机制与塔利班进行合作。2017年3月底,俄罗斯驻北约代表亚历山大·格鲁什科(Alexander Viktorovich Grushko)再次承认俄罗斯与塔利班接触,并称沟通的目的在于俄罗斯公民的安全和塔利班参与和平谈判的议题上。[1]2017年4月,阿富汗问题磋商会议在莫斯科举行,会议召集了11个国家参加,几乎包括了阿富汗所有的邻国,加尼政府拒绝参会,塔利班则派代表前往莫斯科,第一届“莫斯科进程”主要讨论阿富汗与周边国家加强地区安全合作,推动阿富汗民族和解进程等议题,[9]此次会议标志着俄罗斯与塔利班关系的实质性进展。随着阿富汗局势的发展,2018年俄罗斯又举办了第二次“莫斯科进程”会议,塔利班和阿富汗和平理事会及周边11国均参加了会议,[10]至此由俄罗斯主导、阿富汗及邻国参与的区域合作机制正式形成。2019年2月,莫斯科举行了阿富汗问题内部对话会议,这是俄罗斯自阿富汗战争以来首次针对阿富汗各派政治力量和解而举办的内部对话会议,加尼政府、塔利班以及北方联盟等政治势力一起参与讨论了阿富汗和平的前景。[11]2019年9月,塔利班在卡塔尔首都多哈与美国举行的谈判破裂后派代表出访俄罗斯。[12]2021年3月,加尼政府、塔利班和最高和解委员会的代表及部分阿富汗政界人士出席了由俄罗斯、中国和美国三方共同主持下的阿富汗问题和平会谈,此次会议中阿富汗各派呼吁各方降低国内的暴力程度,为塔利班和加尼政府和谈、促进民族和解创造有利环境。[13]2021年8月15日,塔利班进入喀布尔,并宣布完全控制阿富汗全部国土,俄罗斯外交部门创造性地提出以“有限承认”的方式来换取对塔利班的主动权。[14]俄罗斯外交部和驻阿富汗大使德米特里·日尔诺夫(Dmitry Zhirnov)公开表示支持塔利班政权,并称塔利班可以给阿富汗“带来秩序和稳定”。[15]2021年9月,塔利班新闻发言人穆贾希德第一时间访问俄罗斯并在莫斯科举办了新闻发布会。[16]2021年10月,在阿富汗局势明朗后,俄罗斯随即举办了第三次“莫斯科进程”会议,主要讨论塔利班上台后阿富汗政治局势、人道主义以及建立包容性政府等议题,俄罗斯外长拉夫罗夫提请与会国注意塔利班为稳定阿富汗局势所做的努力。[17]2022年3月,俄罗斯对塔利班首位外交官颁发委派认可。[18]至此,塔利班从俄罗斯对阿富汗外交中的边缘位置转变为核心角色。
总体而言,在兼顾国际局势及阿富汗政治形势变化的大背景下,俄罗斯结合其国家整体战略,审时度势奉行务实的外交政策,在与塔利班的接触中将国家利益与多方诉求的杠杆外交发挥到极致。一方面,积极促使塔利班与阿富汗其他政治势力和解,为塔利班成为阿富汗合法政治势力铺路。另一方面,积极与其他国家展开合作,督促塔利班“组建包容性政府”,成为阿富汗变局中最具主导性的外部力量。
俄罗斯调整对阿富汗塔利班的政策,背后有着深刻的国内、国际背景。从国内角度来看,俄罗斯对阿富汗伊斯兰激进组织和毒品贩运带来的威胁非常重视,更为重要的是,阿富汗不仅是影响俄罗斯“近外”地区事务的重要因素,[19]也是俄罗斯实施“近中东”政策无法绕开的地区,[20]更是俄罗斯开展东方外交维护其全球利益的关键区域。[21]从外部环境来看,俄罗斯最大的战略压力来自美国西方势力对其形成的战略挤压。因此,即使塔利班完全控制了阿富汗,也不会直接威胁到俄罗斯的核心利益,而阿富汗的地理枢纽反而成为俄美全球竞争不可回避的战场。
