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十年后,他还记得中考结束那年,父亲回家探亲时,进家门第三天,就嫌弃他的惫懒、柔弱、优柔寡断与吃饭慢,决定带他去骑行川藏线。
身为军人,父亲说干就干,立刻买了一辆新的山地车、折叠式帐篷、迷你压力锅,还有冲锋衣之类的,马上带他进行适应性训练,每天骑行50公里。
当时,他很不乐意父亲这般不容分说地干预他的生活,中考好不容易结束了,不是应该躺在沙发上紧握游戏手柄吗?一个时常在儿子的生活中缺席的男人,凭啥对他的性情与吃饭速度指手画脚?他好几天幻想着自己在父亲面前爆发并摔门而去,然而,不知为什么,一到父亲那张黑红的国字脸面前,他就像新兵见到连长,满腹的委屈与愤懑都咽了回去。
母亲看着不忍,在厨房里小声争辩,说儿子还没有完全发育好,他身体瘦高,穿着冲锋衣顶风上坡时,像一只翼装大鸟,“你就不担心他路上生病吗?”
父亲淡淡地说:“我唯一的儿子,我有数。听着,我不想他长大后经不起磋磨,这会害了未来的媳妇。”
母亲不声响了,只是给父亲的行囊中硬塞了十几条巧克力和6支防晒霜。
十年以后,在那场砥砺风雨和暴晒的骑行中,父子间起过什么争执,他已经忘了。他记得的,是父亲满是老茧的大手,一手死死地摁住他的脑瓜,一手帮他涂防晒霜的场景;是父亲把方便面底下卧着的茶叶蛋,硬塞到他碗里的场景;是高原上的冰雹雨降临时,父亲不容分说把唯一的不锈钢脸盆顶在他头上的场景;是父亲站在高坡上,朝坡下倒卧不起的他怒目而视的场景……是的,他是怎么撑下来的,这318国道上炼狱般的25天?可能,支撑他的,是父亲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些许轻蔑与失望吧,父亲跟沿途的修车铺老板、小饭馆伙计、小旅馆老板表达了同一个意思:“这小子,百无一用是书生,老刘家的精神气,到他这一辈,恐怕要断。我这一趟拉他出来,就是想练一练他的精神气。”
他一直不服父亲给他贴的标签:书生怎么就百无一用了?老劉家的精神气,为什么由你说了算,而不是由我说了算?等着吧,总有一天,我的筋骨会结实,我的目光会锐利,我会修山地车,会在强风中搭帐篷,会看北斗七星寻找方向,会在旷野上点燃篝火,我将会比你更耐压、更有眼光。我等着,等你老了,看你会不会像今天这样自以为是、刚愎自用。
为此,他在骑行的后半段路上目光如炬,沉默是金,连父亲给他挑破脚上的水疱,并给膝头敷上膏药时,他都咬着牙一声不吭。他看到,父亲脸上深不见底的威严裂开了口子,一丝战栗掠过他的腮帮肌肉。就在他在心里举拳怒吼“不要你心疼”时,那条口子已经合拢,父亲掉头而去,丝毫不带感情地说:“熄灯睡觉,明天6点半开始骑行,要躲过下午3点以后的雷暴。”
他最终和他沧桑满面的自行车,一同见到了布达拉宫。仰望那耸立在高天薄云之下的神圣殿堂,一尘不染的白色楼宇中簇拥着肃穆的深红楼宇,只一瞬间,他的眼泪就流了一脸。他意识到,他的少年时代提前结束了,而这一切,都是拜父亲所赐,他不知道应该感激他,还是怨恨他。
十年后,他成为一名博士生,在大学的高分子实验室里,师兄弟们一边做着对比实验,一边聊起“父亲的课堂”。他发现,大部分都市男生都在成长的某一刻,受到父亲毫不留情的敲打。
有人被要求在天寒地冻的天气里观鸟,写观鸟日记,画清楚每只鸟脖颈上的毛和尾翼上的渐层变色,分辨这些鸟极为相似的叫声,直到在树梢与崖壁上发现它们不同的筑巢地。
有人被要求自己组装家具,父亲指导他看说明书,刚装好书柜的外框架,就把冲击钻、膨胀螺丝和工具箱一股脑儿交给了他,父亲出门长跑去了。他打电话给叔叔、舅舅,所有的人都深表为难,因为,谁也不能阻挡一个男人“不是把儿子培养成国王,就得培养成匠人”的决心。
有人被要求冬泳,哆哆嗦嗦不敢下水,就被父亲所在的“老男人冬泳队”鼓掌群嘲;而为了耐寒训练,他还被父亲强押着,用一大把雪猛搓四肢,直到皮肤下面的血火辣辣地热起来。
有人被要求一个人坐27小时的绿皮车去大学报到,带着两个28寸的大箱子和一捆被子,父亲在火车只停靠两分钟的车站上,把自己的遮阳帽往儿子头上一扣,就掉头而去。
还有人在假期被要求每隔一天值一次夜班,独自陪护病重的爷爷,在深夜,每过一小时,就要起床探看吸氧面罩后面的爷爷是否有异样,是否需要喝水或咳痰。他必须学会为吊着水的爷爷穿脱衣服、擦拭身体、按摩翻身,查看有没有褥疮。父亲教给他护理手法,教给他与护士和值班医生打交道的方式,教给他直面生死的勇气。
可能,相比母亲那种柔软包容的管教方式,父亲的教育都是有点硌人的,可到了男生成年后,回过头来看,这种严厉的课堂,却是为他们结结实实补了一次钙,让他们从精神上到身体上,都强健了起来。
(李金锋摘自2021年12月19日《宝安日报》,一刀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