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海建
北京大学在现代中国高等教育史上具有崇高地位,以至于今日我们对北大的认识陷入种种迷思,而难得其真相①关于北大和西南联大神话的讨论,可参见田正平、潘文鸯:《教育史研究中的“神话”现象——以蔡元培和国立西南联合大学为个案的考察》,《高等教育研究》2017年第4期。。全面抗战爆发后,北京大学与清华大学、南开大学合组联大,并最终迁移到昆明办学。学界关于西南联大的研究可谓多矣,然多侧重于作为整体的联大,而相对忽视仍保持相当独立性的各校的实际处境。抗战时期西南联大三校共处,除合作的面相外,出于战后仍各自独立的考虑,联合毕竟只是暂时的,故校际之间的分立与竞争也是客观存在的②参见严海建:《抗战时期西南联大内部校际分合的界限与争论》,《高等教育研究》2020年第3期。。在与清华合作的格局下,北大在经费保障、治理体制以及学术研究等方面显现出种种不足,北大校内对校长蒋梦麟寄予厚望,然而相对于全面抗战前振作有为的意气不同,战时蒋梦麟在联大体制下比较“无为”,其“意兴阑珊”与北大同人的“殷切期望”之间存在巨大落差,使得双方隔膜日深,蒋梦麟也从北大中兴的“功臣”变成学校发展不力的怨府,最终导致1945年蒋梦麟的下台③关于1945 年蒋梦麟离任的初步研究,可参见张晓唯:《1945 年北大“易长风波”》,《书屋》2005 年第9 期;马勇:《蒋梦麟的教育思想与实践》第五章第六节《离开北大的苦衷》,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9年。。本文主要利用时人的日记、书信、回忆等个人文件,辅以档案资料,尝试揭示全面抗战时期联大体制下北大的真实处境,从中透视这一时期北大危机背后的结构性因素及校长蒋梦麟的困境,通过拉长镜头的方式重新梳理1945年北大校长更替的来龙去脉。
1931年,蒋梦麟重整北大,借助于校内外北大派(校内主要是胡适和周炳琳,校外则是王世杰、朱家骅和傅斯年)的支持与中基会的经费资助,实现了北大的振兴。相对此前北大在20世纪20年代中后期的扰攘不安,可谓振衰起弊。正如傅斯年事后所言:“民国二十年,先生(指蒋梦麟)重长吾校,大事改革。理学院等于创置,而文、法两院所改亦多,集四方之贤才,致策学术之推进。虽九一八之祸始于此年,而学校进步,不为阻折。今日北大尤有此局者,亦当时再造之功也。”①《傅斯年致蒋梦麟》(1945 年7 月),王汎森、潘光哲、吴政上主编:《傅斯年遗札》第3 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第1212页。然全面抗战爆发后,北大在经费和人事两方面的支持系统均发生重大变化,从而严重制约北大的发展。
全面抗战爆发前,蒋梦麟重整北大,校内胡适和周炳琳的支持是非常重要的。周炳琳,字枚荪,1913年考入北京大学预科,1915 年升北大法科经济门,1920 年,由蔡元培主持选拔,上海民族资本家穆耦初资助出国留学,1925 年归国进入北大任教,次年南下。1931 年,周炳琳受蒋梦麟邀请重返北大,担任法学院院长。当时刘树杞任北大理学院院长,蒋梦麟自兼文学院院长。后在蒋梦麟和周炳琳苦劝下,胡适出任北大文学院院长②胡适著,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编》第6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52页。。1931年,蒋梦麟改造北大的思路,关键在于学风的改变,旨在提高学术,重点落实在人才的选聘。对于教授队伍的整顿,蒋梦麟负责“辞退旧人”,胡适和周炳琳负责“选聘新人”。北大的大政方针,基本上是由蒋梦麟与胡适和周炳琳商定的,三人在北大也是共进退的。
1931 年12 月,因经费困难,蒋梦麟为表明态度,突然离校,并致信胡适说明缘由,称:这回的离校,“枚孙[荪,下同]和我两人,商量了不知多少回,才决定的。学校的致命伤在经费的积欠,教员的灰心。两位也知道好多教员,真是穷得没有饭吃。第一批学生南下的时候,我们两人已议决了把北大放弃不办。枚孙做事是很把细的,我有些粗心,但我能取断然的手段。我们两人商定了的不致大谬。”③《蒋梦麟致胡适、傅斯年》(1931 年12 月22 日),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中华民国史研究室编:《胡适来往书信选》(该文献下文重复出现时只简注书名和卷册)中,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469页。由此可见,胡适和周炳琳在战前蒋梦麟执掌北大时期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胡适利用其在政学两界的巨大影响力为学校争取资源,同时在校内也是凝聚认同之所系④参见章清:《“胡适派学人群”与现代中国自由主义》(全新修订本),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5年,第318—322页。。周炳琳在担任北京大学教授兼法学院院长的同时,还先后兼任国民党北平特别市党部委员、河北省政府委员兼教育厅厅长,其自称是“骑两只马的人”⑤《周炳琳致胡适》(1933年2月6日),《胡适来往书信选》中,第531页。,对于协调北大与北平、河北地方党政之间的关系贡献颇多。蒋梦麟、胡适、周炳琳可谓全面抗战爆发前北大中兴的三驾马车。
1937年7月,平津沦陷,北方各大学南迁。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奉教育部令联合办学。傅斯年最早提议组建联合大学,胡适(北大文学院院长)、王世杰(教育部长)也表示支持⑥蒋梦麟在致胡适的信中曾提到“兄与雪艇、孟真之创联大之议”,见《蒋梦麟致胡适》(1943 年1 月2 日),《胡适来往书信选》中,第795页。。胡适原本作为北大的中心人物及联合办学的提议者,应该负责筹划,却因被政府派往海外争取援助而不能来⑦《胡适函张伯苓、梅贻琦关于临大筹备各事》(1937年8月30日),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等编:《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史料》一,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55页。。胡适被任命为驻美大使,由此造成联大和北大文学院院长的空缺。
1938 年10 月17 日,北大秘书长郑天挺上蒋梦麟书,谈文学院院长人选及学校发展建议,该信对校内外北大派的构成言之颇详,其文如下:
适之师出任大使,闻须两三年后始归,北大文学院长如何办理?尝窃念欲求北大复兴,必兼四者:一曰加强干部,二曰汲引新近,三曰提倡研究风气,四曰派遣学生留学。所谓干部,不必限于在校之人,而本校求才亦不必限于干部之内。无事则散居各地,自求发展;有事则聚议一庭,共策万全。适师离校,一方面为北大之大损失,一方面亦可谓北大之新发展。但使离开学校,不使离开干部,其有利于北大仍如旧也。枚荪亦然。凡与北大关系较深而又关心北大者,如孟真(傅斯年)、金甫(杨振声)、书贻(段锡朋)诸人,虽不在北大,亦可使参加干部,裨益学校,当非浅鲜,孟真、金甫均文学院长之选也。①郑天挺著,俞国林点校:《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上册,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第99页。
