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燕
(湖北理工学院 师范学院,湖北 黄石 435003)
肇始于19世纪中叶的中国近代社会转型,是中国历史上极其重要的一页。这段艰辛曲折的历史在中外人士的著述中都有着丰富详实的记录。从有别于国人的,既客观又带着自身文化底色的西方人视角来审视中国近代社会的变革,是一个饶有趣味而又值得深思的话题。自13世纪意大利商人马可·波罗来到中国元大都,到1583年耶稣会士利玛窦抵达澳门,再到19世纪中后期大批的西方传教士、外交官、商人、探险家等涌入中国,他们既成为了中国社会变迁的见证人,在一定程度上也成为了中国社会变革的参与者,拥有传教士身份的美国女作家赛珍珠(Pearl S.Buck,1892—1973年)便是其中一员。
19世纪中后期的中国仍是一个以儒家文化为主体、重伦理的传统农业社会,依旧保持着以家庭为核心、家国同构的格局。在国内外各种力量和因素的推动下,传统家庭(家族)伦理关系逐步变革,并成为中国社会文化变迁与现代转型的先导。这一转变被赛珍珠以艺术化的方式,在其众多中国题材的作品中记录了下来。赛珍珠出生3个月即被身为传教士的父母带到中国,其后在中国生活近40年。1917年她与第一任丈夫农学家约翰·布克深入安徽宿县农村生活、考察,并以此为素材,创作了长篇小说《大地》三部曲。作品因“对中国农民生活史诗般地描述”获得了1938年诺贝尔文学奖,并当之无愧地成为西方人描写近代乡土中国及其变迁的最成功的作品。赛珍珠熟谙中国文化,把握住了中国社会伦理本位的特点,并把视角对准了乡土中国的主体——普通中国农民,通过描述农民王龙一家三代不同的人生轨迹及其家庭伦理关系的变化,再现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国社会曲折动荡的历史,以及中国传统家族制度从和谐到崩溃、从传统走向现代的艰难历程,揭示了中国社会政治、经济结构和文化的变迁,同时也表现出了她对中国社会未来命运和中西文化关系的探索。
中国自古就是个农业大国。正如费孝通所言:“从基层上看去,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那些被称为土头土脑的乡下人。他们才是中国社会的基层。”[1]赛珍珠长期生活在普通中国百姓当中,了解中国国情。在《大地》中,她以熟悉的皖北农村农民王龙一家作为故事讲述的对象。家庭作为中国传统社会的基本单位,要求每个成员都要遵守相应的伦理规范。六百多年来,“三纲五常”对每一个中国人都提出了严格的要求。赛珍珠通过王家祖孙三代从最初对儒家伦理规范的遵从,到后来的逐步摒弃,再现了中国近代社会家庭伦理变迁的历史。从王龙到儿子王大、王二、王虎,再到众多孙辈之间伦理关系的变化,是小说叙述故事和描绘人物及其关系的重点。“父为子纲”强调了父权的权威性,子女必须服从父辈的意志,然而随着时代的变化,子辈对父辈不再一味地顺从,而是慢慢走向了反抗、叛逆和背弃。故事开始时,还是农民的王龙,和父亲一起生活在闭塞的农村。无论是烧水泡茶的小事,还是娶妻生子的大事,王龙无不听从父亲的安排。结婚前,无论冬夏,王龙每天早上都要早早起床为父亲烧水润喉,而开水里是否放茶叶也要先征求父亲的意见。王龙的婚姻,虽然他自己并不情愿,但还是服从父亲的安排,从地主黄家买了一个丑陋的厨房丫头阿兰为妻。婚后,王龙和妻子一起无微不至地照顾父亲。灾荒之年,夫妇俩“只要有吃的东西总是先顾他,哪怕孩子们吃不到东西”[2]62。按王龙自己的话说,“即使他自己掉肉来养他,老人也应该吃的”,所以“他的气色比他们当中任何人都好”[2]62。