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斐然
(东华理工大学 艺术学院,江西 南昌 330013)
谈到《牡丹亭》,大众往往着眼于其浪漫的爱情故事,很少去关注这种“人鬼情未了”式的浪漫主义主题来源于作者创作时代的巫俗观念。时至今日,《牡丹亭》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和戏剧价值,故事涉及了生前、魂游与回生三个阶段,没有巫俗思想的创作前提是不可能实现的。巫俗文化,源于古老的图腾崇拜和鬼神信仰,种种戏剧起源的说法,都与古代“巫俗文化”有直接的联系,巫俗文化中的巫术、占卜、画符等元素亦多出现于离魂题材的戏剧内容中,《牡丹亭》就是其中代表。剧中的巫俗元素无论是戏曲文本本身所传递的价值意义,还是文体题材形式抑或是具体的人物角色、剧情情节都有相对应的过渡、完善与创新。其将一个单纯的人鬼相恋的离魂故事上升到“至情”的高度,拥有了更高的人性关怀和审美价值,将汤显祖心中的“至情”发挥到极致,完成了对离魂故事质的超越。本研究从巫俗文化的角度入手,分析《牡丹亭》里巫元素的表现特色及使用规律。
戏剧起源于巫术活动是很多学者的共识,而人鬼相恋则是鬼神观念出来之后的产物。《说文解字》中对死字如此解释:“人尽曰死,人所离也。”[1]379即人死后,形体与魂魄相离。由此我们可以看出,中国鬼神文化中认为死亡并不是生命的完结,而是生命形式的另一种延续。冥婚作为巫俗活动的一种形式,是“阳间”人对“阴间”人美好感情的寄托,通过与“阴间”人形式上的完婚,从而使“阳间”人在精神上得到安慰。久而久之,人们创造出大量人与鬼、鬼与鬼的爱情故事流传于民间,人鬼相恋成为戏剧家创作的素材来源。
《牡丹亭》改编于明代话本《杜丽娘慕色还魂记》,讲述了南宋杜宝之女丽娘,于花园赏春,触景伤情,南柯一梦,与柳生幽会。梦醒后怅然若失,感慨良久,自绘画像,恹恹成病,相思而亡,埋身于观中梅树下。柳生进京赴试,借宿观中,拾得杜丽娘随葬小像,情有所钟,与画中人阴灵幽会,最后掘墓开棺,杜丽娘起死回生,杜父拒不承认亲事,柳生金榜题名,天子调和,杜柳终成眷属。在《牡丹亭》中,汤显祖将原来人物背景、章节设置、故事情节都做了大量的调整。在原著《杜丽娘慕色还魂记》中,杜丽娘和柳梦梅是符合传统门当户对的婚恋观的,而《牡丹亭》中杜丽娘是官宦人家的闺阁小姐,柳梦梅是一名因梦改名的落魄书生。在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制度下,社会背景差距悬殊的男女主人公只能依靠人鬼相恋的形式打破传统婚恋枷锁,最后实现作者与观者身心皆治愈的才子佳人大团圆结局。
《牡丹亭》为人鬼相恋情节做了大量的伏笔,前因后果环环相扣,正所谓丽娘一梦,“还魂”皆活。
《写真》一出是杜丽娘思想性格表现的重要场次。杜丽娘玉容消瘦、伤情写真,自画春容后竟不知放到哪里,在本出的尾声处道“尽香闺赏玩无人到”。而春香作为杜丽娘的贴身侍女,怎能不解小姐之意?立即答道“这形模则合挂巫山庙”,适时说出闺房的安全性堪比巫山庙,并肯定了小姐的想法,只是“又怕为雨为云飞去了”。这一段主仆二人对自画小像位置存放的讨论,映射了下文柳梦梅梅花观拾画叫画一事,过渡圆润自然,而在后面的《玩真》中,其过程也一一对照叙述。
《诊祟》一出中陈最良为杜丽娘把脉,杜丽娘向其问询“可曾把俺八字推算么”,陈最良答:“算来要过中秋好”,映射了后文《闹殇》中杜丽娘所说的“听见陈师傅替我推命,要过中秋。”此出着力描写杜丽娘临终前感情的变化,中秋本应与家人团聚共享天伦之乐,其推命的结果却昭示着杜丽娘在中秋团圆之夜的凄风楚雨中相思而亡,为其复生埋下伏笔。
第23出《冥判》:
(作背查介)是有个柳梦梅,乃新科状元也,妻杜丽娘,前系幽欢,后成明配,相会在红梅观中。不可泄漏。(回介)有此人,和你姻缘之分。我今放你出了枉死城,随风游戏,跟寻此人。(末)杜小姐,拜了老判。(旦叩头介)拜谢恩官,重生父母!则俺那爹娘在扬州,可能够一见?(净)使得。
(净)下来听分付。功曹,给一纸游魂路引去。花神,休坏了他的肉身也[2]。
《冥判》为杜丽娘复活的发端。地府判官考虑到杜丽娘是“梦”中为情丧生,有些感动,于是放她出了枉死城,并吩咐花神保护好她的肉身,带引其回到后花园,待找到柳梦梅踪迹后,再让她的肉身复活。这时的杜丽娘作为“阴间”的生命形式,集权者对其行为表达了认可,也是全文中的转折点,从而使这一戏曲得到了极大的丰富与升华。
生前在一起,死后形和神分离的观念最早是在萨满教的巫俗活动中出现的。形神的分离状态不仅仅是在死亡后,而且在换季或身心疲劳、疾病、睡眠等情况下也容易发生。楚辞的《招魂》《大招》及汉朝张衡的《思玄赋》中的“处子怀春,精魂回移”等字节中就有描述在春天身形困顿或身心疲劳时,魂魄离开身体远游的情景。
第10出《惊梦》:
身子困乏了,且自隐几而眠。(睡介)(梦生介)(生持柳枝上)莺逢日暖歌声滑,人遇风晴笑口开。……(生)恰好花园内,折取垂柳半枝。姐姐,你既淹通书史,可作诗以赏此柳乎?(旦作惊喜欲言又止介)(背云)这生素昧平生,何因到此?(生笑介)小姐,咱爱杀你哩[2]!
