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双玉 崔卉萱
“声音作为人的本能,是情感表达的重要载体。”①在电影中,影像与声音协同,共同构建场域,但与影像相比,其引导性和潜在意指的丰富性都远胜于画面,且不会受限于银幕,能够在时间与空间的维度下共同构建出电影的听觉世界,体现出了声音的构建性和表达性。学者劳迪娅·高伯曼就将电影声音形容为“听不到的旋律”。②20世纪60年代,加拿大作曲家谢弗在《声音景观》中首次提出“声音景观”理论,认为声音景观如同建筑、风俗和服饰一样,代表着一个地域、社区的特征。③
意境作为中国古典美学的范畴,是运用虚实相生的艺术手法,抒发主观情感与生命感悟,达到意象契合、情景交融、令人回味无穷的艺术境界。当代城市电影中的声音景观就塑造了电影的“意境”,电影时空之“境”为电影定下氛围、背景与感情基调。当代城市电影中的声音景观又同时蕴含电影内在之“意”,即用声音唤起观众内在感知与集体记忆,同时映射出城市意象。当代城市电影以声音景观为纽带,实现电影“境”与“意”的互联互通。
声音原本虚无缥缈,继而在一个空间内消散,却起着润物细无声的作用。在当代城市电影中,声音的维度构建和时空构建共同为电影定下感情基调与背景环境。相比视觉而言,声音可以刻画一个更加稳固的“境”。
视觉与听觉共同构建电影的场域。与视觉不同的是,声音所建立的场域可以摆脱屏幕二维的限制,构建出一个听觉空间,通过不同属性的声音进行电影的维度构建。生态学领域就将声音景观分为基调声、信号声和标志声三个层次。在当代城市电影中,基调声指背景音乐、自然生态固有的声音等,通过背景音乐等激烈或舒缓的表达,烘托并勾勒出声音景观的底色。信号声指旁白、解说或指有意识设计并蕴含某种含义等声音,如钟声等,进一步完善电影信息表达与情感导向。标志声一般指某一地域内具有代表性的声音,如乐器、方言等,具有鲜明的地域指向与时代特色,尤其在城市电影中强化地域特色等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
顾小刚导演的作品《春江水暖》,以山水画卷轴的形式讲述杭州富春江畔一家三代人面临的生活考验和人间烟火里的亲情抉择,温暖呈现普通人对生活的美好向往。虽然片中均由非专业演员本色出演,但也为电影提供了真实的生活质感。在电影中,不仅镜头语言具有研究价值,其声音景观同样耐人寻味。《春江水暖》开场便采用了江南地域传统民间小曲《紫竹调》,地域特色显而易见,通过声音有意识地交代电影大环境,营造场所氛围。同时,电影中方言与普通话两种体系的运用也是一大亮点——老一代人使用富阳方言,而年轻一代人使用普通话。其方言体系谈到的全部是经济问题,如房价、拆迁补偿、住院费、保姆费等;而普通话的体系里讨论的则是形而上、意识性的问题,如人性的自由、灵魂伴侣等,如顾喜和她的朋友讨论关于爱情之间的问题,江一和顾喜对生活的憧憬等方面。通过方言的转变以及方言与普通话之间的交流,暗喻电影中新旧交替、时代的变迁,隐喻了梦想与现实、远方与眼下的对立,同时制造剧中人物的矛盾,推动了情节的发展。
杨庆导演的《火锅英雄》开篇通过雷雨声,并在视觉上配合大雾的画面,将观众带入雾都重庆,营造出了阴冷、神秘的城市空间。而开在防空洞里的火锅店也是重庆重要符号之一。洞子火锅店中的汤底沸腾的声音、碰杯的声音和食客喧闹就餐的声音穿插在一起,将整个氛围烘托得热闹非凡。影片中的人物都使用重庆方言,带有豪爽的江湖气息,彰显了人物的豪爽性格,印证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道理。同时,影片中于小慧从刚来重庆时说的普通话,到在重庆生活十几年后对刘波等人说的重庆话,体现出她逐渐融入重庆这座城市,增强了对重庆的归属感。在影片最后刘波追赶劫匪时,背景音乐逐渐变得富有节奏感、激昂,体现出了小人物心中坚守的正义与坚毅。在与劫匪对抗时,只剩下了雨声这一个环境声与打斗时的声音,使观众更加全神贯注地投入剧情当中,其心情也跟随剧情跌宕起伏。最后,浑厚的背景音乐再次响起,正义也终将战胜邪恶。与此同时,背景音乐和雨声都停了,暗喻影片走向完结。
影片中的基调声、信号声和标志声彼此相互配合,构成了除视觉之外的听觉空间,具有构建城市电影氛围、情感、大背景与大环境的作用。