父亲死后,王龙遵从传统规范,尽心操办丧事。至为重要的是,王龙认同父辈对传统封建家庭赖以生存的经济基础——土地的态度,承袭了父辈们的农耕生活和生产方式。他和父亲一样视土地为生命,总是拼命地劳作,以便攒钱买地。在灾荒之年,王龙宁可饿死,也绝不卖地,因为他深知自己的一切财富均来自于土地。所以在死之前,偶然听到儿子们商量着要卖地时,他万分震怒,沉痛地嘱咐儿子们千万不能卖地。这种与脚下土地无意识的血肉深情,显示了王龙与父辈们的固执与坚守,以及他们与中国传统乡土社会和农耕文化之间的紧密联系。
王龙的三个儿子就不同了,他们对父亲已经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出叛逆以至反抗。首当其冲的是,在对待父亲留给他们的土地以及为他们选择的生活道路上,他们已开始违背父亲的意愿。王龙视土地为“安身立命的根本”[2]376,认为卖地是败家的开始,死前留下的唯一遗嘱,就是“不能卖地”。可儿子们却总是厌恶脚下的土地和田间的劳作,并出于各自不同目的,纷纷将自己所分得的土地慢慢卖掉。只有唯一的地主身份的王大,土地虽“是他唯一的生计”,但因好逸恶劳,又和佃户的关系不好,反而认为父亲留下的土地是枷锁和累赘,不愿将自己“拴在田里”,所以他每每卖掉一些土地,就如卸掉包袱一般轻松,为了搬到海滨城市(暗指上海)过奢靡的生活,他干脆卖掉了自己的大部分土地。王大对土地的态度,反映了西方资本主义经济和文化入侵后,处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中国乡村,地主阶级正在逐步走向没落并开始寻求转型。精明的商人兼地主王二,因为发现土地租金远不及高利贷,便把大量的土地卖了去放债,实现了向高利贷资本家的转变。王虎则在父亲刚刚去世、分家产时,就迫不及待地宣布要将分得的土地和房产转手,以换取军费开支,以实现他从小就有的司令梦,并且日后成为了旧中国众多地方军阀中的一员。王龙的三个儿子违背父亲遗愿所做的人生选择,既反映了传统孝道的逐渐没落,也反映了在西方的殖民入侵下,旧中国社会政治格局与经济结构的双重变化。
作为家族的第二代——王龙的儿子们,对传统孝道和家庭伦理关系的反叛,还表现在其他许多重要的方面。三人中对父辈的反叛表现得最为强烈的是小儿子王虎。青年时期的王虎就因怨恨父亲抢走自己心仪的女人而愤然离家出走,即便是在父亲临终时,也没赶回来为父亲送终。王龙死后,王虎便匆匆赶回驻地,不肯为父亲在家守孝。但王大和王二在婚丧嫁娶的问题上则更多地表现出对传统习俗的遵从,他们娶了父亲王龙为他们选定的妻子。父亲死后,也坚持为父守孝三年。他们的这些行为,均表现出对传统父子伦理关系的一定遵从。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王龙的儿子们虽卖了各自分得的土地,但他们还是“以王龙建立的田产为经济基础”[3]432,靠父亲王龙所留下的土地维持生活,赚取利益以从事其他事业。而且,为了“能有点永远也丢不了的东西”,他们“谁都不肯一下子把地全卖光”[2]344,显示出了他们与旧时代和旧传统千丝万缕的联系,作为“属于将要同土地脱离的一代人”[2]228,身体远离了土地,血脉仍与土地相连。
