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型诗人的典型写作
——作为诗人的甫跃辉

2022-12-11 05:09王士强
新文学评论 2022年2期
关键词:写诗现代性事物

王士强

甫跃辉称得上一位非典型诗人。虽然写诗的时间已20年有余,但却很少发表,也难见他在“诗江湖”行走。他自2000年读高一时开始写诗,在写诗数年后转为以写小说为主,并以小说知名。此后诗仍然写,却极少拿出来发表——他成了一个秘密的写作者。直到最近两年,他又发表了他的一些诗歌作品,这让很多人大吃一惊:小说家甫跃辉原来也写诗?!事实上,他很早就(并一直)是一位诗人,只不过是不张扬、较为隐秘而已。据甫跃辉本人介绍,他到目前发表的诗只有20多首不到30首(年均算下来,四舍五入约等于1年1首)。这个发表的量,是足可为许多诗坛中人耻笑的。但或许恰恰如此,又显出甫跃辉的不寻常来。在他沉默的这些年,他并非写不出来,也并非发不出来,他只是不拿出来。说白了,是不以为意。写诗,于他真正成为生命的需要,是与自己有关的,而无关乎外界与他人——他的写作是纯粹的写作。在当今这样一个已然极度不纯粹、处处需要经营和计算的时代,纯粹的写作有多么稀缺自然众所周知。说到底,甫跃辉是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主,他我行我素、自给自足,是一个非常态、非典型的诗人。

但是,离诗坛远却离诗歌近,非典型诗人甫跃辉的写作却称得上是典型写作——他的写作是纯正而专业的,不是玩票,不是如他所自谦“业余”的。从他高中及大学时期的作品《短歌》《水月绝》《挽歌》《黑夜》《独白》等之中,已然可以见出甫跃辉敏锐善感的内心及对语言的高度敏感。他这一时期的诗并不是如通常所见青春期写作的抒情、倾诉、感伤,而更多的是深度处理,有一种独特的智性和想象力,语言上具有优美、纯粹、雅正的特点。虽然这一时期的作品还存在一定的学步期痕迹,但无疑已经显示了一种独特的精神图景和出色的语言才华,包含了他此后创作的原型与密码。甫跃辉的写作是纯度较高,较具“思”的特征和现代性的,也是距离现实和世俗生活较远的。写诗数年之后,有感于自己“越写越窄”而“小说可以更广博粗粝一些”,他把主要精力转到了小说创作,诗歌则成为如前所述的秘密写作、隐在写作。于甫跃辉而言,小说和诗歌所承载的功能确有分工和侧重点的不同,诗歌更多的是面向自我,是对自己说话;而小说更多的是交流,是与他人对话。当然,这两者又不能截然分开,事实上他的诗歌也在发生变化,也在变得“更广博粗粝”。他晚近的诗一方面不脱离时代与生活,具有一种紧迫性与压迫感,有生活的质感和实感;而同时又有着“思”之绮丽与精神的超拔,有哲思和形而上维度,并在自主性与纪律性上葆有高度自觉。可以说,甫跃辉的诗歌一直是贴紧“诗之为诗”内核的,是一种纯粹、自足的诗,诗歌本身受到了最高程度的尊重。

一个人不可能离开他的出生、成长、生活、工作的经历而进行自己的写作。对于甫跃辉而言,云南与上海在他的诗歌写作中也有着重要意义,构成了两个富有象征意味的重要基点。云南是他的出生地,他生于斯长于斯,云南是他的故乡和精神的原乡;而上海则是他上大学、读研、工作的地方,是成年以后的长期居住地、“第二故乡”。云南与上海这两个地域分别表征着当代中国的不同侧面,一个是处于现代化进程之中,比较边缘、闭塞,多民族杂居、多文化共存,目前仍处于前现代与现代相交织,快速发展嬗变的过程之中;另一个则是高度国际化的“十里洋场”“魔都”,是体现充分后现代性的国际大都市。云南与上海都体现着中国性,但是是两种很不一样的中国性,犹如天平的两端,而甫跃辉则是中间的支点,他负荷起两种文化的重量,并努力调试,保持两者之间的微妙平衡。在甫跃辉的诗中,云南是基底,是底色,是生活的实质与沉重,是低调与不张狂;而上海则是现场,是此时此地,是生活的丰富多彩与五味杂陈,是美之大成与恶之渊薮。甫跃辉将诗歌中的云南与上海进行了较好的结合,其中的前现代性、现代性、后现代性均有体现,也进行了一定程度的融汇、化合,其中的主导性取向,应该说是现代性。甫跃辉的诗以智性、辨思、想象为主,呈现了一位现代主体的现代处境与现代经验,在词与物、能指与所指之间达成平衡,既避免了前现代书写中的虚假抒情、感伤、空泛,也避免了后现代书写中的油滑、游戏、表浅。

