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资本主义生态危机批判理论新图景

2022-12-05 05:04韩秋红王临霞
山东社会科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异化资本主义马克思主义

韩秋红 王临霞

(东北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部,吉林 长春 124000;中共中央党史和文献研究院第四研究部,北京 100017)

生态文明作为人与自然共存共荣、共享共创的共同福祉,是人类文明的整体关怀与长远擘画。作为西方马克思主义现代性批判思潮的一支重要力量,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立足于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全方位批判,进一步形成对资本主义生态危机发生发展的全景式审视,与对其全球性影响的全面性思考,从而形成对当代资本主义的一种揭批和对社会发展的一种设想。这样的揭批与设想使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在资本主义生态异化困境方面生成了一些新观点,在救治生态危机的主体力量上获得了一些新发现,在关于人与自然的交往姿态上形成了一些新认识,本文对此进行探讨。

一、“新异化观”再显:从“主体客体化”到“加速主义异化”

生态危机的发生始终与主客体异化状态的错位困境相伴而行。关于主客体关系问题的追问,需要回到黑格尔那里寻找答案。正如克朗纳指出的,“理解康德就意味着超越康德,理解黑格尔则是要明了黑格尔是不可再被超越”(1)[德]里夏德·克朗纳:《论康德与黑格尔》,关子尹编译,同济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8页。。因此,恩格斯直接指明了黑格尔哲学标志着近代哲学的终结。在黑格尔之后的西方哲学无不在黑格尔主体客体关系问题上找寻自己的进路,“一切问题的关键在于:不仅把真实的东西或真理理解和表述为实体,而且同样理解和表述为主体”(2)[德]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卷,贺麟等译,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10页。。在“实体即主体”的逻辑进路中,“意识关于对象的知识也就是关于它自身的知识,在这个过程中意识对自身实行了一个辩证的运动,从而超越它与对象间僵硬的抽象对立”(3)张盾:《在什么意义上黑格尔辩证法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思想源头?——从“卢卡奇—科耶夫解读”看》,《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3期。,“重建主客同一性,并使之成为现代性自我理解的哲学形式”(4)张盾:《在什么意义上黑格尔辩证法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思想源头?——从“卢卡奇—科耶夫解读”看》,《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3期。。不过,马克思深刻戳穿了这种“主客体统一”背后的真实面目,即黑格尔哲学不过是在概念王国建立了以“主客体理念”为绝对观念的抽象的思辨哲学,其与现实世界无关,更与自然界无关。马克思实现对主客体统一问题的超越必然将其从天国下沉到尘世生活,用以破解资本主义社会造成的多重异化——劳动对象(也即是自然界)与劳动者的异化、劳动产品与劳动者的异化、生命活动与劳动者的异化、人与自己的类本质关系的异化,方可实现对人与自然、人与世界的主客体关系的真实展现与现实批判。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试图汲取历史唯物主义的智慧,不断开掘对生态危机的新判断与新认识,在这个过程中其思想经历了从人与自然关系的“主体客体化”到“客体主体化”,再到被加速主义与数字资本主义所绑架的“新异化”历程。

“主体客体化”表征了作为劳动主体的人在生态危机的愈演愈烈中不断降格为被宰制的对象,反映了主体地位的沦陷与崩塌。福斯特曾在《生态危机与资本主义》中指出:“资本主义生态危机表现在方方面面,不胜枚举。”(5)[美]福斯特:《生态危机与资本主义》,耿建新译,译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4页。这些危机围绕着“人类中心主义”的核心逻辑展开,造成人与自然截然对立、人与自我不断撕裂、人与社会彼此攻伐。从西方哲学的文化传统与历史根据上看,人类作为这个世界的主体是《圣经》早已确立的神谕和天启,“人立于自然之外并公平地行使一种对自然统治权的思想就成了统治西方文明伦理意识的学说的一个突出特征”(6)[加]莱斯:《自然的控制》,岳长龄等译,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28页。。自培根以降,控制自然的逻辑得到了进一步彰明与强化,“培根的伟大成就在于他比以往任何人都清楚地阐释了人类控制自然的观念,并在人们心目中确立了它的突出地位”(7)[加]莱斯:《自然的控制》,岳长龄等译,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44页。,即“科学的目的是在认识自然的基础上支配自然,达到人生的福利和效用”(8)赵敦华:《现代西方哲学新编》,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03页。。所以,人类主体意识的高扬与自然作为客体对象的矮化同时发生,是同一个过程的两个方面。只不过生态危机的爆发加速并加剧了这一地位倒转的进程,人类高高在上的主宰者形象开始降格并沦为资本操控宰制的对象。福斯特指出:“几个世纪以来,我们的社会一直把自由视为技术支配自然的结果……我们现在的社会秩序已陷入人类自由和人的自然关系的机械论怪圈,这与生态规律直接形成冲突。”(9)[美]福斯特:《生态危机与资本主义》,耿建新译,译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44页。显然,由于资本撬动并破坏了人与自然的关系,人类自身正逐步在资本逻辑及技术合谋的夹击下丧失自由,自由发展的权利意识已经不得不屈尊于人与自然的危机关系了。加之资本主义体制内在地泯灭并扼杀了劳动者的主体意识,人类从“主体性”的神坛上跌入“对象化”“客体化”的深渊,就成为不可避免的了。福斯特强调,资本主义“体制的显著特征像一个巨大的松鼠笼子。几乎每一个人都是其中的脚踏轮上的一部分,既不可能也不愿意从中脱离”(10)[美]福斯特:《生态危机与资本主义》,耿建新译,译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37页。。劳动者作为主体已经在异化中丧失了作为一个阶级的意识,失却了主动劳动的意识并被剥夺了工作体验的认识,被异化为资本主义体制运转中的一个“零部件”,按照资本主义制度的内在逻辑机械地、被动地、毫无情感意识地运转下去。不得不说,福斯特所说的“像松鼠一样机械的人”“脚踏轮般的工作环境”“牢笼一样的生活状态”,正是在卢卡奇那里反复探讨的物化。资本主义体制与资本逻辑把“工人变为生产过程的纯粹客体……主体性和客体性之间的分裂恰恰是发生在把自己客体化为商品的人身上,正因此,他的这种地位就变得可以被意识到了”(11)[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等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251-252页。。