从俄罗斯国家安全体系层面来看,普京将维护包括阿富汗在内的欧亚地缘政治空间的完整性作为国家安全体系的重要内容和外交战略予以重视。早在2011年普京就曾提出创建“欧亚联盟”的构想,阿富汗及其紧邻的中亚地区关系到构建“欧亚伙伴关系”构想的成败。普京于2012年曾表示“帮助维持阿富汗的稳定符合我们的国家利益”。2013年通过的《俄罗斯联邦对外政策构想》中重点阐述了阿富汗对俄罗斯的重要性,强调阿富汗持续不断的危机和国际部队即将撤出将给俄罗斯和独联体其他成员国的安全带来极大威胁,俄罗斯将继续努力,使阿富汗问题得到长久和公正的政治解决。[22]在此背景下,俄罗斯必须采取综合措施,设法降低阿富汗境内的恐怖主义威胁及消除或大幅减少毒品非法生产和流通。2016年俄罗斯明确提出启动“大欧亚伙伴关系”计划,该计划将原先的欧亚经济联盟以及上海合作组织甚至包括东盟和欧盟的部分成员国纳入其中。[23]普京执政的重中之重是推进“大欧亚计划”的实施,为俄罗斯的重新崛起打造地缘政治基础,在“大欧亚计划”中俄罗斯是地缘经济和地缘政治的中心国家,如果阿富汗方面的缺失将使“大欧亚空间”陷入不稳定,加大构建“大欧亚伙伴关系”的难度。其次,来自阿富汗的毒品威胁日益严峻。长期战乱的阿富汗形成了“以毒养恐,以恐护毒”的毒品种植形式,从2001年至2017年,鸦片和海洛因在阿富汗的产量增至原来的4倍。2019年联合国毒品与犯罪办公室评估阿富汗鸦片产量达到了6400吨。[24]根据美国政府的估计,尽管2019年罂粟种植量与2018年相比有所减少,但潜在的纯鸦片产量有所增加。俄罗斯的海洛因市场规模估计高达650亿美元,占世界毒品市场的五分之一,是世界上最大的海洛因消费国,大部分海洛因从阿富汗流经中亚进入俄罗斯境内。[25]2019年11月,俄罗斯外交部官方阿列克谢·罗戈夫(Alexei Rogov)曾表示阿富汗毒品威胁是俄罗斯国家安全面临的最严重问题之一,毒品不仅严重威胁和损害俄罗斯社会经济健康发展,毒品经济更严重腐蚀了俄罗斯及周边国家的政治安全和社会安全,引发了持续不断的政治腐败和经济犯罪问题。同时,毒品交易为阿富汗境内外的恐怖组织、极端团伙提供了经济支持,进一步威胁到俄罗斯的非传统安全体系。再者,在过去二十年中,阿富汗的非政府组织的数量已扩大到1550个,[26]以美国国际开发署和美国民主基金会为主的官方援助机构是美国推行“软实力”的阵地。以上机构及附属组织以阿富汗为基地长期活跃在中亚高加索甚至深入俄罗斯境内。2021年发布的《俄罗斯联邦国家安全战略》大幅增加了对国际局势和俄罗斯当前面临的安全环境的战略研判,将对俄罗斯产生安全威胁的内容和主体进一步扩大,加入了针对不友好国家、跨国公司和外国非营利非政府组织等内容。[27]考虑到2021年8月美在阿富汗撤军后,为保持其在阿富汗与中亚的影响力,必然会加强在上述地区的“软实力”投入,如果失去阿富汗阵地,俄罗斯在中亚高加索甚至中东地区将会陷入被动,严重威胁到其“大欧亚空间”战略的实施。
俄罗斯表述其与周边关系时常用“近外”这一概念,赵华胜先生的研究表明俄罗斯的外交框架基本上以“近外”为中心向外延伸。[19]阿富汗与俄罗斯的“近外”地区乌兹别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土库曼斯坦接壤,共同边境线长达2200多公里,大量中亚国家的主体民族如乌孜别克族、塔吉克族等生活在阿富汗北部与东北部。因此,阿富汗实际上深嵌在俄罗斯的“近外”体系之中,构成俄罗斯周边外交的重要对象。普京上台以来,加大了对“近外”地区秩序的整合,中亚境内任何不稳定迹象在一定程度上被视作对俄罗斯自身安全的威胁。阿富汗战争开始不久,美国即颁布了整合阿富汗与中亚的“大中亚计划”(2005年8月)对俄罗斯实施战略遏制。[28]奥巴马总统任职期间推出了“新丝绸之路”计划(2011年7月),[29]该计划的实质是推进中亚地区和阿富汗的“一体化”,有借助中亚世俗穆斯林社会的力量影响、改造阿富汗,力促阿富汗和中亚国家进行互通合作的考虑,在地缘亲和度上将中亚从俄罗斯势力范围内剥离,阻断俄罗斯在中亚地区实施的“欧亚一体化”进程,最终削弱、遏制乃至消除俄罗斯对中亚地区的战略控制和影响。[30]早在2006年“大中亚计划”实施阶段俄罗斯就对美国在阿富汗与中亚的发展表示担忧,为回应美国的“大中亚计划”,俄罗斯随即推出确保在中亚的影响力优先于和国际安全援助部队的合作。