声音的存在离不开时间,因为声音使我们感受到时间的流逝与线性感。声音的存在也离不开空间,因为声音在空间中进行信息的交换,体现文化的变迁。
声音可以再现时间秩序。从宏观上来讲,声音可以塑造不同的时代;从微观上来讲,声音还可以表现生活中的某个时刻。城市在发展,技术在进步,声音环境也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比如,在当代城市电影中,声音对时间的塑造可以通过听觉媒介的发展,即广播声、电话铃声、电视声到网络的各种提示声,告知观众时代的变迁。而这些声音是具有一座城市、一代人特定的记忆,随之就变成了特定的、可以重构某个时代的声音符号,成为声音记忆,也就是上文所提到的标志音。声音作为一种符号,可以“被认为是携带意义而接收的感知”④,更是能够代表时间发展的符号。
声音可以构建虚实空间。电影中的空间环境效果是通过再生声源在自由空间中重建一个能反映叙事空间的声场实现的。⑤声音本身是没有空间性的,而在当代城市电影中,声音会构建出与视觉配合的电影内的现实空间,和与观众的联觉配合的电影外的想象空间。声音不会像视觉一样受到幕布的限制,它可以多维度地进行空间的构建。随着声音技术不断发展,从最初的单声道到现在的杜比音效和多声道立体声等技术,通过与视觉配合,使声音在现实空间层面上进一步加强,观众更易融入电影内的现实空间,增强代入感,更加有身临其境的感觉。而电影内的声音也在参与不同时代、不同场域的构建,逐渐变成一种文化符号,成为当代城市电影中现实空间文化的呈现主体,继而进一步塑造电影内的真实空间。同时,声音与视觉的垂直组合会让观众产生联觉,观众通过对电影中声音的体验与想象,在内心塑造起电影之外想象空间的机制——由电影声音诱发,观众自发融入个人情感与记忆,在跟随电影跌宕起伏的情节时融入个人感情色彩,发挥主观能动性,继而进一步塑造电影之外的想象空间,完成对想象空间的创造性填补和想象性连接,从中获得深层感悟,与电影产生共鸣。
戴玮执导的电影《柳浪闻莺》中多次出现经典越剧剧目《梁祝·十八相送》。据不完全统计,整部电影共有20多分钟的越剧唱段。首先,浙江嵊州是越剧的发源地,梁祝则是在杭州求学。电影通过声音告知观众故事发生地点,协同视觉构建电影内的真实空间。其次,这个片段的反复出现,诠释了两位女主角的心境与她们之间的情感变化,使影片更加有层次感,同时可以让两个人的情感更加细腻。通过唱词来直抒胸臆,既委婉又直接,展现了一种年代般的温柔,推动了电影情节发展,成为电影中的象征和隐喻。片中垂髫一直反问银心的“你还想不想跟我唱《梁祝》”,唤起她们心底那段难以舍弃的情感。影片还反映了越剧在时代中的变迁。导演戴玮说:“从(20世纪)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越剧的这种大萧条,包括很多下岗(演员),在那样的大背景下,这样的一种情感,这样的一种人物关系,我才觉得这个作品有了一定的厚度。”最后,该片对越剧、画扇等优秀中国传统文化的弘扬,使观众感受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魅力,获得了美的享受。此外,《柳浪闻莺》还再现了20世纪90年代的声音记忆,如歌厅、卡带、录音机、电视机、流行歌曲等,画面还特意使用了20世纪90年代电影最常用的4:3画幅,更加真切地反映当年的社会风貌,增强年代感,更能体现过去的时代特征。
顾小刚导演的作品《春江水暖》对声音的设计和独特的长镜头拍摄手法,把观众带进山水画般的空间中。影片开头的寿宴使用地域方言以及江南地区传统小曲,同时与视觉配合塑造出极具富阳地域特色的空间。观众(尤其是富阳本地人)在观影的同时会产生极大的地域认同感,甚至会融入个人情感与记忆来塑造电影之外的想象空间,使观影体验更加深刻。同时,电影中无处不在的古琴和笛声,配合着游走的长镜头,使观众如同走进一幅古画的空间里。《春江水暖》作为《千里江东图》三部曲的第一部,通过声音与画面协同配合,在大银幕上留下“杭州的时代市井画卷”。
声音景观不仅塑造电影之“境”,还会升华出电影之“意”。从狭义的群体来讲,特殊的声音可以成为人们特殊的记忆。记忆作为与过去相关的活动,是集体生活与身份认同的表征,体现出相应的地域与其拥有的集体记忆保持密切的联系。从广义的城市上来讲,通过提取与凝练城市声音,可形成具有地域特色的声音符号,再运用到城市电影中,便映射出城市意象。
