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琦
一直以来,甫跃辉的写作,尤其是他的城市系列小说,因刻画了城市化进程中外乡青年的侨寓困境而受到学界关注。有评论者将其笔下的主人公归入“失败青年”的形象序列,认为其触及了当今时代最重要的结构性问题之一。这一解读自然有其道理,但需要进一步讨论的是,在这一共同的结构困境之下,在不同代际的作家彼此相通的关切之下,甫跃辉提供了何种独特的视角与经验,又以怎样的文学形式为之赋形。乔治·布莱在《批评意识》中曾提到普鲁斯特的阅读与批评之法:“在普鲁斯特看来,阅读一位作者的第一本书,然后开始读第二本,在第二本中觉察到一些与第一本中发现的特征相同的特征,只有从这时起,读者才能真正进入作者的作品中。”①阅读甫跃辉十余年来积累的数量颇丰的小说作品,不难发现有某种主题,某一情境,甚至只是一个微小的细节在不断闪现。这并非创作上的自我重复,而是让人感到似乎这样一些事件或情境在作者的生命体验中留下了格外深刻的印记,使他不得不或不由自主地一再回返和重述。在这篇文章中,我尝试捕捉这些“含义深远的频率和富有显露性的顽念”,阐释甫跃辉在对城市青年生命体验的描摹中所表现出的独特的问题意识与感觉结构。
在甫跃辉的小说世界中,复现频率最高的一个基本主题是两个青年男女之间飘摇不定的情爱关系。《巨象》、《解决》、《弯曲的影子》、《动物园》、《晚宴》、《亲爱的》、《三条命》、《坼裂》、“秋天”系列、《新生曲》……这一主题贯穿他迄今为止的整个创作过程,尤其在他那些以上海为背景,主角名为“顾零洲”或“李生”的作品中更是占据了主要部分。在小说集《每一间房舍都是一座烛台》的后记中甫跃辉曾说,男女之爱在某种意义上僭越了上帝的权力。“之所以能够僭越,是因为他们能够撇下孤独合二为一。在那短暂的一瞬,人就是‘上帝’。”②这句话可以视作他反复书写这一主题的原因,也道出了这些“爱情故事”言在此意在彼的性质。与其说他是注目于爱情本身,不如说是将爱情作为透视人物存在状态的一个窗口。这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显示出甫跃辉的文学特质:相比于直面人物所面对的现实问题,他更关注现实在其情感世界中的投影。
孤独,是顾零洲们生活的底色——这可以归因于他们背井离乡的身世。甫跃辉曾多次写到一个颇有意味的情景,高考后从乡村去往城市的少年在火车上看到窗外的灯火,对辽阔的远方、未知的将来涌起无限期冀。而在真正置身其中之后,那在想象中“真实如一个传说或一行诗”③的城市却反而变得遥远隔膜,全部的联结不过是手机中保存的五百个号码,一个小小的意外就能毫无痕迹地断送(《丢失者》)。正是在这庞大的陌生中,爱情成为仅剩的依靠。这些故事中,主人公往往有一个本地女友,双方一直分分合合,而他之所以无法果断地放弃这摇摇欲坠的感情,是因为感到女友是自己与这座城市唯一的联结:“他没法忍受,自己一个人待在这么巨大的一座城市”④,仿佛独自一人置身一艘不断下降的沉船⑤。
然而,勉强维系的亲密关系不但无法给予他们真正的心灵的安宁,有时反而成为另一种压迫的来源。故事中的那些“本地女友”,或不满于顾零洲们的经济能力而舍弃彼此多年的感情,如《巨象》《解决》中的前女友;或反过来成为顾零洲们臣服于现实压力而选择的捷径,如《巨象》《三条命》中的新女友。无论是哪一种,这样的亲密关系都因与现实过于难分难解而不再是一个自在安全的休憩之所,反倒构成一种精神负担。于是,甫跃辉笔下多次出现这样一种悖谬的情境:当主人公遭遇一些真实的痛苦与不安需要倾诉时,看似稳固亲密的对象竟然不如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来得亲切。《巨象》中,失恋的李生在逼仄的出租屋中困兽般打转,一遍遍翻看通讯录,“手指在一个个名字上跳过,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生活,跟他没关系的”,最后他只能想到仅有数面之缘的小彦。“那么多朋友,只有她——严格来说还算不上朋友的一个人可以说说话,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奇怪。”⑥《云变》中,怀疑自己得了绝症、被死亡的恐惧笼罩的李生感到周遭熟悉的世界整个变得陌生,他排除了父母、女友,最后感到似乎只能和一个在校园中时常相遇但从未说过一句话的女生聊一聊自己的心事。