[31]其次,由于阿富汗动荡的政治局势,使其成为国际宗教极端势力与恐怖主义组织滋生和蔓延的温床。2008年出台的《俄罗斯联邦外交政策构想》指出:日益加深的阿富汗危机对其南部的独联体国家安全构成了威胁。[32]据经济与和平研究所(IEP)发布的全球恐怖主义指数,阿富汗是受恐怖影响最严重的国家,也是世界上最不和平的国家。恐怖组织达伊什在中东失势后,随即在阿富汗建立了“呼罗珊省”(IS-K),加之长期盘踞此地的“基地组织”“乌伊运”“东伊运”等恐怖势力,阿富汗已成为全球恐怖组织汇集的新中心,2018年共有21个恐怖组织、5万多名武装分子活跃在阿富汗。[33]目前仍有多达20个以上的恐怖组织盘踞在阿富汗。2019年阿富汗恐怖主义指数高达9.59,共有5725人死于恐怖袭击,占全球恐袭死亡人数的41%,[34]2020年情况仍未缓和,阿富汗全国共发生2.5万多起暴力事件,比上一年增长10%。2021年局势进一步恶化,阿富汗有1426人死于恐怖袭击事件,约占世界总数的20%。[35]恐怖组织不仅想控制阿富汗,中亚国家也是其攻击对象。最后,美国对阿富汗二十年的“民主改造”计划宣告失败最终选择从阿富汗撤离,由此产生的难民潮将会波及中亚地区的大部分国家。由于2021年前对抗塔利班的主要是塔吉克人、乌兹别克人居住的阿富汗北部地区,难民潮的方向以中亚国家为主。[36]俄罗斯充分认识到阿富汗难民问题的威胁。2021年8月6日举行的中亚国家领导人第三次磋商会议上,阿富汗难民问题就是重要议题之一。8月22日,普京在与统一俄罗斯党成员举行的会议时警告,阿富汗恐怖主义分子可能会趁着美军撤离之际,伪装成难民对中亚国家甚至俄罗斯造成严重威胁。8月23日,集体安全条约组织举行阿富汗问题特别会议。9月上旬,集体安全条约组织集体安全委员会召开会议讨论包括防止来自阿富汗的潜在威胁对组织成员国的威胁。因此,从维护周边地区安全层面看,阿富汗问题应成为俄外交部优先考虑的议题。
在俄美地缘政治斗争加剧的背景下,阿富汗与中亚成为俄罗斯对抗美国和平演变和军事围堵的重要地区。尤其是克里米亚危机爆发后,奥巴马政府为了加强对俄罗斯的战略包围,在中亚地区推出了“C5+1”(中亚五国+美国)合作机制,2017年特朗普上台后强化了该机制。2019年,美国又出台了新的《美国的中亚战略(2019—2025):加强主权和促进经济繁荣》规划,进一步提升了将中亚(包括阿富汗)视为遏制俄罗斯的前沿阵地。为了兜售《新中亚战略》,2020年美国国务卿蓬佩奥还曾远赴中亚各国巡回游说。[37]针对美国的一系列动作,俄罗斯选择以战略对冲的方式在阿富汗设计了诸多举措来应对美国,除了支持“北方联盟”外,对塔利班参加阿富汗民族和解的态度进一步由“不反对”变为“积极促进”,通过多方渠道积极同塔利班进行接触,加强与塔利班及各派政治势力的对话,促进阿富汗局势尽快实现和平稳定,防止阿富汗政治势力被美国掌控,以确保其在大国竞争中保持地区优势。在中亚,俄罗斯将阿富汗的恐怖主义威胁视作其扩大影响力的契机,自2015美国大规模撤军后,俄罗斯以维护地区稳定的方式不断与中亚国家展开军事合作,甚至派兵介入中亚以防范恐怖主义势力北上。同时,与中亚各国展开防范颜色革命的合作,以削弱美国非政府组织在该地区的影响。在中东方向上,俄罗斯选择战略进攻介入叙利亚战场,总体上确保俄罗斯的地缘政治影响力。
总而言之,对俄罗斯来说无论选择何种阿富汗方案,其前提是确保俄罗斯在该地区拥有足够的影响力和话语权,以此来缓解克里米亚危机后的不利局面,使俄罗斯有足够的战略空间来实施其国家战略和区域方案。