在时空的变化中,记忆帮助我们储存已经发生的事件,而记忆也会借助周围环境里的各种标识进行回忆。个体的记忆整合成为一个共同体所拥有的共同的过去就是集体记忆。法国社会心理学家莫里斯·哈布瓦赫认为,集体记忆是一个特定社会群体成员共享往事的过程和结果。声音就是能唤起集体记忆的其中一种标识,因为声音带给人们的感知更加深刻,可以唤起人们脑海深处的记忆。声音是人与环境、人与人之间的沟通媒介,是文化信息、集体记忆的载体,甚至当物质空间迁移或者已经消逝时,声音还会守护住集体记忆,使其以另一种方式存在。
集体记忆在电影中的储存、整合、重建、保护和传播,体现着一座城市的历史文化的内在逻辑和发展规律。在当代城市电影中,声音符号能够激活并延续观众的集体记忆,比如叫卖声、钟声、报站声等,并通过各种声音动态激活记忆。时代的进步与城市的发展使有些事物成为永远的记忆,而电影能够再现已经逝去的东西,延续公众记忆。同时,观众能够发挥主观能动性,根据自身的经验进行画面的重构。“对于了解和熟悉这些声音的人来讲,会勾连起个体的主观经历、过去历史以及其他社会文化因素,使得声音与特定地理空间产生某种文化联系”⑥,从而调动观众的主观感情,使之注意力更加集中,将个人情感带入电影中,体验更加深刻。这足以证明在当代城市电影中声音景观构建集体记忆的重要性。
邵艺辉执导的以上海为背景的《爱情神话》,是一部完全讲上海话的影片,并且只有沪语版。影片通过上海方言这一标志音直截了当地将观众带入上海的叙事空间下,感受上海这座城市的风情,增添了电影的质感。这一标志音不仅更好地体现了“海派文化”的艺术魅力,而且在塑造人物性格、展现戏剧张力、营造戏剧性情境等方面也发挥了很好的作用。特别是对于上海观众来说,不少对话起到了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独特作用,令大家感到十分亲切有味。⑦影片使用娓娓道来的方式,没有太多的跌宕起伏。而影片中多次出现的话剧声、古典音乐、舒缓的英文歌等,烘托出了上海的风情与格调。片中演员演绎的生活也是很多上海人的生活,同时与电影画面配合,具有浓重的生活气息。观众从每一个生活状态中似乎也看到了自己在这座城市的影子,唤起了在上海生活过的观众的集体记忆。
蓝鸿春执导的影片《带你去见我妈》,全方位延续了“潮汕本土化”的创作路线。跨越儿媳见婆婆的摩擦和磨合等套路框架剧情,观众在看这部影片时主要看到了家乡,看到了自己。电影开篇就是声音配合画面出现的潮汕家庭最常见的家常菜炒麻叶,剧中还出现了潮剧,剧中人物使用潮汕方言交流。该片烟火气浓厚,用声音瞬间勾起潮汕本地人的集体记忆,使其乡愁感油然而生。同时,影片花了大量的篇幅来展示潮汕文化,包括祭拜、食物、乡邻关系等,目的是突出这个地区的乡土风俗及传统观念。在潮汕风情的烘托下,影片塑造出一个典型的潮汕母亲形象。
“意”作为一个哲学上的概念,指的是情感与思想,“象”则是指客观化的物像。“意象”作为一个统一概念,其内涵是指在审美中“意”(心、情)与“象”(物、景)交融合一,即主体心意与客观物像交融合一而生成的艺术表象。电影作为可以感知城市内涵的载体,通过声音的塑造可以让观众体会城市听觉层面的认知,还会唤起观众对某一地域的强烈感情,构建出城市意象。在全球化导致部分城市出现同质化的今天,城市电影的存在也促进了地域文化的传承与发展。美国城市理论大师凯文·林奇曾经在《城市意象》一书中提出,城市的生命在于其意象的合理可辨性,“城市意象是个体头脑对外部环境归纳出的图像,是直接感觉与过去经验记忆的共同产物……一处好的环境意象能够使得拥有者在感情上产生十分重要的安全感……不但能带来安全感,而且也扩展了人类经验的潜在深度和强度。”⑧在当代城市电影中,城市与故事相互融合,对于城市声音的提取需要基于某一时空下的现实生活的真实反映并加以艺术创作,同时结合电影技术进行呈现,才能辅助影像表达和被不同的观众群体接受。声音景观在进行表达和被接受的过程中便映射出了城市意象,形成一个闭合的映射机制(如图1所示)。
图1