“客体主体化”则传递出自然从一个被操纵加工的对象演变为向人类社会主动“进击的巨人”,揭示了资本主义生态危机,唤醒并释放了自然界影响甚至决定社会发展走向的内在潜能。福斯特认为,资本内在的扩张性与贪婪性成为其源源不断向外索取以发展自身的动力,资本主义制度就是这样一种建立在以对外掠夺与“向自然开战”为意识与手段基础上的单向度社会。“资本主义的主要特征是,它是一个自我扩张的价值体系,经济剩余价值的积累由于植根于掠夺性的开发和竞争法则赋予的力量,必然要在越来越大的规模上进行。”(12)[美]福斯特:《生态危机与资本主义》,耿建新译,译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29页。但是对自然的穷兵黩武与暴殄天物的行径一旦超越了自然的承载极限,突破了生态的容纳极点,作为认知对象与劳动对象的自然便不再保持忍受与缄默,而是作为“进击的巨人”向人类社会发起反击。新冠疫情的发生发展与急剧蔓延、极端天气的变异生成与频繁侵扰、生物多样性的锐减与物种灭亡、人类生存环境的逐步恶化与堕入精神恐惧的深渊。总之,生态危机的集中爆发与接踵而来,使得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关于自然界无情打击报复人类社会的论断,再次得到深刻印证。“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人类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对我们进行报复。每一次胜利,起初确实取得了我们预期的结果,但是往后和再往后却发生完全不同的、出乎预料的影响,常常把最初的结果又消除了。……因此我们每走一步都要记住:我们决不像征服者统治异族人那样支配自然界,决不像站在自然界之外的人似的去支配自然界。”(1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59-560页。显然,生态危机的发生昭示了人类索取乃至破坏自然的行为已经伤害与践踏了自然的自由发展权益,僭越了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发展关系,突破了和平稳定的发展状态。自然以生态灾难的方式向我们发出警告,它作为先在于我们的存在对世界的发展更具有主动权与主导权,遑论人本身也是“自然的一部分”。它作为“人的无机身体”,“是人为了不致死亡而必须与之处于持续不断的交互作用过程的、人的身体”(1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61页。,对人类文明进程同样具有决定权。它允许自身在“人化自然”的过程中降为客体,但同样保留了“自然化人”的发展主动性,所以是生态危机的集中爆发唤醒了自然“客体主体化”的意识,形成了“终结”意义上的出路,发生了身份地位意义上的转变,证实了“主体客体化”与“客体主体化”是同时发生发展的同一过程的两个方面。

从晚期资本主义的历史进程来看,生态危机的异化现状已经从“主体客体化”与“客体主体化”的发生发展中走向新阶段。申言之,加速主义与数字资本主义、新帝国主义、后殖民主义的嵌入,即现代性的合谋在已经生成或即将铺展的诸多合作中使生态危机的发生发展得到思想改造和实际操控。

罗萨在《新异化的诞生——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大纲》中指出:“现代社会行动者在面对无法掌控的加速动力时,并不只是无助的受害者而已。他们并不单纯仅是被迫去适应他们毫无筹码的加速赌局。相反的,我想指出,加速的推动机制也会由文化应许赋予力量。”(15)[德]罗萨:《新异化的诞生——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大纲》,郑作彧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35页。人们在当下生活中所表现出的不断“内卷”正是加速主义的一个典型缩影,所以罗萨进一步通过“科技加速——社会变迁加速——生活步调加速”的封闭“加速循环系统”,指出我们长期遭受五种新异化之苦,即“空间异化”“物界异化”“行动异化”“社会异化”“自我异化与社会异化”。在这里,生态危机与加速主义的时代关系被鲜明而深刻地揭示出来,即对生态危机与异化困境的当下发展,需要在对加速主义的阅读中找寻其理论钥匙。