现代诗的重要主题之一是处理现代经验,它无疑会包含更多的晦涩、暧昧、混沌、矛盾、自否等,势必会变得更为繁复、复杂、多元。同时,诗歌又是形象的艺术,需要借助形象思维产生作用,无形象,不诗歌。而甫跃辉在这方面显示了出众的将理念与形象相结合的能力。他的很多诗是由理念、意念出发的,这从诗歌的题目便可看出,比如闪亮的事物、沉默的事物、遥远的事物、简约的事物,再如孤独者、失眠者、失踪者、呓语者、狂言者、逃逸者、沉默者、衰老者、穷苦者、独居者、隐匿者、思考者、落伍者、无用者、流浪者、不眠者等的30余种“××者”。这样的书写方式初看起来似乎有些刻意,甚至一定意义上是非诗的,因为其展开方式是先验式的,其中诗意的存在与否是有必要存疑的。但在甫跃辉这里,这些却并没有成为问题,他有一种将理念经验化的能力,能够自如地将抽象直接呈现为丰富、具体、生动的形象,而同时这些形象又能够包孕、连接更多精神性、思想性、形而上的内容。故而,这里面有一个从抽象到具象再到抽象的螺旋上升、互相增益的过程,这,在我看来是甫跃辉诗歌非常重要的特点之一。比如他写“柔软的事物”:“譬如你从树下走过,捡起一朵白鹭花 /嗅那早已在风雨里消散了的清香 /譬如雨落了一夜,一行蚂蚁 /擎着树叶做的旗帜,行进在墙角的青苔间 /水泥地上的雨水,在日光里收缩 /一小块一小块,倒映天空深浅不一的蓝 /譬如孩子们跑来了,又跑远了 /笑声在院子里能保留到黄昏”,写生活中的若干种“柔软”,均来自对偶然所见和生活细节的捕捉与发现,有着动人的力量。“沉默的事物”中写:“而更多的事物是沉默的——沉默的事物 /也被藻饰以喧嚣:我们让石头滚动 /制造一场场地震;我们让江河流逝 /掀起一阵阵涛声;我们让天空恚怒 /雷鸣中露出亮闪闪的獠牙…… /细雨是这时候到来的,比纤细更纤细 /比温柔更温柔,比安静更安静 /细雨在大地的沉默之上一层层叠加沉默 /到处的人类,都在细雨中紧闭嘴巴 /那些还没来得及发言的树木和动物 /也都藏起狂乱的舌头,在细雨里侧耳谛听—— /比安静更安静,比温柔更温柔 /无数纤细的神祇,往来于天地之间”,在充满紧张感的悖论性修辞中写出了内涵丰富、意味深长的“沉默”。“衰老者”中写:“你看见骨头锈蚀的栅栏剧烈摇动 /你看见栅栏里那颗陌生的心。”“焦虑者”中写:“不断在失去,不断想要逃离 /而世界在变窄,他盯着头顶的一线光 /一根獠牙,缓慢地刺进黑暗 /抵近胸膛,深入,再深入 /疼痛而清醒,他看见内心的峡谷。”“宿醉者”中写:“寂静里,他听见自己的脚步一声声 /踩在虚无之地。再看看脚下,那桂树 /不过是自己的影子。当他终于走出自己 /初尝了嘴里的苦味,是昨日的时光 /被虚掷以后,残存的一些儿灰暗渣滓。”……都是以极为生动、具体的形象而传达了预定性的主题,但同时又是对先在的理念、概念的丰富、拓延、深化,“理论是灰色的,生命之树常青”。如此,使得作品具有了丰饶、繁茂的诗意,而很难被完全规约、概括,但同时又葆有“思”的深刻与锐利,不失其深度模式。这种理念的具象转化、具象的抽象维度,以及诗意的直接呈现,构成了甫跃辉诗学的关键要素。

甫跃辉以对于个体经验的处理、变构、再造而呈现出另外一种更为值得、更符合理想的生活。他并不拒绝生活,却又与之保持距离,他笔下的生活是经过审视、提升,更具可能性与价值内涵的生活,如其在《日子》中所写:

日子在院里绷紧的尼龙绳上

晾晒。滴滴答答,耐心地敲击地面

一滴一滴干了,了无痕迹

日子在随风飘动的旧衣服上

浮动。渐渐冰凉的是光

以及一个人的手和脚

风渐渐远了,衣服垂落如一个人

忽然陷入沉默。日子是沉默里

一个人忽然想起什么

走到院门口,看陌生的人来来往往

一只小黑狗走过来嗅一嗅

转身跑进不远处的油菜花地

这里面的生活如其所示,看似平淡无奇,实际上却又包含真情、深意,极具张力和表现力。如果说《日子》代表了甫跃辉对于生活的认知,《群山》则代表了他对自然的态度:

群山是大地突兀的良心

是落日和星座的隐居之所

群山是奔跑的巨兽,从远古来至

现代人的视野。我们已经辨认不出

这些史前巨兽的坚硬脊梁

群山在我们脚下,沉默着,喘息着

我们的渺小是我们不知道的

是为了什么,我们在群山里

忽然停下脚步,屏住呼吸

这首诗有着复合视角,它既是“高”的,高于时空,俯视众生,“纵有千古,横有八荒”,而又是“低”的,匍匐、仰望、敬畏,知悉“我们的渺小”。全诗显示了格局与境界,也包含了感恩与悲悯。由此,甫跃辉完成了对此在生活的擢升、置换以及对另一种生活的打开。

——通过诗歌,甫跃辉实现了对更为典型、更具诗性的生活的关切、想象与趋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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