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展铭
(天津理工大学 语言文化学院,天津 300381)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原有的社会体系和思想体系受到巨大冲击。人们“完全丧失精神的主体性,落入心理性的虚脱状态中”[1],整个社会笼罩着迷茫、绝望的氛围。在此背景下,人们开始寻求新的理念和主张。民主主义、和平主义,以及肯定人的价值和尊严成为新的追求。由于长时间的压抑和禁锢,民众对新价值观的追求和实践朝着非理性的方向发展,追求极端自由,从而为无赖派文学的产生和发展提供良好的环境。无赖派作家们针对当时战后混乱景象表达不满,用颓废和堕落的方式来对抗黑暗的社会和不安的时代,并且在黑暗和不安中寻找走向光明的办法。
“无赖派”一词由太宰治于1946年最早提出,他致作家井伏鳟二的信中写到“因为我是无赖派,所以我要反抗战后的风气”[2],这一流派因此而得名。反叛和抗争是“无赖”一词的深层含义。“反秩序派”的称谓指出了无赖派文学自身所具有的反叛传统、向往自由的文学追求和价值选择,无赖派作家们认为个体及所处环境充斥着矛盾与荒谬,只有通过不停地反叛传统、挑战权威才能发现人的潜在价值,并通过同情弱者来践行追求自由、人性解放的价值观。在创作方法上,无赖派文学大都运用反客观的描写手法,宣泄战争对人的摧残和破坏。
太宰治出生于地主家庭,家庭中弥漫着浓厚的封建气氛,但他并未从富裕的家庭中得到温暖。长久的情感压抑和母爱缺失促使其“意识中逐渐萌生了边缘人意识和逆反心理”[3],并具有敏锐的感受性和谨小慎微的性格。由于其早期的经历,太宰治在面对失败和挫折时往往会归因错误,产生自暴自弃、轻言放弃的心理;但同时过剩的自我意识又让他产生莫名的自负,对他而言“要么完美无缺,要么彻底破灭”[4]。太宰治在文学中觅得发泄不安和孤独的一席之地,但强烈的自我意识和负罪感促使他走向毁灭。笔下的主人公叶藏为摆脱孤独和不安,尝试通过牺牲自我、讨好他人的方式来融入社会。长时间的“丑角精神” 和对现实生活的厌倦,促使太宰治产生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就会产生结果:自杀或者恢复旧态”[5]的意识,以致太宰治甚至选择自杀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罪恶。
在《人间失格》中,太宰治用阴暗的笔调表达了无赖派的绝望和忧郁以及对传统乃至自我的否定。通过对“边缘人”叶藏的形象刻画呈现出无赖派独特的颓废美和自杀美的艺术特色。《人间失格》表达了作者对人性的失望和对权威意识的反叛。太宰治的作品充满“生意与死意相互交映”[6]。叶藏自始至终都是在为融入社会、被社会接纳而努力,由于盲目地反抗最终导致悲剧结局。总而言之,太宰治作为无赖派文学的代表人物,他的最后一部完整作品《人间失格》最能体现无赖派文学中的“无赖艺术”。
对父亲和家庭的反叛贯穿在《人间失格》的整个文本之中,这也是叶藏对自由的“另类”追求。父亲和兄长是传统权威的化身,封建与守旧是叶藏原生家庭的主基调。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充满威严,不自觉地对家庭成员产生压迫感和疏离感,致使成年后的叶藏对原生家庭依旧充满恐惧。极端压抑的家庭促使叶藏养成反叛、讨好的性格。叶藏通过反叛追求自由,但无赖派文学的自由却是“没有斗争对象的自由思想”,对叶藏而言,通过堕落的方式来反抗父亲和家庭所代表的保守、传统势力是他对自由的追求。但父亲的死致使“眷恋般的恐惧已然消逝”[7],叶藏失去反抗目标,过往的颓废堕落变得毫无意义,继此开始陷落于无尽的迷茫。