这或许可以解释甫跃辉笔下为什么有那么多“非正当”的情爱关系。当“正当”的、确定的关系无可避免地被坚硬的现实收编,秩序之外的露水情缘似乎反而因无须承担什么实际的责任而显露出爱情应有的单纯质地,成为疲惫压抑的主人公们最后的归依之所。在《巨象》《亲爱的》《坼裂》《安娜的火车》等篇目中,男女主角们不由自主地一次次从既有的社会角色、生活秩序中逃逸出去,去到陌生的城市与隐秘的情人短暂相会,在一种无所顾忌的情爱体验中享受难得的温馨与自由。
这种经由僭越秩序、超出常规而获得的自由感是甫跃辉执着于书写的一种生命状态。他擅于捕捉那些循规蹈矩的个体在备受束缚的生活中任性纵情的一刻。这些时刻有时只是人物头脑中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比如《隐我》中,临近毕业不得不寻找工作的李生在前往面试现场的路上遇到堵车,他一面催促着司机,一面又忍不住在心里想:“不可能赶得上了。那干脆不用赶了。一念及此,不禁浑身轻松。”故事的最后,李生被庸碌的工作所困,他在一次酒醒后的独自游走中再次生出类似的念头。“路上越来越黑,完全不像上海了。起初还有些胆小,又忽然想,就这么胡乱走下去吧,又能怎样呢?”⑦这些日常小事中倏忽而至的念头都发生在人物因内心诉求与现实要求发生违背而深感压抑被动的时刻,它们并未对人物的生活产生什么重大影响,甚至没有落实为行动,却深刻地折射出他们的精神状态:在处处掣肘身不由己的生活中,他们只能在这些小事上,在一种假想中体验放任自我的快感,获得片刻畅快的呼吸。
在另外一些篇目中,这种心理机制外化为两种行为,也即甫跃辉笔下经常出现的两类情景,一种是前面提到的越轨的情爱,另一种则是醉酒。小说《断篇》即以李生人生中的数场喝醉断篇的经历为主要内容。从高考后为筹措学费而攒的饭局,毕业季与朋友因自尊而起的拼酒,到第一次去女友家做客与工作后的应酬,李生在每一个给他压力让他困窘的场合借助酒精挣脱了虚伪的社会角色,忘记了紧要的利害关系,肆意地释放了真正的自我。醉酒断篇这一行为由此在这篇小说中成为一个反讽性的隐喻,如狂人的疯病一样,象征着一个尚未被现实完全驯化(用文中的话说是尚未“融入正常社会”)的青年恢复真我的时刻。它使他拉开与世界的距离:“一段消逝的记忆,让他和这个世界有了不可弥补的罅隙。”也让他得以感知自我的存在:“可是一想到不能喝酒,似乎自己和世界之间的罅隙更宽大了。”
但是,一种完全悬浮于现实之外的无边无际的自由,有时比绝对的束缚更让人无所适从。在那些爱情故事中,甫跃辉以不为叙事逻辑限制的散漫笔触灵巧地捕捉着两人之间那种难以解释又极为真实的微妙心绪,呈现了看似无所牵绊的情爱关系的漂浮无常。男女主人公一时亲密无间,一时又强烈地感受到对方的陌生与感情的虚幻,在约会的当下也无由地产生对方随时可能不告而别就此消失不见的联想。“他盯着电影屏幕,想着,她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得一个人回宾馆,一个人在这陌生的城市待两天。他和她的事儿,就这么结束了,仿佛从未发生。”⑧而在《断篇》的结尾,李生如是描述他在喝醉后的感受:“我觉得,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突然冒出来的人,没有记忆,没有过往,只是当时当地偶然的存在。我接下来该做什么呢?我做什么都可以。既然做什么都可以,做什么还有什么意义? ”这样一种感受在《春天有冰》这篇题材完全不同的作品中也有过相似的表达。男孩为了卖冰棒第一次离开家到其他的村庄,在全然陌生的环境中他很快感到一种因远离所有社会关系而带来的自由:“因为陌生,他似乎也不再是那个熟悉的他了。没人知道他是谁,没人在意他说什么做什么,就算他喊‘卖冰棒’,也不会有人笑话他……他没想过要回家。他还不愿意回家。他几乎是对这陌生的世界陌生的时间着迷了。”⑨而渐渐的,他感到一种无所依傍的恐惧,一种不可承受之轻。“不管他呼喊、还是沉默,都不会有人在意。从未有过的自由,从未有过的被忽视。他站在冰山上,冰山正迅速融化,他越来越大声地呼救,听到的只是来自天空的自己的回音。他不敢再喊,噤若寒蝉,浑身战栗,想要冲出这陌生的厚障壁。”⑩
