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写作只为了给自己一个人看

2022-12-11 05:09甫跃辉
新文学评论 2022年2期
关键词:复旦绰号胖子

甫跃辉

有一种说法,名字可能起错,绰号是不会错的。胖子、和尚和诗人,各自有一段时间,说的都是我;但他们又都不是我。当他们是我的时候,我就不止一次提出过质疑:他怎么会是我呢?或者,我怎么会是他呢?两句话听着是一回事,实有细微的不同。但没人会在意这不同,且我的质疑始终无效——这几个词,终究或长或短地贴在了我的身上。

先说胖子。胖子,或者大胖子,是我读小学时候的绰号。谁能相信呢?不要说别人没法相信,就是我自己,都没法相信。要知道,我读本科时,到校医院去献血,什么检查都合格了,最后一测体重,我刚刚一百斤。我献血的宏愿,就这么被护士大手一挥扼杀了。在那之后,我即便很多年里饮食无度,仍然不曾发胖。我甚至担心,这样狠吃不胖,是不是身体的哪个地方出了什么问题?进而又找出不少理由安慰自己的不胖。就是这么一个标准了很多年的瘦子,小学六年外加学前班一年,竟然被人起了个绰号“大胖子”,岂非咄咄怪事?当我想起这个陌生却又熟悉的绰号,不由得翻出当年的照片看。虽说脸颊算得圆润,可也算不得胖啊,怎么能被喊作“胖子”,甚至“大胖子”呢?!

但由不得我。此生第一个绰号就这么定格了。且按下不表。再说第二个绰号和尚。

这是初中时候了。为什么被喊作“和尚”,起初我想,大概是因为我经常把头发剃得很短吧?那时候,我和弟弟的头,都是阿爸给剃的。阿爸似乎只知道那样一种发型,不剃则已,一剃就很短。但后来我渐渐明白,这绰号的由来,不是这么肤浅的;更多还是因为我的性格。那时候的我极其内向,很少跟人说话,经常一个人独来独往。但那时候,我对自己的“内向”是不够了解的。参加工作好几年后,有一次同学聚会,大家聊天没一会儿,好几个同学非常惊讶地看着我,说甫跃辉,你怎么完全变了个人了?我说什么变了个人?同学们说,你怎么变得这么外向了?以前你跟女生都不说话的。我说至于吗?这是说的那里话。再后来,一个高中女同学也说过类似的话,说我读高中时,除了跟坐边上的几个女生说一说话,跟别的女生都不说话的。我初中是在乡里读的,高中是在县城读的,大多数同学不重合。他们都这么说,我想,那大概事情真是这样吧?

在他们的诱导下,我渐渐想起来:初中高中时,我确实是不怎么跟人说话的,也确实是经常独来独往的,总是和大家离得有些远。这或许正是“和尚”这绰号的更深层次的来由吧。

也就是在这近乎自我封闭的岁月里,我开始接触到诗歌。初中开始,从唐诗宋词开始,渐渐读到现代诗,既有国外的也有国内的。还记得那时候反复念叨的那些名字,李白、杜甫、苏轼、辛弃疾不说了,姜夔、贺铸、吴文英、黄景仁也不说了,更有那么多我听都没听过的现代诗诗人。普希金、拜伦、雪莱和济慈的诗集,是我在高中门口的小书店里买的,精装本,原价是十多块一本,到手是五块一本。五块钱对那时候的我来说不是小数目了,我初中一星期的零花钱是八块,高中时多了一些,但也没多很多。后来我咬一咬牙,把四本都买下来了。当时想的是,万一过两天别人买走了呢?其实只要看一看那几本书发黄的内页,就知道是我多虑了。又过些时候,我又买到泰戈尔的诗集,这次是从新华书店买的新书,犹记得那晚停电,我在堂屋烛火下捧读《吉檀迦利》,只觉得口颊生香。又过些日子,我发现教语文的赵国评老师有不少诗集,借来惠特曼的《草叶集》看,刚翻了没几页就震惊了,诗还可以这么写?!类似的震惊,在读柯勒律治的《忽必烈汗》时也有过,虽说只是一首残诗,我仍感受到那梦幻般的想象带来的冲击……还有很多很多,此时只不过是想起什么说什么。对了,我怎么忘了,在高中早自习课上,读到穆旦《诗八首》和《赞美》时的震惊呢?我一遍一遍大声地读着,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汉字,怎么会有如此奇妙的组合?又怎么忘了,读到冯至十四行诗时的惊异,那些句子,没有穆旦的那般奇崛,却又透着说不尽的意趣。我并不能完全理解,只是想要读一遍,再读一遍。

就是在这么多诗歌阅读的基础上,我开始写起诗来了。记得高一时,在日记本上写过一首《缅桂》,那时教室窗外就有两棵三四层楼高的缅桂,枝繁叶茂,香气袭人。后来,这首诗被赵老师在课堂上念了。我还清楚地记得,她告诉我,缅桂花不能简称作桂花。

