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蕾莅 杨佳乐
(1.清华大学 学生职业发展指导中心,北京 100084;2.中国社会科学院 中国社会科学评价研究院,北京 100732)
理工科博士是一国强化战略科技力量与提升创新体系效能的重要资源,这一群体的职业发展质量不仅关乎个人生活福祉,而且决定着建设世界主要科学中心和创新高地的智力支撑水平。特别是在当前中美博弈已由贸易战蔓延至科技战、教育战的背景下,保证高层次创新型人才的高质量供给尤为关键。二战后在前苏联人造卫星上天的刺激下,美国极度重视高层次劳动力供给,相继通过博士学位获得者调查、博士早期职业生涯调查以及理工科研究生和博士后调查等工具追踪本国理工科博士的职业发展情况。1995年美国科学、工程与公共政策委员会发布重磅报告《重塑科学家与工程师的研究生教育》,详细考察了美国科学家和工程师的职业路径及变化趋势。(1)Committee on Science, Engineering, and Public Policy, Reshaping the Graduate Education of Scientists and Engineers(Washington, DC: National Academy Press, 1995).该国研究生院理事会在2014年发布报告《理解博士职业路径以提升博士点质量》,从职业发展视角反观博士教育质量。(2)Jeffrey R.Allum et al., Understanding PhD Career Pathways for Program Improvement: A CGS Report(Washington, DC: Council of Graduate Schools, 2014).中国在2007年也正式启动由国务院学位委员会、教育部和人事部共同牵头的全国博士质量调查。鉴于博士职业发展质量是博士教育质量的重要体现,该调查在采集博士研究生培养质量信息的同时,也对博士毕业生的职业发展状况展开评价。调查结果总体肯定我国博士毕业生无论是客观的职称晋升与学术业绩,还是主观的满意度与幸福感均处于良好状态。(3)范巍等.中国博士发展质量调查[J].学位与研究生教育,2011,(1):1-7.
理工科博士的职业去向大致分为学术职业和非学术职业两类,服务于科技创新的途径主要有二:选择学术职业者通过直接性知识生产做出智识贡献,选择非学术职业者则充当知识由学术界向社会各界转移的重要媒介。不过越来越多的学术职业者正在通过教学、科研以及社会服务等多种途径服务国家科技进步与经济发展,非学术职业者对研发创新的贡献也越来越大。(4)James G.Speight, Educating Scientists and Engineers for Academic and Non-academic Career Success(Boca Raton, FL: CRC Press, 2014), 29.21世纪初我国开展大规模博士质量调查时博士毕业生的就业去向还以进入学术界为主,然而近年来博士毕业生面临的劳动力市场却悄然发生结构性转型。在供给侧方面,2000年博士毕业生数还不足1万人,到2020年这一数字已达到6.62万,同时海外博士也在加速回流。在需求侧方面,学术职业对博士人才的吸纳力和吸引力出现“双降”,而产业界正深度加入高端人才争夺大战,2020年企业对博士的需求同比增长71%。(5)央广网.行业报告“复盘”2020年人才市场:企业对博士的需求同比增长71%[EB/OL].http://m.cnr.cn/news/20210122/t20210122_525397733.html, 2021-01-22/2021-09-06.在此背景下,不同职业轨道理工科博士的职业发展质量有何差异?这类质量差异又缘何产生?
