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风险社会中看科学与理性

2022-12-13 00:35张康之
关键词:复杂性理性科学

张康之

(浙江工商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科学的兴起,予人以对理性的信任,认为理性是对感性的超越,也认为人必能超越感性而达致理性。工业社会要求将人形塑成理性的存在物,一旦人成为理性的存在物,就是一种超越了感性的状态。这就是工业社会早期那个时代的人们所拥有的一种心态,包含着追求理性和超越感性的人的发展目标。到了19世纪,这种心态受到了质疑,对理性抱有乐观主义和理想主义的思想也受到了批判。这是因为,超越感性的道路并不顺畅,反而荆棘遍布。在工业社会中,理性不仅是与科学等联系在一起的,也代表了一种价值、评判标准和文化精神,人们在关注和评价人的一切行为和行动时,总会自觉或不自觉地用理性及其标准去加以权衡。在对人的行为模式的设计中,在对人的行动方式的建构中,也努力根据理性的要求和运用理性手段去进行计划和规划。所以,在理论以及学术叙事中,我们会看到诸如“纯粹理性”“实践理性”“工具理性”“科学理性”“技术理性”“价值理性”等许多关于理性的具体表述。

工业社会是一个理性的时代,对理性的发现、梳理、建构等,极大地促进了社会发展,也使得整个人类历史的进步轨迹似乎因此而变得更加清晰。但是,在这个理性的时代中,人们在几乎所有“小事”上都能够做到理性,而在关涉到人类将有着一个什么样的未来这样的“大事”上,却变得不理性了,甚至没有用理性的态度去关注过这件“大事”。如果说理性代表了人的精明,不理性代表了人的糊涂,那么人的所有这些“小事精明,大事糊涂”的后果就是把人类领进了风险社会。随着人类进入风险社会,理性以及对理性的追求总是自感尴尬,因为风险社会中的一切似乎都是感性的。这就意味着,如果我们执着于理性还是感性的问题,就会产生“心魔”,并成为行动的障碍。

一、相伴而生的科学与理性

在社会化大分工中,科学构成了社会的一个系统,处在与其他社会系统的互动中,促进了社会发展和历史进步。同样,在社会大分工的逻辑中,科学又被分成了不同的门类。与其说每一门科学都有着自己特定的研究对象,毋宁说科学在面对着同一个对象时各自选取了自己特定的视角。诚如哈耶克(Friedrich Hayek)所说,“任何知识科学,不管是理论的还是历史的,只能研究从现实世界中选择出来的某些方面;理论科学中的选择原则,是把这些方面纳入有逻辑关系的规则体系的可能性。同一件东西,对于这一门科学来说可能是个钟摆,对于那一门科学是个铜块,对于第三门科学则是一面凸镜。我们已经知道,一个钟摆有化学和光学属性这个事实,并不意味着我们在研究钟摆的规律时,必须用化学或光学方法去研究它——虽然当我们把这些规律运用于具体的钟摆时,我们也许必须考虑到某些化学或光学定律。同样,正如已经指出的,一切社会现象都具有自然属性这个事实,并不意味着我们必须用自然科学的方法研究它们。”[1]67

接着哈耶克“钟摆”比喻的思路,我们可以认为,冶炼制作钟摆的铜块时,是在某一门科学的视野中发生的行动,而在制作钟摆时,则转移到了另一门科学的视野之中。但是,就钟摆是时钟的构成部分而言,它是以其“质量”驱动着时针的,起到了计时的作用。这样一来,我们的话题就发生了转移,即转移到了时钟上来,并看到了时钟的进化,出现了电子、量子而不是铜块钟摆,甚至未来的计时器还有可能直接运用“弦”的振动,即将“弦”作为钟摆。对于这些钟摆而言,应当放置在哪一个或哪一些学科视野中,也许我们至多只能作出一个模糊的判断,说那些钟摆应当放在自然科学的视野中去观察和理解。其实,我们已经无法准确地将其归入既有的某一门科学门类的视野中了。如果这个问题再度扩展开来,我们就会想象到,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长期以来拥有自己专属领地和专属视野的局面就会被打破。比如,我们至少可以断定,将量子理论或量子科学看作物理学的一个分支学科或物理学中的一种理论,或者说,将量子理论或量子科学归于自然科学的范畴,都严重地制约了关于量子世界的科学研究。

如果我们推翻了既有的所谓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框架,科学家的视野也许立马就开阔了,甚至物质、精神、唯物主义、唯心主义等哲学概念构成的包袱,也能全部抛开,从而使研究者可以轻松上阵。我们认为,科学的发展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那就是需要告别工业社会这个历史阶段中的科学分类方式。事实上,在全球化、后工业化进程中,工业社会的社会化分工模式正在遭受冲击。以经济领域为例,人们可能会认为,“全球价值链”表现为分工更加细致入微。实际上,在这个价值链的每一个环节中,科学研究、产品开发、生产等都具有很强的综合性,从某个角度看,它属于一种分工-协作机制,但离开了这个角度,立即就会发现它呈现出了超越分工-协作的性质。既然科学的门类划分也是根源于工业社会的分工-协作框架的,即属于分工-协作的范畴,那么分工-协作在全球化、后工业化进程中所呈现出的新的变动,也必然会反映到科学研究上来。