作为家族第三代——王龙的孙辈们,则彻底走向了叛逆。他们生活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这些“中了新时代的毒”[2]663的年轻一代,不再听从父母的安排,“价值观念和行为方式都呈现了反传统的趋向”[3]435。首先,青年一代彻底地远离了土地,不愿再沿袭父辈们的生活方式,有的还远离家乡,来到有“外国政府保护的海滨城市”,选择不同的职业谋生。王大的大儿子在租界银行当经理,有了新的赚钱渠道。正如他所言,祖父王龙“将所有的一切都换成越来越多的土地”才安心,“可土地现在不如以前可靠了,有些地方的佃户起来造反,要抢地主的土地”[2]843。作家通过王大大儿子新的职业选择,在反映中国社会动荡、农村经济凋敝的同时,也揭示了“中国社会中新的经济因素和政治力量不可遏制地生长”[4]181。王大的二儿子王盛和王虎的女儿爱兰,则完全接受了西方的价值观念,整日出没于各种娱乐场所,沉迷于跳舞和享乐,过着一种摩登的西式生活。王大的小儿子王孟,瞒着家人参加了革命,脱离了传统的家庭生活。王虎的儿子王源,在留学回国后靠教书为生。他们选择的多种多样的生活方式与“祖父王龙从世代祖先那里承袭的单一的恋土意识和千古不变的农家生活,形成了鲜明的对照”[3]434,这也是近代中国社会从封闭逐步走向开放多元的真实写照。家族第三代在婚恋问题上,也已不再顺从父母的意愿,强烈要求自己来选择理想的对象。为此,王大的大儿子甚至以离家出走和自杀相威胁,坚决不再屈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传统习俗。王源为了逃婚,独自来到上海与嫡母和妹妹生活在一起。当父亲王虎凭借封建家长制权威,一再逼迫儿子王源回乡和他选定的姑娘结婚时,王源便以参加学生运动来表示反抗。在这种情况下,父亲王虎最终做出了妥协,王源和自己喜欢的女孩梅琳结合在了一起。
父子关系在中国传统的家庭伦理关系中,始终处于一种核心地位。赛珍珠在《大地》三部曲中,通过描绘王氏家族祖孙三代父子间在生存方式、思想观念、生活状态和行为方式上的改变,再现了传统父子关系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所发生的深刻变化,以及中国社会传统的农业经济结构与社会生产方式的转变。从王龙对父亲的顺从,到王虎对王龙的反抗,再到王源对王虎的叛逆,形象地展示了中国传统父权制走向没落的历史过程。以长者为本位的传统伦理观念在倡导自由、民主、平等和个性解放的西方资产阶级伦理思想的影响之下,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子辈们渴望早日摆脱父辈们的束缚与压制,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自己的道路,决定自己的生活,这是一种合乎历史发展趋势的改变,也是一种时代的进步。作家以艺术化的方式再现了这一重大的历史进程,塑造了一系列典型的中国农民形象,极大地丰富了美国现代小说的人物画廊,成为世界文学史上引人关注的奇迹。作家在文本中,紧紧把握王氏三代人之间的父子关系,紧扣伦理观念的形成与变化,挖掘伦理关系中的情感与思想内容,展现了一系列重要的矛盾冲突,形成了十分复杂的伦理景观,这些成为了作品中最为核心的故事情节之一。
在人类社会中,夫妻关系是家庭与家族关系存在的基础和前提。儒家“夫为妻纲”的思想,强调男性在婚姻关系中的主导地位,女性则处于从属和依附地位。在《大地》三部曲中,王氏家族三代所构成的夫妻关系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随着时代的发展逐步发生变化。自近代中国开始,传统的夫妻伦理关系逐渐被新的两性关系所取代,人们的婚姻伦理观念慢慢地向近代和现代转变,最后才形成了全局性的、决定性的变化。