职业发展质量是劳动者在某一或若干工作岗位上的绩效与状态。与之高度关联的概念有就业质量和初职质量,其中就业质量是初职质量和职业发展质量的上位概念,初职质量与职业发展质量的区别则在于时间节点的先后,刚参加工作时的就业质量属于初职质量,工作一段时间后的就业质量就是职业发展质量。早期职业发展质量的评价侧重客观维度,薪资待遇是常用评价指标。(6)Tomas Ucol-Ganiron Jr and Tomas Malvecino-Ganiron,“Social Capital on Civil Engineer Career Success,”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Innovation, Management and Technology 3,no.6(2012): 718-724.随着现代化进程的纵深推进,学者们开始反思单纯的客观维度并不能完整反映职业发展质量全貌,就业满意度、体面工作感知等一系列主观维度也逐渐被引入职业发展质量的评价体系。虽然就业满意度因其测量便捷而被普遍使用,但缺陷在于评价维度过于单一。鉴于此,1999年国际劳工组织提出“体面工作”(Decent Work)概念取代就业满意度,以期更为全面地评价主观职业发展质量。(7)Brendan Burchell et al.,“The Quality of Employment and Decent Work: Definitions, Methodologies, and Ongoing Debates,”Cambridge Journal of Economics 38,no.2(2014): 459-477.沿用“客观—主观”二分框架,本研究分别对理工科博士的客观职业发展质量与主观职业发展质量展开评价,并依次选取年收入和体面工作感知作为客观职业发展质量与主观职业发展质量的代理指标。
目前围绕理工科博士职业发展质量基本形成两大研究脉络。脉络一聚焦学术职业者的职业发展质量。学术职业是吸纳博士就业的传统渠道,理工科博士也不例外。美国1982-1985年毕业的数学博士接近60%从事学术职业。(8)Robyn Barnacle,“The Assessment of Doctoral Education: Emerging Criteria and New Models for Improving Outcomes,”Quality Assurance in Education 16,no.4(2008): 392-394.对我国1983-2005年数学博士职业发展情况的调查也显示,超过60%在高校或科研院所从事学术职业。(9)庄丽君,刘少雪.我国数学学科博士职业发展研究[J].高等工程教育研究, 2013,(1):115-121.也有学者探究人力资本(10)沈红,熊俊峰.高校教师薪酬差异的人力资本解释[J].高等教育研究, 2013,(9):23-31.、社会资本和心理资本(11)郭名等.社会资本和心理资本对高校青年教师职业成功的影响效应[J].山西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3):65-71.对学术职业者职业发展质量的影响。脉络二侧重非学术职业者的职业发展质量。在学术界岗位逐渐饱和与产业界对博士层次人才需求日盛的双重驱动下,理工科博士的就业去向开始由学术界向社会各界特别是产业界弥散,非学术职业者的职业发展情况也开始引起学者关注。学术场域与非学术场域有着不同的组织文化和行动惯习,理工科博士于博士教育阶段长期接受学术文化熏陶,在习得专业知识的同时也养成适应学术场域的特定思维和行动方式,因此博士毕业后进入非学术场域工作可以视作“旋转门”。“旋转门”这一比喻形象描述了个体在不同职业间的流转行为(12)王勇,王蒲生.产学研结合“旋转门”机制[J].科技进步与对策,2015,(1):105-108.,但对于博士毕业生从学术界向非学术界的“旋转门”如何影响其职业发展质量,目前学者们并未达成共识。部分学者认为与继续从事学术职业者相比,经历“旋转门”的博士学位获得者职业发展质量更高,(13)Karen L. Webber,“Cultivating the Future of Graduate Education: Factors Contributing to Salary for Recent Doctorate Degree Recipients,”Planning for Higher Education 41,no.4(2013): 102-112.另一部分学者则指出“旋转门”可能使博士学位获得者遭遇组织文化冲击,从而降低其职业发展质量。(14)Isabelle Skakni et al.,“PhD Holders Entering Non-academic Workplaces: Organisational Culture Shock,”Studies in Higher Education 47,no.2(2021): 1271-1283.在非学术职业者的职业发展质量影响因素方面,对进入企业工作的理工科博士的调查结果显示,社会网络显著影响以工作晋升为衡量的客观职业发展质量;而个人能力和社会网络共同影响以工作满意度衡量的主观职业发展质量。(15)吴凡.企业就职理工科博士职业成功影响因素的研究[D].上海:上海交通大学,2018.
