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正旗
川北医学院 四川 南充 637100
当前,“中医隐喻研究已走过12年的历程”[1],对于中医转喻的研究却相对较少,因为转喻研究“一直处于隐喻研究的光环之下”[2]。不管是隐喻研究还是转喻研究,目的都是为了诠释中医的语言、认知以及思维规律,构建新的中医理论,最终提高临床医生的诊疗水平。从这一点来说,中医隐喻、转喻研究是很有意义的,甚至可能预示着中医未来的发展方向。
1.1 雅各布森的隐喻、转喻研究:在语言学界,对隐喻、转喻的阐释作出巨大贡献的是俄罗斯语言学家、诗学家雅各布森(Roman Jakobson)。他在诗学研究中提出了隐喻与转喻二元对立的思想,这一思想的来源是索绪尔(Saussure)关于横组合与纵组合的二元对立。雅各布森还通过对失语症患者的实验分析证明,隐喻和转喻是人类的两种基本修辞,也是认知的两种基本方式,失去了隐喻和转喻功能的大脑,不能进行准确的语言表达,更不能进行有效的思考。隐喻的发生,是以人们在实实在在的主体和它的隐喻体之间建立的相似性或类比为基础;而转喻的发生,则以实实在在的主体和它的转喻体之间建立的邻近性或相继的联想为基础[3]。
1.2 隐喻对中医理论的诠释作用:当前的学术界,已经对中医隐喻进行了大量研究,涉及阴阳五行、病因病机、治疗、方剂及中药理论、特有的疾病等方面,并在概念隐喻理论之下引入原型范畴理论、家族相似性理论、概念整合理论、意象图式理论作为补充性方法[1]。应当说这些研究是卓有成效的。但其中有一个问题是,隐喻的学术范畴与传统中医理论中所说的“援物比类”或“取象比类”极为相似,从而导致现代学者不知该怎样取舍。于是又有人提出了“象隐喻”[4]的新概念,以取得折中。笔者认为提出隐喻概念以解释中医理论是值得肯定的,但予以肯定并不是因为隐喻比“取象比类”的解释能力更强大,而是因为通过隐喻可以求得中西方认知科学的术语沟通和融合。但是不断创造新名词恐怕只会给我们带来麻烦,也逐渐背离了我们的初衷,“中医理论基础研究必须着眼于建立与临床紧密结合的理论体系”[5],研学者不能纠缠于无止境的语言文字游戏而无法自拔。一个新术语是否应该创立,应当看它是否有利于本学科理论体系的发展。如果新术语建立起来后让理论体系更混乱了,还不如就用原有的术语来进行解释。以下笔者就将尝试用雅各布森原有的隐喻和转喻理论共同诠释中医学的最初认知过程。
1.3 隐喻和转喻对中医理论的诠释具有同等重要的作用:在提出用隐喻、转喻对中医理论体系进行解释之前,中医学界通常用“整体观念”“恒动观念”“辨证论治”概括中医学理论体系的主要特点,又用“司外揣内”“援物比类”“心法和顿悟”“试探和反证”概括中医的认知和思维方法。表面上看,如果说隐喻的学术范畴可以对应“援物比类”或者“取象比类”,而转喻的学术范畴似乎无可用之处。而事实并非如此,转喻对于中医理论的诠释和隐喻一样具有同等重要的作用,从整个中医理论体系的形成来看,转喻甚至起着更为重要的作用。
如前所述,转喻的发生是以邻近性为基础的,它的外在语言形式有点像我们汉语修辞格所说的“借代”。在中医领域,除了相关借代,还大量存在用部分借代整体、整体借代部分,以及抽象功能性质借代具象实体、具象实体借代抽象功能性质。比如《素问·至真要大论》言:“诸寒之而热者取之阴,诸热之而寒者取之阳,所谓求其属也。”意为:用寒药治疗热证,热象反而加重,应当滋补肾阴;用热药治疗寒证,寒象反而加重,应当温补心阳。原文中的“寒”被分别用来借代寒性药物、寒的证象,“热”分别借代热性药物、热的证象,“阴”借代肾阴,“阳”则借代心阳,这些都是典型的整体代部分、抽象代具象、范畴代成员。“求其属也”道出了这种中医学认知方式的本质特点是寻求其阴阳、寒热的类别,也就是归类,然后再在大的类属中探求其相互关系和规律。这种认知和语言方式在中医典籍中可以说无处不在,并且通过读经、注经的方式沿袭下来。如王冰注解这段话说:“言益火之源,以消阴翳;壮水之主,以制阳光。”意为用温养心阳法消除阴寒之气,用滋补肾阴法抑制虚阳亢盛。“火”“阴”“水”“阳”都是归类形成的借代。