王氏家族第一代女性阿兰,是绝对顺从丈夫王龙的。从嫁给王龙的那天起,就开始任劳任怨地伺候老人、生儿育女,每天从清晨工作到深夜,甚至在怀孕分娩前,还照常下地劳作。在她的辛勤劳动与无私付出之下,王龙慢慢得以发迹成为地主,王氏家族才逐步地建立起来。阿兰“这个多年来一直像狗一样忠心地跟着”[2]134丈夫的传统女性,即便是在王龙纳妓女荷花为妾之后,也不敢有任何怨言,更不要说反抗,依然逆来顺受地承受着王龙对她精神上的巨大摧残,直至最终因病悲惨地死去。阿兰不幸的遭遇和命运在中国传统社会里是相当典型的,但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夫为妻纲”的男权中心主义思想,导致她自己却不以为然。王龙与阿兰之间的伦理关系是建立在封建思想基础之上的,因此她个人的人生悲剧,首先是伦理悲剧,其次才是命运悲剧。
家族第二代的两性关系也是不和谐的。王大结婚时,父亲王龙已是远近闻名的大地主,因此,他娶的是城里有钱的粮行商人的女儿。这是个行为得体、相貌端正、举止规范“非常合乎体统”的小脚女人,因来自城市大家庭,自恃出身较乡下来的丈夫高贵,因此瞧不起丈夫及其家人。王大也有些惧怕自己的妻子,对她毕恭毕敬。而之所以如此,正是缘于传统封建门第观念导致的不平等的两性关系,同时作家也借此揭示了中国社会城乡的差异和对立。王二在娶妻时,是抱着功利思想,从经济实惠的角度选择了一个家境殷实,却又会节俭持家的乡下姑娘结婚,透露了其庸俗的实用主义处世哲学。此外,曾饱受爱情创伤的王虎和后来的两个妻子的关系,基本上也是不正常、不和谐的。王虎对她们粗暴冷漠,相互之间没有任何情感交流,之所以和她们结婚,只是为了将来能有儿子继承自己的事业。王氏家族的第二代男性,多从门第和家境条件,而非男女之间的感情来选择婚姻,或将结婚视为延续子嗣的手段,因此夫妻关系大多呈现出一种不和谐的状态。他们在一个新的时代里,依然维持着一夫多妻的婚姻格局,成为了沿袭着传统婚姻观念的新一代。与自己的父辈相比,在爱情婚姻方面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
然而到了王氏家族的第三代,他们已开始主张自由恋爱,婚姻自主。此时的“青年男女都把不拘礼教和自由往来作为自己的追求目标”[2]722。王大的大儿子不愿听从父母的安排,和城里警察局长的女儿一见钟情,私定终生,虽遭到双方家庭的强烈反对,但毫不妥协。婚后,那位大胆的新潮妻子坚决不让他娶妾,表现出强烈的现代意识,但同时也只局限于狭隘的家庭生活,整日盯着丈夫有无出轨的迹象,失去了独立的自我。爱兰是从生活观念和行为方式都已完全西化的女性,认为“只有傻瓜才会去和一个从未见过面的人结婚”[2]728。她不顾母亲的反对,爱上了一个小有名气的已婚作家,坚决要求其与发妻离婚之后,才与其结婚,而绝不肯作一个小老婆。然而徒有美丽的外表,却没有任何精神追求的爱兰,最终也只能像花瓶一样地依附于男人,未能成为一个真正的现代女性。同样是第三代的王盛,则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这个自恃清高、孤芳自赏的西化诗人,对感情极为随意、放纵,毫无责任感,不愿意受家庭的约束,整日周旋于众多女性之间,却又不肯结婚。赛珍珠对这类抛弃了中国传统美德的知识分子,显然是持一种鄙视态度的。在赛珍珠笔下,王氏家族中的一些年轻人,虽然以自己的行为打破了传统一夫多妻的封建婚姻格局,但他们在婚姻和其他类型的两性关系中,表现出的是一种表面上的演进,本质上依然未能摆脱传统男尊女卑思想和婚姻家庭伦理观念的束缚,“自由的恋爱结婚皈依的依然是旧式的家庭生活和家庭伦理”[4]236-237,体现了在近代中国社会转型时期,婚姻家庭关系中传统与现代并存,新与旧交织在一起的时代特点。