该信首先提到胡适离校对北大是巨大的损失,可见胡适对北大的重要性。北大校内的核心人物,除蒋梦麟和胡适以外,周炳琳最为重要,其他如傅斯年、杨振声等虽不在北大,但对学校也有影响。胡适之所以重要,在于胡适是沟通校内和校外与北大关系较深者的重要媒介②据郑天挺1945年4月19日记,汤用彤谈及:“余意胡适之师还,或可弥与外间隔膜之患。”郑天挺著,俞国林点校:《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下册,第1023页。。另据郑天挺1942 年10 月9 日记:“立夫以任矿业银行董事一事为众指摘,有去职说。孟邻师有继任可能……余意北大更重于部,若适之师不归,交之何人?枚荪、今甫固佳,但若外力太强,则不能抗矣。”③郑天挺著,俞国林点校:《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上册,第617,274,414页。可见蒋梦麟、胡适、周炳琳、杨振声、傅斯年均系北大的重要人物,但蒋梦麟和胡适又是第一等重要的,是其他人不可替代的。
某种意义上,北大战前的振兴是蒋梦麟与胡适合作的结果,二人的角色和分工各有侧重,缺一不可。1940年5月24日,郑天挺与汤用彤谈话,汤用彤谓:“北大离北平前之数年间,赖胡适之师为中心,校誉、校力为之增进。蒋孟邻师于学术方面关切较疏,三年来因抗战,故幸得无事,长此以往,恐人人引去,将有瓦解之虞矣。”④郑天挺著,俞国林点校:《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上册,第617,274,414页。罗常培在1943年给胡适的信中也提到:“从您出国,渐渐失去了学术重心,专就文科而论,如锡予(汤用彤)、如觉明,都是想做些事的,一则限于经费,一则限于领导者的精力,处处都使工作者灰心短气。”⑤《罗常培致胡适》(1943年下半年),《胡适来往书信选》中,第806页。可见离北平前数年间,蒋梦麟虽主持校政,但在学术方面胡适是中心人物。抗战时期胡适离校,对北大的校誉、校力均有不小的负面影响。
因为有中华教育文化基金会合作研究特款的支持,全面抗战爆发前的北大在经费保障上有相当优势⑥全面抗战爆发前,先后获得中基会资助的大学及研究机构有40 余家,但唯独北大能够获得稳定且大额的补助,其原因当然与“北大派”在中基会的权势相关,同时北大因获得这一特款补助,从而在经费保障上拥有相当优势。见张睦楚、孙邦华:《从理想主义到现实激荡——中基会与“北大合作特款”下的学人分歧》,《现代大学教育》2014年第5期。。根据1931 年初拟定的方案,以五年为期,由中基会与北大每年各出资二十万元,用于聘请研究教授,扩充图书仪器设备,设立奖助学金,五年合计二百万元⑦《中华教育文化基金会资助北京大学革新事业》,《申报》1931年1月14日,第11版。。实际该计划较原议延长两年,至1937年因时局关系被迫中止。胡适在后来的回忆中曾特别提到:“民国二十年一月,蒋梦麟先生受了政府新任命,回到北大来做校长。他有中兴北大的决心,又得到了中华教育文化基金董事会的研究合作费一百万元的援助,所以他能放手做去,向全国挑选教育与研究的人才。”⑧胡适:《北京大学五十周年》(1948年12月13日),欧阳哲生编:《胡适文集》11,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751页。可见中基会的经费保障是蒋梦麟复兴北大的重要前提。
全面抗战时期,西南联大经费“实只三校原额之六成五”⑨郑天挺著,俞国林点校:《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上册,第617,274,414页。,且并非各校独立预算,而是合并在一起使用。清华因为有基金故条件较好,北大因中基会的赞助到期,只能依靠国民政府拨款,其经费困难的情形更为突出,由此影响到学校的学术事业发展。抗战时期,西南联大的体制是本科教学上联合,但研究事业及研究生培养分办,师资也是各自独立的。因为联合是暂时的,出于战后长远发展的考虑,校际之间的竞争是客观存在的。正如冯友兰所言:“当时一般师生,对于最后胜利都有坚强的信心,都认为联大是暂时的,三校是永久的,而三校除了维持其原有的班子外,也都随时网罗人才,以为将来的补充。”①冯友兰:《三松堂自序》,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年,第352页。 梅贻琦著,黄延复、王小宁整理:《梅贻琦西南联大日记》,北京:中华书局,2018 年,第20,21,21,36,38—39,44页。对于抗战胜利后的复员与发展而言,人才队伍与研究事业两方面的进步尤其重要,而有财斯有学,建设的成就大小取决于经费保障的充分与否。
抗战时期北大经费匮乏限制了学术事业的发展和人才队伍的建设,对此校内同人忧心不已,同时也将改变的希望寄托于校长蒋梦麟。1941年3月3日,郑天挺与北大理学院院长饶毓泰谈话,对于校内同人“或言北大近来太消沉、太散漫”,郑认为“不必过事宣耀,只吾辈留意人才,校长活动经费,他日复兴,非难事也”②郑天挺著,俞国林点校:《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上册,第388,388,388,414页。。可见“校长活动经费”是“他日复兴”的前提,在经费有保障的基础上,才能引进人才,提升学术。
在联大体制下,教学是合作的,而研究事业是各校分办的。学术事业的发展,仪器设备与图书资料的购置更新是基础性的,这些都需要经费的投入。1941 年3 月2 日,饶毓泰与郑天挺谈购买仪器事,希望能得美金若干用于进口仪器③郑天挺著,俞国林点校:《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上册,第388,388,388,414页。。次日,郑天挺以此事商与蒋梦麟,蒋梦麟“允向清华及中美、中英两庚款请求借兑美金”④郑天挺著,俞国林点校:《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上册,第388,388,388,414页。。3 月24 日,清华校务会议决定“让售北大美金三千元”⑤梅贻琦著,黄延复、王小宁整理:《梅贻琦西南联大日记》,北京:中华书局,2018 年,第20,21,21,36,38—39,44页。。经过蒋梦麟的沟通,清华借兑美金,帮助北大暂时解决了购买仪器的外汇问题。临时的借兑不能根本解决问题,于是蒋梦麟寻求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希望国民政府能多予补助。
1941 年3 月26 日,蒋梦麟与梅贻琦谈及研究事业的经费问题,据梅贻琦日记:“(蒋梦麟)谓宜由三校分头推进。余表示赞同。余并言最好请教部不再以联大勉强拉在一起,分开之后可请政府多予北大、南开以研究补助,清华可自行筹措,如此则分办合作更易进展矣。”⑥梅贻琦著,黄延复、王小宁整理:《梅贻琦西南联大日记》,北京:中华书局,2018 年,第20,21,21,36,38—39,44页。蒋梦麟与梅贻琦达成共识,三校研究事业分开进行,故研究事业的经费预算也分开,北大、南开由国民政府补助,清华则利用本校基金。蒋梅二人达成共识的前提是“政府多予北大、南开以研究补助”,但实际上政府并未多予补助。
