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菲利普·迪克
凡尔纳·哈斯克尔面容惨淡,几乎半爬着登上了前门廊的台阶。他身心俱疲,垂头丧气,双脚还隐隐作痛。
他刚关上家门,就听见玛吉惊讶地叫道:“我的天哪!这么早就下班了?”
哈斯克尔丢掉公文包,耷拉着身子,脸色憔悴,“我感觉糟糕透了。真希望今天是星期五。”他吃力地站起身,向地下室的门走去。
“你要到哪儿去?”
“去地下室。”
“哦,天哪!”玛吉厉声叫道,“那些玩具!一个成年人,怎么——”
哈斯克尔一言不发,打开了地下室的电灯开关。
地下室凉爽而湿润。哈斯克尔从挂钩上取下安全帽,淡淡的活力在他疲乏的身躯里泛起。他急切地走到胶合木板大桌子前。四通八达的铁路遍布整个地下室的地面。桌面上遍布著变电器、指示灯、变轨器等各种设备外加电线。除此之外,还有——一座小镇!
一座纤毫毕现、极其精准的伍德兰镇模型。每棵树、每幢房子、每间商店、每条街道,乃至于每个消防栓都得到了还原。这座井然有序的微型小镇,是他经年累月、耗费心血的杰作。哈斯克尔打开了主变电器。
铁路沿线的信号灯次第亮起,电流注入了停在轨道上的狮牌重型火车头。火车头动了,拖着货运车厢快速而平稳地行驶,如同出膛的黑色炮弹。他的火车,他的小镇。这是他建造的,他一个人建造的。小镇的一尺一寸都堪称完美。
从他还是个六七岁的小孩子时起,年复一年,他不断添置扩充,一件一件地创造。到如今,小镇的所有部分均已完成,他43岁,小镇终于要竣工了。
哈斯克尔虔诚地伸出双手,轻轻地抚摩商店、花店、剧院、电话公司和拉森泵阀工厂。
拉森泵阀工厂,他上班的地方。
哈斯克尔皱起了眉头。他想到了老板吉姆·拉森。整整20年,他如同牛马般日日辛劳。
换来了什么?他眼瞧着其他人升职加薪,却没他的份儿。
悲哀和愤恨一齐涌上了哈斯克尔的心头。他在伍德兰镇生活了一辈子,这个镇子从未对他施与过善意。他从未真正开心过。这个镇子对他只有欺凌——高中时的墨菲小姐、上大学时的联谊会、百货商店里趾高气扬的店员、他的邻居、警察、邮递员,甚至连他的妻子玛吉,也对他大呼小叫。
拉森!泵阀工厂!20年的艰辛工作!哈斯克尔抚摩拉森泵阀工厂模型的手指不禁收紧。
他粗暴地将这个小东西扯了下来,扔到地上,一脚踏上,把它的玻璃窗、金属支架和硬纸板墙踩得支离破碎。
他低头看着地板上的残骸,心脏疯狂跳动。多么奇妙,多么无法无天,这是一种触电般的快感。这种事情,他以前从没想过。
突然,他回到了工作台边,将工具和模型材料归拢在面前,启动了电动钻头。喷漆、黏合、组装,一气呵成,不过片刻,他便制作出一个新模型。然后,他将模型粘在原先拉森泵阀工厂的位置上。新的建筑在头顶电灯的照耀下闪闪发亮:伍德兰殡仪馆。
哈斯克尔揉搓着双手,心满意足。泵阀工厂不复存在了。他把它毁灭了,把它从小镇移除了。他眼前的伍德兰镇没有泵阀工厂,只有一家殡仪馆。
真奇怪,他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玛吉抿了一口冰镇啤酒,说道:“凡尔纳的精神不太对劲。”
保罗·泰勒医生心不在焉咕哝道:“精神官能症最典型的一种。自卑、逃避、内向。”
“但他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他和他的火车……天哪,保罗!你知道吗,他在地下室建了一整座小镇!”
泰勒被勾起了兴趣:“真的吗?”