敏感的性格伴随年龄增长,叶藏对人性之恶感到悲痛不已。太宰治认为人生而自由但外在传统却成为自由的桎梏,人们就在桎梏中挣扎进而伪装自我、迷失自我。叶藏的悲剧在于他很清醒地认识到了人性并对人性的恐怖为之惊骇,相比于普通人的麻木,叶藏选择继续保持自己内心的那份纯真和温柔。叶藏眼中的“妖怪”是叶藏将人性之恶抽象出来的具象化,并因为自己也潜藏着相同的劣根性而痛苦并为之忏悔。叶藏对人性的思考也是无赖派作家们的思考。太宰治性格中最大的特征是敏锐的感受性以及性格中蕴含“接近错乱的宿命式的东西”[8]。太宰治通过笔下人物表达对战后社会的绝望和对新社会的渴望。叶藏的行为是对伦理和现实的反叛,这是“无赖艺术”的精神基调。虽然叶藏对人性客观冷静的观察与思考具有进步的意义,但却使其很难融入“正常人”的生活中,为了被世人接纳,他选择伪装,同时也使自我陷入堕落。
“堕落”是无赖派文学的另一艺术主张,面对人性与社会的黑暗,叶藏的曲意逢迎最终换来的是更加的恐惧和不安,试图用自己的方式来和世界抗衡。叶藏在离家之后,认识了堀木正雄。堀木是当时社会普通人的代表。堀木是一个“都市无赖”,堀木的苟且代表战后冷漠的社会风气和人性的自私与丑恶。从“无视对方的立场”到“利己主义者冷漠和狡猾”的态度,再到看祝子被玷污的作壁上观,可以看出堀木抱着“从不吃亏”的态度维护着自己的个人利益。这种“追求”是建立在安于现状的基础之上,并没有丝毫的进取心。在与堀木的交往中,叶藏发现烟酒与女人可以麻木自己,不再恐惧世人,在这种心理驱使下,叶藏频繁出入风月场所。后来叶藏热衷反抗法律,从事非法活动这种行为,既可以看出叶藏对传统的反叛和对出身的忏悔,也可以看出叶藏是想冲破黑暗社会而寻求出路。不想违逆初心,不想没有尊严,不愿孤身一人,不想贫困潦倒是以叶藏为代表的弱势群体的想法,但是用“堕落”的方式来对抗社会、积极融入人世的理想也最终破灭。
追求自由是无赖派另一个特点。爱弱者是追寻自由的一个重要手段。叶藏作为弱者理应被爱,但是爱和被爱是建立在内省和理解的基础之上的。叶藏近乎自虐的负罪感,让他对爱处于“渴望又逃离”的状态。“爱”与“被爱”在叶藏眼中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前者是他所希求的,但后者却因为他的罪孽意识而逃离。幼年经历让叶藏渴望爱,而极强的负罪感让叶藏恐惧爱,在极度纠结中叶藏走向毁灭。叶藏从娼妓身上能感受“同类的气息”,而“每每遇到被众人指责的同类之人,我必定温柔相待”,叶藏对边缘人群体抱有极大温柔,侧面反映出无赖派作家群体对社会底层人的关注。在叶藏看来,身上的罪孽越重,就越感觉孤独进而对爱的理解越深刻。作为一个边缘人叶藏是孤独的,但是叶藏选择爱别人,用爱来驱散孤独。自己的罪孽深重无法触摸家庭和亲人,致使叶藏反复逃离。因此叶藏选择不断重复“追求爱—逃离爱”的模式来铭记深重的罪孽。但这没有影响他对爱的追求,也就是说,叶藏在恐惧爱的同时也在追求爱。前者是因为对罪孽的偿还,后者则代表了所有被社会边缘化的人的诉求,反映出无赖派文学对特定群体的关注。
日本是为数不多从美的角度去看待自杀行为的国家。作为一种社会现象,自杀行为的背后蕴含着丰富的历史原因和现实因素。首先,日本受“无常”等宗教思想影响,知识分子对现实生活抱有弃绝的态度;其次,武士道思想对死亡推崇备至并将樱花的盛开和凋零比喻人生,“没有缠绵没有眷恋自始至终保持了美的形态”[9];最后,日本文学有“物哀”的美学追求,《平家物语》等名著就集中体现出死与美的交织。从历史和传统角度来说,日本传统思想认为人生充斥着苦难,应当从容洒脱面对死亡。从时代角度看,“对于时代转折和创作危机的不安”[10]是自杀的诱因,对太宰治及其笔下人物而言,他们试图通过堕落的行为加以宣泄心中的不满、反抗现实社会。但像太宰治这样多次自杀并将其经历写进作品的作家并不多见。所以,《人间失格》作为太宰治的“总决算”也体现了太宰治“无赖艺术”中用生命反抗现实黑暗的独特阐释。