我越写越多,总觉得生活里处处藏着诗意,想把什么都写成诗。后来高考了,赵老师听说我作文写的不是诗,这才松一口气。

到复旦读书后,第一学期有一门写作课。第一次课,龚静老师让我们当堂写一篇文章交上去,我写的就是诗。第二次课,这首诗被龚老师在课堂上念了。这让我又有了一个绰号:诗人。

“诗人”算是绰号吗?对当时的我来说,确实只能算绰号。就是现在,我仍然不敢自认为就是一个诗人。那时候,我虽然写诗三四年了,写的诗大概也有一百多首了,但还从没发表过。我挑选其中自我感觉不错的,抄录在一个咖啡色封面的笔记本上。随着时间的推移,抄到本子上的诗越来越多。我把小本子给过复旦诗社一位学姐看过,她说了一些勉励的话。但我并没加入非常红火的复旦诗社。我对加入一个集体有恐惧感,在人多的地方,我总是不知道该干些什么。而且,很多人的诗我都看不懂。我越来越怀疑自己,并没有写诗的才能。进而厌恶自己再写那些狭窄的诗——我就是这么定义当时自己写的诗的:狭窄。我想写得粗粝一些,广博一些,深刻一些,哪怕是狂暴一些,而不是只写一些柔柔弱弱躲躲闪闪的小情小调。但我做不到,我实在太沮丧了。

我想,或许写小说可以做到?那时候,我觉得小说天然地和生活接近。生活里的沙子,是完全可以揉进小说里的。终于,大三时候,我开始写小说了(2017年;我在写小说的同时,开始写一系列有关老家的散文,在《文汇报》笔会副刊上开设了专栏“云边路”)。

我几乎完全放弃了诗。大概过了一两年,我才又开始断断续续写一写诗。记得读研究生时,复旦组织过一次“十大校园诗人”的评选,我投了一首短诗《草》,最终进入了复旦“十大校园诗人”的名单。时至今日,那证书我还保存着。这是我写诗多年,得到过的最大鼓励了。记得活动的终评委是张新颖老师,而我到复旦读书时买的第一本诗集就是张老师编的《中国新诗1916—2000》,如今快二十年过去了,这仍然是我的枕边书之一。

我仍然断断续续写诗,但完全是地下状态了。我的绝大部分精力,都耗在小说上。我确信我做不了一个诗人了,久而久之,即便仍然在写诗,却想不起来,自己曾经被叫作“诗人”了。直到六七年前,本科同学少有的一次聚会,好几个同学见了我,仍然喊我“诗人”。我有些尴尬,说我都好多年没写诗了。其实我一直在写啊,只是心里发虚——我写的那也叫诗?!

如今,从刚开始写诗的2000年初算起,我写诗已经有二十多年了。这么多年,有一多半时间里,没人知道我在写诗,我也从来不把自己当作诗人。哪怕我有不少诗人朋友,我经常读他们的诗,但从来不会和他们谈论诗。这真是有些特别的地下状态。

我只是出于本能地,一直在写诗。有时五六个月不写一首,有时一天连续写五六首。当我不知道和谁说话时,会写;当我遭遇到很多无法言说的事情时,会写;当我想起一些遥远的事情时,也会写。写了就自己看一看,仿佛很多东西,都在诗里得到了妥帖的安排。如果自觉没写好,随即就把这首诗忘了;如果自觉写得挺好,就会获得极大的满足,会禁不住把这诗读上几遍。

如今,即便我工作后刻意改变性格,算是变得非常外向了,但仍然有喜欢独来独往的一面。比如在单位食堂吃饭,我更喜欢的是一个人独自找个角落坐——有一次批评家吴亮老师从我身边经过,见我一个人吃饭,特意回转身跟我说,孤独是不好的。

孤独是不好的么?有时候是不好吧。有时候可能也会更自在一些。想起那个曾经被喊作“和尚”的我,又想起那个曾经被喊作“诗人”的我,我想,是诗人的我把和尚的我救出来了吧?在孤独的时候,是可以静下心来看到很多东西的。在这个过程里,我想我渐渐知道自己想成为怎样的诗人了。是诗歌,让我以一种简洁、静默的方式,看到自己,也看到自己身处的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即便有着无数的黑暗和裂痕,也是值得我投入全部的热爱的。

如今,又有一些朋友知道我在写诗了,也有朋友开玩笑似的喊我诗人——他们并不知道这曾经是我的绰号。我也想,是该正视写诗这件事了——虽然我仍然非常享受自己写诗自己看的状态。

生命是这般充满曲折和迂回,很多事改变了,很多事却又绕回到原来的地方。就连另外一件事,也似乎要绕回去了——我虽然饭量越来越小,体重却越来越可观了。我前几天又去献血了,体重早不是我献血的拦路虎了。莫非我的小学同学们,是为现在的我准备的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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