两条研究脉络分别对不同职业选择下博士学位获得者的职业发展质量做出评价,然而理工科博士的职业发展质量在学术职业轨与非学术职业轨之间究竟有何差异?以及差异源何而生?目前尚未有研究从不同职业选择比较视角对这类问题做出系统回答,由此成为本研究的知识贡献所在。
本研究数据来自2021年启动的“博士毕业生职业发展追踪调查”,该调查面向“双一流”高校,涵盖东部地区高校2所,中部、西部和东北地区高校各1所。考虑到职业发展需要一定时间,故将抽样年份设定为2005-2019年。通过参与调查高校的校级学生就业指导中心面向各自校友发放网络调查问卷,最终共有平均博士毕业4年的1204名理工科博士毕业生完成调查,构成本研究样本。样本中82.89%(998人)博士攻读工学专业,17.11%(206人)博士攻读理学专业;72.59%(874人)博士就读于东部地区高校,15.20%(183人)就读于中部地区高校,就读于西部地区和东北地区高校的比例分别占6.31%(76人)和5.90%(71人)。
因变量是理工科博士的职业发展质量,包括客观职业发展质量与主观职业发展质量。借鉴既有研究成果,以年收入作为客观职业发展质量的代理变量,在回归分析时依据研究惯例做对数化处理。以体面工作感知作为主观职业发展质量的代理变量,体面工作感知的衡量参考达菲等设计的量表(16)Ryan D. Duffy et al.,“The Development and Initial Validation of the Decent Work Scale,”Journal of Counseling Psychology 64,no.2(2017): 206-221.,该量表共包括15个题项,采用7点李克特式量表,可以从身心安全、医疗保障、合理回报、休闲时间和价值观匹配5个方面综合反映理工科博士对所从事工作的主观感知。(17)翁清雄,席酉民.职业成长与离职倾向:职业承诺与感知机会的调节作用[J].南开管理评论, 2010,(2):119-131.本研究中体面工作感知量表Cronbach’s α系数达到0.891,身心安全、医疗保障、合理回报、休闲时间和价值观匹配5个维度的Cronbach’s α系数分别为0.863、0.938、0.763、0.848和0.951,均在0.7以上,说明该量表内部一致性信度较好。
自变量为职业选择,非学术职业赋值为1,学术职业赋值为0。博士职业发展是一个动态概念,其职业发展质量也随之受到读博前、读博期间和博士毕业后等不同阶段因素的影响。因此本研究将性别、年龄、家庭经济状况等读博前的先赋性因素,读博期间学术发表数量效能感与质量效能感、读博期间发表论文总数、博士毕业后的博士后经历以及反映工作特征的工作年限、工作地域作为控制变量,其中读博期间学术发表的数量效能感与质量效能感以博士生自我汇报的方式衡量,与同专业领域博士同学相比,认为自身学术发表数量从少至多依次赋值为1-5,学术发表质量从低至高依次赋值为1-5,读博期间国内论文发表数与国际论文发表数加总得到发表论文总数。
各变量描述性统计情况见表1。从职业发展质量情况看,样本年收入均值约为30万元(SD=26.932),体面工作感知总体处于中等偏上水平(M=4.831,SD=0.862)。从职业选择情况看,59.22%从事学术职业(即在高等教育机构或科研设计单位的教学科研岗或研究岗工作),40.78%从事非学术职业。在人口统计学特征方面,男性占比79.32%,女性占比20.68%;样本平均年龄34岁(SD=3.581);约半数样本家庭经济状况与周围人持平,另有近一成样本表示家庭经济状况高于周围人。在博士教育及博士后经历方面,样本读博期间学术发表数量效能感(M=3.071,SD=0.821)与质量效能感(M=3.358, SD=0.748)处在中等水平,平均发表论文5篇;58.14%的样本没有从事博士后研究工作的经历,23.84%正在从事博士后研究,18.02%博士后研究阶段已结束。在工作特征方面,样本毕业后平均已参加工作四年;工作地域在东部、中部和西部的样本比例分别为68.27%,16.03%和10.30%,另有5.40%在国/境外工作。