之所以现代社会建立起了分工-协作模式,之所以科学也从属于这个分工-协作模式,都是理性安排的结果。工业社会意味着一个理性的时代,现代科学被认为是理性的,或者说理性是科学的特征。但是,我们却拥有了“科学”和“理性”两个概念。这又说明,我们是把科学与理性看作两个东西,并用两个概念来指称它们。至于科学与理性的关系,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思维方式联系起来的。认识论哲学成功地作了分析性思维方式的建构,而现代科学则因为有了这种思维方式而得到了迅速发展。虽然现代哲学可以归类到认识论哲学的范畴中来,但在思维方式的运用上,除了实证主义等少数哲学流派之外,可以认为并未完全被分析性思维方式完全征服,至多只能说它们是以分析性思维方式为主导的。然而,在科学研究中,分析性思维方式处于绝对的支配性地位上。分析性思维也被称为理性思维,从工业社会的实践来看,这种思维方式适应于广泛的社会活动和科学研究,却受到了日常生活的排斥。

列斐伏尔(Henri Lefebure)认为,“模糊性是一个日常生活范畴,也许还是一个本质范畴。模糊性绝不会穷尽它的现实:从模糊意识,到引起进一步行动、事件、结果、没有警告的情境”[2]17。不过,当社会呈现出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状态时,模糊性也超出了日常生活的范畴,在社会生活和活动的各个领域、各个方面,都遍布着模糊性。这个时候,决策如果从属于现实主义而不是理想主义的原则,就必须正视模糊性。这样一来,无疑是否定了传统的依据理性的决策。虽然我们在工业社会语境中形成了对理性的推崇,但在是否存在着理性的问题上,也许是可以转一下念头的。根据列斐伏尔的看法,严格说来,“‘非理性’本身是‘不存在的’,当然,在人的层面,‘非理性’一直都是异常活跃的”[2]173-174。是因为人们作出“理性”与“非理性”的区分,才出现了这一问题。

从人的思维进化来看,如果说“理性”与“非理性”的区分对于哲学和科学的发展是积极的和有价值的,那么在这种区分的前提下用理性排斥非理性,则是可疑的。如果非理性不是专指某些表现在人身上的“非人”状态,就应当将许多被认为是人的非理性的思维活动也归入到理性的范畴,即归入到实践理性、经验理性的范畴。不仅如此,列斐伏尔在对日常生活的研究中还从理性发生、发展的过程的角度指明非理性向理性的转化。他说:“我们揭示了这种非理性发展所遵循的重要规律:非理性在经过一系列改造和替代之后,以新的形式出现在理性人的生活之中。”[2]174即便是在科学家、政治家等群体中,长期的理性训练也许恰恰是为了形成某种非理性能力,用于决策和科学创新活动。就此而言,将那种能力说成是理性的或非理性的,都未尝不可。

事实上,列斐伏尔是倾向于把那些理性的人所拥有的“非理性”归入实践理性的范畴中的。“从构成某种理性不能控制的不合理的事情来讲,整个人的需要和直觉——人的‘情感’,须臾不可缺少的活动,都是辩证的理性的基础和内容。对于一个具有认识和控制大自然能力的‘自然存在’来讲,即对于一个理性的存在来讲,这些须臾不可缺少的活动成为他的需要和能力。这些须臾不可缺少的活动是人的实践活动的一部分,形成了人控制自然的第一步。这样,这些须臾不可缺少的活动很大程度上成了辩证过程的一部分,所以是理性的,甚至在具体理性创造中成为工具。”[2]174列斐伏尔认为,理性与非理性是相互转化的,因为“人的需要和活动不包括‘一定量的’与生俱来的辩证的理性,如果真有这种生而有之的辩证理性,那么,它无论如何都是没有意义的。所以,辩证的理性依赖于有条不紊地制定出理性思维(辩证思维),去认识这个丰富的‘人的原料’,反过来,再得到理性思维的认可。辩证的理性必须学习和组织这种人的材料,影响人的生活产生生活理性的过程,人在这个过程中成为理性的。”[2]174

不过,与列斐伏尔稍有不同,我们并不纠缠于理性与非理性的生成和转化的问题,而是关注它们的功能适用性的问题,其一,在认识与实践统合的意义上,我们认为,在不同类型的活动中,理性与非理性各胜其长;其二,人的活动的环境的复杂性和不确定性程度,决定了人们在思维上运用模式化思维还是非模式化思维,而模式化思维恰恰是人们所认为的那种理性的显现和应用方式,在非模式化思维的背后,则恰恰是人们所认为的非理性因素发挥了作用;其三,同样从复杂性和不确定性的角度去看历史和把历史区分为不同的阶段,我们认为,在低度复杂性和低度不确定性的历史条件下,理性具有很强的化解复杂性和不确定性的功能,而在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的历史条件下,当理性的这种功能去势或失灵时,就不得不求助于非理性。这一点也同样适应于人的认识和实践对象的复杂性和不确定性状况。