具体而言,其一,加速主义通过顺利完成与数字资本主义的联盟与合谋,导致生产过程需要不断消耗与追加更多原材料,以维持商品的丰富性、利润与剩余价值的丰厚性,造成能源消耗量和碳排放量的大幅上涨,导致生态危机加重。数字资本主义插上加速主义腾飞的“翅膀”后,不仅在数字资本主义自身的媒介、平台、设备以及多方面建设中加剧资源消耗,增加碳排放量,更在这一数字链条的加速建设过程中完成了对劳动本身更隐秘的剥削与压迫。这就是为什么默多克直言,“数字媒体平台不遗余力地宣扬过度消费的文化,不仅消耗了大量不可再生的自然资源,而且让一些生态灾难开始周期性地爆发。近来困扰人类的新冠肺炎疫情,就是最新也是最有力的例证”(16)[英]格雷厄姆·默多克:《连接性、气候与冠状病毒:数字媒体与可持续未来》,李雨浛译,《全球传媒学刊》2021年第3期。。而在当下西方新左翼那里形成的“非物质劳动”“非剥削”等言论也得到一定程度的实锤。其二,加速主义将“消费主义”变为自己的“座架”,通过建立一套新的消费机制来不断制造与更新商品消费、消解商品积压与存量,说服人们购买更多本不在其计划范围内的商品,导致资源的过度消耗与生态危机的发生。罗萨强调,加速主义的出现,导致资本主义世界的“态度和价值,时尚和生活风格,社会关系与义务,团体、阶级、环境、社会语汇、实践与惯习的形式,都在以持续增加的速率发生改变”(17)[德]罗萨:《新异化的诞生——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大纲》,郑作彧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16页。。这种改造并没有改造出一种更加美好的日常生活与美好的精神生活,也并非将其作为一种宗旨或价值观,而仅仅是为了确保在加速中不断出现的新的消费机制更加合理快速地在社会生产生活中运转,这就需要追加资源投入,从而加剧人与自然环境、人与社会生活、人与自我精神的矛盾。其三,加速主义在这场人类与新冠病毒的战“疫”中所起到的“促进”与“加速”作用较为明显:促进新冠病毒寻求新的宿主,疫情传播的时间加快空间扩大,凸显了人类生存危机。加速自身在自然界、在社会生活、在商品消费以及各个可利用的媒介上的传播,加剧与放大了生态危机。也就是说,加速主义不仅仅对人类社会施加了加速消耗与破坏生态的效应,而且对生态危机与病毒本身运用了魔法,促使生态危机开启了加速的进程。

可以说,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对“主体客体化”“客体主体化”与“加速主义”“数字资本主义”囚困下的“新异化观”的揭示,不仅深刻提醒着我们如何反思与解决资本主义生态危机,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对马克思主义生态危机与异化批判理论的回应、深化与拓展,即“我们这个世纪面临的大转变”(18)韩秋红:《从“人类与自然的和解”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光明日报》2021年9月24日第15版。就是“人类与自然的和解以及人类本身的和解”(1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4页。。

二、“新主体观”的呈显:从“非工人—非阶级”到“新无产阶级”

关于后工业时代的无产阶级、工人阶级是否仍然是劳动主体的问题争论,已经深刻影响到关于生态危机的拯救主体或生态变革引领者的分析与判断。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接连抛出“非工人—非阶级”“红绿联盟”“新无产阶级”等论断,集中反映出他们对后工业时代与晚期资本主义的认识,以及关于新的生态建设主体的研判。这种研判传递出生态变革主体的诸多可能与生命张力,进一步彰显为一种新的“主体观”。

伊林·费切尔曾指出:“今天,在发达的国家中工业无产阶级固守着小资产阶级的行为准则和愿望要求,已经不再是革命的主体了,而且社会的中心问题已经从社会物质生活的贫困转移到精神上的苦闷,无产阶级中的大多数不像以前那样直接受到物质生活贫困的威胁。但是,在靠工资和薪金的上层人士中出现了生活毫无意义这种思想,因为生活紧紧地夹在异化的职业劳动和商业化的业余活动之间……人们反对资本主义社会是因为它强迫所有的人为进行异化的消费而进行异化的劳动。这样,进行社会主义改造的社会基础就逐渐扩大了。”(20)[德]费切尔:《社会主义还有前途吗?》,载《当代西方思潮》,关山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8年版,第232页。正是基于这种对形势的研判,“非工人—非阶级”“红绿联盟”到“新无产阶级”作为正在形成的新型生态主体历史性出场。