由此,我们就可以通过转喻这一学术概念理解中医理论中的“整体观念”“恒动观念”以及“司外揣内”“心法和顿悟”等是怎样发生的。中国古代哲医总是将具体的外界风气、人体状况、疾病征象、药物属性等相互联系起来,又通过向上系联的方式进行归类,进而从整体上把握其中的规律,最终形成了中医的“八纲辨证”“六经辨证”“脏腑辨证”“三焦辨证”“卫气营血辨证”以及中药的“四气五味”等理论体系。在这方面,转喻的解释功能是强大的,在传统中医理论中虽然没有具体的术语与之对应,却是不应当忽视的。
2.1 隐喻、转喻共同推动中医理论体系的形成:作为人类认知的两种基本形式,隐喻和转喻共同推动了中医理论体系的形成。比如中医“四时五脏阴阳”的系统结构,源自于人体内部与天地自然相类似的隐喻,即《素问·阴阳应象大论》所谓“阴阳者,天地之道也”。而依据邻近性发生的联想也无时无刻不在进行,“肝”“心”“脾”“肺”“肾”原本只是解剖可视的实物脏器,被不断与相关器官组织及外界环境相系联,并附着上各种功能性质[6],因此《素问·阴阳应象大论》又言“东方生风,风生木,木生酸,酸生肝,肝生筋,筋生心,肝主目”,如此等等。在古代医籍中,“东”“风”“木”“肝”甚至都能相互借代。依据邻近性系联之外,按属性归类的认知活动也在同时进行,如《素问·至真要大论》:“诸风掉眩,皆属于肝。”《素问·金匮真言论》:“腹为阴,阴中之阳,肝也。”如此类推,最终形成了中医的五方、五时(四时再加入长夏)、五行、五脏等构成的阴阳五行学说。
隐喻和转喻推动中医理论体系的形成,当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由医学文献来看,从《黄帝内经》时代直到清末民初都还在进行中医理论体系的完善和改进。比如对于阴阳五行学说,笔者曾经撰文指出由古而今“肝”的所指并不固定,清代陈修园还说“肝为血海”,而清末唐荣川又据“血海胞中”将“冲、任、带”三脉划归肝所属系统[7]。又如对于三焦辨证,清代吴鞠通在《温病条辨》中说“治上焦如羽,非轻不举;治中焦如衡,非平不安;治下焦如权,非重不沉”,仍然是典型的隐喻认知,最终完善了温病的三焦辨证及诊疗理论。
2.2 中医隐喻、转喻的认知局限性及其影响:隐喻和转喻共同推动了中医理论体系的形成,但却有着认知上的局限性,给中医发展留下诸多难题。隐喻或者取象比类,是通过相似事物来构想意图了解的事物,实际上二者之间究竟有多大的相似性并不确定,甚至还可能因主观认识的不同而随意选择隐喻体,所以由此产生的结论可能是正确的,也可能是错误的[8]。如《素问·灵兰秘典论》:“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对于这个隐喻,千百年来一直争议不断。中医学上的“心”和解剖学上的“脑”究竟属于一种什么关系,是这个争议的焦点。
转喻,是根据事物的相关性来系联和归类,但实际上世上万物是普遍联系的,有的联系紧密,有的联系不甚紧密,将不紧密的事物系联和归类在一起,而将许多重要的紧密联系忽略掉,在古代都有可能发生。在这方面,比较典型的就是以“意”行医,如《东坡志林·记与欧公语》记载医生以舵柄手汗所渍处刮末作药引治疗乘船遇风患者,清代梁章钜《浪迹丛谈·叶天士遗事》记载叶天士仅在药方中加一片梧桐叶治疗邻妇难产。此外,转喻在向上一级系联归类时也往往带有不确定性和主观色彩,从而导致多种互相重合甚至排斥的理论并行。如“八纲辨证”之表里、寒热、虚实就是向上归类的侧重点不同而产生的三种辨证方法,而阴阳又是八纲的总纲,可以概括其他三对纲领,这四对纲领是相互交叉重合的。又比如“六经辨证”“脏腑辨证”“三焦辨证”“卫气营血辨证”“气血津液辨证”这一类辨证方法,从理想状态来说,只需要一种辨证方法就可以了。而事实上即便是仅对于寒温病,张仲景用六经辨证,叶天士创造了卫气营血辨证,吴鞠通则倾向于三焦辨证,这显然就带有归类的不确定性和医家的个人印记。又如三焦的具体划分,通常心肺属上焦,脾胃肝胆属中焦,下焦包括肾、膀胱、大肠、小肠。但吴鞠通在《温病条辨》“中焦篇”第一条分注中却说:“上焦病不治,则传中焦,胃与脾也。中焦病不治,即传下焦,肝与肾也。”明确将“肝”归为下焦,这应当属于吴鞠通理论体系带有的独特印记。相当长时间以来,中医在西方科学看来缺乏明确的层级体系和严格的逻辑推理,原因即在于此。面对相同的患者,不同的中医师开出的药方可能不一样,也是事实,但这正是中医宏观思维必然带来的特点。