杰弗里·曼科夫(Jeffrey Mankoff)认为,普京上台以来,俄罗斯外交观更多地向“地缘政治观”方向靠拢,[31]这种倾向部分程度上塑造了俄罗斯现有的外交政策。俄罗斯对阿富汗的多重诉求决定了他在阿富汗变局中选择一种建设性的方案,通过实施该方案寻求与俄罗斯核心利益相关联的结果,使俄罗斯最终能在美俄竞争的国际背景下争取到更多的利益。然而正如科尔图诺夫(Kortunov)所指出的“在阿富汗问题上,俄罗斯并不属于第一梯队的参与者”。[38]在政策实施层面,存在着心理因素、国家实力及介入方式等一系列短板,这也决定了俄罗斯介入阿富汗事务时的具体策略选择。
在涉及具体的阿富汗外交政策时,由于战略定位的摇摆不定以及长期以来平衡于阿富汗各个政治势力之间,加之国内各部门意见的不统一,俄罗斯在阿富汗事务上面临着以下问题:
一是基于苏联入侵阿富汗战争造成的“阿富汗综合征”,这一经历在俄罗斯精英们的集体记忆中仍然记忆犹新,导致俄罗斯在阿富汗问题上举棋不定。2021年8月,普京在会见默克尔时说“俄罗斯了解阿富汗,任何试图从外界强迫阿富汗的企图都毫无意义”。[39]这番话正是对苏联入侵阿富汗最终反被拖垮的惨痛教训的回忆,除了军事失败带来的心理创伤,阿富汗的跨国伊斯兰运动、暴力恐怖主义和毒品走私加深了这一印象。即使在苏联解体后,独立的中亚五国横亘在俄阿之间,使得双方在物理层面脱离了接触,但并不影响塔利班对俄罗斯内部事务的干涉,随着塔利班势力的发展壮大及其对车臣分裂分子的支持,俄罗斯与阿富汗之间随即开启了长达十几年的敌对关系,以上经历使俄罗斯一定程度上对阿富汗产生了“厌烦心理”或者“战后综合征”。[38]因此在对阿富汗问题上,俄罗斯各部门之间长期存在意见分歧,也导致莫斯科在阿富汗问题上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防止再次卷入战争泥潭。2014年以来,尽管俄罗斯与阿境内的各派势力均有接触,但出于对塔利班性质的认知以及美国主导阿富汗建设的大环境下,俄罗斯对阿富汗的政策依然没有多大改变,维持保守的“有限介入”是其对阿政策的基本特征,即使在阿富汗塔利班取得政权之后,俄罗斯对其政策也呈现出矛盾心理,如塔利班完全掌权后,普京的发言人佩斯科夫(Peskov)则表示“俄罗斯不会急于承认阿富汗新政府,需要冷静观察形势”,[40]以防止被阿富汗反噬。
二是与西方关系的恶化,导致俄罗斯限制实施对阿富汗政策。2014年以来,俄罗斯受到西方国家制裁以及国际石油价格持续低迷的双重影响,经济形势恶化。时任总理梅德韦杰夫表示,西方国家的制裁对俄罗斯经济形成了“至关重要的打击”。普京总统也做出了类似判断,认为西方国家的制裁使俄罗斯的经济衰退至少会持续到2016年之后。[41]俄罗斯的阿富汗政策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如何应对美西方在该地区的政策,如果俄罗斯不得不在阿富汗战场上与西方展开全面竞争,本来实力有限的俄罗斯很难应对。乌克兰危机后,西方多次发表涉俄示强声明,加大对俄施压力度,双方对抗的火药味愈发浓厚,双方关系数次跌入低谷。在阿富汗方面,俄外长拉夫罗夫表示,即使北约撤离阿富汗后,该地区的地缘政治形势并未缓和,北约试图在中亚、南亚和东南亚部署部队转移其军事力量。[42]面对西方的强势,俄罗斯介入阿富汗事务可供选择的方案相当有限。
三是塔利班势力的上升致使俄罗斯介入阿富汗事务缺乏可靠支点。俄罗斯在阿富汗问题上主要依靠前北方联盟来打击塔利班并对阿富汗前政府施加影响,如前“北方联盟”中的杜斯塔姆代表了阿富汗乌兹别克人的利益,马苏德则代表的是塔吉克人利益,这两个集团与中亚乌兹别克斯坦、塔吉克斯坦的关系密切,成为俄罗斯影响阿富汗局势的可靠支点。然而前“北方联盟”不仅面临着内部斗争同时在和塔利班的较量中逐渐失去优势,使俄罗斯对阿富汗的影响被限制。2021年秋季,随着塔利班在短时间内挺进首都喀布尔进而控制阿富汗全境后,前“北方联盟”的军阀或败或逃,已被排除在阿富汗权力体系之外。俄罗斯也丧失了经营阿富汗的战略支撑点,在与塔利班的谈判中并没有核心优势。据报道,俄罗斯曾寻求在塔利班内部组建“俄罗斯派”并向阿富汗提供重要的人道主义援助项目,以找到与塔利班有效沟通的渠道。[38]然而,在阿富汗重新培植一个受俄罗斯控制的派系已经不可能了。