“非工人—非阶级”作为在“后工业的无产阶级”中建构起来的新的可能的生态建设力量,是高兹探讨政治生态主体的新研判。首先,从产生背景过程来看,“非工人—非阶级”已经不再作为资本主义及其生产关系的产物而被对待。它没有被资本主义物质生产过程某个阶层所同化或吸纳,而是诞生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瓦解过程中,“对资本主义的根除和超越只能来自社会的那些预示了包括工人阶级本身在内的一切社会阶级瓦解领域”(21)徐崇温:《当代资本主义新变化》,重庆出版社2004年版,第628页。,这一瓦解过程释放了建设新的社会文明的可能。其次,从主体构成来讲,“非工人—非阶级”的成分十分复杂,囊括并扩展到社会各个阶层。他们没有固定的工作时间,经常自由流动,选择在闲暇之中创造价值,以缝隙衔接的方式融入社会生产与环境保护。他们劳动时间的自主性、自由性、灵活性决定了他们不受制于劳动工具与生产关系的限制,而是能够以自身的意志把生产发展权力、生产结构、生产效益全部掌握在自己手中,也就生成了运用“生态理性”指导生态生产力建设,开展生态环境保护的可能。最后,从“非工人—非阶级”的功能作用来说,它代表了对现存资本主义制度及其生产方式的否定,是未来社会发展运动的新的历史主体。高兹认为:“他们的主要目的不是夺取政权以便建立一个新世界,而是通过从生产主义的市场合理性中解脱出来而重新取得支配他们自己生活的权利。”(22)André Gorz,Farewell to the Working Class:An Essay on Post-Industrial Socialism,Translated by Michael Sonenscher. Pluto Press,1982,p.75.也就是支配生产与生活、物质与精神、社会与自然、人类文明与生态文明的发展权利。这就是为什么利特尔认为,高兹的“非工人—非阶级”作为一种改造社会的“非力量”,与传统的工人阶级大相径庭。“他们可以被用来排除经济理性和外部强制,以便使个人获得自主活动。”(23)André Gorz,Farewell to the Working Class:An Essay on Post-Industrial Socialism,Translated by Michael Sonenscher. Pluto Press,1982,p.69.对于生态社会建设而言,“这样一个社会不能在没有这个非阶级的情况下,或同这个非阶级对立地产生,而只能通过它或在它的支持下产生”(24)André Gorz,Farewell to the Working Class:An Essay on Post-Industrial Socialism,Translated by Michael Sonenscher. Pluto Press,1982,pp.7-8.。

当高兹选择以“非工人—非阶级”来建构新的生态主体时,佩珀则在“红绿联盟”的艰难探索中找寻生态社会主义的希望。“红绿联盟”的形成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经历了一个从冲突对抗到相互妥协、互相容纳的过程。佩珀首先指认并澄清了“红绿”与“绿绿”之间存在的矛盾抵牾与差异所在,以此明晰解决问题的方向与着力点所在。其一,二者对于生态问题的核心议题各有侧重。关于工人阶级是否能够作为生态社会主义的革命倡导者与实践改造者,关于个人主义还是集体主义更适合建设生态社会主义,关于马克思主义之于改造生态中心主义的必要性与可行性,关于科学技术运用与生态危机必然性之间的关系,关于乌托邦思想在生态社会主义中的介入与运用等一系列问题,二者从不同立场出发各持己见。正是不同的政治经济立场、不同的现实诉求,使其发出不同的理论吁求。可见,横亘在二者之间的理论分殊与观点差异是阻碍他们合流的关键屏障。其二,二者对于解决生态危机的原则方法大相径庭、相去甚远。“红绿”始终牢牢坚持马克思主义的指导地位,强调通过对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论运用,为生态环境保护与生态运动提供引领,以此通达社会主义的科学大道,即“它最终一定是社会主义的形式”(25)[英]戴维·佩珀:《生态社会主义:从深生态学到社会正义》,刘颖译,山东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66页。。但“绿绿”只会把对生态环境的保护引向无政府主义和乌托邦主义的归宿。所以“红绿”给出的生态社会建设方案是,求助于国家政治行为与建构集体主义价值观,而生态中心主义等“绿绿”则继续选择个人主义的生态道路。其三,阶级分析法的介入影响了“红绿”成员与“绿绿”成员之间的关系。在一定意义上,这是认识论意义上的先入为主的歧见。之所以这样讲,是因为“红绿”坚持以阶级分析法衡量“绿绿”,先在地形成了“绿绿”减弱生态环境保护运动革命热情的观念,预设了“绿绿”暗地里走向对资本主义制度的妥协,接受资本主义的生态价值观。所以,“马克思主义者往往以阶级观点看待环境主义的兴起——许多生态中心论者被认为是资产阶级的和反革命的”(26)[英]戴维·佩珀:《生态社会主义:从深生态学到社会正义》,刘颖译,山东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59页。。这不仅是在“红绿”心目中对“绿绿”的形象判断,更是20世纪80年代以后社会民主党明确拒绝与绿党保持同盟关系的现实写照。所以说,从核心议题的差异到原则方法的不同,再到方法论视域中的认知偏差,导致“红绿联盟”的进程步履维艰,不断削弱了二者联盟的力量与可能。为打破这种僵局,佩珀提出只有“绿绿”能够接受马克思主义的科学真理与方法指导,才能与“红绿”一道为构筑生态社会主义贡献力量。佩珀强调,“马克思主义观点与无政府主义的进步因素一起,可以使绿色社会主义成为一种不像以前的一些‘社会主义’那样倾向于极权主义的社会主义形式”(27)[英]戴维·佩珀:《生态社会主义:从深生态学到社会正义》,刘颖译,山东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6页。,而是逐渐减少对无政府主义与乌托邦思想的依赖,开拓更多同向同行与合作实践的共同空间。