无论是越轨的情爱,还是酒精的迷醉,都是一种消极抵抗,一种没有落点的放纵。人物无法从中累积起正向的改变,只能在放任自流的当下感受一种一无所有的轻松。这种为逃脱现实压力的放纵很快演变为另一种异己的坠力,将意志薄弱的主人公拖入失控的深渊,使他们在感受到自我真实的同时为一种濒临脱轨的恐怖所笼罩。甫跃辉对这种人被赖以解放自身的手段所操控的上瘾式的状态格外敏感。在《新生曲》中,顾零洲在固定的女友之外与网友小雾发展出一段越轨的情爱,不久后又与小雾的好友小舞私下交往。在连续的越轨中,诱惑牵引他的似乎已经不再是情爱与情爱对象,而是越轨这一行为本身。主人公对自己的行为丧失了主宰,理性上深知不应如此,却不由自主地在一种黑洞般的惯性中越陷越深,一面沉溺于旋生旋灭的欲望所带来的快感,一面在整体的混乱、失重与日渐加深的负罪感中变得焦虑不堪。在寓言式的小说《滚铁环》中,甫跃辉曾以少年滚铁环的游戏将这种状态具象化。
不是他在控制着铁环,是铁环在控制着他。铁环。路。他。路。铁环。他体会到一种濒死的感觉——就像是……对,像是整个身体化成一张滩涂上不断翕张的鱼嘴,想要吮出空气里的水。他从未体验过这种感觉。这是春天,阳光明亮,花草繁盛,世界新鲜、耀眼,忽然间,整个世界就倾覆了。忽然的黑暗袭击了他。他在世界蜷曲封闭的内心,喘息,挣扎,逃!突然,他惊悟,他不是跑在世界上,是在铁环内。他是一只渺小的蚂蚁,在铁环的内部奔逃。那是浑圆的圆,恒久的圆,永远跑不出去的圆。那滚动铁环的人是谁呢?控制那人的力量又是什么呢?他的脑袋里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爆裂开春天的火光。
正是在对这种“越轨的自由”的持续书写中,甫跃辉以一种感性的穿透力深入人在醉酒、梦境、性爱等介于意识与潜意识之间的临界状态,烛照出现代个体精神世界的脆弱与虚空。他笔下的人物都具备一种柔弱敏感的性情,对生活中无处不在的“惘惘的威胁”极度敏锐而又无力抗衡。世界在他们眼中是一个时而如巨象,时而如老鼠般的异己之物,给他们以无从抵抗的压迫或幽灵般的侵扰。他们不具备掌控自身生活的能力,唯一主动的尝试只是在“此身非我有”的困顿中以放纵求得片刻解脱,却也很快为放纵的“铁环”捕获,秩序感与道德感遭受严重冲击。小说《苏州夜》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视作顾零洲们与其所置身的世界(城市)之间关系的隐喻。小说讲述了一个外地青年第一次踏足红灯区的经历。他先是莫名其妙地被朋友带入一间酒吧,又莫名其妙地被诱导着接受了一场事后令他懊悔不已的色情服务。整个过程中最突出的是一种被动感。城市深处这一陌生而神秘的“禁区”对他形成一种震慑,让他无所适从,不知所措,如一只喑哑的提线木偶被混混沌沌地引入泥淖,一切结束后才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铁环巨大无比,不可抗拒,坚不可摧,而他从未有过的渺小、柔弱、虚空。”这是甫跃辉小说中外部世界及其拥有的宰制力量与个体之间的关系。在如此悬殊的对比之下,顾零洲们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如《断篇》中所隐喻的,戒除所有越轨的行为,“融入正常社会”。这里的“正常”与《狂人日记》开头的“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补”同为反语,但暗示的已非现代启蒙者的命运,而是当代青年的困境。在甫跃辉的作品中,还有一个词语与之相近:幸福。在写于2008年的短篇《你在找什么》中,一对夫妇为去外地上学的女儿送行,在怅惘虚空的等待间隙,一家四口开始在附近的草丛中寻找代表幸福的四叶草。本是打发时间的游戏,心情各异的四人却越找越严肃,似乎未来的幸福真的寄托在那一片小小的草叶之上。