春天,杜丽娘在花园中散步,因疲劳小憩入梦,与梦中偶遇的柳梦梅谈情说爱。这便是形神分离的情况,与古人认为在睡眠中各种梦境是魂离开身体实践的结果如出一辙。
第27出《游魂》:
(贴)敢问今夕道场,为何而设?(净叹介)则为杜衙小姐去三年。待与招魂上九天[2]。
(魂旦作鬼声掩袖上)
杜丽娘为了招魂设置道场的章节也是表现形神分离的一面,继而杜丽娘死后魂魄去了地狱又回到现世的过程也显现出形神分离的观念。杜丽娘装扮成“魂旦”或“孤魂”的章节是依据形神分离观念创作出来的具体实例。
第26出《玩真》中,柳梦梅呼唤画像中的杜丽娘可以看成巫俗活动中的招魂活动。所以,从《惊梦》《魂游》《叫画》《幽媾》《欢挠》诸出中可以看出,杜丽娘死后肉体虽埋葬在花园,但分离出肉体的亡魂在现世和地狱间自由来回地创作依据即是形神分离观念。
《牡丹亭》围绕杜丽娘和柳梦梅那跨越生死的爱情故事展开,同时也在叙述着世间唯有情难诉。值得我们关注的是,在这段生死之恋中,男女双方均为自己的爱情做了一定程度的努力,“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2]。正是这种至情至爱、穿越生死的入神境界,才会使其具有超越世俗的共情力量。
《闺塾》至《闹殇》主要叙述了杜丽娘因情由生到死的全部经过。历来的戏剧批评家都将杜宝看作是禁锢杜丽娘的第一层封建枷锁。杜丽娘自前文提到的在“女为君子儒”的礼教束缚中觉醒了“春情难遣”的个人意识后,触发了深潜于心的爱情欲望,进而走出困锁其身心的深闺,踏进“春色如许”的后花园,开始对自由爱情的追求和对礼教束缚的不满,梦中幽会就是内心渴望而生发的一种浪漫境界[3]。杜丽娘以“梦”为至情的寄托,使观者不得不承认杜丽娘所生活的时代,“寻梦”需要多大的勇气,她的青春与生命在一次次追求无果后,逐渐香消玉殒。
自《谒遇》至《回生》,以柳梦梅为主角,主要叙述杜丽娘至死转生的过程[4]。柳梦梅被看作是打开杜丽娘枷锁的钥匙,在《冥誓》一出中,当柳梦梅得知杜丽娘是鬼魂之身时,一句“你是俺妻,俺也不怕了”,很快接受了杜丽娘的身份状态。这一举动感动了多少高门贵女,后面掘坟救妻亦是至情升华、互托生死。在封建时期,擅自挖坟掘墓是要遭受牢狱之灾的,柳梦梅深知自己处境,依旧守着梦中誓言,为杜丽娘创造重回阳世的可能。
学术界一般将“至情论”归纳为汤显祖创作的核心思想,故而至情也是《牡丹亭》的重要内容之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以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2]。这种贯穿在生死虚实之间的至情就是巫俗中的入神境界,也就是人神合一的最好理解。汤显祖有意构建杜丽娘由生至死、起死回生的故事情节,皆是由“至情”这一媒介去传达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指的是杜丽娘至情入神的第一层;“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指的是杜丽娘虽因爱的相思而死,却也可以因情而活,这是至情入神的最高境界,亦是促成杜丽娘和柳梦梅人鬼相恋、至情复活的结果。汤显祖在这里正是要借杜丽娘的由生而死、由死而生的故事,表达人们对“至情”的追求,对人性光辉的礼赞,而这种人性光辉,是可以超越死亡的,这就是汤显祖的死亡超越[5]。所以“至情”可以超越生死与时空的界限,是与巫俗的跨越鬼神界限的力量相通的。
原始社会,人们刚刚萌发信仰,还没有出现专门的巫师。氏族的出现促进了信仰与祭祀活动的发展,相关事务一般由氏族族长执行。随着各项事务的繁忙,族长难以应付,便出现了专门执行信仰与祭祀活动的“巫”。《说文解字》:“觋,能斋肃事神明也。在男曰觋,在女曰巫。”[1]巫觋,能见鬼神,亦人亦神,具有双重身份。