3月27日,梅贻琦接到时任教育部政务次长的清华校友顾毓琇的电文,得知“八十万美金(行政院拨给国立大学购买图书仪器设备的外汇,笔者注)联大可分得三万八千元”⑦梅贻琦著,黄延复、王小宁整理:《梅贻琦西南联大日记》,北京:中华书局,2018 年,第20,21,21,36,38—39,44页。。虽然三校合起来,联大所得在国立各校中最多,但实际上无法满足三校的需求。教育部补助的经费不足,于是蒋梦麟在重庆暗中交涉,提议由清华基金拨款补助联大八十万,用于研究事业。这一提议触碰到清华的根本利益,蒋梦麟并未公开提出,最后实际也未付诸实施。据郑天挺4月25日记:“枚荪来,晤于办公室,谓清华大学因北大向教育部请款,部拟自清华基金拨五十万,甚感不平,以为北大用政治力量压迫清华。”⑧郑天挺著,俞国林点校:《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上册,第388,388,388,414页。在清华眼中,北大校长蒋梦麟可以在中央运用政治力量,但实际上在抗战时期此种运用基本不能发挥效用,这也正是蒋梦麟的困境。
5月14日,北大校务会议决议,不接受清华补助,“仍以预算独立为向教育部交涉目标”⑨梅贻琦著,黄延复、王小宁整理:《梅贻琦西南联大日记》,北京:中华书局,2018 年,第20,21,21,36,38—39,44页。。随后梅贻琦飞赴重庆,于5月19日见到教育部长陈立夫,梅贻琦提出:“北大同仁意见欲有独立预算,然后由各校预算拨提一部作联大经费,而以其余作各校自办事业费。”陈立夫不同意,认为如此,“物质上(指预算)如分开则精神上自将趋于分散,久之必将分裂,反为可惜,故不若在研究工作各校自办为是”⑩梅贻琦著,黄延复、王小宁整理:《梅贻琦西南联大日记》,北京:中华书局,2018 年,第20,21,21,36,38—39,44页。。最终为了表示安抚,教育部为西南联大追加预算三成○1冯友兰:《三松堂自序》,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年,第352页。 梅贻琦著,黄延复、王小宁整理:《梅贻琦西南联大日记》,北京:中华书局,2018 年,第20,21,21,36,38—39,44页。。追加的预算在联大体制下各校可自由支配。至此,北大要求预算整个独立之议取消,实际仍未能解决制约北大研究事业发展的经费问题。
全面抗战时期,北大校内面临的困境与外部环境的变化密切相关。1938 年初,教育部发生人事变动,北大派的王世杰解除教育部长职,由陈立夫接掌,此举表明国民政府高层意在加强对战时教育的统制。在陈立夫主管中央教育行政期间,包括北大在内的西南联大因不愿受制于陈立夫,故而成为陈立夫重点压制的对象①据陈岱孙回忆:“当时所谓大后方的西南联大是不受当道宠爱的。C.C. 集团企图控制全国高校的野心,在抗战期间,更为强烈。西南联大是幸免于C.C. 集团控制的少数高校之一,但虎视眈眈的C.C. 集团的企图是联大师生都感觉到的。”陈岱孙:《三、四十年代清华校务领导体制和前校长梅贻琦》,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北京市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文史资料选编》第18辑,北京:北京出版社,1983年,第96页。。陈立夫利用教育部掌控的资源逼迫各大学就范,陈立夫的手法有相辅相成的两方面:首先,扩大国立大学的数量,将一些地方性院校升格为国立。省立变国立的升格之举让有限的教育资源进一步稀释。其次,别有用心地坚持各国立院校一视同仁,教授的待遇一律平等。陈立夫的做法看似公正,实际上使得联大等名校处于极为不利的位置②参见桑兵:《国民党在大学校园的派系争斗》,《史学月刊》2010年第12期,第57—71页。。正如傅斯年所言:“这些年教部只管添新的,旧的不增费,结果,那个鬼贵州大学的经费比武汉还多!所以一般皆是无办法。北大之无办法,也非特别。”③《傅斯年致胡适》(1945年10月17日),王汎森、潘光哲、吴政上主编:《傅斯年遗札》第3卷,第1241页。受陈立夫压制的西南联大、武汉大学经费匮乏的情况较为严重。
1943 年7 月,西南联大想利用实验室进行商业生产,需要资金来启动项目,行政院院长孔祥熙本来已经允诺借贷三百万法币给联大,而且蒋介石也已批准,但提交行政院讨论时,“陈立夫提出在所有的国立高等院校都采取同样办法,得到同样的扶持,预算为1700万元。以前他并不赞成这种做法,现在这样提,其蹊跷是在按同等比例核算的基础上,西南联大只能从这1700万元法币中分到80万元。西南联大又一次遭到挫败。对以前头脑还不怎么清醒的人来说,教育部长所玩弄的这一花招似乎最后证明:CC系下定决心要压服西南联大的教授们”④[美]费正清著,陆惠勤等译:《费正清对华回忆录》,北京:知识出版社,1991年,第304页。。郑天挺日记中也曾记录此事:“同人福利生产费原定三百万,孔庸之面允,孟邻师、陈布雷亦言之。星期二(6月29日)忽改,全国各大学共二千八百万,联大可分八十万。盖陈立夫复假联大为名,而以挹注其私党学校也,不胜慨叹!”⑤郑天挺著,俞国林点校:《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下册,第713页。
1945 年9 月,北大中文系教授罗常培写信给胡适,希望能争取到教育部的经费资助其出国访学,罗在信中提到:“在二陈当权时代,阿猫阿狗都可得中央补助,现在我们的朋友主持教育,为什么我这少年蹭蹬、壮志未已的‘可造之才’得不到一点政府或朋友的帮忙?!”⑥《罗常培致胡适》(1945年9月22日),《胡适来往书信选》下,第848页。此言大有深意,在陈立夫执掌教育部的时代,北大是受到打压的,而1944年11月北大派的朱家骅接任教育部长后,罗常培认为应该可以得到资助,可见“朋友”是否“主持教育”对于北大同人能否得到帮助至关重要。
经费困难对学校的发展尤其是学术研究的进步影响很大。汤用彤在给胡适的信中指出:“北大南迁以来,其固有之精神虽仍未衰,而为时势所迫,学校内部不免日嫌空虚。以文科而论,同人研究进修并未中辍。前年出版四十周年纪念刊,近又油印发行论文十余种,其中文学院同人所著颇有可观,而比之我公领导下学校极盛之时,至少在数量上实觉远逊。此其故,固亦由个人生活不安,工作效率低减,然学校财政支绌,事业无由发展,北大有名之‘自由研究’渐趋不振,同人精神无所寄托,则为其主要原因。夫大学之地位,首赖其在学术上之有所树立。北大同人若不及时努力,筹集经费,力谋建树,将来在学术上之地位必见低落。”⑦《汤用彤致胡适》(1943年1月19日),《胡适来往书信选》中,第797页。抗战时期北京大学危机的本质是因经费匮乏而导致的学术空虚,尤其是近距离与清华的对照,让北大同人的忧患意识更加凸显。
全面抗战爆发前,蒋梦麟在北大校内的地位是由资源配置的方式决定的,作为国立大学的校长,蒋梦麟在中央的政治地位是其获取资源的资本,且因政学两界北大派的支持,可以获得额外的经费支持①参见杨翠华:《蒋梦麟与北京大学,1930—1937》,台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17 期,下册,1988 年12月,第261—306 页。。但抗战时期,时异势殊,国家对大学的经费保障能力日益减弱,蒋梦麟争取资源的能力也随之弱化。蒋梦麟对此亦感觉无能为力,其在1943年1月致胡适的信中提到:“联大苦撑五载,一切缘轨而行,吾辈自觉不满,而国中青年仍视为学府北辰,盛名之下,难副其实。图书缺乏,生活困苦(物价较战前涨百倍以上),在此情形之下,其退步非人力所可阻止。”②《蒋梦麟致胡适》(1943年1月2日),《胡适来往书信选》中,第795页。此言虽就联大立论,实则更适用于北大。