申言之,“红绿联盟”首先要树立起马克思主义是连接“红绿”与“绿绿”的关键桥梁与核心纽带的意识。佩珀指出,“绿绿”对马克思主义指导地位的接受应当是主动、自愿而温和的,是一个循序渐进的靠拢过程。“不会主张必须抛弃无政府主义的观点,我仍强调社会主义的与众不同及其它如何受到马克思主义的影响,并主张生态中心论者的重点应转向后者”(28)[英]戴维·佩珀:《生态社会主义:从深生态学到社会正义》,刘颖译,山东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4-5页。,而是不断推动他们理解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对于分析抽象劳动、剩余价值、资本逻辑与生态危机必然关联的指导作用,理解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对于正确把握自然—社会辩证关系的科学指引,理解马克思关于共产主义的分析对于建设生态社会主义的意义。而对这些问题的回答,在无政府主义与乌托邦主义那里是根本找不到答案的。其次,“红绿联盟”需要“绿绿”主动放弃“个人主义”的错误理念。佩珀指出,由于个人主义的价值观依然植根于资本主义制度之中,仍然是对资本主义与资产阶级的妥协,所以只有彻底摒弃个人主义的狭隘性,在重塑与培养集体主义精神的过程中真正将目光、信心与希望聚焦于无产阶级,才能从后现代主义的政治迷雾中走出来,充分释放国家社会与无产阶级建设生态社会主义的力量。再次,“红绿联盟”要求明辨与甄别“绿绿”中值得联合的组织力量。佩珀认为,“绿绿”中包含着诸多派别,那些植根于乌托邦思想、坚持无政府主义、信奉后现代主义的组织与马克思主义背道而驰,拒绝接受马克思主义的引领与指导。只有那些更倾向于共产主义的绿色成员或者坚持工团主义路线的绿色组织与力量,才更有可能对马克思主义采取积极友好的联合态度与共同的积极实践,“把马克思主义的分析更多地带进生态主义的主流,使其摆脱它的无政府主义的自由方面,转而支持更多的共产主义和无政府—工团主义传统”(29)[英]戴维·佩珀:《生态社会主义:从深生态学到社会正义》,刘颖译,山东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17-218页。。最后,“红绿联盟”要求“红绿”不断推进对“绿绿”的全面的马克思主义改造。即“主流绿色分子和绿色无政府主义者必须从马克思主义那里接受更多积极的东西。那里有对资本主义的社会分析和社会—自然辩证法的概念:两者都是强有力的、认识深刻的和准确的,然后才是它对社会主义的信奉。而且,他还有一个社会变革中介理论的可能性,绿色理论需要吸收马克思主义的相关方面”(30)[英]戴维·佩珀:《生态社会主义:从深生态学到社会正义》,刘颖译,山东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98页。。可见,佩珀对“红绿联盟”的分析与建构是较为慎重而全面的。他清楚看到告别乌托邦主义以构建生态社会主义,不仅需要完成从“激进变革”到“社会变革”的转换,更明确指出实现这一转换需要经历一个从“红绿对峙”到“红绿联盟”的跨越历程。

随着生态危机不可逆转地“加速”着其发展进程,以巴迪欧、齐泽克为代表的当下新左翼学者历史性地参与到对生态危机、气候变化、城市规划以及建构新的生态主体等问题的讨论之中,实现着当下新左翼与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合作延展。一方面使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成为当下新左翼的典型代表,另一方面当下新左翼积极参与到生态危机、价值观变迁等问题的激进批判中。

面对支配资本主义世界生活的四重恐惧——生态危机、知识财产的私有化、新科学技术带来的伦理冲击以及种族隔离、新的“柏林墙”和贫民窟的新形式,新左翼认为,来自生态危机的苦难首当其冲。它作为全人类“最紧迫的威胁”(31)Thomas Friedman,Would Russia or China Help Us if We were Invaded by Space Aliens?New York Times,Nov.1 ,2021.,从可持续发展的高度决定着知识产权与法律挑战的关系,决定着生物遗传与伦理道德的界限,更决定着人类是否“可以真诚地为保护环境而斗争”(32)Slavoj Žižek,First as Tragedy,then as Farce,London and New York:Verso,2009,p.98.。在这一过程中,“人类”的概念因为具有了生态意义而具象化,“主体”的定位因为有了生态内涵而具体化,它使保护生态的主体力量有了清晰的界限与具体的表达,即绝不是内在反生态的资产阶级,也不是原生态意义上的无产阶级,更不是简单意义上的工人阶级,而是一个正在生成、显现与逐步壮大中的“新无产阶级”。

在理解“新无产阶级”的意涵与构成之前,首先需要清理“无产阶级”与“工人阶级”的理论地基,因为这正是当下新左翼重建其“新无产阶级”生态主体的起点所在。“工人阶级”与“无产阶级”分属于两个不同的领域,前者作为一个简单范畴展现的是一个具有实质性内容的中立社会阶层,后者则作为真理范畴真正展现出革命斗争的彻底行动者。他们坚称,我们不仅要在马克思关于无产阶级与工人阶级的“同义使用”中“辨别出一个明显的倾向”(33)[斯洛文尼亚]斯拉沃热·齐泽克:《敏感的主体:政治本体论的缺席中心》,应奇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57页。,更要在二者显著的分殊中为建构真正的生态主体划清界限,即“我们当然不应该放弃无产阶级或无产阶级立场的概念;相反,当前的形势迫使我们将其激进化到远远超出马克思想象的存在层面,我们需要一个更激进的无产阶级主体概念”(34)Slavoj Žižek,First as Tragedy,then as Farce,London and New York:Verso,2009,p.92.。