由于地主出身和殉情未遂加深了其内心的负罪感,在尝试讨好他人以求被接纳失败之后,叶藏转向用生命来对抗黑暗的现实。因为殉情未果加之恒子的离世,叶藏内心萌生耻辱感,“这种耻辱无异于给自己的灵魂增加了一条人命的束缚”[11]。在祝子被奸污之后,这种自杀的负面情绪达到顶峰。“活着就是罪恶之源”,叶藏这种想法是负罪感的长久积压,以及通过放逐来反抗黑暗的世界行为的失败。最后叶藏对自己的行为产生质疑并进而对自己存在的价值产生了怀疑,最后得出“生而为人,我很抱歉”的结论。无赖派作家在黑暗中不断探索但是依旧没有想到合理的解决办法。对现实的失望,致使太宰治选择自我毁灭,可以说太宰治和叶藏的死都带有殉道者的美。
颓废是一种意志消沉的状态和精神状况。这种颓废在无赖派艺术中占重要地位,颓废主义作为一种生活态度贯穿了太宰治的一生。在太宰治的文学作品之中对颓废的阐释是多方面的,并且在他的文学作品中将颓废上升到美学的高度,可以称其为“颓废美的代言人”。
太宰治作品中塑造的女性都是较为柔弱并且始终处于社会中下层的普通人。以《人间失格》为例,女性形象主要是恒子、静子以及祝子。恒子由于生活所迫沦为了娼妓,静子是一个独自抚养女儿的女记者,祝子是一个十分单纯的小香烟铺的女孩。通过塑造三个女性形象写出女性的善良和纯真,展现女性孤独和无助的现实困境。这些女性想尽办法为生存而努力不已,整部小说的叙述充斥着伤感、恐惧、无奈等情感。恒子虽然从事不正当职业,但是她对叶藏的温柔和理解使叶藏发自内心地喜欢。静子作为在报社工作的单身母亲,给叶藏以家庭的温暖。祝子作为纯洁的少女,给了叶藏一段稳定的生活,但是由于她的纯洁遭人侵犯让叶藏自责不已。叶藏较高的洞察力宛如一面镜子反映了人性的丑恶,揭露了人们早就习以为常的所有罪行。
颓废美是关于生与死的思考,这不仅体现在叶藏为融入社会,选择以讨好的方式来迎合所有人的丑角精神,更体现在他关于死亡不轻率的态度。叶藏是在经历许多挫折,多次尝试无果之后,在面对理想破灭的情况下才选择死亡,这一系列的挣扎为死亡增添了殉道般的美感和悲壮。叶藏本人的经历就是一段奋斗的历史,为了自己的存在而拼命呐喊过。“对于我们认识自己来说,他人是我们身上最重要的因素。”[12]叶藏所处的家庭、社会都被扭曲为叶藏不愿接触的地狱,并且很难从家庭或社会的交往、评论中构建完整的自我观念。这种怀疑和恐惧逐渐使叶藏成为一个边缘人。但是叶藏并没有因为懦弱而止步不前,相反他却选择了不断地选择和对他的选择负责。叶藏为获得社会接纳牺牲自我,采取取悦、讨好他人的方式让自己融入社会。叶藏选择死也不是因为走投无路,而是不想再为别人添困扰,像樱花一样优美至死,像武士道精神倡导的一样视死如归。这本书中充斥着死亡的色彩但是同样也充斥着更多活下去的勇气,叶藏作为一个“神一样的好孩子”担负了人类所有的罪恶。从无赖派的角度看,死亡只是表象但是在叶藏尝试死亡的背后更是“毫无保留成为自己”的一腔孤勇。