在比较非学术职业轨与学术职业轨理工科博士的职业发展质量时,一个关键步骤是保证可比性,即除职业选择不同外两类群体的个人特征、教育经历和工作特征尽可能相同。因此本研究引入倾向值匹配法(Propensity Score Matching,PSM),通过核匹配保证样本可比性。匹配结果显示,选择学术职业与选择非学术职业的理工科博士中,匹配不成功者均少于3人。由表2中PSM平衡性检验结果可知,经过匹配后选择不同职业的理工科博士在各控制变量方面的差异均不再显著,且偏差的绝对值均控制在15以内,表明PSM匹配情况良好。
由于因变量年收入对数和体面工作感知均属于连续变量,因此首先采用多元线性回归分析职业选择对理工科博士职业发展质量的影响,回归模型如下:
career_quality=α+βchoice+γcontrols+ε
线性回归模型能够反映职业选择均值变化对理工科博士职业发展质量的总体影响,但在不同年收入或体面工作感知水平上的影响可能有所差异,因此除线性回归外还参考Firpo等提出的基于再中心化影响函数(Recentered Influence Function) 构建的无条件分位数回归(简称RIF回归),(18)Sergio Firpo et al.,“Unconditional Quantile Regressions,”Econometrica 77,no.3(2009): 953-973.探究各分位点上由于职业选择不同产生的客观与主观职业发展质量差距的分布情况,并进一步结合Qaxaca-Blinder RIF分解法溯源差异产生的原因。RIF回归第一步先用RIF变量对自变量X进行OLS回归,Q分位点上的RIF变量方程如下:
RIF回归第二步通过构造反事实分布函数,将不同职业选择下理工科博士的职业发展质量差异分解为特征效应和系数效应两部分:
Qτ(Yu)-Qτ(Yr)=[Qτ(Yu)-Qτ(Yc) ]+[Qτ(Yc)-Qτ(Yr)]
上式中Qτ(Yu)-Qτ(Yr)为总差异,[Qτ(Yu)-Qτ(Yc) ]表示由于个体特征差异导致的特征效应,[Qτ(Yc)-Qτ(Yr)]表示由于系统性差异导致的系数效应。
表3中模型(1)和模型(3)为只包含控制变量的基准模型。由模型(1)可知,男性、年龄越小、读博期间学术发表数量效能感与质量效能感越高、工作年限越长的理工科博士,其年收入的对数显著越高。另外理工科博士的薪资收入也具有明显的地域差异,国/境外年收入的对数显著高于东部地区,中西部地区年收入的对数则显著低于东部地区。由模型(3)可知,家庭经济状况高于或与周围人持平、读博期间学术发表质量效能感越高、在国/境外工作的理工科博士,其体面工作感知显著更高。上述发现符合既有研究结论,即影响客观职业发展质量与主观职业发展质量的前因有所区别,人力资本因素对客观职业发展质量的预测效度优于主观职业发展质量。(19)Thomas W.H.Ng et al.,“Predictors of Objective and Subjective Career Success: A Meta-Analysis,”Personnel Psychology 58,no.2(2005): 367-408.