在作品中,真正寄托着作者理想婚姻观念的,是王家的第三代王源与未婚妻梅琳的关系。王源不肯服从父亲为自己安排的婚姻,之后拒绝了妹妹爱兰给他介绍的十里洋场的西式女孩,而后又拒绝了横蛮霸道的女革命党人和具有不同文化背景的外国女孩玛丽,最后才选择了跟他一样“半新半旧”,既保持中国传统美德,又接受了西方现代教育的梅琳,并且尊重她“不想只是结婚、料理家务和带孩子”[2]882,而是立志先完成学业,成为一名医生的意愿。两人相互欣赏、鼓励与扶持,携手通过医学和教育救国,共同建设理想的新生活。他们的关系象征着真正和谐、美满的现代两性关系。小说中对王源和梅琳关系的描写,传达了作家主张中西文化相互借鉴、相互融合的理念,寄托了作家对现代中国美好发展前景和理想的婚姻关系的憧憬。
夫妻关系是家庭关系中重要的伦理关系,也是极易引发男女之间情感、思想波动与冲突的基本家庭关系,并由此常常成为文学作品中最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与矛盾冲突,许多经典文学名著对此都着力经营。夫妻之间的伦理关系也是《大地》伦理关系网中重要的伦理关系,王氏家族三代女性的个性与气质,在这种错综复杂的伦理关系中被表现得异常鲜明。在小说中,赛珍珠通过描绘家族三代女性从最初的驯服到与男性的逐步平等,揭示了中国传统男尊女卑观念日益削弱、家庭伦理观念趋向于现代的历史现实。尤其是借助爱兰和梅琳为代表的家族第三代女性的成长历程,反映了伴随着女学的兴起、禁止缠足和一夫多妻的社会风尚的改变,女性的社会地位和家庭地位日益提升。女子“不再作恪守‘三从四德’的家庭奴隶”,而“从单纯的家庭角色逐渐转为担当家庭、社会的双重角色”,“妻子绝对服从丈夫的家庭伦理和礼制开始动摇”[5],传统婚姻关系已经全面地向近代转变。这种伴随着女性地位提升的婚姻变革,成为中国社会由传统走向现代的显著标志。
王氏家族祖孙三代父子关系和夫妻关系的改变,必然引起整个家庭甚至家族关系的变化。这种变化,首先表现在家庭的外部形态上,从传统累世聚族而居的大家庭,逐步向现代单身和小家庭转换。王龙在世时总是维持着祖孙三代同堂的格局,到死都没有分家,除在外当兵的小儿子外,另外两个儿子、儿媳妇和孙子,包括叔叔一家,几十口人都生活在一起。然而在王龙死后,两个生活在城里的儿子立刻分了家,各自形成了独立的家庭。后来,王大一家又搬到沿海大城市生活;王二留在家乡开商铺做生意,兼作地主,他的大儿子跟随王虎在外当兵、二儿子在家乡帮他料理生意、三儿子在南方的商船上当会计、最小的儿子也在家乡组建了自己的小家庭;王虎则在另一个省份里当土匪头子兼司令,他的大太太和女儿爱兰也生活在沿海城市。后来,王龙的两个孙子王盛和王源因参加革命,逃到外国避难,整个家族最终各奔东西、四分五裂,传统的家族模式瓦解了。王氏家族从农村封建大家族向城市小家庭的转变,不仅仅是地理空间的转换与生活场所的转移,同时也是伴随着不同的生存和生活方式的选择与思想观念的改变,这隐喻了王氏家族祖孙三代人所经历的不同的历史时空与时代变换。
伴随着传统家族模式的逐渐解体,王氏家族内部成员之间的关系也发生了深刻变化,他们的家族观念日益趋于淡薄。王龙作为家族的创立者,有着强烈的家族观念,除极为孝顺父亲外,对家族中的其他长辈也是尽量恪守孝道,力求言行符合传统家族制度和家庭伦理道德的要求。他的叔叔因好吃懒做、子女众多,生活难以维持,王龙虽心里不太情愿,但仍对叔父一家极为照顾。灾荒之年在自家粮食也很匮乏的情况下分给他们粮食,当他发迹后,便干脆养着叔父一家,还为叔婶养老送终,承担了家族的责任和义务。王龙老了,每每关心的就是有多少孙子、儿媳妇间的关系是否和睦。