从科学研究的角度看, 由于拓扑学的观念在科学研究中的引入, 使得科学研究有了一种逃离传统的理性主义范式的迹象。 它与传统的理性主义的不同, 仅在于要求看到对象的拓扑结构而不是线性结构,反对抽象的通约等简单化的做法, 而是要求直面复杂性。 应当说, 在低度复杂性和低度不确定性的社会形态中, 这已经表现出了社会科学的一大进步, 使社会科学走出了传统理性主义简单化的线性思维。 但是, 当我们看到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的观察者与行动者的不可分离的状况, 也就发现, 社会科学中的这种简单地引用拓扑学观念去重新理解社会的做法, 并未能推动社会科学研究实现根本性的转型。 一方面, 在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 社会科学的认识、 理解、 意义建构和知识生产功能都将统一到行动之中, 而不是在行动体系以及行动之外完成后再赋予或传授给行动者。 这就决定了拓扑学与传统的理性模式一样, 都不再适用。 另一方面, 在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 人们所面对的不只是一个现象世界, 不只站在现象世界的拓扑结构之中, 而是面对着一个具有完整性的整体世界。

虽然科学革命早在17世纪就发生了,而且也基本上完成了否定神学的使命,但英语单词中的“科学”一词直到19世纪末才有了现在所有的含义,即从哲学家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在社会转型把人类带入后工业社会时,可以相信,我们依然会使用“科学”这个词,但它的含义将会发生变化。那时,关于用来衡量科学的所有理性标准,也许都不再会被人们提起。所以,我们并不认为认识论的思维方式会恒定地与科学联系在一起。当科学这个词有了新的含义的时候,其思维方式也将不同于现代科学。不仅如此,人文研究与科学之间的分界也许会变得模糊起来。比如,在人工智能的发展中,机械论的观点越来越显现出退场的迹象,技术开始了向人文关切求亲的举动,而且变得越来越热切。这必然会对科学的发展产生巨大影响,致使科学不仅不愿意脱离人文方面的思考,反而会积极地把人文思考纳入到科学研究中来。由于科学是与理性相伴而生的,当科学的概念发生了变化,那么理性也就需要重新定义。或者说,我们关于理性的观念需要改变,即承认理性的基础性的和主导性的形态将不再是工业社会中的人们所认为的那种理性。

二、行动的理性化追求

吉登斯(Anthony Giddens)说:“行动的理性化是指行动者对自身活动的根据始终保持‘理论性的理解’,这同样是例行性的,一般也都不必大惊小怪……即使说行动者拥有这样的理解,也并不意味着他们能对行为的具体部分以话语形式给出理由,更不等于以话语形式详细阐明这类理由的能力。不过,其他有关资格能力的行动者还是期望,倘若他们问及行动者,后者一般总能对自己的大部分所为作出说明,这一点也是根据日常行为评判一个人是否具备资格能力的主要标准。”[3]5科学研究往往是在理论的指导下进行的,而所有的理论又都是在科学研究中制作出来的。如果把科学研究也作为一种行动看待,在理论的指导下从事科学研究,就意味着理论具有作用于人的行动的功能。在延伸的意义上,所有的行动都需要得到理论的指导。不仅如此,理论还被赋予提升人的行动能力的预期。

在工业社会中,理论是被赋予诸多功能的。可是,如果说人具有思维和行动能力,并能够对自己的行动作出说明,或者说能够理解自己的行动,那么在人成为行动者的基础性条件中,是不是一定有着理论的介入,这也许是不能够作出截然肯定回答的。即使对人们通常使用的“理论”一词进行降等,把黄金说成石块,也不意味着理论相对于行动者来说就是均等地获得和占有的,更不意味着理论是人成为行动者的必要条件。吉登斯就认为,理论决定了行动者的“资格能力”,也就是说,理论是人能否成为行动者的资格条件。但是,人们可以说理论最为基本的功能在于使人的行动理性化。的确,这是所有对理论的功能进行过深入思考的人都会拥有的观点。不过,如果对这一点进行追问的话,就会看到,其一,“理性化”一词中的理性可以有多种形式,比如,可以是科学理性、价值理性或经验理性等,因而,从属于什么理论和在何等程度上达到理性?就会成为一个问题;其二,如果行动包含着开拓性的内容,是先于理论的,在无法证明这种行动合于理论的情况下,我们能否将其贬为非理性化的行动?如果不能把偏离理论和不能得到理论支撑的行动说成是非理性的,或者说认为那也是理性的,无异于怀疑的理论所具有的理性化功能。

在风险社会及其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很多行动所要处理的都是全新的任务,往往需要摆脱理论的束缚。对于这种行动而言,为其确立理性化的标准也许是没有必要的,更不用说把理性化看作是由理论带来的了。我们承认行动的理性化是必要的,但在风险社会及其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行动的理性化决不可能是工业社会中的人们所说的理性化,即不是由科学理论带来的理性化。因为工业社会中的科学是一种抽象的、片面的科学,工业社会的理论所带来的理性只是一种形式化的理性,所以,工业社会的行动的合理性也只是一种形式合理性。抽象的和片面的理论是具有排斥性的,形式理性会将行动导向只做表面文章的方向。在风险社会及其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让行动接受抽象的、片面的理论指导,对行动提出这种形式合理性要求,有害无益。在风险社会及其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能够在人的社会生活以及行动中发挥作用的理性将是经验理性。如果对行动提出合理性要求,也只意味着合乎经验理性。