“我认识他这么久,他一直在地下室捣鼓这些东西。一个成年人竟然痴迷电动火车!昨晚他甚至没吃晚饭,一回家直接就去地下室了。”
此时是下午两点钟。泰勒忽然站起身来,说:“我们去看看小镇的模型。”
玛吉卷起睡衣袖子,看了看腕表:“他五点钟之后才会回来。”她放下玻璃杯,“来吧,我们的时间充足。”
泰勒抓住玛吉的胳膊,走进地下室。玛吉打开灯:“看见了吗?”玛吉掐了下泰勒的胳膊,“几十年的成果,他一辈子的心血。”
“确实。”泰勒点了点头,不时弯腰端详,“不可思议,他制作了每一栋建筑,整个镇子都在这里。瞧!这是我家。”
突然,他皱了皱眉头,说:“我从没注意到国府大街上有一家殡仪馆。”
“殡仪馆?”
“那里原来是什么建筑?是不是——”
“别多想啦。”玛吉拉着泰勒走进客厅。
泰勒往日的精明练达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焦灼和震惊。
玛吉拉下百叶窗帘,客厅转暗,浸入了琥珀色的暧昧中。“别那么严肃啦。”她娇嗔道。她纤细的双臂绕住他的脖子。
吉姆·拉森身材魁梧,满头红发。此刻他目瞪口呆,满脸不可置信:“你什么意思?”
“我辞职了。”哈斯克尔将自己办公桌上的东西扫进公文包,“请把离职金支票邮寄到我家。”
“可是——”
“闪开。”哈斯克尔从拉森身边用力挤过,拉森惊愕得无以言表。
哈斯克尔抓紧公文包,疾步前行。他到了一座小山的山顶,稍停下来歇一口气。拉森泵阀工厂被他远远甩了在身后。
哈斯克尔撕心裂肺地放声大笑。
整整20年。都结束了。永别啦,拉森。永别啦,日复一日、枯燥而煎熬的工作。新的生活在向他招手。
他走到了自家所在的街道。
一栋富丽堂皇的混凝土巨型建筑赫然出现在他眼前,这是艾德·迪尔顿的宅邸。迪尔顿家的狗跑了出来,冲着他狂吠。“给我滚远点儿!”他对那只狗大声吼道。
他回了家,一步两级阶梯地上了门廊,一把推开房门。客厅光线昏暗,沙发上有两个身影分开,迅速站了起来。
“凡尔纳!”玛吉倒吸了一口冷气,“你这么早回家干什么?”
哈斯克尔扔掉公文包,他的脸狰狞扭曲,怒火在他心中左冲右突。
“究竟是怎么啦?”玛吉惶惶不已,理了理睡衣,急忙走向哈斯克尔,“出事啦?我没想到你这么——”她打住了,脸上火辣辣的。
哈斯克尔转身走向地下室,把他们撂在一边:“我到下面去。”
“凡尔纳!出什么事啦?”
凡尔纳在地下室门口止住脚步:“我不干了。我炒了老板的鱿鱼,以后再没有拉森这号人了。”他重重地关上了地下室的门。
“天哪!”玛吉抓住泰勒,尖叫道,“他疯了!”
哈斯克尔来到地下室,急不可待地戴上安全帽,将高脚凳搬到大桌子前。
接下来干掉哪里?
莫里斯家具店——豪华的大商店。那里的店员接待他时,个个鼻孔朝天。他欢快地搓着手。他要消灭他们这些盛气凌人的店员。他移除了莫里斯家具店的模型,把它拆了个稀巴烂。片刻之后,他将两个小建筑——擦鞋店和保齡球馆粘贴在了莫里斯家具店的原址上。
哈斯克尔兴奋得直笑。毁掉这家奢华高级的家具店,用一家擦鞋店和一家保龄球馆替代,简直天经地义。这正是它应有的下场。
加州银行。他一直痛恨这家银行,他们曾拒绝给他贷款。他扯下了银行。艾德·迪尔顿的宅邸。他那该死的狗。他把宅邸掀掉了。他飘然欲仙,他能为所欲为。榆树街晚上光线太暗了。有好几次,他摔了跟头。他要再多安装几盏街灯。
地下室楼梯上方的门慢慢地开了。玛吉向下张望,脸色苍白,战战兢兢:“凡尔纳?”
他不耐烦地抬起头:“你要干什么?”