首先,城市电影要以某一城市为背景,则需要从该城市提取具有代表性的声音符号,即城市声音,并经过电影技术与艺术创作的处理变为电影声音,即声音景观。其次,声音景观又将观众带入该城市电影场域中,使其知晓具体城市,观众通过相关记忆与经验,结合观影形成主观感受,进而提炼映射出城市意象。最后,观众记忆中的城市声音又通过电影的声音景观呈现出来,形成了一个闭合的映射机制。比如,电影的背景是在北京胡同,也许观众从未去过,但通过老北京叫卖声、鸽子哨等具有象征性的城市声音,结合艺术创作运用到电影中成为电影声音,便自然而然地映射到北京这座城市,继而成为城市意象。
杭州城市旅游宣传片《聆听杭州》一改以视觉为主的思路,从新的维度——声音作为主要创作载体,用20种最有代表性的杭州声音来诠释杭州这座城市,以声音为主、以视觉为辅串联情感,勾勒出杭州独有的城市意象。同时,使用声音这一新的视角与思路来宣传城市形象大有裨益。管虎导演的作品《老炮儿》是一部以北京为背景的影片。鸽哨作为北京当地特色声音之一,已经形成具有代表性的声音符号,经过电影技术与艺术创作的处理变为电影声音。鸽哨映射出了北京的城市意象,又表达出了这座城市一些特别声音的消逝,为电影增添质感。该片人物对白使用纯正的北京腔调、俚语以及歇后语,能够代表北京的象征性声音。这些具有代表性的声音营造了电影氛围,映射出了北京的城市意象,继而将观众带入电影的地域中。
先秦时期的《文子》就有“故上学以神听,中学以心听,下学以耳听”的论述。首先,当代城市电影让观众通过耳朵听到声音,使其伴随背景声音的舒缓或急躁来了解电影的底色,通过特殊的曲调或方言等来明确地域指向,通过视觉与声音的配合来把握时代走向。这是声音最浅层面的“听”,具有构建城市电影氛围、情感、大背景与大环境的作用。电影基本的、外在的、客观的事物通过声音展现出来,至此,声音景观完成了当代城市电影之“境”的构建。其次,声音入耳之后入心。城市电影不仅是展现故事的载体,更是唤起和再现个人记忆的载体。声音符号能唤起观众深层记忆,与视觉配合再现某一空间下的记忆场景。观众将主观情感融入电影,引发自身强烈的情感共鸣,使电影更加深入人心。城市电影也是塑造和实现城市意象的重要途径。城市成为电影空间的主要内容,从另一个角度上看,电影又以影像构建和映射城市意象。其通过视觉与听觉的配合,展现以城市为背景的故事,完成“城市声音—电影声音(声音景观)—城市—城市意象”的闭合映射。至此,声音景观完成了当代城市电影之“意”的构建。最后,电影的“境”与“意”同时通过声音景观进行构建,使之更加饱满,蕴含信息更加丰富,最终实现输出者与输入者的心领神会。这也就是清朝著名书画家笪重光所说的“实景清而空景现,真境逼而神境生”。
当代城市电影不仅是一种艺术创作,更是体现一座城市文化与底蕴的输出口。因此,在关注视觉效果的同时,不能忽略声音景观的构建作用。当代城市电影以城市为背景展开一系列与城市相关的故事,一方面应在完善视觉的同时将具有代表性的声音挖掘出来,通过声音技术与艺术创作体现出城市独具的特色与底蕴。另一方面,应配以情节相符的、激昂起伏的背景音乐与特殊的重复声音,使影片结构更加完整,更具有魅力与感染力,用声音埋下电影的伏笔。对声音的有意识设计会使观众代入感增强,引发情感共鸣,最终通过声音景观的纽带完成电影“境”与“意”的构建。
注释:
①孟伟.音频媒体研究[M].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20:9.
②Claudia Gorbman,Unheard Melodies:Narrative Film Music.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87:2.
③SCHAFERM.The tuning of the world[M].New York.Alfred A.Knopf,1977:205.
④赵毅衡.符号学[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27.
⑤林达悃.影视录音心理学[M].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5:103.
⑥周叶飞.声音与地方感知:城市形象片中的听觉风景[J].中国新闻传播研究,2018(01):91-99.
⑦周斌.《爱情神话》:海派电影创作的新探索与新收获[J].电影新作,2022(01):4-11.
⑧[美]凯文·林奇.城市意象[M].方益萍,何晓军,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