他的妻子阿兰从不搬弄是非,对公公极为孝顺,尽心服侍老人日常起居,哪怕在临产前还要先给老人做好饭菜。对叔父一家,阿兰也是恪尽本分,谨守孝道,从不和他们发生矛盾。可是到了王虎时代,家里就开始不太平了。王大和王二两兄弟因财产问题相互猜忌,妯娌间关系也不和睦,经常发生争执。但面对家族的重大事务,兄弟俩还是能遵从传统家庭伦理,达成一致意见。例如对父亲留下的两位姨太太,他们自觉承担了赡养的义务;弟弟王虎结婚时,因父母已不在人世,依据长兄如父的封建传统,他们为王虎物色结婚对象、操办婚事,而且因认为理应如此而尽心尽力。再后来,王大、王二帮助王虎通过出售土地等方式筹措资金,扩充军队,购买武器,而王虎则为两个哥哥提供保护,让他们在动乱的年代免于遭受暴民和土匪的哄抢。同时,王大和王二还分别将各自的儿子送到王虎的军队里,以期能成为王虎的心腹。因此,王氏家族在此时虽分了家,打破了传统的大家族形态,但依然是一个祸福与共,相互联系、利用的整体,他们仍依靠着父亲王龙留下的土地进一步维持着王氏家族的势力,并在一定程度上遵从封建伦理道德规范,维护着传统家庭伦理关系。
可是到了王源母亲口中“乱了套”的“新时代”,一切都变了样。“旧时代,儿子们与父亲同居一屋,媳妇和孙子在一个锅里吃饭。”[2]879新时代的年轻人却都不能忍受,他们不愿和父母同住,甚至婆媳关系恶劣。王大大儿媳妇与婆婆就相处得很不融洽,婆婆指责儿媳妇缺少家教,不孝顺公婆,儿媳妇则公然顶撞婆婆,指责婆婆挑剔,并唆使丈夫分家单过。王二的儿子们因父亲对他们较为严格和苛刻,因此“都盼着父亲死”[2]613。此时的年轻人更多关注自己个人的生活,不再愿意承担家族的责任和义务。王二以要求侄儿王源为父亲王虎偿还债务为由,提出留学归来的王源应按家族义务,谋个经手银钱的职务,帮助他的两个小儿子——王源的堂弟,因为在他看来“自古以来,一家之中最能干的人总是要帮助家里的其他人”,而且“这是每一代人都要做”和“必须做的事”[2]870。王源为此极为苦恼,甚至“开始憎恨他所有的家族,他的伯伯和堂兄弟们,甚至他的父亲”[2]870,因为他感到自己成了二伯父“老年有所保障的工具”。陷入新思想与旧传统冲突中的王源,后来努力“挣脱了一些血缘关系的束缚”[2]900,向二伯父声明:自己只偿还父亲的欠债,而不能为他的儿子负责。这表明作为家族第三代代表的王源,已逐步用近代商业社会的契约伦理观念,取代了父辈们传统的血缘宗法制伦理意识。
赛珍珠在《大地》三部曲中,通过王氏家族的解体、成员家族观念的日益淡薄,再现了在西方近代资本主义商品经济的冲击下,传统家庭观念与家族制度崩塌与瓦解,新的家庭伦理道德孕育和萌发的历史过程。而这种新的家庭伦理观念折射出新的社会伦理、政治伦理、经济关系和文化心态,反映出近代中国社会国民精神与个体意识的觉醒。对中国传统家族制度极为推崇的赛珍珠,当看到和王源一样的归国青年,高喊着:“打倒孔夫子,打倒我们痛恨的一切旧事物,让孔夫子和他的礼教永世不得翻身”[2]829,并丢掉自己的传统,盲目模仿西方时,感到无限惋惜。在赛珍珠看来,正是孔子创立的儒家伦理规范,使中国人“作风正派,循规蹈矩”,德行高尚,因而“他们不需要法律,而在别的国家,到处都是法律”[2]774,而且“中国人持久的凝聚力正是来自于代与代之间的挚爱和尊敬”[6]52。她曾这样盛赞中国人的家族制度:“中国人向来自治有方。在传统的家庭体系中,每个男人、妇女、小孩都属于一个家族。每个家族负责管理其家族成员。……家族体系使家族中每个人都有安全感。”[6]134“一个家族生活在一起,几世同堂,老幼相依”[6]150,是赛珍珠理想的家庭生活模式,但同时,她也意识到传统家族制度的崩溃是社会和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因此她客观地描绘和再现了这一历史过程,体现了其所坚持的现实主义文学观。