无赖派的“无赖艺术”在《人间失格》这部作品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通过对女性、弱势群体等边缘人悲惨经历的描写,衬托出了人性的丑陋和社会的黑暗,表现了反抗权威、追求自由的艺术理念。从社会的角度来说,《人间失格》 这部作品不仅是太宰治本人对“无赖形象”的阐释,更是“曲折地反映了战后日本社会混乱的真实”[13]。和美国“垮掉派”反映社会经济虚假繁荣后的精神空虚不同,《人间失格》 中所呈现的是战败之后日本社会秩序混乱、国民经济处在崩溃边缘的晦暗景象。文中所提及的此起彼伏的社会政治运动、妓女和毒品的盛行以及盗版、低俗漫画的大量出版都侧面反应当时社会的迷茫和无助。战争失败、经济凋敝加之日本人长期压抑的性格都导致社会的普遍绝望和迷茫,只能从堕落中寻求出路,以“无赖”的方式求得暂时的生存。书中堀木等“无赖”形象就是不同类型的人在面对绝望的社会环境时所做出的反应和努力。“无赖”的形象是弱者的形象,因为他们能更加真切地感受到社会的动荡与变化。
叶藏作为“无赖”的代表,还反映了当时贵族的没落和无助。叶藏的家庭是一个优渥的地主家庭,加之“父亲”从政经历和良好的家境生活都反映出叶藏处于贵族阶层。战败和经济危机对这一阶级的衰颓起到了巨大的作用,但是叶藏深知发自灵魂的窘迫来自贵族的血统,但“摆脱不了阶级身世留给他们的扭曲、压抑和变异”[14]。这一形象的社会意义在于反映了当时贵族内心的迷茫和痛苦,他们没有必要为旧制度做出任何牺牲,但却是旧制度的受害者,叶藏的种种举动也是当时贵族在时代大潮裹挟之下所做出的选择,体现了其丑态。没落的贵族和社会弱势群体一样,无力改变这个社会只能通过自我放逐的方式来抨击这个时代的丑恶和不安。
无赖派文学并没有提出明确的纲领,这一流派内部的作家们之间也并不相互熟悉。但是,他们对社会的把握和描摹是一致的。《人间失格》中“无赖”形象的最大社会意义就是反映了所处的时代,同时也表达出了无赖派文学共同的价值诉求,即追求自由、反抗传统以及关爱弱者。但是这种表达和阐述也仅仅是以庸俗的手段进行描写,扭曲地反映了当时社会的风气和现象,并没有针对不安的社会环境提出解决的办法和对美好生活的构想,只得在一味地放逐和堕落中走向了自己的毁灭,这也是“无赖”形象乃至整个无赖派作家们具有悲剧色彩的一面。
在艺术塑造上,《人间失格》中的“无赖”形象采用近似白描的手法,具有自然主义的文学风格。以札记的形式展现在读者面前,伴随大量的心理描写,这以第一人称的视角展现了叶藏的人生经历。太宰治在描写个人心理的基础上对当时的社会环境和社会思潮也进行了一定的反映。这样使人物塑造更加丰满、立体,让读者能够更加直观地感受到以叶藏为首的其他人在堕落中进行着挣扎和反抗。在人物塑造方面,《人间失格》“用词凄婉哀伤,与所表现的情感浑然一体,使感情得到充分的发展、强化”,叶藏的自我剖析和心里独白呈现了他自身发展的完整过程,这种“零度情感”的新写实主义突出了主人公的性格悲剧。
总体而言,《人间失格》中“无赖形象”的塑造反映了社会的黑暗和人心的迷茫,凸显了不同阶级人物的悲剧人生。叶藏内涵的反抗精神和对于人性阴暗面的揭露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从某种程度来说,叶藏反叛堕落的过程也是自我救赎、试图尝试融入社会的过程。为了适应社会的发展,找到自己所属的社会群体,叶藏做出了努力和牺牲。叶藏的悲剧在于没有清晰的自我定位并且毫无目的的反抗最终使叶藏丧失了自我。叶藏的悲剧也是战后社会民众内心的艺术化表达,叶藏的悲剧代表着无所适从的彷徨和无奈。在艺术手法上,打破了传统的文学观念和创作方法,突出生活、人物的丑恶和不幸,强调内心的真实和夸张的表现力,开辟了不同于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的“零度情感”新写实主义,对战后文学的发展具有重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