西蒙(Simon)之所以提出了“有限理性”的概念,表明了一种理性的无奈。虽然哲学以及社会科学在理论上对理性的证明是非常有力的,但在实践中,抽象的理性遭遇了现实的复杂性与不确定性。西蒙说:“理性的限度来源于人类头脑没有考虑一项决策的价值、知识和相关行为的各个方面的能力。与其说人类的抉择模式是从多个备选方案中进行选择,不如说更接近于刺激-反应模式。所以人类理性是在心理环境的限度内发挥作用的。这个环境迫使个人不得不选择一些要素,作为个人决策必须依据的‘给定条件’。不过,引发决策的刺激本身可以受到控制,来实现更广泛的目的,而且个人决策序列也可以整合成一个考虑全面的整体计划。”[4]101主客观条件的限制,使理性变得似乎不可能,但人对那些主客观条件又能够施加影响甚至进行控制,从而使自己的目的得到实现。这又证明了理性的功能。将这两个方面综合起来,所形成的就是“有限理性”。就西蒙的论述所做出的证明来看,显然过于简单和没有学术含量,却又是实实在在的现实。特别是对于决策科学和组织管理而言,无疑是提供了一条现实主义的“中庸”之道。不过,“有限理性”这个概念其实只是在理性的形式面上所找到的折衷方案,并未在理性的实质层面上展开思考和提出有价值的设想。

显而易见,在近代早期张扬理性的时代,主客观方面的约束条件并未引起人们的充分重视,而且在那个革命的时代,为了用对理性的信仰取代对宗教的信仰,也不允许人们去关注和思考那些约束条件以及理性的不可能性问题。只是到了20世纪,人们经历了持续发掘理性功能的过程之后,才发现了对理性的信仰也有可能是不理性的,出于现实的需要而对理性作出各种重新定义的尝试,通过为“理性”一词加定语的方式,也就形成了诸多不同的认识。西蒙的“有限理性”概念就是在这波思潮中产生的,应当视为包括决策科学、组织行为研究等在内的管理学的一项理论成就。然而,当我们被置于高度复杂性与高度不确定性社会中的时候,当理性及其实现的约束条件越来越多样化和越来越严苛的时候,又不满意于“有限理性”的认识了。因为:“有限理性”也无法对实际行动提供理论上的指导,所以我们希望超越对理性形式面上的思考而深入到实质的方面。正是这种追求,让我们发现了经验理性。

虽然工业社会的一切行动都包含着理性化的追求,但抽象的科学和形式化的理性却与实践的具体性之间有着不相容性,而且这也是一个在工业社会无法解决的问题。不仅学生常说书本上学到的东西无法用于实践,而且社会生活实践领域的人也大都感受到了理论与实践的脱节。关于这一问题,即使在工业社会低度复杂性和低度不确定性条件下,杜威(John Dewey)也提出了一个解释原则,那就是让人们关注行动所面对的对象的具体性。杜威认为,与科学所追求的确定性以及知识的稳定性不同,行动必须面对具体的条件,认识到那是发生在具体的时间和空间之中的。杜威说:“科学目的不在于界说常住不变的对象,而在于发现变化之间的恒常关系。它所注意的是事物变化过程的结构而不是最后的目的因。知识所涉及的即是当前的事变而不是最后的事因,所以知识是要探索我们的生活世界,我们所经验的世界,而不是企图通过理智逃避到一个高级的境界之中去。实验知识是一种行动的方式,而且像一切行动一样,是发生在一定的时间、一定的空间和在一定的条件之下,与一定的问题联系着的。”[5]77

杜威对于科学既有的从不确定性中去寻求确定性的做法也是表示怀疑的,认为那是一种旧的形而上学在科学中的表现。“有人认为科学的发现乃是揭露最后实有、一般存在所固有的特性。这种见解是旧形而上学的残余。有人认为科学结论是要把性质和价值在自然中排除出去,这是在科学结论的解释中强行注入了一种不相干的哲学。”[5]77当杜威表达这种看法的时候,显然没有考虑到我们当前所遭遇的这种风险社会及其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但他要求将行动建立在具体的条件之下,并希望科学以及知识与行动的具体性保持一致。这些意见是很有价值的。所以,在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不仅所谓“实验知识”因具体条件而变,而且科学也不可能将寻求确定性解释作为目的,知识也不再是稳定的。

在风险社会及其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理性本身就意味着对不确定性的承认和理解,而行动则表现出顺应不确定性。如果说我们已经拥有了人的共生共在这一风险社会及其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的基本行动目的的话,那么杜威关于科学、知识和行动的一项概括性的哲学见解更应得到肯定。杜威说:“科学的目的在于寻求‘动力因’而不是寻求‘目的因’;在于寻求事物的外在关系而不是寻求固有的形式。但是,这种寻求并不意味着去寻求一个与所经验的非实在的现象对立的实有。它意味着去寻求实有的性质与价值所赖以发生以及我们所借以调节其发生的那些关系。”[5]78从杜威的这一表述来看,还是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认识论思维的限制,即认为存在着“与所经验的非实在的现象对立的实有”,并把“实有的性质与价值”与相应的事物间的“那些关系”分开来谈。不过,当风险社会将人的共生共在这一社会目的确立了起来,关于行动的目的因就是默认的事实,而不是需要通过科学探讨去加以梳理的。这个时候,科学研究放在行动的动力因上,才能够使研究彰显出科学价值。