抗战时期,北大校内累积了相当普遍的对蒋梦麟的不满。北大同人对学校面临的发展困境深感忧虑,故而希望校长有所作为,但校长蒋梦麟的“无为”进一步加剧了校内的不满。在联合办学的格局下,近距离的对照使得北大的危机感更为突出。理学院饶毓泰的观感,“教授无老幼,对学校现状均感觉无生气、无希望,不如清华”③郑天挺著,俞国林点校:《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上册,第415页。。文学院罗常培也提到:“过去几年,北大简直没办法发展,不单比不上清华,连浙大、武大都抵不住。”④《罗常培致胡适》(1946年4月24日),《胡适来往书信选》下,第891页。源于对北大面临危机的隐忧,校内同人对蒋梦麟个人以及北大的体制也表现出强烈的不满。
1945年9月,胡适的妻弟江泽涵在致胡适的信中提到,校内之所以多数人对蒋梦麟不满,“一个最重大的原因,是校长避免与教授接谈,当然与学生更无关系。蒋校长绝对不看教授,教授也只极少数去看他。只有一个校务会议,起初不选举代表,被教授逼迫多时,选出代表,但不肯开会。好像每年有两次会,就算稀有的事。开会时总设法阻止多谈。校长从远处回来,有时有个茶会,或校庆时有茶会,但在这种会中,毅生(郑天挺)兄总做出难堪的样子,叫人唱戏或想别种办法闹一阵而散”。至于为何如此?江泽涵认为,一是“他的夫人与多位谈不来”,二是负责“管理北大一切事务”的郑天挺“遇事敷衍对付”⑤《江泽涵致胡适》(1945年9月14日),《胡适来往书信选》下,第843页。。从中可见,校长蒋梦麟与教授之间的隔膜以及教授对北大治校体制的不满。
校长蒋梦麟与教授关系疏远,久而久之,因误生猜,因猜生嫌,因嫌生恶,其中校长夫人陶曾穀起了很不好的作用。傅斯年1945年10月给胡适的信就提到:“他(蒋梦麟)这几年与北大教授感情不算融洽,总是陶曾穀女士的贡献。”⑥《傅斯年致胡适》(1945年10月17日),《傅斯年遗札》第3卷,第1237页。当然夫人的问题即可反映校长本身的问题,同时也必然牵涉到校长。
抗战时期,因条件所限,校长与教授共居一个大院,近距离的共处,难免摩擦⑦据江泽涵所记:“有警报时他们(校长夫妇)与枚荪兄、树人师、景钺、今甫兄在乡下同住一院子。”参见《江泽涵致胡适》(1945年9月14日),《胡适来往书信选》下,第843页。。在同人生活艰困之际,校长夫人糜费公帑,自然引起校内同人的不满。1940年11月,北大校内有传言,对校长蒋梦麟“寓中一切均由北大公款开支”颇为不满,郑天挺斥责此为“无耻谰言”⑧郑天挺著,俞国林点校:《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上册,第340页。。但郑天挺1942年2月12日所记北大经费支出情况却多少印证了上述传言。据郑天挺记:“北大年费六万四千五百元,月合五千三百七十五元。”其中“校长公费三百元,汽车司机工资四百元,汽油六百二十元,汽车修理费一百五十元,电话一百元,以上校长用一千五百七十元”。此外“才盛巷房租一千元,工资二百元,电灯一百五十元,炭伍百元,以上才盛巷用一千八百五十元。若以才盛巷费用三分之一归之校长,公舍外院二十三间为宿舍,内院十三间为校长住宅。则校长所用占全经费百分之四十三矣,此数虽无多,然占百分比太大,恐同人必有藉为口实者,故余主商由联大支付汽车费一千一百七十元,俾北大支出稍减而校长所用百分比不致太大”①郑天挺著,俞国林点校:《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上册,第515,329,346,401,407,411,402页。。
与此适成对照的是清华校长梅贻琦的做法。据清华经济系教授陈岱孙回忆:“在昆明,各机关都有一小汽车,供首长使用。在空袭频繁的年头,在城里发出警报之后,不少机关的首长纷纷乘坐汽车出城到乡间躲避。清华大学当时也备有一辆小汽车供梅先生使用。也就是在这一时期,后方的通货开始急剧膨胀,物价日升,师生生活日趋困难。梅先生毅然封存汽车辞退司机,每日安步当车往返寓所和联大办事处;有应酬,则以人力车代步。”②陈岱孙:《回忆梅贻琦先生》,陈岱孙:《往事偶记》,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166—167页。
因为聚居一处,北大同人对校长与教授的不平等尤其是校长夫人的强势有了更真切的体认,其中周炳琳对校长太太尤其不满。据郑天挺1940 年10 月20 日记:“枚荪夫人来,谈甚久。廉澄亦来谈。其后蒋太太亦别有所述。大抵女眷聚居,易生口舌。”③郑天挺著,俞国林点校:《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上册,第515,329,346,401,407,411,402页。12月4日记:“雪屏自岗头村来,谓昨晚今甫、枚荪于蒋太太又有指摘,并欲开会,今日雪屏以开会事言之孟邻师……莘田来,长谈,吾二人意相同,以为不可因细碎家务而连及校长个人,更不可累及学校。”④郑天挺著,俞国林点校:《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上册,第515,329,346,401,407,411,402页。周炳琳和杨振声二人都提出欲开会解决与校长夫人的争执,可见怨愤之深。
1941年3月29日,北大发生校长司机与教授争执事件,当时蒋梦麟不在昆明,此事导致教授与校长夫人的对决,严重影响了校长蒋梦麟与教授的关系。事件详情,据郑天挺3月30日日记:“包乾元来,告以昨日岗头村发生事故,树人责车夫老徐,老徐欲辞去,现已过去矣。十一时许,老徐来,谓昨日戴家女仆泼水于地,老徐不察,竟致滑跌,遂与女仆发生口角。树人闻之,责其不应大声呼喊,命其他去,故拟辞去车夫工作,其言较包乾元为详。”郑天挺原本想等“校长返昆再谈”,但校内教授必欲去司机老徐乃罢休。当日张景钺来,携周炳琳函,“谓老徐不服树人制止,反报以恶声,激动公愤,咸主革退其人,嘱余即办。余询之景钺,知老徐且有动武之意,此亦太可恶矣!余告景钺必先令其不下乡,然后去之。并与景钺谈校事甚久而去。汽车司机固难得,而教授尤为学校之主干,教授与职员争,余向主右教授而抑职员,况教授之主去一车夫乎。然余雅不欲对此辈小人作操切之举,拟荐之他去,以免有轨外行动”⑤郑天挺著,俞国林点校:《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上册,第515,329,346,401,407,411,402页。。然事情远非郑天挺想象得那么简单,校长夫人与校长并无让步之意,遂使郑天挺两面为难。