当下新左翼将“无产阶级”改造为一个具有“无实体的主体”和“被排斥者”双重内涵的“新无产阶级”,并确立起生态建设主体的具体形态。首先,他们通过对拉康精神分析学的运用,使无产阶级成为“一个被还原到笛卡尔式‘我思’的趋近于零点的主体”(35)Slavoj Žižek,First as Tragedy,then as Farce,London and New York:Verso,2009,p.92.。他们认为,资本主义生态危机的愈演愈烈导致主体赖以生存的外部自然环境被破坏,不合理的知识产权私有制将“一般智力”从主体中剥离,加之生物基因技术在科技发展中的高歌猛进伴随而来的是主体沦为更易操纵的对象,所以资本主义发展进程中的诸种冲突与对抗已经严重威胁并直接导致了人的存在根基被侵蚀、剥夺,主体不得不退回到、被还原为笛卡尔意义上的抽象、空洞的主体,也就是丧失掉实体和内容的“无物质的主体性”(36)[斯洛文尼亚]斯拉沃热·齐泽克:《因为它们并不知道他们所做的:政治因素的享乐》,郭剑英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69页。。其次,通过朗西埃“无分者之分”的范畴,使“新无产阶级”蕴含的对于传统政治秩序的挑战、其所代表的真正的普遍性以及对于生态危机的治理潜能得以释放与展现出来。朗西埃指出:“政治存在于,社会的部分(parts)与组成分子(parties)的计算被那些无分者之分的算入打乱的地方”(37)[法]雅克·朗西埃:《歧义:政治与哲学》,刘纪蕙等译,西北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59页。。他们的存在对现存政治秩序形成了挑战,它不是默认与忍受资本主义对社会的统治,而是要在现存社会的同质化、整体化操控中确立一片新的领地,以一种否定性、普遍化、发展性的姿态而存在,这就是为什么齐泽克认为“无分者之分”“属于这个社会,但不属于这个社会的任何亚群体”(38)Slavoj Žižek,In Defence of Lost Causes,London and New York:Verso,2008,p.413.。这意味着他们没有被固定化,没有“合法化的特定特征”,也“不是肯定性的社会实在范畴”(39)Slavoj Žižek,Living in the End Times,London and New York:Verso,2010,p.198.,而是作为反抗者的姿态被视为“被排斥者”。“因此,他们的属性是直接普遍性的。”

“新无产阶级”被当下新左翼赋予了“无实体的主体”和“被排斥者”的内涵,也就具有了典型的现实样态,这在他们眼中直接就是贫民窟、难民、移民的存在。他们被剥夺了获得公共体的权利,不具有实体的内容,处于国家政权控制之外,不能被容纳进公民的合法空间,沦落为官方领土中空白一样的存在,也就是资本主义统治秩序下的“活死人”。但恰恰是这一类“新无产阶级”,他们在政治变革与生态维护上具有革命的潜能,他们既有望成为政治解放的革命主体,又可以成长为克服生态危机的新型群体。必须得说,当下新左翼关于无产阶级的理解已经在马克思主义的意义上发生了反转,变换了语境,敞开了以一种激进化的方式来推进其所谓的阶级斗争或新秩序建构,以达其所谓的生态维护、危机克服的主体理论新凸显。这在理论言说上不仅仅是一种新左翼思潮的激进言论,更是在现实中无可实践的一些乱调,特别在对马克思主义思想的把握与运用上背道而驰的距离越来越大。

由此,从“非工人—非阶级”到“红绿联盟”再到“新无产阶级”,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对生态社会主义的建构及其主体力量的设想都进行了较为认真的思考,试图从社会现实的危机与变革中找寻新生力量与可能希望。不得不说,这样一种生态建设“新主体”的判断,在一定意义上有一定程度的理论新突破、新视阈。但也须注意,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对于生态主体的建构是一种新主体形态的预设,是一个不成熟的畅想,更是在走与马克思主义、生态马克思主义不同的生态社会主义之路,虽然看到路上特别的风景(如贫民窟、难民等),并将其设想为生态建设的主体力量,确也恰好暴露其只看风景画面不看画面基底的西方形而上学思维方式特点,也进一步暴露出这种激进左翼知识分子在“认识世界与改造世界”上的无能为力。

三、“新交往观”的出显:从“共同体组成的共同体”到“为了共同的福祉”

共同体作为资本主义进入后现代的一个重要话题,再次得到多元意义上的文化激活。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从共同体中开掘新的文化意向,选择包容与安全、承认与理解,祛除断裂与冲突、暴力与对抗,使共同体的文化、政治、伦理等蕴涵广泛敞开。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则从“大同主义”“共同福祉”的视角赋予共同体新的生态意蕴。