而现实是,两个女儿相继远去,等待夫妇二人的是漫长而无情无绪的寂寞生涯。这种为众人渴望向往的“幸福”在写于2009年的《弯曲的影子》中却成为人物惧怕、拒绝的存在。天之骄子丛岸于毕业前夕在学校附近的一处荒废私宅自杀,十年后他当年的未婚妻时雁也在同一地点自杀。究其原因,来自二人在这一废园中受到的启示。相传这个园子的主人和设计者是一位富商的宠妾,她过着人人艳羡的生活,却在十八岁生日当天上吊自杀。丛岸死前一直执着于探寻她的死因,最终得出结论:“什么特殊的原因都没有,她和她的生活完全正常——完全可以说很‘幸福’,她或许只是厌烦了这种太过正常的日子和太过正常的自己。”这正是这一颇为理念化的故事的题旨所在:由“正常”“幸福”这些最具普遍意义的概念所标示的生活可能隐藏着无形的吞噬力量,让人在舒适的沼泽中沉沦,在无知无觉中失去方向与意义的凭依,如小说最后所引用的《一块红布》的歌词的暗示。十八岁的花园女主人、即将走出校门的丛岸和十年以来在丛岸自杀阴影中思索人生意义的时雁相继发现了那个悬在未来的“弯曲的影子”,遂断然以死亡拒绝了这名为“幸福”的绳套。
可以归入这一主题的还有写于2010年的《动物园》。在这篇小说中,甫跃辉罕见地塑造了一对正当且般配的情侣。顾零洲和虞丽是老乡,职业相近,志趣相投,经由网络认识,见面后迅速确定关系。一切似乎顺理成章,然而来自隔壁动物园的气味却意外地扰乱了他们原本稳定的感情。两人因为是否关窗这一微不足道的小事暗中对抗,渐生嫌隙,终于分道扬镳。这篇小说让我想到另一位80后作家郑执的短篇《霹雳》。一对年轻夫妇终于搬进高档小区,新家宽敞舒适,风景优美,对面的别墅区则预示着他们或可触及的美好远景。谁知没住几天,家中忽然散发出一股莫名的恶臭,将他们搅扰得不得安宁,一直隐伏的矛盾也就此激化。小说末尾,男主人发现原来恶臭来自他们两年前走丢的一只白猫。正如动物园的气味让顾零洲想起被遗忘的梦想,白猫的尸体也将过往的温馨岁月召回并确凿地宣告了它们的逝去。这些幽灵般的气味如同一道霹雳,轻易击碎这些“幸福生活”可疑的假面,暴露出千疮百孔的内里,也让人物痛苦地顿悟:“幸福它配不上我。”
在这些作品中,写作者站在青年与中年、理想与现实、过去与未来的交界,影影绰绰地窥见时间的陷阱,对那些被奉为现代生活终极理想的内容,那些社会教导他们需要在当下的年龄去争取的事物发出质疑。其所指向的不仅是虚伪的中产生活形态,如优渥的物质条件、安稳体面的工作、和睦美满的家庭,更是一种朦胧而必然的中年危机,一种消磨、阉割掉原初的生命激情的“太过正常的日子”与“太过正常的自己”。正是以此为前提,“死亡”这又一频繁闪烁的意象在甫跃辉的作品中焕发出独特的意味:它既是青年们放纵尽头的绝望之举,也是抵抗虚无的终极方式。
甫跃辉的人物时常惊讶于生活难以打破的惯性的庸常,仿佛一潭死水,偶尔出现一些波澜也会很快被吞没,如同从未发生。《动物园》中,与女友的矛盾促使顾零洲反思自己迄今为止的生活历程,他感到如同陷入一团迷雾。“他很少计划什么,也很少坚持什么,同样,很少思考什么。他的生活就是顺着一条不需要挣扎的轨迹往前滑动。”《亲爱的》中,与交往十年的情人分别后,顾零洲感到不可思议的平淡。“他们不过如此平淡地分开了,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就像过去的十年时光里他们没一起度过。这和在他们认识后的第一个元旦节前结束有什么区别?”相似的感受在《解决》中也曾出现。李麦在与相恋六年的女友分手后产生强烈的虚幻感:“如果那些都不存在了,此刻又存在吗?如果此刻不存在,那么什么才是存在的、真实的?他似乎并不太为失恋难过,而是因生活的不真实感到异常的孤独。”这种感受在《丢失者》中得到了更详尽的表达。偶然丢失手机的李生发现自己在社交网络中的消失竟然没有给周围人造成任何影响,没有一个人发现和在意他的失踪。“他连一个告诉他丢了手机的人都找不到,他甚至有那么一丝丝怀疑,他是否真的丢过手机。”这样一个小意外让他猛然意识到当下生活在正常的表象之下根本性的异常。