我们认为,经验的世界是不可区分、不可分类的。只有看到了经验世界的这些特性,才能够更加准确地理解行动中的经验世界是具有具体的总体性的,也才能够在行动的系统性条件以及对象、所要解决的问题等的总体性中去发现和理解“动力因”。这样一来,我们所拥有的也就不再是近代以来所建构起来的这样一种既有的科学,而是一种“行动的科学”,是存在于行动中的和为了行动的科学。科学既不是先于行动者而存在的,更不是独立于行动者之外的,而是为行动者所拥有并在行动中获得价值的科学。至于与科学相伴随的理性,也是在行动中加以证明的。不是因为理论使得行动变得理性,而是因为行动本身与科学的合一而成为理性化的行动。行动中的理性是经验理性,行动的合理性也是经验意义上的合理性。

三、理性标准与合理性问题

正是因为形式化的理性与实践的不一致甚至冲突,致使一些有着后现代主义思想倾向的学者才会激烈地说:“一个值得信赖的、秩序良好的健全社会并不需要理性的、综合的社会科学。后者——作为启蒙运动所犯的错误——假定的不可能的全知的上帝之眼其实就相当于可预测的、理性的、利益最大化的个体和由此得来的消极自由。实践智慧的更为宽泛的但也更为现实的标准完全适合于社会公民做出一致决定的话语。”[6]34但是,“实践智慧”从哪里来?由谁承载它?显然都是需要进一步搞清的问题。显然,智慧包含着理性,但智慧与形式理性却是无关的。事实上,从形式理性中是不可能产生智慧的,智慧只能是经验理性的产物,是更多地以直觉的形式出现的,体现在直觉判断中。

杜威对智慧以及智慧的功能作了这样的描述:“智慧是和‘判断’联系着的,那就是说,智慧有关于我们选择和安排达到后果的手段,即有关于我们对于目的的抉择。一个人之所以是有智慧的,并不是因为他有理性,可以掌握一些关于固定原理的根本而不可证明的真理,并根据这些真理演绎出它们所控制的特殊事物,而是因为他能够估计情境的可能性,并能根据这种估计来采取行动。从这个名词的广义上讲,智慧是实际的,而理性是理论的。每当智慧活动着的时候,我们总是根据某些事物能够成为提示其他事物的记号的情况来判断这些事物。如果科学的知识使我们能够比较正确地估计事物作为记号的价值,那么我们宁愿以在实际判断中所获得的结果去易换在理论确定性方面所受到的损失。”[5]164杜威之所以会把智慧与理性对立起来,显然是因为他看到了近代以来通行意义上的理性是与智慧不相容的。如果理性不是指纯粹理性、科学理性、工具理性的话,或者说,如果理性是指一种经验理性的话,那么理性与智慧的兼容性就变得非常清晰了,也就会表现出杜威的关于“智慧是实际的”判断了。如果说风险社会及其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的行动是依靠智慧而行动,那么对经验理性的需求也就会显现出来。

认识论哲学的历史可以充分地证明,在一切可以抽象的地方,理性(特别是纯粹理性)都会强势登场,而且总是能够取得巨大成功,而在一切需要讲求实际即无法抽象的地方,理性都会遭遇尴尬的局面。正因为如此,学者们才会通过冠以定语的方式而对理性作出新的界定,即提出名目繁多的新的理性名词。我们承认,在近代认识论的语境中,智慧是不同于理性的,而且近代以来的这个社会在很大程度上是贬抑智慧的。只是在一些科学化不甚充分的地方,才给智慧留下施展的空间,而在一切可以实现科学化的领域中,都是以理性排斥智慧的。当人类陷入风险社会和面对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的时候,情况发生了改变。一方面,理性的属性发生了改变,纯粹理性以及从其中演绎出来的各种各样的理性,都向经验理性转化,或者从属于经验理性;另一方面,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的随机决策和即时行动,都更多地建立在基于智慧的判断之上,而且这种智慧同时也是理性的,是经验理性的代名词。

在认识论的理论范式中去看行为、行动,能够看到它们之间有着很大的不同。行为的动机可能是理性的,也可能是非理性的,而行动的目的和目标则必然是理性的,至于理性的属性以及理性程度的强弱等,也是可以分析的。一般说来,行动的目的和目标的科学理性特征如果较强的话,那么其实践理性的特征则会显得较弱。反之亦然。当然,行为的动机往往会显得更为复杂一些。有些行为可能并不一定有动机,也许有着某种潜意识层面的动机。如果揭示了人的行为的潜意识层面的动机并加以操纵,往往会花费很高的社会成本才能达成潜移默化的效果。不过,这种做法越来越受到人们的诟病,认为那属于“洗脑”的范畴。