美国国家人文科学院院士、生态经济学家小约翰·柯布提出,应当推动世界由大同主义发展为由共同体组成的共同体。他强调,随着经济全球化汹涌浪潮势不可挡地扑面而来,世界各个民族、国家都被卷入其中,无法置身事外。传统的“经济人”假设与“个人主义”价值观不仅推动人类冷酷无情地对自然展开“奴役”,使自然沦为“阶下囚”,更导致彼此之间为了蝇头小利动辄穷兵黩武,相互攻伐。可见,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理念与伦理文化传统的现代性共谋,总是试图扼杀人类中心主义与个人中心主义以外的其他存在,剥夺其发展权益。柯布对此评论,滋长、蔓延于各个民族、国家间的不可持续的、短期的、极端个人主义的盲目逐利行为,必须为可持续的、能够照顾所有成员利益的、以追求全人类共同福祉为旨归的“世界大同主义”所取代。因为在环境问题方面,极端个人主义模式正使得生态危机越来越全球化、迅速化、剧烈化,“如二氧化碳导致的气候变化、臭氧层空洞、酸雨、物种灭绝和海洋开发这些事情,都不可能只在地区乃至国家的层面上得到解决”(40)[美]赫尔曼·E. 达利、小约翰·B. 柯布:《21世纪生态经济学》,王俊等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5年版,第184页。,必须在多方共同体的联合中才能得到有效处理。所以柯布认为,积极构筑各个民族、国家的多元共同体,摒弃与突破彼此之间的隔阂与藩篱,在紧密联合中打造全人类以及整个地球的“命运共同体”,是重要而紧迫的。即“如果人类要生存,那么就必须有一个由多个国家组成的大家庭”(41)[美]赫尔曼·E. 达利、小约翰·B. 柯布:《21世纪生态经济学》,王俊等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5年版,第184页。。从一定意义上讲,这与哈贝马斯力求在协商与解决经济危机蔓延、全球性生态危机泛起、后殖民主义滋生、保护主义抬头等公共问题时,确立起以“包容”为基础的“世界性共同体”具有异曲同工之处。“包容意味着,这样一种政治秩序对于一切受到歧视的人都敞开大门,并且容纳一切边缘人,而不把他们纳入到一种单调而同质的人民共同体当中。”(42)[德]哈贝马斯:《包容他者》,曹卫东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61页。

把地球这个最大的共同体视作由多个民族、国家“共同体”组成的共同体,是推动生态经济共享发展、民族国家和谐共生、建设生态和谐与共同福祉社会的重要举措。柯布立足于“共同体”这一整体性视角强调了内部成员之间的密切勾连与共同发展,指出了每一个成员在发展自身的同时也要尊重与照顾到他者乃至共同体的整体性发展。这一观点在一定意义上传递了马克思“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4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73页。的重要理念。斯普瑞特耐克与菲利普·克莱顿曾对此谈到,只有使民族、国家这些共同体组成整个地球这个更大的共同体时,各个民族、国家在这个更大的共同体中才能够更好地发挥自身的作用,最大化实现自身价值,使自身在参与共同体的事务、在谋求全人类以及整个星球的共同福祉中具有更大的意义。“在世界各处,我们看到了一种新的生态文明的曙光。人们反对一心一意地追求个体利益,无论这个体是一个人,一个群体,一个国家,或一种宗教。一个可持续的世界必须基于将共同福祉置于个人利益之上的那种使命。”(44)[美]菲利普·克莱顿:《走向一种为了共同福祉的建设性后现代主义》,周邦宪译,《武汉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5期。所以,以柯布为代表的生态经济学者以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姿态积极致力于打造由共同体组成的共同体,“通过提升个体自己的方式来同时提升共同体”(45)[美]赫尔曼·E. 达利、小约翰·B. 柯布:《21世纪生态经济学》,王俊等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5年版,第194页。,使自身不断融入共同体的生成发展之中,凸显共生共荣、共存共享的鲜明特质。

除却柯布等人在生态经济层面思考“共同体”与“共同福祉”的关系,提摩太·莫顿在《生态地生存》中同样传承与传递了这种“共同福祉”的思想。首先,他认为我们要意识到自己所处的时代是一个全球气候急剧变化、生态危机愈演愈烈的时代,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受到“大他者”——整个生物圈——的密切关注。所以,我们不是置之度外,而是永远身处其中。“大他者在看着你”,“你对生命体和生物圈的想法、感受和计划,与生命体和生物圈它们是连接在一起的一部分。你不是在生物圈之外,而是在生物圈之内”(46)Timothy Morton,Ecology without Nature:Rethinking Environmental Aesthetics,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7,p.95.。其次,我们要明晰生态思维的对象并树立起正确的生态意识,即生物圈是相互联系的,人类要对生物圈负有责任。莫顿在书中沿用笛卡尔“我思故我在”的思维方式,并把人类自身进一步确立为对生态环境负责的主体。“我使用‘我们’的部分原因是为了强调对全球变暖负有责任的人不是海马:他们是人类,像我一样的人。”(47)Timothy Morton,Ecology without Nature:Rethinking Environmental Aesthetics,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7,p.10.人始终是生物圈的组成部分,从生态环境中获得成长,又时刻承担着对生态环境的主要责任,从而也就是人作为“有生命的自然存在物”,“是自然界的一部分”(4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61页。。但他绝不仅仅是受动的,而是“具有自然力、生命力,是能动的自然存在物”(4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09页。。这种能动性使他区别于动物的地方在于,他通过劳动与自然“持续不断地交互作用”,不仅用以维持与再生产自身,而且可以通过劳动“再生产整个自然界”(5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63页。,推动生物圈的整体发展。最后,我们要逐步构筑有利于打造人与自然共同福祉的生态行动与生态风格。莫顿将对“思想模式中生态风格”(51)Timothy Morton,Ecology without Nature:Rethinking Environmental Aesthetics,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7,p.206.的研究确立为第一步,就是要祛除错误的生态观念而重塑新的生态行动与风格。他指出,有两种错误的生态观在很长一段时间中占据着我们的大脑,并造成了破坏环境的行为。一种是“我们发现自己长期处于主人的地位”,并在这种傲慢态度的支配下产生了“把事物硬生生地分成主体和客体的做法,产生了神秘莫测的、被禁止的”(52)Timothy Morton,Ecology without Nature:Rethinking Environmental Aesthetics,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7,p.194.破坏生态环境的行为。另一种是“所谓的深层生态学家和无政府主义者——只是在延续农业学及其破坏性的自然概念,即人类和非人类有深刻差异的想法”(53)Timothy Morton,Ecology without Nature:Rethinking Environmental Aesthetics,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7,p.163.,它以对立的方式将人与自然截然撕裂,凸显了人与自然的差异并释放了潜在的冲突对抗。莫顿认为,这两种观念与促进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共谋福祉是背道而驰的,所以“我们不会有任何‘深’或‘浅’或 ‘翠绿’或 ‘生态恐怖’或‘后殖民’的东西”(54)Timothy Morton,Ecology without Nature:Rethinking Environmental Aesthetics,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7,pp.207-208.。只有完成了这一清理思想地基的重要工作,才能进一步形成有助于实现人与自然共同福祉的生态行动风格——沉浸的、本真的以及效率的。