他的生活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裂缝,又这么轻描淡写地给填平了。谁也不会知道,也不会有人想知道,他的生活曾出现过什么裂缝。没准儿哪一天,就连他自己都会怀疑,他的平坦的生活是否有过这样一道裂缝。而这种事,竟然每时每刻在这个世界上发生,人们见怪不怪,习以为常。生活,就是用彼此相似的今天去抵消明天。时间以惊人相似的面目,取消了彼此的差别。不单旁人不知道这其中的差异,就是当事人,哪天也会自我怀疑。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在这样的荒诞之中,死亡成为主人公们从超稳定的庸常生活中突围的救赎之法。这些小说中都存在一个“死亡对照组”,除了《弯曲的影子》中的丛岸,还有《亲爱的》中为情感纠纷自杀的赵东元、《新生曲》中殉职的年轻消防员、《云变》中不知因何跳楼的同学,以及《安娜的火车》《解决》等篇目中出现的互文式联想——为爱杀死自己的安娜·卡列尼娜和为爱杀死爱人的罗果仁。这些闪现于主人公周遭与头脑中的“死士”以毁灭自身的方式在死水般的生活中划下一道不可能被填平的永久的裂缝,其中迸射出的生命的强光令顾零洲们自惭形秽并深深向往。他们渴望改变、冲破这贫乏空洞的存在状态,无论以什么方式,哪怕是死亡。毕竟,如李生在小说《魔鬼缠身》中获得的启示:“令人悲痛的,不是离弃生命,而是离开赋予生命以意义的那种东西。”
然而无奈的是,顾零洲们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安娜与罗果仁的那种生命的强力,他们既渴望改变,又畏惧变故,只能一次次在头脑中演练那残酷而壮丽的场景,在现实中接受作为一个软弱虚空的“正常人”的命运。
他脑海里忽地闪现出另外一个画面——她被轧死在了铁轨上。红色的血犹如旗帜,在他眼前猎猎飞扬。她就是安娜。他乘坐着安娜的火车匆匆而去,把安娜留在了冰冷的铁轨上。但这过于文艺气息的念头强烈地敲打着他的内心。如果真那样,他的生活将会发生巨大的改变吧?可是,为什么他不想着自己去死?他连赵东元都不如。他脑海里又浮现出赵东元流血不止的脑袋。那血猩红、饱满、冒着热气,在他的思绪里执拗地漫流着。那思绪像一块顽固的皮癣,牢牢地钉在他的后脑勺。他下意识地挠着后脑勺的头发。那儿只有头屑,没有鲜血。
现实是如此平淡。
在《每一间房舍都是一座烛台》的后记中,甫跃辉曾这样概括他的主人公:“李生也好,陈昭晖也罢,这些名字不同的人,本质上却是一个:从乡村来到城市的、正在走向中年的、虚弱虚伪虚无而又有所固守的男人。”其“固守”在于始终与外部世界保持一种紧张关系。他们对当下的“异常”有充分的感性体认,渴望改变,渴望在“另一种生活”中重获“新生”;其虚弱则在于这种紧张始终无法转化为切实有效的行动。他们既看不清当下的问题何在,也对“另一种生活”缺乏具体的构想。
于是在许多作品中,这种没有落点的向往只能一再地回返到那个被视作人物命运拐点的选择之上——由乡进城,留在上海。人物不断向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我们为什么非要留在上海呢?”“我为什么非要过这种生活呢?我不是非要过这种生活的……”他们发现,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这好像是一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但所有人都无法解释个中原因。“假如我没到上海去读大学,又或者,去上海读完大学又回来了,会怎样呢?我会过着怎样的生活?我又会成为怎样的人?”在《隐我》中,李生对这一设想进行了推演:毕业后回到家乡的他凭借名牌大学的学历顺利进入当地高校,而后恋爱、结婚、买房、生子,然后在日复一日毫无意外的生活中飞速地度过余生。这样的想象让他恐惧,而正是这种恐惧成为他留在上海的直接原因。而别有意味的是,他对离开大城市、回到家乡的生活的想象完全是主流认识给出的那个贫乏的预设,没有任何新鲜之处。在这样的自问自答中,甫跃辉揭示出当下青年的一种悖谬处境:我们被似乎天然正确但实际非常含混的意识形态驱使,离开故土,在大城市中艰难求生。而事实上,我们从来没有真正想清楚自己为何要如此,同时也失去了在惯有认识之外想象另一种生活的能力。