容易把握的行为动机是显露于外的,会表现在人的非理性冲动行为上,也会表现在所谓“经济人”理性行为上。在工业社会中,对人的行为动机的操控主要反映在人的物质的和心理的需求方面。把握了人的需求,也就意味着可以控制人的行为动机,从而呼唤出人的某种行为,或者把人的行为引导向某个方向。组织行为学在很大程度上就属于研究如何在管理过程中操纵人的行为的学问,所做的基本上就是从人的心理和物质需求上去操纵人的行为。也有许多经济学家和社会学家试图研究人的非理性动机,希望通过把握这种动机而实现对人的市场行为、社会行为的控制,但成功者寥寥。这是因为,非理性动机往往是散布的和随机分布的,人们无法把握也不知晓这些非理性动机存在于什么地方,反映在人的行为上也具有突发性。当然,互联网以及大数据的应用使这一问题有了解决的希望,即可以把握和诱导人的非理性消费。这在商业方面也的确取得了良好业绩,但在社会运行方面,却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对人的非理性行为加以有效控制的迹象。

对人的非理性行为的控制所采取的一直是模糊的策略。在社会治理中,除了意识形态强化之外,科学性的操控手段并未找到。至于意识形态强化,不仅社会成本较高,而且也有着诸多消极效应,甚至这些消极效应也是非常隐蔽的,往往是在其消极效应已经显现了出来时才能得以发现的。然而,这个时候再加以矫正,也许需要花费的社会成本更高。在风险社会及其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情况会显得不同。其一,在合作行动的视野中,对人的行为的关注将会弱化,因为人的行为动机已经被人的共生共在的理念所同化,关于它是理性的或非理性的,是显性的或隐性的,都不再具有研究上的意义,因为人们不再产生对这种行为动机进行控制的要求。其二,合作行动的目的是从属于实践理性的,这种实践理性的具体表现形式是经验理性和价值理性。当然,合作在具体的任务承担中会有着任务目标,这种目标会被要求体现了科学理性。但是,这种科学理性是不能与实践理性相脱离的,不能淡化更不能冲击实践理性,而是实践理性得以强化和得以实现的手段。

工业社会的分工-协作、制度安排以及社会运行机制的设计等,都体现了理性,人与这些体制和运行机制模式的不一致方面,则可能会被宣布为非理性的。这个社会是理性的社会,至于这个社会中存在着的非理性因素,基本上都是与人联系在一起的,反映在人的行为上。虽然理性根源于人,但只有在物化为社会设置的时候,才稳定地体现了理性。在人这里,理性往往会受到情感、情绪的干扰,甚至会受到情感、情绪的支配而变得非理性。可是,在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以社会设置而固定下来的和表现出来的理性变得不可能了,反而需要由人去坚守理性。这不仅是对人提出的要求,也是对理性提出的要求,即要求理性改变自己的形态和属性。或者说,在风险社会及其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我们需要的不是工业社会中的那种在纯粹理性的基线上变幻出来的科学理性、技术理性等所有形式化的和可以形式化的理性,而是需要有着实践理性品质的价值理性、经验理性等。

列斐伏尔批评道,“旧的形而上学理性,处心积虑地在它的定义和相关领域里排除了非理性。所以旧的形而上学理性忽略了个性、直觉、激情、实践和想象:活生生的整体存在。这样,抽象的理性只能通过间接的和类似布道那样的相当无效的手段来接近非理性。抽象的理性当然总是有可能抑制这种非理性(‘压制’非理性),以形而上的真理的名义谴责非理性”[2]173。在科学兴起和发展的过程中,这种哲学(形而上学)的理性是以分析性思维的形式出现和发挥作用的,或者说,科学在发展过程中排斥了其他思维方式,仅仅宗奉哲学上的这种理性,从而造就了分析性思维方式的垄断地位,完全按照分析性思维方式进行思考、论证和解释进入研究之中的对象。列斐伏尔认为,辩证法应表达对非理性的承认,“辩证的理性(马克思主义的)从另一个角度看待这个理性和非理性的问题。对于辩证思维来讲,这个理性和非理性的问题不是而且根本不会是一个关于不变的理性注定永远都在排斥着同样矜持的‘非理性’的问题。非理性只能是相对的,暂时的:非理性是实践理性还没有纳入、组织和分类的思维活动”[2]173。

如果辩证法不承认非理性的话,那就仍然属于形而上学独断论的范畴。就辩证法的本义而言,在理性与非理性这个问题上,并不存在承认上的选择问题,即不排斥非理性,而是把非理性看作实践理性的一种表现方式,或者说,是实践理性在具体环境、具体条件和应用场境中的形式。如果说辩证法反对任何等级制,即如黑格尔所说的那样,“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那么在对非理性表达了承认的前提下,也不应在理性与非理性之间分出高低不同的等级。在科学研究活动中,理性的分析性思维和非理性的相似性思维各擅所长,前者更适宜于用于解释活动,而后者则在创新、创造活动中显现出优势,是几乎所有创新、创造活动都必加应用的思维方式。

总之,在西方文明中,最为辉煌的成就就是科学,包括社会科学在内的科学。人们对这项成就的取得,是归功于理性的。其实,一旦谈到理性,我们又不能不说,造就了西方文明的理性只是一种狭义的理性。理性有着多种形式和更为广泛的内容,广义的理性并不仅仅像西方文明所示的那样。即使在西方文明史上,也有诸多对西方文明中的理性进行质疑的意见,但这些意见大都被斥之为非理性。是因为狭义理性的观念已经固化,排斥着人们对它的怀疑,才会将一些质疑声音斥之为非理性。在某种意义上,这种不具有包容性的狭义理性观念恰恰是非理性的。可见,对狭义理性的信仰往往被认为是理性主义的,而一旦狭义理性以理性主义的形式出现时,也就启动了它朝着非理性方向移动的脚步。从历史演进过程看,这就是工业社会这个理性时代的自我否定。