1941 年4 月3 日,接到郑天挺的报告后,蒋梦麟回信,提议“将两院隔开”,“司机暂避,工资等应照发,外面可说已走了”。以免外界以为他“重车夫而薄同人”⑥郑天挺著,俞国林点校:《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上册,第515,329,346,401,407,411,402页。。但蒋梦麟此举实际上就是“重车夫而薄同人”。并且校长夫人扬言,如学校辞退司机,则由其私家聘任,由此双方无转圜余地,形似对决。校内教授,以周炳琳为首,包括饶毓泰、张景钺等在内,诸人均主辞退校长司机。4 月20 日,“枚荪以司机事为言,主速去之,谓树人意在北大八九年,不如一司机之重”。郑天挺夹在对立双方中间,进退两难,“余盖最尊教授者,但恐真由学校开除而成私家仆人,则同人之受辱、余个人之受辱、学校之受辱更胜于目前之情状也。故先停其职,并停用汽车,使其移出岗头村。委曲求全,实为同人计,尤为学校计也。如此,如同人犹不见谅,亦惟听之而已”⑦郑天挺著,俞国林点校:《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上册,第515,329,346,401,407,411,402页。。
后来在隔开两院的工程施工过程中,诸教授与校长夫人之间又发生口角,至有咆哮之状、愤激之语,在北大校内影响甚坏。据郑天挺1941 年4 月31 日记:“蒋太太来,谓村舍同人有意与之寻衅,非专为车夫也。往时老金在公舍叫嚣,远过老徐而无人止之。今于老徐,不惟责之,且斥革之,并不以语蒋太太,是意在辱其主也。余反覆解释,终不释然。且曰苟学校必斥革之者,私家当仍用之,不复支学校工资。若以数教授之力而不能去一车夫,则成何体统。若学校去之,而私人用之,将益生纷隙。史称房杜相业,在辅赞弥缝。近来北大多事极矣,余每事弥缝,终难全济。”⑧郑天挺著,俞国林点校:《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上册,第515,329,346,401,407,411,402页。
校长司机与教授争执事件中,司机老徐之所以如此嚣张,当然反映的是其背后校长夫人的强势。在事件处理过程中,校长夫人毫不让步,教授为维护尊严亦不能退让,由此形成对决,而校长的处置实际上是站在夫人一边,“重车夫而薄同人”,最终使教授们的诉求不得伸张,对校长的不满也更增一层。对校长不满的教授中包括传统北大派的骨干周炳琳和杨振声。胡适离校后,周炳琳在校内的地位无形中提升,周炳琳对蒋梦麟及其夫人的不满大致可以反映北大校内人心的转向。
北大校内对蒋梦麟的不满,也集中反映在对校内体制不民主的批评。蒋梦麟在全面抗战爆发前重整北大,在校内确立了“教授治学,学生求学,职员治事,校长治校”的原则,校长在学校治理中拥有绝对权威,改评议会为校务委员会,秘书长承校长意旨处理全校事务,教授在学校治理结构中的地位下降①《国立北京大学组织大纲》(1932年6月16日),《北京大学日刊》第二八六二号,1932年6月18日。。如论者所言,1931年蒋梦麟出任校长后,“废除了北大实行多年的教授保障法,使得教授可以被解聘,社会科学院先行改聘教授,并自行兼任文学院院长;其次,配合由他主导制定的国民政府关于大学组织的新立法规,改评议会为校务会,前者基本采用民主制,后者则由当然委员(行政)和选举委员(教授)组成,以全体教授、副教授选举之代表及校长、各学院院长、各学系主任组织之,实际上是变相的行政主导”②参见桑兵:《马裕藻与1934年北大国文系教授解聘风波》,《近代史研究》2016年第3期,第36页。。
与北大不同,“从二十年代末起,在清华大学,除了有一个分别以校长、各学院院长、各学系系主任为首的校、院、系三级教学、事务、行政结构外,还逐渐形成了一个和这个结构并立的、不同于当时由校长独揽一切权力的新领导体制”,这个体制是“为了维护教育和学术的民主和自主,加强以某种形式组合起来的校内民主、自主领导体制”。这个体制的组织基础是“教授会、评议会和校务会议”。“评议会是这个体制的核心,以校长、教务长、秘书长、各学院院长及教授互选之评议员若干人组成。互选之评议员人数比当然成员的人数规定要多一人。同时,各院院长都由教授会从教授中推荐,教务长习惯上也由教授中聘任,评议会实际上是教授会的常务机构。”清华大学的领导体制,在西南联大期间,仍然发挥作用,制度的延续性并没有中断③陈岱孙:《三、四十年代清华校务领导体制和前校长梅贻琦》,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北京市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文史资料选编》第18辑,北京:北京出版社,1983年,第86—96页。。清华校内治理体制民主且高效,校长梅贻琦接受并支持这一民主决策的体制,故而梅贻琦在清华的地位是非常稳固的。
相形之下,抗战时期北大的领导体制逐渐不能适应时势的变化,因学术上的中心人物胡适不在国内,校内上下沟通不畅,抗战前全校上下一心的格局不复存在。北大同人对体制的不满日增,要求改革的呼声也随之而起。据郑天挺1940年12月7日记:
孟邻师于此招待北大各院长、主任茶话,决议恢复校务会议。校务会议之制创于十八年,当时教育部鉴于以往大学评议会之胁持校长,故以校务会议救济之。以校长、总务长、教务长、图书馆长、各院长、各系主任为当然会员,另由教授代表若干人共组之。当然会员多于教授代表本不能谓之民意机关。人数过多,不易运用,且往往流于客气,不能有坚强之决议。二十年,孟邻师长北大,遂济之以行政会议,校务乃能切实进行。本年春,北大同人见清华评议会之热闹,亦思恢复校务会。余尝言之孟邻师,师以无会议之作用,意不谓然,余亦有另设一代替机关之意。前年,余在沪曾上书孟邻师,主加强干部不专以负行政责任者为限。去年,尽力使各院召集院务会议,并多开茶会、宴会,意亦即在此。近顷,同人有误会孟邻师不恢复校务会议为不愿有民意机关者,实不知师之意在有一能发挥实际功用之民意机关,而不在虚名也。本月三日,复有人言及,雪屏遂告之师,乃召集此会。师以恢复或另设为询,众议咸主恢复,乃决定,余未发言。④郑天挺著,俞国林点校:《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上册,第347页。
郑天挺大致梳理了北大领导体制的变迁过程,蒋梦麟1931年重掌北大后,不仅废止了评议会,且取消校务会议,另设一完全秉承校长意志的行政会议处理校务,故北大完全是校长专制。抗战时期,因有清华领导体制作为对照,校内有设立评议会的呼吁,但被蒋梦麟否决,由此形成校长蒋梦麟个人与“众议”之间的歧异。
1941年4月29日,郑天挺与饶毓泰谈话,饶毓泰“对北大颇有牢骚”,郑天挺则提出“北大之声誉,本由全体同人共同努力而蒸蒸日上,今日亦惟共同努力以维持之,不应责之于一二人,更不应责之于一二事也”①郑天挺著,俞国林点校:《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上册,第415页。。此处的一二人就是指校长蒋梦麟和秘书长郑天挺,何以会责之于“一二人”,实际上跟北大“校长治校”的独断有很大的关系,因校长专权,故校长亦责任重大,校内教授无参与管理校政的管道,故而只能责之于一二人②郑天挺于1917年考入北京大学国文门,1920年毕业后曾参与厦门大学的筹建,1922年返京,考入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1924年毕业后留校任教,其间蒋梦麟代理北大校长,故郑天挺与蒋梦麟有师生之谊。1928年3月,蒋梦麟任浙江大学校长,郑天挺任浙江大学秘书兼文理学院讲师,1930 年2 月,又随蒋梦麟到教育部任秘书,当年12 月,蒋梦麟辞教育部长职,随后被任命为北大校长,郑天挺亦回北大任教,同时兼校长室秘书,1933年12月任北大秘书长,一直到1950年5月。参见郑天挺:《五十自述》,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天津市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天津文史资料选辑》第28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4 年。郑天挺长期担任北大秘书长,在校内协助或代表校长蒋梦麟处理校务,故而校内对蒋梦麟的不满也会波及郑天挺,另一方面,因为师生之谊,郑天挺也难免为尊者讳,其对校长蒋梦麟的观感实际不能代表校内的大多数。。