综上所述,因国际与地区局势以及阿富汗内部派系斗争的剧烈变化,俄罗斯在面对阿富汗局势时,事实上缺乏有效的控制手段。同时,面对塔利班的发展,俄罗斯的战略目标并不明确,经常随着局势的变化而变化。因此,看似俄罗斯在阿富汗内部事务中发挥了作用,但其政策主张仍停留在边缘地带。俄罗斯从苏阿战争中得到最重要的教训是区分关键利益和外围利益,以避免直接尤其是军事参与到阿富汗内部事务之中。这一状况促使俄罗斯更多地选择通过外交层面的灵活变通与阿富汗外部势力的联动来寻找解决阿富汗问题的突破口。
鉴于阿富汗政局的频繁更迭,为确保俄罗斯战略诉求的实现,从政策选择角度看,长期以来俄罗斯在阿富汗实行了一种对冲性质的双轨外交政策。所谓的双轨外交是国家外交的一种形式,传统外交理论主要以国家作为主体来开展分析,即外交是政府间关系的行为。约瑟夫·蒙特维利(Joseph Montville)认为在传统的官方第一轨道外存在非官方的第二轨道,第二轨道外交主要是“为了解决冲突,通过心理因素作用,在敌对的组织和国家之间施加非官方的和非结构性的影响”。[43]相比官方的“单轨外交”而言,非官方外交又称“双轨外交”,其目的在于“通过促进交流、增进了解和改善关系来减少或消除集团或国家间的冲突;通过使‘敌人的面孔’人性化和使人们亲身感受对方,来缓解紧张关系,消减愤怒、恐惧或误解;通过提出最根本的原因、感受和需要,通过毫无偏见地探索各种外交选择,从而为更正式的谈判或重新制定政策奠定基础,来影响第一轨的思想和行为”。[44]
双轨外交能够确保俄罗斯在追求其战略目标的同时尽量减少风险,并且其政策重点能够根据形势发展在正式与非正式之间调整。在和阿富汗塔利班的接触过程中,俄罗斯采取了一种相互关联的对冲战略:一方面,通过官方外交渠道和美国、阿富汗前政府及“北方联盟”成员合作遏制、打击塔利班及其他恐怖组织;另一方面,又将塔利班视为对抗美国在阿富汗的关键力量,通过各类非正式外交途径进行接触。随着阿富汗局势的变化,在与塔利班的关系调整中,俄罗斯一方面对塔利班的态度从被官方禁止的恐怖组织转为和平解决方案的重要参与者,努力促进塔利班和其他政治势力之间的对话,积极推动以和平谈判的方式促进阿富汗和平进程。另一方面,继续保持与“北方联盟”的传统伙伴关系,根据形势发展对其提供各类支持。2014年之后,鉴于塔利班在阿富汗不断发展壮大的现实,俄罗斯的塔利班政策在传统经验之上又开辟了新的途径。
一是注重发展与塔利班的双边关系。俄罗斯重新界定并评估塔利班组织并与其建立了多元沟通渠道。事实上,自2014年以来,俄罗斯通过多年的研判、评估,对塔利班的定性有从恐怖组织转向伊斯兰“民族主义者”的迹象,因此在塔利班尚未取得政权之前即与之建立了有效的渠道,为塔利班执政后俄罗斯介入阿富汗事务打好基础。
二是主导促进阿富汗各方势力的对话,加快阿富汗民族和解的进程。2017年以来,俄罗斯持续主导并推动解决阿富汗问题地区合作的模式“莫斯科模式”,不仅为解决阿富汗问题搭建了区域合作平台,也促进了阿富汗国内各政治力量之间的对话,在解决阿富汗问题时所发挥的作用越来越重要。
三是以取得国际承认施加对塔利班的影响。《美塔协议》签订以来,塔利班在阿富汗政治结构中占据主导性角色,俄罗斯迅速作出反应并正视了将来塔利班在阿富汗掌权的事实。在批评特朗普政府和平倡议的同时,俄罗斯继续推行自己的努力,除了利用“莫斯科模式”对塔利班的政治身份进行支持外,以将来取得国际承认施加对塔利班的影响。在此过程中,俄罗斯一方面频繁与塔利班进行各类接触,将塔利班绑定在莫斯科主导的外交承认进程中。另一方面在兑现外交承诺时并未给出肯定答复,迫使其接受莫斯科提出的各类条件。