隐喻、转喻的认知特点,还影响着中医的语言表达。相关研究者常在论述中言及中医语言的“文学性”“抽象性 ”“ 多 义 性 ”“ 模 糊 性 ”“ 文 化 性 ”“ 简 洁 凝 练 ”“ 医 哲 交融”等特性,其实这大多与中医语言中丰富的隐喻、转喻有关。中医语言的特殊性给中医术语规范和外译带来巨大的困扰,因此,笔者曾著文指出,应进行合理的“中医语言规划”[9]。
隐喻和转喻能够解释大部分中医理论的来源和发展,但由隐喻和转喻发展起来的中医理论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处于思辨的层面,如藏象、阴阳五行、气血津液、元气、经络、体质、病因病机、辨证、治则与治法、方药、针灸等学说中都含有大量思辨的内容。通过思辨形成的理论体系很难简单地“证实”或“证伪”,如我们不能简单地说“肝像将军”是对的或是错的,也不能说将人体划分为“五脏”“六经”“三焦”哪一个更优。但中医能够存留至今并在现代社会发挥巨大的功用,显然不是仅凭思辨完成的,应当还蕴含着其他的古人智慧。实际上中医理论的来源和发展,仍然离不开实践的证明。实践是连接思辨层面和物质世界的桥梁,这对于中西方医学的起源和发展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从起源上来看,中医的不少理念和治法就是从实践中来的。比如中医的针灸法,可能来源于华夏先民用尖锐的石块刺身体某个部位,或是用火对某个部位进行灸烤,就觉得通身舒畅,疾病也得到缓解,这就是人们在实践中自身感觉体验的结果。此外,中医外科、产科、伤科、五官科以及导引、推拿、按摩等治法的创立和发展,还有养生术、中药炮制术、人痘接种术的发明等等,最初应当都与隐喻、转喻的思维方式关系不大,更多的是在实践中获得经验和证明的结果。
在中医的发展过程中,实践仍然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中医检验自身理论体系是否可行、可用的依据就是疗效。比如张仲景在创立《伤寒论》的方剂时,虽然依据六经辨证是隐喻、转喻思维的结果,但实际的疗效观察也是必不可少的。若不是剔除那些实际疗效不佳的药方,保留药到病除的常用方,就不会有流传后世的经典方剂。同样,若不是依据方药的疗效不断地对原有理论体系进行修订和完善,也不会最终产生广为流传的六经辨证理论体系。而且合理有效的隐喻和转喻,都是以生产生活实践中的基本经验为基础的,这样的隐喻和转喻才能促使可用的理论体系形成;而生产生活实践,又反过来验证和修订原有的理论体系。
纵观中国历史上获得巨大声名的医家,无不精于思辨。张仲景在《金匮要略》开篇就说“见肝之病,知肝传脾,当先实脾”,思虑可谓精妙。《宋史·钱乙传》记载钱乙用黄土汤治愈皇子瘛疭之症,并说“以土胜水,水得其平,则风自止”。据《九灵山房集·丹溪翁传》记载,元末的朱丹溪初学医之时,日夜诵读《太平惠民和剂局方》,但成效不大,后悟而拜罗知悌为师,遂能灵活取舍,运用自如。他治疗一男子小便不通却用吐法,旁人不解,他说:“肺为上焦,而膀胱为下焦,上焦闭则下焦塞,譬如滴水之器,必上窍通而后下窍之水出焉。”这些都是通过隐喻、转喻进行思辨的例子,但在当今却被逐渐淡忘。
如今我们已经不再讨论中医是否科学的论题,中医是科学,但它不同于西方现代科学,是另一种“科学范式”。科学发展就是由于现有的科学范式自身出现了危机,从而引发科学革命,转向另外一个科学范式[10]。中医虽历史悠久,但它所体现的整体观、恒动观、辩证观却可能预示着人类医学的未来。中医的理论体系包括隐喻、转喻的思辨层面和通过实践获得验证的物质层面,前者是中医所特有的,后者却为包括现代医学在内的所有科学所共有。输液可能相当于中医的补阴疗法,抗生素可以当作特效的清热解毒剂,而呼吸机则是温阳、救逆的,用“中医之道驭西医之术”[11],则西医亦可为我所用。如果我们不能将隐喻、转喻的思维方式以及由此创立起来的理论体系予以继承和发扬,实质上就等于是放弃了这种先进的科学范式。中医的未来发展方向,是坚持隐喻、转喻思维方式和实践检验的有效结合,坚持原有理论体系的进一步发展和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