模型(2)和模型(4)汇报了在控制性别、年龄、家庭经济状况、读博期间学术发表情况、博士后经历、工作年限与工作地域的条件下,理工科博士职业选择对其客观与主观职业发展质量的OLS回归结果。模型(2)在模型(1)基础上纳入自变量职业选择,R2由0.211提升至0.309,回归结果显示与选择学术职业相比,选择非学术职业的理工科博士年收入的对数显著更高,并且职业选择对理工科博士年收入对数的影响大于性别、年龄、读博期间学术发表情况、博士后经历、工作年限以及工作地域因素的影响。模型(4)在模型(3)基础上纳入自变量职业选择,R2由0.047提升至0.053,回归结果显示与选择学术职业相比,选择非学术职业的理工科博士体面工作感知也显著更高,且职业选择对理工科博士体面工作感知的影响大于读博期间学术发表质量效能感和工作地域因素的影响。上述结果表明理工科博士从读博期间的学术场域转向非学术职业的“旋转门”能够显著提高其客观与主观职业发展质量。
鉴于体面工作感知涵盖多个维度,表4进一步分析职业选择对理工科博士不同维度主观职业发展质量的影响,模型(1)至模型(5)因变量分别是身心安全、医疗保障、合理回报、休闲时间和价值观匹配感知。分项回归结果显示,在控制性别、年龄、家庭经济状况、读博期间学术发表情况、博士后经历、工作年限与工作地域的条件下,选择非学术职业的理工科博士对合理回报和休闲时间的正面感知水平显著高于学术职业者,在身心安全、医疗保健和价值观匹配方面,两类群体的主观感知并不存在显著差异。过长的工作时间已被证实会损害就业质量,(20)Lucía Artazcoz et al.,“Long Working Hours and Job Quality in Europe: Gender and Welfare State Differences,”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Environmental Research and Public Health 15, no.11(2018): 2592.学术职业长期以来被视为具有较大的工作时间自由度,然而近年来在管理主义和绩效主义的冲击下,学术职业的工作环境有所恶化,具体表现在延长的工作时间和工作自主性的降低,(21)Sónia Cardoso et al.,“Is It Still Worth Working in Academia? The Views from Portuguese Academics,”Higher Education Policy 32, no.4(2019): 663-679.本研究发现也从一个侧面说明相比非学术职业,当下的学术界加班文化盛行,早已不是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22)Katherine Sang et al.,“Being an Academic Is Not a 9-5 Job: Long Working Hours and the Ideal Worker in UK Academia,”Labour & Industry: A Journal of the Social and Economic Relations of Work 25, no.3(2015): 235-249.而长时间的工作投入却并未转化为合理回报。
考虑到选择学术职业与非学术职业的理工科博士本身存在群体差异,本研究通过PSM法最大限度保证两类群体可比性。表5中模型(1)的结果证实职业选择影响理工科博士客观职业发展质量结论的稳健性,即非学术职业者的年收入对数确实显著高于学术职业者;模型(2)至模型(7)的结果证实职业选择影响理工科博士主观职业发展质量结论的稳健性,即非学术职业者的体面工作感知整体上确实显著高于学术职业者,并且两类群体的感知差距具体体现在合理回报和休闲时间维度。综上,在保证学术职业轨与非学术职业轨可比性的前提下,OLS回归结果维持稳健。
表6比较了不同分位点上选择学术职业与非学术职业理工科博士的客观与主观职业发展质量。就客观职业发展质量而言,非学术职业者的年收入优势随着分位点的提高而扩大,换言之,越是高收入组,学术职业轨与非学术职业轨的年收入差距越大。就主观职业发展质量而言,非学术职业者与学术职业者对体面工作的感知差异呈现低分位点和高分位点差距大而中等分位点差距小的“微笑曲线”,且在高体面工作感知组两个群体的感知差异最大。进一步对主观职业发展质量子维度的RIF回归分析发现,并非在全部分位点上非学术职业者对合理回报与休闲时间的感知均高于学术职业者,只有在中低分位点上非学术职业轨对合理回报的感知高于学术职业轨;以及只有在中高等分位点上非学术职业轨对休闲时间的感知高于学术职业轨。