综上所述,俄罗斯通过双轨外交的形式,实现了其外交重心从阿富汗前政府、“北方联盟”到塔利班的过渡,并在此过程中将塔利班纳入莫斯科主张的地区主义方案之中。
在阿富汗变局中,俄罗斯除了灵活运用双轨外交以实施对塔利班的“规训”外,为保障其政策的稳定性又添加了多边体系的新内容。所谓的多边体系或多边主义,按照拉格(John Ruggie)的定义是“依据普遍行为原则,协调三个或三个以上国家的制度形式”。[45]罗伯特·考克斯(Robert Cox)则增加了新的定义“要确定多边主义的含义,必须首先评估世界体系现在和未来所处的环境,其所具有的权力关系赋予多边主义以具体的意义”。[46]秦亚青认为“多边主义可以用来表述一个主权国家的外交行为取向,即从个体国家的角度考虑它的对外行为方式,即多边外交”。[47]从以上定义可以看出,多边主义具有双重含义,即在价值层面上可以作为外交政策的指导理念;在功能层面可以作为一种外交策略或外交工具,即多边的外交体系。正如叶卡捷琳娜·斯捷潘诺娃(Ekaterina Stepanova)所言,“莫斯科在解决阿富汗冲突的谈判中采取了两种相互关联的战略,一是俄罗斯对阿富汗政策的‘区域化’诉求,旨在加强与主要地区大国(伊朗、中国、印度和巴基斯坦)的对话、协调和互动。二是俄罗斯转向更积极的对阿外交政策,通过以谈判的方式来解决阿富汗问题。”[48]俄罗斯在阿富汗事务上的多边体系运用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是在“莫斯科进程”框架下,为谈判各方提供平台支持。为推进阿富汗的民族和解,俄罗斯近年来进行了多方努力,在广泛参与阿富汗问题国际合作的基础上,重点推进俄罗斯主导的地区合作模式——“莫斯科进程”。同时,为实现阿富汗问题的政治解决,俄罗斯又支持美国与塔利班进行对话和谈判。尽管《美塔协议》存在诸多问题,但基本符合俄罗斯在阿富汗的利益和目标。2020年1月,针对《美塔协议》,俄罗斯外交部宣布:“俄方欢迎这一举措,这标志在结束战争和尽早启动关于战后重建的阿富汗国内谈判的道路上迈出了重要一步”。[49]另一方面,俄罗斯又启动了与巴基斯坦、阿富汗、塔吉克斯坦的四国机制,[50]多方敦促阿富汗事务的解决。
二是借助多边体系,支持区域内国家参与阿富汗问题的解决。在阿富汗问题上,俄罗斯积极借助俄周边区域内国家的力量,如召集中亚国家等在莫斯科模式的框架下对阿富汗事务施加影响,同时更加注重协调区域大国在阿富汗问题上的立场,与中国、印度、伊朗和巴基斯坦等国家积极互动,使得上述国家在阿富汗问题中与俄罗斯基本保持了一致的立场。此外,在与中亚地区和大国联动中,俄罗斯主导的阿富汗议题也涵盖了多个层面,如从地缘政治、地区安全到地区治理等层面均有涉及,确保各参与方的利益攸关。
三是借助国际或区域组织,拓宽阿富汗问题的解决渠道。除了发展与阿富汗全面合作关系,通过政治、经济和军事多种手段援助阿富汗,协同周边国家商讨解决阿富汗问题外,俄罗斯更加重视发挥国际组织的作用,拓展阿富汗问题的解决渠道。如借助联合国、集体安全组织和上海合作组织等多边机制,在该地区各种力量之间取得协调。
总体而言,在阿富汗问题上的政策选择体现出其对多边主义的娴熟运用,在阿富汗变局中俄罗斯始终站在协调者角度,尽管阿富汗塔利班最终取得政权超出了俄罗斯原来设定的在阿富汗组建“包容性政府”的预期,但通过“双轨外交”与“多边体系”的形式处理阿富汗事务,确保了塔利班执政后俄罗斯在阿富汗事务中的主动权和国家利益的最大化。