1941 年三四月间,因蒋梦麟在重庆教育部提议动用清华基金补助联大,导致联大校内清华与北大的信任危机。对于上述危机的应对,可以反映出清华与北大校内治理体制的差异。梅贻琦为应对危机,先后开校务会议讨论如何处置,有初步方案后,又开教授会征求意见,在教授会大体接受校长提出的方案后,才开评议会最终形成定案,而北大校内,连秘书长郑天挺都不知道校长蒋梦麟的计划,清华将蒋梦麟的提议反馈给郑天挺,郑还表示北大从无分润清华基金的想法,可见即使事后蒋梦麟也未向校内透露其在重庆教育部的提议。对照之下,在清华校内,校长梅贻琦的决策最多只能是建议,只有经过教授会和评议会的认可最后才能形成决议,而在北大,重大的决策全出自校长蒋梦麟,校内的意见不能影响校长,校长在做决策之前也不征询校内的意见。
校内积累的对蒋梦麟的不满直接导致1945年北大的易长。1945年6月,蒋梦麟在未征求北大校内意见的情况下,出任行政院秘书长,打破了其自定的大学校长与行政官吏不能同兼的惯例,由此在校内引起强烈反对,最终蒋梦麟辞去北大校长职,由胡适继任。这场“倒蒋迎胡”的风波中,校内倒蒋势力较大,尤以理学院和法学院的教授居多,中心人物是傅斯年和周炳琳,周炳琳是校内“倒蒋”的中坚人物,傅斯年则对于“迎胡”出力颇多。
1944 年12 月19 日,蒋梦麟与钱端升飞印度转美国,出席太平洋国际会议。蒋梦麟到美国开会,顺道考察教育,北大同人希望其到美国能采购一些仪器、图书,并物色新教授,以对胜利复校后的北大建设有所裨益③郑天挺:《南迁岁月——我在联大的八年》,载南开大学校史研究室编:《联大岁月与边疆人文》,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1页。。5 月28 日,周炳琳自重庆带回消息,宋子文将请蒋梦麟出任行政院秘书长,蒋梦麟已“允之”。郑天挺听闻后不敢确定,实际上是不能接受,“果有此事,未免辱人太甚,不惟个人之耻,抑亦学校之耻。师果允之,则一生在教育界之地位全丧失无遗矣”④郑天挺著,俞国林点校:《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下册,第1042页。。
6月21日,蒋梦麟与宋子文同乘专机飞重庆,未停昆明。6月22日,郑天挺作书上蒋梦麟,托赴渝的蒋太太带去,书谈三事:“一、同人属望甚殷,此次回国未能先到昆明,应来书向同人有所表示;二、为将来复校方便计,联大以仍用委员制为宜;三、提胡适之师为继任人。”郑天挺同时作书向傅斯年提及上书的二、三两点,请其向朱家骅说明①郑天挺著,俞国林点校:《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下册,第1050,1053,1052,1052页。。郑天挺已经料及如校长不对校内交代即接任政府官职必然引起校内的不满,同时已考虑善后事宜,即保留常委制和推荐继任人选。
6 月26 日,国民政府正式发表蒋梦麟就任行政院秘书长。6 月27 日,重庆《大公报》刊载蒋梦麟谈话:“当局此次畀以斯职,本以年高体弱,不堪胜任,虽经一再谦辞,终未获允,只得于战时勉力襄助,稍尽绵薄。近两年来因兼红十字会方面职务,致西南联大校务多偏劳梅贻琦先生。今后虽暂在中枢服务,仍拟不时回昆小住,共策校务进行。”②《蒋梦麟谈教育》,《大公报》(重庆)1945年6月27日,第3版。至此,北大校内始获确切消息,蒋梦麟接受政府任命的官职,但同时并不打算辞北大校长职。同日,蒋梦麟复书郑天挺,谓联大常委事请周炳琳代理,北大事务由郑天挺负责,但此信郑天挺29 日才收到③郑天挺著,俞国林点校:《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下册,第1050,1053,1052,1052页。。蒋梦麟一如既往地事前不与教授商量,事后又无交代,教授们通过报端的新闻才知道校长的决定,由此引起教授们的公愤。周炳琳对蒋梦麟“此次就任前未能先将北大事作一安排深致不满”,以为今后北大应由胡适主持,蒋梦麟“不宜更回”④郑天挺著,俞国林点校:《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下册,第1050,1053,1052,1052页。。
郑天挺6 月29 日上书蒋梦麟:“年来北大同人以环境关系不无悒郁,因之趋于沉闷。去年闻吾师谈复校计划,春间又闻吾师谈赴美便中与彼邦人士商谈胜利后合作诸事,于是精神为之复振。月来同人相晤,莫不以吾师归期相询,念之殷,不免盼之切。尚请吾师于百忙之中抽暇致同人一书,可由枚荪转,说明被强邀赴渝,未及在昆下机之故,以慰同人殷勤之望。”⑤郑天挺著,俞国林点校:《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下册,第1050,1053,1052,1052页。郑天挺希望蒋梦麟作书向同人解释被强留重庆的迫不得已,乃深知北大同人群情激愤,固然有向来积累的矛盾,但也有对蒋梦麟做派的不满,其不与教授接触,且大事不与教授商量。傅斯年给胡适的信中亦提及:“他答应宋到行政院,事先绝未和北大任何人商量过,到此地亦若干日与北大同人无信(过昆,飞机未停),我劝他赶快回去一看,也未能做到。于是昆明同人吵起来了。”⑥《傅斯年致胡适》(1945年10月17日),《傅斯年遗札》第3卷,第1237页。
6月30日,因此前周炳琳提议,北大召开谈话会,讨论校长行止问题。会前郑天挺将蒋梦麟27日函传观,谈话会由周炳琳主持,提出“校长就任行政院秘书长,予学校以很大波动,同人如有意见,七月三日往渝可以转达”。会议讨论详情如下:
之椿首先发言,谓行政与教育不应混而为一,原则上校长不应由行政官兼任,传统上北大无此先例,且反对此种办法最久,表示坚绝反对。之椿谈后,沉寂者一二分钟。景钺发言,谓事实上孟邻先生已被迫就职,无法挽回,且就学校亦非绝对无利。大猷继言数年以来,北大校务未单独进行,故校长无多事,今虽兼职,于事无碍,今日急务在物色教授,应请院长、系主任多负责。子水继言原则上赞成之椿不兼之论,事实上主张大猷之说,并谓素来觉得官重。枚荪言孟邻先生此次未能先回昆明与同人一商,实属错误。于是之椿正式提议改谈话会为正式教授会,一电孟邻先生,请其即归,一电适之先生,请其返国。锡予首先赞成,廉澄亦附议。锡予言适之先生气迫大,不惟可以领导文学院,并可领导理、法学院。枚荪乃报告最近两个月与端升两电胡先生经过,第一电就参政会立言,第二电就学校立言。子水又言主张胡先生回国问政,不主张办学。端升乃报告在美国与胡先生晤商情形,在十一月前绝不能回,主张用同人私人名义请其回校,不必用教授会名义,蒋先生电可不发。于是发言甚乱。大猷言国民会议十一月开会,政府可能改组。自昭言绝端赞成孟邻先生作官,对其个人与学校均有利,故主张仅电适之先生,景钺、从吾、立庵亦主之。枚荪谈孟邻先生太粗心,细密处全未考虑,言时不免稍动感情,主张请孟邻先生要作官就作官。廉澄言之椿、锡予之意,即主请其表示态度之意。于是空气颇现紧张。锡予乃从容言其附议之椿提议,注意后段请胡先生回国非为蒋先生事,至于胡先生回校,亦与校长无关,应分别观之。空气复趋缓和。膺中不主张电或函蒋先生,谓今日所见之信乃致余个人者,非致同人者,可不作数。锡予言不致函同人最无道理。最后乃决定改正式会,由枚荪、端升及余电胡先生请回国领导学术工作,托枚荪将今日会场情绪转达孟邻先生。①郑天挺著,俞国林点校:《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下册,第1053—1054,1055,1055—1056,1056,1057,1058—1059,1062,1063页。