《牡丹亭》中,汤显祖设计了一处赞美生命空间的花园。第10出《惊梦》中,杜丽娘第一次在这里因“梦”而病;第12出《寻梦》中,杜丽娘说这梅树依依可人,我杜丽娘死后若能葬在这里是我的幸运,这时花园场景又切换成埋葬杜丽娘肉身的地方,提前昭示了死亡空间;第14出《写真》中,杜丽娘画好自己的画像后,嘱咐春香,如果她死亡,请把她的画像埋在后花园太湖石下;第20出《悼殇》中,杜丽娘死前立遗嘱,让父母把她埋在后花园里,花园被赋予了死亡空间的意味;第23出《冥判》中,判官得知杜丽娘枉死的前因后果,命花神引杜丽娘的魂魄重回花园,等待柳梦梅,这时又是充满希望、期待重生的空间;第24出《拾画》中,柳梦梅在花园偶然获得了杜丽娘死前的画像,以为是观音画像,准备回去好生供奉,戏文中阐述了三生因果在此,皆是在花园中展现;第35出《回生》中,受杜丽娘之托,柳梦梅掘杜丽娘的坟,让她回生,这时花园真正具有了再生空间的意思。
随着汤显祖紧凑的剧情设计,花园从生命空间变成死亡空间,再从死亡空间变成再生空间,完成了三生因果的循环。从巫俗活动的脉络来看,花园就像立体世界的中心,这里是往来于生与死的空间,而穿越者就是巫觋。《牡丹亭》里柳梦梅就是这样存在于现世空间,又可以将杜丽娘的魂魄从死亡空间中救回的巫觋附身般的人物。
巫俗活动作为原始萨满宗教的一种载体,灵魂不死与万物有灵是其信仰的思想基础。在原始萨满教的巫俗活动中,会把石器打磨成柳叶形,一则“柳”字从木从卯,有男女交媾之意,其意为繁衍后代,生殖力旺盛[6];二则“柳”所承载的深刻寓意,是女性生殖崇拜的自然象形物,是人类生命与种族繁衍的象征。在后期的萨满教巫俗活动中,形成了“狐黄白柳灰”五种崇拜意识,“柳”作为巫俗崇拜系统中非常重要的一个巫元素,开始有了“柳祭”“柳图腾”“柳宿”等载体形式。
从《牡丹亭》的整体脉络来看,柳梦梅在杜丽娘起死回生的过程中起主导作用。第10出《惊梦》中,柳梦梅第一次出场在花园内,折取垂柳半枝,并与杜丽娘搭话:小姐既然通晓书史,可以作诗欣赏这柳枝吗?在这里,柳枝象征着生命力,暗示柳枝是具有能让“阴间人”复活的巫觋。
另外,巫觋性格附身于柳梦梅的章节,戏文中随处都可以体现。例如:第28出《幽媾》和第30出《欢挠》中,柳梦梅和杜丽娘的人与游魂能相爱这一点是着眼于巫术的信仰——巫觋能让神灵和人相爱,只是戏文中杜丽娘的魂魄被神灵代替罢了;第32出《冥誓》中,柳梦梅能与“阴间人”的魂魄交流也是一样的,证明他是有巫觋能力的存在者,可以在现世世界与魂魄沟通交流;在第36出《叫画(玩真)》中,柳梦梅得到杜丽娘的画像后,喜爱不已,挂画把玩,声声呼唤,杜丽娘的鬼魂感应而至,这个情节带有模拟巫术的痕迹。模拟巫术的本质在于结构上的交感,两种物体或两种行为,无论他们是不是同质的,只要结构上类似,就具有交感的作用,因为模拟巫术的代替品都可以代替事物本身[7]。人的画像、塑像、身上的物件等都可以代表本人,所以柳梦梅把杜丽娘的画像当作真人的态度,也可以看作是巫觋的巫俗活动。
《牡丹亭》中的人鬼相恋形式、“至情论”的入神境界、柳梦梅的巫觋身份,都可以看出巫俗文化借巫事言其情可以赋予戏曲剧情的推进逻辑。
巫俗文化是文学艺术的原料,它们如何被选择和演化是文学艺术研究的一个有趣视角。《牡丹亭》中的巫元素,于故事情节可承上启下贯穿逻辑,于人物内涵可解读社会习俗与民风精神。虽然巫俗观念在现代社会中痕迹越来越少,但是它所承载过的人文生活、历史气息,却是无法取代的。正如戏剧家曹禺叹道:“巫风傩俗所负载的文化现象是我们民族的又一道文化艺术长城,随着研究的深入,中国戏剧史会逐渐的丰富多彩。”[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