俄罗斯的阿富汗政策并非孤立地发展而来,早在一百多年前安德烈·兹涅萨列夫(Andrej E. Snesarev)关于阿富汗的地缘政治观点中已有所体现。他在1899年的一次长途考察任务期间穿越了阿富汗来到英属印度,随后又在帕米尔高原一带驻扎了几年。兹涅萨列夫的思想为俄罗斯的地缘战略学说提供了基础,普京在2007年的慕尼黑安全会议上曾阐述了俄罗斯的地缘政治观念以及相应的外交政策,“俄罗斯是一个有着一千多年历史的国家,它几乎一直拥有执行独立外交政策的特权。我们今天不会改变这一传统。同时,我们非常清楚地看到世界是如何变化的,并现实地评估我们自己的可能性和潜力。”[51]从发言贯穿的思想来看,普京对西方的外交立场与兹涅萨列夫当年对英国的态度极为相似。与一百多年前克里米亚战争导致俄国外交转向东方类似,为扭转因乌克兰危机导致的不利局面,2014年后俄罗斯重新评估并设计了整体“转向东方”的外交政策,而阿富汗变局为俄罗斯实施这一转向提供了契机。
苏联解体以来,俄罗斯与中亚各国均取得独立,叶利钦政府一度主动迎合西方,采取亲西方的外交政策,对中亚实施经济和外交层面“甩包袱”的政策,及至20世纪90年代后期重新认识到中亚地区对俄罗斯的价值并尝试建立系列安全协议,但此举并没有得到中亚各国的回应,也无法化解俄罗斯面临的地缘政治危机。普京上任后选择重回大欧亚主义的国家道路和外交理念,将中亚地区定位为实现俄罗斯重新崛起、恢复强国地位的战略依托区。中亚各国因此也成为普京外交理念投放的重点地区,自2001年以来,普京通过一系列政治、经济、军事操作将中亚纳入与俄罗斯的战略捆绑框架之中。随着国际环境的变化,俄罗斯与中亚开始在政治、经济、军事等诸多层面进行一体化尝试。但因俄罗斯目前在欧亚大陆的地区政治和经济影响力无法匹配其向往的大国地位,普京未能使“欧亚经济联盟”等框架发挥效果。加之刚刚独立的中亚各国尚处于民族国家建构阶段,从政治、经济、文化上乃至在安全层面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去俄化”并展开多元平衡外交来抵消俄罗斯的影响,自然对俄罗斯的各类一体化方案极为警惕。随着苏联时代的领导人陆续退出历史舞台,中亚地区新的领导人对莫斯科的认同很可能发生变化。俄罗斯在中亚的政治和经济影响力正在减弱,中亚国家在出口油气和矿产资源方面对俄罗斯的依赖性降低,这也导致俄罗斯迟迟未能实现重回中亚的战略目的。2014年之后俄罗斯逐渐认识到阿富汗将是实现中亚战略的一个关键契机,自阿富汗变局发生以来,俄罗斯将阿富汗各派甚至塔利班纳入莫斯科进程的框架之中,其主要考量意在展示俄罗斯在影响阿富汗事务方面的能力,借此向中亚以及参与美国对阿富汗政策的西方国家展示实力。同时,恰当地利用地区安全议题来加强俄罗斯在中亚的影响。在塔利班攻入喀布尔后,中亚的吉尔吉斯斯坦和塔吉克斯坦等国家曾请求俄罗斯提供安全保障,俄军借此入驻上述两国。[52]即使长久以来坚持独立外交的乌兹别克斯坦,在阿富汗变局中在安全议题上对俄罗斯也有所松动。[53]最终,利用阿富汗变局,俄罗斯通过双轨外交和多边互动的实施,实现了从军事层面对中亚地区的重新控制,将中亚地区纳入俄罗斯设定的安全体系中,部分程度实现了“重回中亚”的战略目的。
阿富汗不仅是俄罗斯维护周边地区秩序的关键区域,也是其实施“近中东”政策的关键成员,[20]更是开展东方外交的枢纽地区。[21]早在普京执政初期就解决车臣问题非常重视加强与伊斯兰世界的联系,俄罗斯多次与伊斯兰会议组织在地区和国际问题上进行对话。[54]2014以来,为摆脱西方围堵、实现战略转移加速推进与亚洲国家尤其是伊斯兰国家的双边关系,以提高其在区域问题上的战略主动权,中亚、南亚及中东地区成为俄罗斯优化战略空间和制定对外政策的决定性因素。2015年美国从阿富汗大规模撤军后,俄罗斯开始与巴基斯坦建立新的联系,近年来花费了大量的外交努力,试图改善与巴基斯坦的关系,双方进行了一些联合军事演习,并向巴基斯坦转让了一些武器[31],这种更紧密的关系被认为是俄罗斯对阿富汗塔利班施加的间接影响。