到会者28 人,其中15 人发言,主要分两种意见:一种认为蒋梦麟做官兼管北大无甚大碍;另一种意见则坚决反对,拟请胡适回国代替蒋梦麟。后一种意见最后占据上风。会后,周炳琳、钱端升、汤用彤负责起草电稿,请胡适回国领导北大。郑天挺在当日日记中表达观感,“就今日同人情绪观之,实无他感,只是事前盼望甚殷而临时未到昆即入渝,事后又无消息,大家全未商议,不免不快耳,绝无反对回校之意”②郑天挺著,俞国林点校:《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下册,第1053—1054,1055,1055—1056,1056,1057,1058—1059,1062,1063页。。此系郑个人的观感。到会而未发言的江泽涵向胡适报告的情况如下:
孟麟先生做官而兼校长,几全体不赞成。有些人以为他将来回来,暂时北大敷衍过去,也未尝不可,但这只是与他最接近的少数人,多数人很痛恨战时北大敷衍的不当。枚荪、孟真二位则从大道理上说,非要你来任校长不可。孟真先生我并未会见,枚荪兄说过这些话:“劝适之先生回国与劝他回国任校长,看作是同一件事,不容易分开。现在蒋校长做官了,中央研究院又有代理院长,这是适之先生任校长的一个最好的机会。”他的理由是:“现在是最重要的时期,只有适之先生能来改善北大,并影响全国大学,这就像以前蔡先生的时候一样,别人不能当此任。”他以为:“蒋校长的兴趣不在大学教育。战时他对北大的事不问,但他每日忙着招待无关重要的外国人同云南的显要,可见他的兴趣所在。适之先生也无法推避,正如周鲠生先生不能不去武汉一样。”③《江泽涵致胡适》(1945年9月14日),《胡适来往书信选》下,第843页。
会上,周炳琳、吴之椿、赵乃抟力主校长不能兼任,三人均来自法学院。周炳琳因“发言过多,愤懑之情,不能自遏”,次日表示“自下年脱离北大”,以表示所主张全出于公心④郑天挺著,俞国林点校:《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下册,第1053—1054,1055,1055—1056,1056,1057,1058—1059,1062,1063页。。会后,周炳琳仍担心蒋梦麟不愿接受由胡适接任校长,郑天挺则认为:“孟邻师绝无把持之意。师在校既无私人,政治上、社会上地位甚高,岂恋恋于此?今日之兼者,必为友谊所劫,不得不出,兼之所以示不愿出,非不愿放也。”⑤郑天挺著,俞国林点校:《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下册,第1053—1054,1055,1055—1056,1056,1057,1058—1059,1062,1063页。会后流言甚多,“助教某自靛花巷饭厅闻知星期六北大开会大骂蒋校长,议决请其辞职。又云锡予向曹日昌言蒋校长已作多年,可以换换了云云”⑥郑天挺著,俞国林点校:《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下册,第1053—1054,1055,1055—1056,1056,1057,1058—1059,1062,1063页。。
7月7日,郑天挺得知蒋太太已返回昆明,往晤,蒋太太道及蒋梦麟辞北大校长意甚坚,“谈及北大同人欲其辞职,甚伤心,彻夜未眠云”⑦郑天挺著,俞国林点校:《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下册,第1053—1054,1055,1055—1056,1056,1057,1058—1059,1062,1063页。。7月11日,蒋梦麟致书郑天挺,表示拟辞北大校长职。郑天挺复书蒋梦麟,报告校内情形,并劝蒋梦麟继续留任。郑天挺信中提到:“吾师言辞之函到后,曾以语三五同人,咸以如不与各方面洽定,一旦言辞,外间野心者难免生希冀之心。万一藏晖先生不就,或提出而别有阻挠,或以北大暂时无须派长搁置,则将枝节横生,益增纷扰,亦非吾师半生努力北大之意。‘五四’北大中兴由于蔡先生,而佐之者实为吾师;二十年北大复兴,主之者则为吾师。师无求于北大,而北大有赖于吾师,此不惟北大学校同人知之,国人亦莫不知之,将来史册亦必有灿烂之记载。至于此次同人之偶有谈议,实为原则上不希望师兼秘书长,非谓师不宜为校长也。枚荪之意亦复如是,但其言较切直耳。今日之教授,大多数在二十年到校,莫不知当时改革之难,奋斗之苦。而近年退让包容以成联大非常之誉,亦莫不知之也。”⑧郑天挺著,俞国林点校:《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下册,第1053—1054,1055,1055—1056,1056,1057,1058—1059,1062,1063页。郑天挺意在缓和蒋梦麟与周炳琳等人的关系,但并不代表校内全体教授的意见。郑天挺接蒋梦麟7月11日来函,认为:“(蒋梦麟)颇有误会,此传言者之过也。孟真、枚荪,北大之英俊,长此以往,非北大之福。”⑨郑天挺著,俞国林点校:《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下册,第1053—1054,1055,1055—1056,1056,1057,1058—1059,1062,1063页。其中透露出蒋梦麟对于此次北大校内的反对,认为出自傅斯年与周炳琳,因此,“颇有误会”,郑天挺则认为傅斯年与周炳琳是北大派的中坚,蒋梦麟与二人发生误会实非北大之福。
此时在重庆的蒋梦麟“辞意甚坚”,最终朱家骅、傅斯年、周炳琳、钱端升四人商定,如蒋梦麟辞,则发表胡适,并明令请汤用彤代①郑天挺著,俞国林点校:《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下册,第1068,1076,1077,1089页。 《江泽涵致胡适》(1945年11月5日),《胡适来往书信选》下,第859页。。蒋梦麟后来也表示:“骝先、孟真两先生劝他辞北大校长,因为他兼任北大校长,违反他手订的大学组织法。”②《江泽涵致胡适》(1945年8月8日),《胡适来往书信选》下,第836页。8 月6 日,蒋梦麟回昆明,公开表示“决辞北大校长,以为如此始能使校内校外无事,若更兼,不惟与自己以往主张不同,且万一有人指摘,校内校外均无以自解。关于继任人选,决请胡先生继,未到前以锡予代”③郑天挺著,俞国林点校:《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下册,第1068,1076,1077,1089页。。8月7日,蒋梦麟至才盛巷开会,其报告美国情形、在美接洽情形及在纽约得宋子文电话相约共同返国,并未相商,以国事私交胁之同机飞还之经过,“复言依大学组织法,校长不能兼任法系在教育部时所自定,不能自毁,故决定辞职。继任已定胡先生,在未返国以前,必由校内之人代理”。毛子水和吴大猷均主张暂兼,蒋梦麟“均以不妥之处解之”④郑天挺著,俞国林点校:《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下册,第1068,1076,1077,1089页。。至此,蒋梦麟辞职大体已成定局,下面的问题就是胡适是否允继任,其未到前何人代理。