其一,“沉浸式风格”传递出我们始终“存在于环境中的最基本的想法”(55)Timothy Morton,Ecology without Nature:Rethinking Environmental Aesthetics,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7,p.208.。这在一定意义上也是对马克思人与自然关系思想的改造式表达。“我们一直在谈论生命体之间的因果联系,我们有时称之为生命之网的东西是保持相互关联的。”(56)Timothy Morton,Ecology without Nature:Rethinking Environmental Aesthetics,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7,p.183.其二,“本真性的风格”是指“根据这种风格,最重要的是真正的本真生态,即首先对自己,然后对别人”(57)Timothy Morton,Ecology without Nature:Rethinking Environmental Aesthetics,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7,p.212.。本真地对待自我才有可能和谐地对待“他者”,从而本真地与生态共生共荣。“共生,也就是生命体之间的相互联系”(58)Timothy Morton,Ecology without Nature:Rethinking Environmental Aesthetics,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7,p.196.,“被其包围和渗透……这就是共生的本质”(59)Timothy Morton,Ecology without Nature:Rethinking Environmental Aesthetics,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7,p.219.。其三,“效率风格”是指“你的方法是规范性的……你重视一个为人类生存而优化的平稳运作的生物圈,而不对其他生命体造成过多的损害”(60)Timothy Morton,Ecology without Nature:Rethinking Environmental Aesthetics,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7,p.220.。这一行动风格不仅突出了“对其他生命体好的理由比比皆是……要毫无理由地欣赏它们”(61)Timothy Morton,Ecology without Nature:Rethinking Environmental Aesthetics,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7,p.192.,更注重施以“扩大的关怀,将更多的生命体纳入其保护伞之下”(62)Timothy Morton,Ecology without Nature:Rethinking Environmental Aesthetics,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7,p.199.。在这一点上,“效率风格”与巴塔耶的“限制性经济”具有相近之处。“限制性经济是一个以效率为主导的经济:最小的能源吞吐量。它强调地球是有限的,经济流动必须限制在其有限的规模和能力之内。许多生态伦理学、政治学和美学都建立在限制性经济的基础上。”(63)Timothy Morton,Ecology without Nature:Rethinking Environmental Aesthetics,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7,p.223.所以探索生态行动的“沉浸式风格”“本真风格”与“效率风格”,目的就是“只要让生命体活着,就可以获得某种快乐。这种感觉将是生活在一个与生态相适应的社会中的实际感受”(64)Timothy Morton,Ecology without Nature:Rethinking Environmental Aesthetics,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7,p.225.,也就是共生共荣、共同福祉。

从柯布的生态经济思想到莫顿“生态地生存”,这些理论都以一种新的“交往观”试图改进人与自然的关系,以新的姿态与心态重新审视人与自然的关系。这种新的交往观实现了对西方传统意义上的人类中心主义的突破,表现出后现代主义的多元中心主义、反基质主义、反一元论的理论倾向。在一定意义上,作为从后现代主义中萌发出的新的自然观与新的交往观,带有一种建设性的建构主义特征而不是纯粹的粉碎主义或打破主义的色彩,因而是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在资本主义“新异化”批判与“新主体”重建的过程中敞开的人与自然共享福祉的新希望与新可能。

德国哲学家汉斯·萨克塞曾说过,“人与自然的关系经历了一个从敌人到榜样,从榜样到对象,从对象到伙伴”(65)[德]汉斯·萨克塞:《生态哲学》,佩云译,东方出版社1991年版,第33页。的发展历程。这一历程展示了人与自然关系的更迭嬗变,呈现了人与自然关系的复杂多变,预示着未来发展的多重可能。对此,生态学马克思主义以“新异化观”“新主体观”“新交往观”的研判与再释,深化并推进对这一问题的认识,既对我们形成理论启示,也使我们看到资本主义生态实践与解决方案的脆弱性。所以,借助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思想窗口,可以窥探到他们对资本主义生态危机批判的新研判、新进展及其展开的新图景,对于我们把握以生态危机为集中表征的资本主义现代性危机具有重要启示,更对建设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具有一定参考价值,值得进一步反思性探讨与批判性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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