表7通过Qaxaca-Blinder RIF分解深入探究不同职业选择下理工科博士职业发展质量的差异来源。Qaxaca-Blinder RIF分解将质量总差异划分至可解释的特征效应与不可解释的系数效应两部分,特征效应即由于学术职业者与非学术职业者个体特征不同导致的职业发展质量差异,系数效应则是指由于不同个体特征的收益率不同所导致的职业发展质量差异。在客观职业发展质量方面,系数效应是造成学术职业者与非学术职业者年收入对数差异的主因,这说明选择学术职业与选择非学术职业理工科博士的职业发展质量之所以存在差距,主要原因并不在于两类群体的个人特征不同,而是所在不同职业轨道的收益率有所不同,且系数效应的贡献率呈现“两端低中间高”态势。对系数效应的进一步分析发现,正是由于不同性别在学术职业与非学术职业中还一定程度存在回报率不同,所以导致不同职业选择下的年收入对数出现差距。
在主观职业发展质量方面,学术职业轨与非学术职业轨理工科博士在体面工作感知上的差距同样主要源于系数效应,且系数效应的贡献率逐步递减。进一步分析发现,男性和女性对体面工作感知的系统性差异是造成不同职业选择下主观职业发展质量差距的主因。
理工科博士毕业后通常面临学术职业与非学术职业两种选择,既有研究大多分而治之,单独评价学术职业轨或是非学术职业轨的职业发展质量,却鲜有对两种职业选择下理工科博士职业发展质量的比较分析。在劳动力市场转型背景下,基于1204名平均博士毕业4年的“双一流”高校博士毕业生追踪调查数据,本研究实证比较了不同职业选择下理工科博士的客观与主观职业发展质量,并对职业发展质量差异的成因进行分解,主要研究结论与讨论如下。
第一,就客观职业发展质量而言,理工科博士的年收入均值约为30万,为排除极端值影响,本研究同时计算出理工科博士年收入的中位数是25万。此外,非学术职业轨的年收入对数均值显著高于学术职业轨,这一发现与阿加瓦尔和大山睦(23)Rajshree Agarwal and Atsushi Ohyama,“Industry or Academia, Basic or Applied? Career Choices and Earnings Trajectories of Scientists,”Management Science 59,no.4(2013): 950-970.的研究结论一致。收入差距既与行业薪资平均水平有关,也取决于求职者个人偏好。已有的研究表明,具有科学品味(taste for science)的博士毕业后更倾向于从事学术职业(24)Michael Roacha and Henry Sauermann,“A Taste for Science? PhD Scientists’ Academic Orientation and Self-selection into Research Careers in Industry,”Research Policy 39,no.3(2010): 422-434.,且这一群体与非学术职业者相比对货币性收益更不敏感(25)Henry Sauermann and Paula Stephan,“Conflicting Logics? A Multidimensional View of Industrial and Academic Science,”Organization Science 24,no.3(2012): 889-909.。本研究除比较均值外,还进一步揭示非学术职业轨的年收入对数在各个分位点上都具有显著优势,年收入越高,学术职业轨与非学术职业轨的差距越大。近年来,理工科博士毕业生“逃离科研”的现象频发,背后驱动除学术劳动力市场转型的推力外,非学术劳动力市场的拉力也不容忽视,其中具有竞争力的薪酬无疑是重要动因。在科技革命与产业变革加速推进的时代背景下,作为高层次创新型人才的理工科博士日益受到产业界青睐,以华为为代表的创新型企业甚至开出百万年薪来吸引人才。因而从客观的年收入来看,离开学术界进入非学术劳动力市场的“旋转门”给理工科博士带来的收入溢出效应明显。不同分位点上的年收入差距则可能是各职业选择背后的薪资调控机制不同使然。学术职业因受体制因素约束,薪资波动幅度相对有限;而在非学术职业的收入分配中市场因素占据主导地位,年收入上限更高,所以表现为高收入组中学术职业与非学术职业之间的年收入差距更大。