玛吉迟疑地从楼梯上走了下来。泰勒医生跟在她后面,渐渐浮现出担忧的神色:“他正在丧失自我,就要进入小镇模型里了。”
“从这里滚出去,”哈斯克尔说,“你们两个都滚。”
“凡尔纳!”玛吉尖叫道。
“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但愿今晚就能竣工。”
“竣工?”
“是的,竣工。”哈斯克尔重复道。
“快点儿,玛吉。”泰勒拉着她向楼梯走去,“我们离开这里。”等她一出地下室,他立刻紧紧地关上了门。
玛吉不知所措地说:“他疯了,我们该怎么办?”
“很快就要发生了。照这个速度,不会太久。就在今天晚上。”
“什么?你指的是什么?”
“他一直在逃避现实。今晚他会陷入自己用来替代真实世界的空间中,到他所控制的模型小镇世界里,那个他能逃避一切的地方。”
“我们能做些什么吗?”
“做什么?”泰勒微微一笑,“也许这会解决我们的问题,也许是我们一直所期盼的。”
哈斯克尔进行最后的收尾时,已是凌晨两点钟左右。他十分疲惫但精神高昂。整个镇子即将完全竣工!
他暂停了一会儿,俯瞰自己的作品。镇子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移除了大部分行政中心及其周围广大的商业区,建立了新的小镇行政厅、警察局,还修建了大公园。
小镇行政厅不再是精致繁复的洛可可式大楼,而是简约的低层建筑。对于深深伤害过他的那十一二个人,他将他们的房子改得面目全非。把他们迁到了小镇的边缘,还让他们住战时的单元楼,每六家人挤在一栋楼里。
吉姆·拉森的房子彻底消失了。哈斯克尔聚精会神地打量着他的杰作。所有的修改都必须现在完成,一旦完成,就再不能反悔。新的伍德兰镇看起来棒极了。干净整齐、简洁。富人区被拆毁。贫民区得到了改进。他为小孩子们建了两个游乐场。
工程最困难的部分莫过于在小镇行政厅总办公室大门的铭牌上写字。他将这部分留在最后,用小毛刷蘸着颜料以十二万分小心写下:镇长:凡尔纳·哈斯克尔。
全完成了。他的心中充满了喜悦,幸福的呐喊声从他的胸膛迸发出来。
“竣工啦!”凡尔纳·哈斯克尔大吼道。
楼上,泰勒和玛吉听到了他的吼声,那声音如同天边的惊雷在房内回荡。玛吉吓得脸皱成一团:“那是什么?”
泰勒侧耳倾听:“我想已经发生了。比我料想的要快。”
“发生?你是说他已经——”
泰勒腾地站起身:“他离开了,玛吉。他去自己的那个世界了。我们终于自由了。”他快步走向地下室的门,“快来。”泰勒打开地下室的门。
地下室空了。
泰勒松了口气:“他离开了。
整个过程很顺利。”
“可是我不明白,”玛吉绝望地说,“他去哪儿了?”
“他当然是去自己的世界了。思维构建着现实,设计着现实,创造着现实。我们生活在共同的现实世界里,但哈斯克尔背离了我们共同的现实世界,创造了他自己的世界。为了构筑他的世界,他献出了自己的一生。现在,他去了那个世界。”
“只有一件事,”泰勒继续说道,“只有一件事我没想明白。”
“是什么?”
“镇子的模型。它不见了。
我原以为哈斯克尔会缩小,成为模型的一部分,但模型也消失了。”
泰勒皱着眉头,心事重重。
他握紧方向盘,踩下油门,轿车行驶在黑暗无人的街道上。
“我们去哪儿?”玛吉问。
“去警察局。”
“为什么?”
“自然是去报案。这样警察才知道他失踪了。我们只需耐心等待几年,他就会在法律上被宣布为死亡。”泰勒伸出胳膊轻轻地抱了抱她,“我们快到了。这里是榆树街。”
正在此时,玛吉尖叫道:“你快看!”
车子的右侧出现了一栋结构简洁的小楼。楼外挂着一个招牌。招牌上几个大字在黑暗中清晰可见:伍德兰殡仪馆。
玛吉吓得抽泣起来,泰勒震惊不已。
两辆铮亮的黑色警车无声无息地从两边堵住了他的轿车。四名警察打开警车门,迅速下车,向他围了上来。
(摘自《命运规划局》,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本刊有删节,姜吉维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