在蒋梦麟同意辞职的情况下,教育部长朱家骅提议请胡适或傅斯年继任北大校长⑤《教育部部长朱家骅为告知北京大学校长蒋梦麟辞职并询问可否由傅斯年、胡适接任给行政院院长宋子文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教育部档案,档案号:五(2)—00716—001。。蒋介石有意请傅斯年出任。傅斯年上书蒋,“言身体不能胜任,并言胡先生之宜,且可协助政府”⑥郑天挺著,俞国林点校:《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下册,第1068,1076,1077,1089页。。并力推胡适,“北京大学之教授全体及一切关切之人,几皆盼胡适之先生为校长,为日有年矣”⑦《傅斯年致蒋介石》(1945年8月17日),《傅斯年遗札》第3卷,第1227页。。此后又面谒蒋介石,谈及北大复员事,因胡适不能即归,且复校统筹在即,遂有“在胡校长未回国就职前,由傅斯年代理”的办法⑧《傅斯年致胡适》(1945年10月17日),《傅斯年遗札》第3卷,第1238页。。此后朱家骅再往推荐,蒋介石终允由胡适出任北大校长,未到任前由傅斯年代理⑨在胡适未返国之前,对于代理人选,蒋梦麟“提出枚荪、锡予、毅生三位”,但同时表现出明显的倾向性,即主张由郑天挺代理。蒋梦麟提出:“枚荪在渝未能探知其意见,锡予则坚决不允,如强之必离校他就”,“毅生未面洽,若以因其为北大秘书长而强其暂代,似无推却之理由。”蒋梦麟请朱家骅与傅斯年、周炳琳商定行之。参见《蒋梦麟致朱家骅》(1945年8 月11 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教育部档案,档案号:五(2)—00716—004。8 月20 日,傅斯年致信郑天挺,劝郑天挺不必代,“以为此类有涉名誉之事,吾辈毕业同学最好不必作”。参见《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第1089页。8月29日,蒋梦麟与郑天挺谈及“大家应力劝锡予代理校长,并言一切事务彼可代为办理,请锡予允任名义”。参见《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第1088页。可见蒋梦麟对于傅斯年代理校长始终不表赞同,而力推郑天挺代理。。
蒋梦麟下台,胡适走向前台,一切顺理成章。所谓倒蒋风潮,旋起旋灭,并未形成僵持,实际上因蒋梦麟对做校长已无兴趣,不愿继续负责,而有意让贤,故一切顺势而行,各方皆各得其所⑩早在1939 年6 月3 日,蒋梦麟就曾跟郑天挺谈及,“战争停后,北平不应更有四大学,如北大,归则当移至城外,就清华旧址开学,如战事一时不能结束,西南联大仍存在,则推适之先生为校长”(《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第157 页)。1942年9月8日,在得知胡适即将卸任驻美大使,蒋梦麟曾致电胡适,请其返校(《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第604页)。。蒋梦麟决定辞职,傅斯年、郑天挺、胡适、汤用彤及张景钺等人先后致信,极力表彰蒋梦麟对北大的贡献。江泽涵认为:“蒋校长这次离开北大,也许反能使他在北大的地位增高。这确是北大之福。”○1郑天挺著,俞国林点校:《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下册,第1068,1076,1077,1089页。 《江泽涵致胡适》(1945年11月5日),《胡适来往书信选》下,第859页。贺麟也认为:“孟麟先生官兴正浓,且彼在行政院对于北大亦极有帮助。”○12《贺麟致胡适》(1945年9月21日),《胡适来往书信选》下,第846页。可见蒋梦麟下台,并未造成北大严重的分裂和动荡,反而既增高了蒋梦麟在北大的地位,又凝聚了北大的人心。
大学的治理体制与经费来源互为表里,经费来源决定校内的权力格局和治理体制。同样作为国立大学,清华与北大在经费来源和治理体制上有着不小的差别。清华因有退还的庚款作为基金,经费保障较为稳定,相较于一般国立大学,对于校政有相当的自主权,故而清华校长梅贻琦的权力主要源于校内自下而上的授予与认可,校长无需拥有相当的政治资本或政府的支持。据陈岱孙回忆:“他似和政治无缘,在他就任校长后头几年,连一个挂名的国民党员也不是。在南京他没有政治资本,没有人事渊源。他只有和全校教师们一起才能发挥他的作用。”①陈岱孙:《三、四十年代清华校务领导体制和前校长梅贻琦》,《文史资料选编》第18辑,第93页。而蒋梦麟在1931 年重掌北大前是国民政府教育部长,胡适派学人群在国民政府也有可以借重的权势网络,因资源配置的方式不同,北大的体制更倾向于以校长为中心的行政主导。抗战时期北大的问题也主要体现在经费与领导者两方面,因筹措经费无方,校长权威大受损害,更牵及校内同人对治理体制的不满。
抗战时期西南联大三校共处,在与清华合作的格局下,北大在经费保障、治理体制以及学术研究等方面显现出种种不足。原有校内外北大派的支持系统因抗战造成的变局而瓦解,陈立夫代替王世杰执掌教育部,胡适出任驻美大使,使得校长蒋梦麟在校内外所获得的支持不增反减。中基会的资助到期,使得战时经费匮乏的北大雪上加霜,无法充分发展其研究事业。相对于清华的安定和发展,抗战时期的北大不进反退。蒋梦麟在抗战前以行政为主导的“校长治校”模式造成北大校内的上下悬隔。抗战时期校内同人对校长蒋梦麟寄予厚望,然而蒋梦麟的意兴阑珊与北大同人的切望之间存在巨大落差,使得双方隔膜日深,最终校内集矢于校长,导致蒋梦麟的下台。
1945 年蒋梦麟去职事件,其破坏性似不宜高估,相反其影响可能是正面的。1946 年7 月,得知胡适已到上海,周炳琳致信胡适报告北大校内情形。周炳琳是力主蒋梦麟去职之人,“以从政与长大学不可得而兼,兼则损及大学威望”。因当时有传言周炳琳拟去蒋自代,实则“当时同人有主张孟邻先生应即辞去北大职务者,此纯为公”。最后“得孟邻先生涵容,立即从谏,并荐先生以自代,此亦为公”。双方冰释前嫌。周炳琳在信中还报告了校中各事的进展:“在先生未回国前,复得孟真兄允诺暂行代理,以积病之身愿任此繁剧,同人对孟真为母校牺牲之精神,钦佩莫名。数月来策划奔走,煞费苦心,尤其近两个月来,在北平洽收房屋,其魄力大,关系多,乃大收效果。先生想已与孟真晤面,校中各方面情形,必可从孟真报告中得之。校中内部维持与在联大中与清华、南开保持接触,数月来汤锡予兄实负其责。锡予兄身体原不大好,为爱北大,竟肯挺身而出,至足钦敬。锡予兄处事稳妥持平,深知各方面情形,数月来局面之维系,孟真实深得其助……郑毅生兄最先返平,继之杨今甫兄亦往,渠等在平为复校作种种布置,亦劳苦备尝。”②《周炳琳致胡适》(1946年7月9日),《胡适来往书信选》下,第896—897页。可见,抗战结束前后,北大实现平稳过渡,各项事宜均负责有人,校内形成了人人感奋,力肩重责的态势,复兴大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