伊朗自伊斯兰革命后,长期与俄罗斯保持着密切的战略协作关系,对后者而言,美国发动阿富汗战争和伊拉克战争之后,伊朗东西两个方向均受到美国的压力,俄伊合作对缓解美国的战略遏制形成了牵制作用。[55]印度在俄罗斯的外交层次中一直占有较大比重,是确保俄在印度洋地区影响力的重要支点。美国占领下的阿富汗成为俄贯通中亚南亚之间的障碍。同时,在阿富汗问题上的积极作为既有利于国内伊斯兰问题的治理,又有利于其在国际舞台上重塑大国形象、在伊斯兰世界突破西方的制裁封锁,重新主导中亚、南亚乃至中东地区的事务,在美俄博弈的大棋局中寻找绝处逢生之机。另一方面,为缓解国际油价下跌和西方制裁的双重压力,俄罗斯利用其在中东地区的历史遗产和战略资源,充分发挥经济外交优势,从全球、地区和双边三个层面全力塑造与中东国家的关系,近年来通过介入阿富汗事务,配合中东战场上对叙利亚的干预,尤其是在叙利亚问题上的立场和行动使其获得了广泛的认同度。基本打通了从中亚到南亚、从叙利亚到阿富汗之间广袤区域内的战略走廊,整体上赢得了俄罗斯在伊斯兰国家的地缘政治目标,也提高了俄罗斯在整个中东地区的威望。
俄罗斯在经历了跌宕起伏后的命运后,意欲重拾往昔的大国形象和国际地位,在阿富汗问题上,仅凭外交手段以及作为召集国的主动权,俄罗斯正努力展示其塑造地区事务的能力,证明俄罗斯已经走出了苏联崩溃后的阴影。2016年以来,随着普京日渐清晰的“大欧亚空间”战略的出台,阿富汗成为俄罗斯构建大欧亚空间的关键。因此,阿富汗对俄罗斯的国家战略实施、周边地区安全与国际秩序整合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普京将维护欧亚地缘政治空间的完整性作为俄罗斯重新崛起的重要内容予以重视,而阿富汗成为实现这一战略的关键。在与塔利班组织的合作中,俄罗斯找回曾在中亚、南亚及中东地区拥有的政治、经济和外交影响,尤其是与中国、印度、伊朗的外交互动以及多次在莫斯科举行的阿富汗问题磋商会议,使俄罗斯认识到通过外交可以实现一系列战略目标,使俄罗斯在亚洲地区的地缘政治压力得到极大缓解。
通过上述举措,俄罗斯加强了在“近外”地区的影响,稳固了“近中东”外交中的形象,拓展了“大欧亚战略”的实施空间。在面对阿富汗变局时,除地缘政治和国家利益考量外,俄罗斯始终理解其自身规模与战略诉求之间的平衡。除了灵活选择合适的外交策略外,在解决阿富汗问题时,始终坚持国家整体战略、周边区域安全和全球治理诉求三个层面的机制联动。不但实现了俄罗斯对阿富汗的战略诉求,借此机会巩固并扩大了东方外交体系,是阿富汗大变局中毫无疑问的赢家。
总之,分析俄罗斯在不同时期实施的阿富汗政策可以发现,尽管其阿富汗政策并未呈现出一个持续而清晰的路线,甚至某种程度上左右摇摆、自相矛盾,但贯穿各个阶段的具体政策始终与俄罗斯国家战略转型保持高度一致。从宏观角度来看,俄罗斯外交模式的选择是基于国际秩序演变和国家战略调整相结合的产物,在具体的政策执行过程中坚持从现实主义角度出发,为实现战略目的并不拘泥于传统规则的束缚,这点尤其体现在阿富汗大变局前后与塔利班的互动中。通过阿富汗变局中对俄罗斯战略收获的分析又可以发现其原则性与策略性相结合的外交艺术,既能通过双轨外交在阿富汗境内不同势力之间取得平衡,又能在此基础上实现与塔利班的和解乃至化敌为友。在此期间为保证其战略目的和外交政策的有效性,俄罗斯以“莫斯科进程”这一创造性方案,运用多边体系协调各方利益,促使塔利班和阿富汗各派政治势力及周边邻国共同参与到俄罗斯主导的地区秩序主张中,不但扩大了其在阿富汗的影响力,而且实现了对俄周边地区地缘政治形势的优化,最终以战略的建设性和政策的灵活性,满足了“大欧亚空间”内不同行为体对地区秩序的多层次需求,为俄罗斯实施更具长远意义的“大欧亚计划”奠定了良好的外部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