四、基于经验理性的合理性

在科学史上,最伟大的科学理论是那些发现了原理、定律等的理论,社会科学的研究也是这样。一些思想之所以能够得到广泛的传播并为人们所熟知,往往是因为有一个或几个标志性的断语。比如,“我思故我在”“存在的就是合理的”“知识就是力量”等。这是一些抽象的断语,似乎适应于任何一个时代的任何一种情况。其实,社会科学的一切研究工作的开展,都是在特定的社会背景下进行的,而且需要将研究工作建立在对历史进行回顾的基础上。如果不知历史,也就无法理解当下的社会。同样,不在特定历史和背景下进行的所谓社会科学研究,无论在形式上显得多么科学,实质上都是背离了科学精神的乱弹琴。当然,回顾历史和拥有历史的视角,更不能形成把当下的现实拉回到历史上去的要求,而是应当明确地意识到,“人们原来居处的社会并没有对可以创造的未来的社会设下严格绝对的限制。我们研究历史的目标是想发现一个替代性的社会,在这样的社会里,人们能运用理性与自由来构建历史。简言之,我们研究历史上社会结构的目的是为了在其中找出控制这些社会结构的手段。因为只有如此,我们才能逐渐地理解人类自由的限制及其涵义。”[7]193

从20世纪后期以来的新技术的发展中可以看到, 形式理性在实现了数字化后, 被应用于人工智能的发展, 并取得了极大成功, 而经验理性迄今为止尚未进入人工智能研究者的视野。 我们知道, 人工智能的最早构想者艾伦·图灵(Alan Mathison Turing)脑中映现出的问题是: “机器能思考吗?” 这一点越来越得到了证实, 即做出了肯定性的回答。 也正是因为人工智能取得了这样的成就, 促使我们以人的标准去衡量人工智能, 那就是, 机器能不能按照人的认识进化的反向路线而拥有感觉、 情感、 爱、 友谊、 同情、 怜悯、 慈悲……重要的是, 我们提出了这样一种要求, 那就是, 机器不仅表现出已经具有的这些, 即不是由程序控制而使机器表现出像人一样拥有这些,而是能够自己体验到这些。 如果提出这样的追求, 在图灵赖以提出想象的计算机器的基础上, 可能不会获得乐观的前景展望, 至少目前所拥有的算法无法把人工智能带入这个境界。

所以,如果声称机器将会代替人、统治人,那是一种毫无根据的说法。正是基于这种认识,我们说机器将会替代人的许多工作而不可能实现对人的替代。总的说来,人的思维具有多个层面,理性思维是可以实现算法化的,特别是科学理性思维,用简单的数理算法就能够模仿和复制。但是,人的情感、情绪、直觉、想象等,甚至人的经验理性,是使用数理算法的人工智能无法觊觎的。正是这些,在人与人工智能之间划定了界限。不难想象,即使一个阅历并不丰富的人,也可以轻易地判断出“白领”“蓝领”“教授”“职员”间的区别,而机器如果做到这一点,按照二进位算法而进行大量运算,那种运算在量上可能是非常大的,消耗的电能也许会达到一个令人吃惊的地步。就此而言,人相比于机器的优势是非常明显的,而人的这种优势恰恰是来源于人的经验理性。

机器的运算仅仅意味着由人赋予它科学理性,或者说人把科学理性制作成某种模式安装到了机器上。结果就是,即便机器是有学习能力的,也是在这一模式提供的逻辑去学习的。至于人的经验理性,目前看来,还看不到模式化的可能性,更不用说由人制作出来某种模式而安装到机器上了。正是基于这种思考,我们说人工智能的突破性进展取决于人的思维方式的变革,即从分析性思维转变为相似性思维,才有可能让机器获得人的禀赋。但是,也许我们目前还无法想象,在我们人类实现了从分析性思维向相似性思维的思维方式变革后,即确立起了相似性思维,并普遍地拥有相似性思维,又如何去把相似性思维方式制作成一种算法而赋予机器。显然,这仍将是一个需要做出艰难探索的问题。

在笛卡尔(Rene Descartes)那里,理性的纯粹性已经暴露出了某种不可能性。我们知道,笛卡尔为了证明“我在”,将“我思”抬了出来,认为“我思故我在”。但是,他却在“我在”中发现了激情。这样一来,就对“我思”形成了干扰,因为他的所谓“我思”是理性的思。所以,始于笛卡尔的传统总是为了理性而抑制情感,并对包括情感在内的各种各样存在于“我在”之中的因素命名为“非理性”。这样一来,“我在”的完整性就被割裂成了“理性的存在”与“非理性的存在”两个方面,也因此而形成了对立的两种哲学传统。总体看来,要求承认人的非理性方面的哲学受到了抑制,而弘扬理性的哲学传统得到了发扬光大,以至于在科学发展和文化建构中,都被严格地要求走在理性的传统上。