都市异乡人的处境一直是解读甫跃辉小说的一个基点,这首先源自他在作品中的自觉表述。在许多篇目中,“外地人”常常是主人公最突出的身份标识,并被叙述为其生活与精神困境的根由。如前面提到的爱情小说中,主人公与女友的矛盾总是根源于二人之间一城一乡,一本地一异地的身份差异。而在另一些作品中,找一个有房产的本地女友成为主人公解决自身困境的途径。但是,甫跃辉在频频突出这一现实身份的同时,似乎并无心去详细地表现和探讨这一身份具体在哪些方面、以怎样的方式左右着人物的生活。他始终致力于描述的是一种更内在因而也更朦胧的心灵戏剧。换句话说,他所关注的不是社会现实本身,不是人与环境之间的直接关系,而是它们在人的情绪、情感、记忆乃至潜意识中沉淀的印记。这些印记经过主观世界的过滤重组,已然难以再与具体的现实因素一一对应。这便造成他作品质地的一种割裂感。《巨象》的结尾,抛弃了小彦,与本地女友领证的李生站在出租屋的窗口眺望灯火璀璨的城市,“他卑污地想,他要强奸这个城市,就像这个城市强奸他”。这一笔的突兀让人联想到郁达夫《沉沦》结尾那句面向大海的哭号:“祖国呀祖国!我的死是你害我的!你快富起来!强起来罢!”正如这一句中的民族国家意识难以与前文对主人公忧郁颓废心理的真切细写顺畅衔接,《巨象》中这一直接指向城市、城乡差距的控诉也与前文的基调难以融合,而像是一种刻意的理念植入。这种割裂感并不意味着人物对国家民族、现实问题的归因是虚假的、不够真诚的,而是透露出个体与其所置身的现实之间的隔阂。他们确凿地生存在现实之中,真切地体验着其间的种种异常,却看不到这一切具体是如何发生的。世界的运行规则对他们而言是不可捉摸的,他们能够诉诸的只是一些固化的概念,在扁平的概念与充沛的感性之间缺乏一条层层推进的认知的桥梁。因此,“无论是个人和外部世界之间发生了任何形式的冲突、摩擦和碰撞,他最终都回到人物的内部来化解这一切”。而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甫跃辉的写作成为当下城市青年生存状态的双重映照:他以卓越的感受力沉浸式地捕捉着他们精神与心灵中的波澜,也以自身的局限症候式地显露出他们认知和想象上的无奈。
但必须要说的是,似乎也正是这种与现实的隔阂使得甫跃辉的故事逃脱了印证与解答生活问题的责任,而获得了一种无拘束地呈现人物内心世界的自由。它们遵循的不是作者明确连贯环环相扣的意图,而是人物任性的、说变就变的内心轨迹。他最好的那些篇目正是作者放松自己的控制权,跟随人物(而非反过来)走到未知的深处的那些作品。它们充满突然的心血来潮与随机的迷狂,“人物好像突然活起来,像真正的生活里的人,像每一个自行其是、无力自知其无知、又执着于思索的普通人”。这些作品让人想到詹姆斯·伍德对契诃夫的评价:“不论契诃夫的人物碰到什么事,不管他们如何期望,他们都拥有契诃夫文学天才所赋予的一项自由:他们可以像真正自由的意识一样行动,而不是作为文学人物被指使。这是一种不可小觑的自由。”
注释:
①乔治·布莱著,郭宏安译:《批评意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41页。
②甫跃辉:《后记:有一盏灯》,《每一间房舍都是一座烛台》,作家出版社2015年版,第198页。
③《每一间房舍都是一座烛台》题记中所引博尔赫斯诗歌《陌生的街》。
④甫跃辉:《断篇》,《草原》2019年第1期。
⑤甫跃辉:《解决》,《五陵少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192页。
⑥甫跃辉:《巨象》,《花城》2011年第3期。
⑦甫跃辉:《隐我》,《青年作家》2019年第2期。
⑧甫跃辉:《亲爱的》,《长江文艺》2013年第7期。
⑨甫跃辉:《春天有冰》,《万重山》,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152页。
⑩甫跃辉:《春天有冰》,《万重山》,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15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