第二,就主观职业发展质量而言,理工科博士的体面工作感知处于中等偏上水平,非学术职业轨的体面工作感知在均值上显著高于学术职业轨,且差距主要集中于合理回报感知与休闲时间感知方面。不同分位点的回归结果揭示出只有在中低分位点上非学术职业轨对合理回报的感知高于学术职业轨;在中高等分位点上非学术职业轨对休闲时间的感知高于学术职业轨。作为支撑国家创新驱动战略的高层次创新型人才,理工科博士实现职业生涯高质量发展不仅意味着客观上收入水平的提升,更重要的是提升其主观感知,激发内在活力。然而,学术职业轨偏低的体面工作感知需要引起关注,特别是与付出不成比例的回报以及日渐消弭的休闲时间。在绩效主义、管理主义的侵蚀下,曾经以“闲暇”为主要标签的学术职业正在被重塑,长期、持续、高强度的时间投入逐渐成为常态。本研究通过不同职业选择间的比较揭示,学术职业者对休闲时间的感知已经低于非学术职业者,受体制机制掣肘,延长的工作时间并未转化成合理的劳动回报。据此,建议有关部门尽快推动《关于优化科研管理提升科研绩效若干措施的通知》《关于改革完善中央财政科研经费管理的若干意见》等一系列政策文件落实落细落地,通过合理核定绩效工资总量、扩大稳定支持科研经费提取奖励经费试点范围与劳务费开支范围、创新科技成果转化收益分配办法等举措保障学术职业轨的工作付出能够得到合理报酬,同时依托科研评价体系改革以及科研管理方式优化减轻学术职业者有增长无发展的低效“内卷”与繁琐的事务性负担,为学术职业回归必要的闲暇提供制度保障。
第三,系数效应而非特征效应是造成理工科博士学术职业与非学术职业发展质量差异的主要原因。具体来看,不同性别在劳动力市场上的差异化收益率使得学术职业与非学术职业之间的客观职业发展质量存在差异,而主观职业发展质量差距则主要源于男性和女性对于体面工作感知的系统性差别。这一发现为缩小不同职业选择的发展质量差距贡献了新思路。对于已经接受过最高层次学历教育的理工科博士而言,通过增加个体层次的人力资本或社会资本积累来缩小职业发展质量差距可能收效甚微,未来政策着力点应放在规范劳动力市场环境,保证不同个体特征的劳动者均能够得到合理回报。已有学者注意到博士毕业生在劳动力市场上同样面临性别歧视、年龄歧视、地域歧视等多种就业歧视(26)高耀,杨佳乐.博士毕业生就业歧视的类型、范围及其差异——基于2017年全国博士毕业生离校调查数据的实证研究[J].学位与研究生教育,2019,(3):45-51.,但目前针对高层次创新型人才所遭遇的就业歧视问题既鲜有系统的理论剖析,也缺乏有效的应对之策。因此未来一方面需要加强学术研究,从学理上深入理解高层次创新型人才的职业发展规律;另一方面也亟待政策创新,保证高层次创新型人才既能公平得到劳动报酬,又能平等享有获得感。
最后,学术职业与非学术职业轨对高质量职业发展的认知差异、体面工作量表的测量偏误,以及样本代表性偏差是本研究最重要的三点局限。其一,虽然本研究通过PSM法最大限度保证学术职业轨与非学术职业轨样本的可比性,然而不可置否的是,两条职业轨道对于究竟什么是高质量职业发展远未达成共识。例如有研究指出,选择非学术职业的理工科博士对薪资待遇更敏感,(27)Michael Roacha and Henry Sauermann,“A Taste for Science? PhD Scientists’ Academic Orientation and Self-selection into Research Careers in Industry,”Research Policy 39,no.3(2010): 422-434.这意味着非学术职业者更可能将高收入与高质量职业发展联系在一起,而学术职业者则不尽然。换言之,年收入高并不一定意味着客观职业发展质量高。同样,体面工作感知高也不一定意味着主观职业发展质量高。其二,体面工作量表未包含成就感、兴趣匹配度、工作自由支配度题项,而上述方面学术职业者通常高于非学术职业者,因此本研究可能低估学术职业者的主观职业发展质量。其三,尽管理工科博士从事博士后研究的比例逐年上升,在“双一流”大学中更是如此,不过本研究样本超四成有博士后经历也可能潜藏样本代表性偏差风险。后续研究需深入挖掘高质量职业发展的理论意涵以及在不同职业轨道中的应用边界,同时改进测量量表和抽样方式,从而及时回应劳动力市场转型需求,更有针对性地提升不同职业轨道的职业发展质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