现在,当我们置身于风险社会,在想象完整的人的回归时,显然就不能再以笛卡尔的思想为出发点,而是需要寻求新的出发点并开辟新的传统。从现实的需要来看,人的生存重新成为第一位的课题,而个人的生存又需要建立在人的共生共在的前提下。所以,从笛卡尔开始的那种证明“个体的人的存在”的课题,将为如何保证“人的共生共在”这一时代课题所置换。这就是建构合作行动理论的出发点。出于效用方面的考虑,在风险社会及其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我们更倾向于对行动者的意志力寄予期望,尽管这并不意味着对理性的排斥。其实,对于完整的人来说,理性、激情与意志都是不可或缺的,它们也在人的内在空间中发生着交互作用。

所谓理性,其实就是合乎实际。在所有可以作为理性的行动原则和判断标准的要求中,我们认为中国共产党所提出的“实事求是”和“一切从实际出发”是最高的理性标准。哈贝马斯(Jürgen Habermas)在评价波普尔(Karl Popper)的理论时说:“波普尔的理论弄虚作假,过分夸大了方法论的否定权,使反驳的批评方法自主……为了合理性,他不得已去依靠决定,依靠一种批评态度,一种准备去从事的批评依靠能产生这种倾向传统。”[8]19也就是说,为了批评,波普尔走到了背弃科学的方面。这对于自命崇尚科学并为了纯化科学而努力的波普尔来说,似乎是一种讽刺。鉴于波普尔的这种不理性的做法,哈贝马斯说“理性的活动必然要依靠理性”。实际上,哈贝马斯这里所说的理性,就是要合乎实际,而不是为了证明和推荐自己的理论去做一些极端化的论证。从科学研究的实际情况看,恰恰是为了科学而不顾实际的研究出现了经常性的泛滥,而且对社会生活、活动的实际带来了恶劣影响。在某种意义上,科学研究脱离实际又反过来要求实际按照科学的要求去进行改造,也是造成了风险社会的原因之一。

对经验的轻视是一种根源于古希腊的哲学传统的,根据杜威的说法,“希腊的思想家们清晰地——而且合乎逻辑地——看到:经验,就其认知存在而言,只能提供给我们一些偶然的盖然因素。经验不能为我们提供必然的真理,即完全通过理性来加以证明的真理。经验的结论是特殊的而不是普遍的。由于它们不是‘精确的’,所以它们还不足以成为‘科学’。因而便产生了理性的真理和由经验所肯定的关于存在的‘真理’之间的区别”[5]19。实际上,在认识论的认识阶段及其层次划分中,在经验这个阶段或层次上,“关于存在的真理”也是不存在的,而是需要超越经验而对经验之中的事实加以理性改造,才能达致真理。也就是在抹除了经验中的不确定性因素后,或者说找到了不确定性因素背后的确定性因素后,才能形成确定性的知识及其真理。姑且不说真理这个对于认识论哲学无比重要的东西在实践中有着什么样的价值,就风险社会及其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的行动而言,如果不去把捉对于行动的那些意义的话,那么对真理的占有又有什么意义呢?一旦提出了对意义的把捉相对于行动的意义,认识论的整个哲学路线也就失去了目的地。因而,纯粹理性及其变种,也就会为经验理性所替代。

哈贝马斯认为,“‘理性’并不意味着诉诸真理目的,即狭义上的传达真理”[8]48。只有在认识论的逻辑中,理性才是指向真理的。对于经验理性来说,行动的有效性远比真理更具有优先性。经验理性是从属于行动的需要的,虽然行动在形式上表现为即时行动,但那并不是一种冲动。风险社会及其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的行动是理性的,它是一种经验理性意义上的理性,而不是可以按照纯粹理性、科学理性、技术理性的标准来加以判断的。经验理性是包含着反思性能力的,也会在从经验到行动之间建立起反思的中介。但是,这种反思并不是传统的哲学或社会科学所理解的那种分析性的反思。即便通过分析而能够从中发现分析性理路,这种作为经验和行动中介的反思,在表现上也更类似于本能,尽管它不是本能。也正是由于这一点,决定了经验理性不同于其他类型的理性。

在风险社会中,一旦我们依据经验理性而开展行动,所面临的也许就不再是关注如何在行动中运用理性的问题了,即不再关注人们滥用理性还是理性不足的问题,也不再关注人们在行动中拥有“完全理性”还是“有限理性”的问题,而是需要探求什么样的理性对于行动是必要的。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如果我们知道了行动方式是什么样子的,也就知道了人的行动需要得到什么样的理性的支持。可是,人的行动方式为什么是这个样子而不是那个样子,则是由基本的社会特征决定的。人类已经置身于风险社会,这个社会的基本特征是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在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行动事项往往是偶发的,人们无法从行动事项那里找到原因,也无法为其确定结果,以至于工业社会中的哲学和科学揭示出来的诸多类型的理性都无法在这里施展。

风险社会及其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的行动是即时行动,是在与行动事项、环境以及行动者自身等的“交感”中开展行动的,也可以说这是行动者基于自己的直接体验的行动。但是,这种行动又是理性的,不仅因为这种行动是为了人的共生共在的行动,而是因为人的经验理性贯穿于即时行动之中,构成了行动的前提、基础和展开的方式。即时行动显然是从实际出发的行动,所针对的都是具体的行动事项,也只有经验理性能够保证它不是模式化的、制度化的。经验理性在这种条件下赋予行动的特征就是,随时因需要而改变自己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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