作为一个熟谙中国传统文化,“对现代中国的形成和发展有着特殊视角的见证人”[7]11,赛珍珠通过王氏家族祖孙三代从乡村大家族向城市小家庭的转换,以及家族中包括父子、夫妻关系以及其他家庭伦理关系的变迁,再现了“‘孔子帝国’的过去、现在和未来”[8]。通过王龙-王虎-王源三代人不同的人生轨迹和生命历程,揭示了中国农民的命运和中国社会的历史变迁,隐喻了“中华民族由古老帝国,经过军阀割据,而抵达现代中国的三个不同的阶段”[9]。以伦理为本位的中国的社会变革和现代转型,是在西方的殖民入侵之下,首先通过家庭伦理的变革来实现的,而这种变革同时又伴随着中国启蒙运动的发生和发展。鸦片战争以来,中国传统的农业生产方式、经济政治结构和旧的道德规范与价值体系,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和破坏,人们的生活方式、思想意识、价值观念与道德理念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从王龙所用的外国进口香皂,到王虎购买的西式武器,再到王源所学习的西方农业技术和所受的西方民主教育,赛珍珠为我们展现了中国社会逐步从器物层面到制度、文化层面向西方学习、借鉴,慢慢从传统走向现代的艰难历程。作为一位始终思考着中国未来命运的作家,她在作品中通过王龙孙辈们不同的人生道路和选择,认为中国唯有保持自己的优良传统,立足于乡村,立足于农业,同时学习和借鉴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才能实现社会的新生。
赛珍珠为何能创作出这样一部真实地反映中国社会伦理嬗变的伟大作品呢?这主要是由她独特的人生经历和复杂的文化身份所决定的。赛珍珠出生3个月,即被身为传教士的父母带到中国,对普通中国人尤其是中国农民的生活十分熟悉与了解。从小在接受美国文化教育的同时,又接受了中国传统儒家文化,父母为她聘请的家庭教师“宿儒孔先生”,在教她读书写字的同时,也向她灌输了儒家的伦理思想,这使得她对中国的社会、历史和文化有着深切的认识。她说:“尽管孔夫子是个哲学家,不是牧师,但实际上正是他为中国社会、他的子孙创立了一整套与宗教、与道德作用相同的伦理纲常”[6]196,而且“儒家思想已在中国人的大脑中根深蒂固”[6]131。她坦言自己作为“在一个十分注重人际关系的文化背景下长大的人”[6]110,也认为“人际关系是最珍贵的”[6]242,因此,她很自然地选择了从家庭伦理的角度来描写中国社会。与此同时,恰恰是鲁迅先生对其颇有微词的“女传教士的立场和身份”[10],为她带来了能自如进入中国各个阶层的各式家庭内部的便利条件,使她“走进了白人不曾到过的家庭,访问千百年来一直住在僻远城镇的名门望族。坐在女人堆中,从她们的聊天中熟悉她们的生活”[6]155。加之其善于与人相处的个性,也使她常常和中国朋友、邻居一起“谈论这家或那家的家庭矛盾之类的最隐秘、最琐碎的话题”[6]266,这让赛珍珠在描写中国人的家庭生活时,能颇为细致逼真。同时,西方人的视角和文化传统,使她避免了五四启蒙运动的激进与偏激,客观、冷静地再现近代中国社会的历史风貌和时代变迁。基督教的博爱思想和对中国人民的深厚感情,让她融入同情之心深入到人物的内心世界,将她笔下的中国人描绘得真实细腻、生动感人。
感叹自己“生而逢时”[6]2的赛珍珠,作为“中国文化一定程度的‘在场者’”[11],以自己在中国近40年的生活经历和感受,通过描绘王龙一家三代人复杂多样的伦理关系的嬗变,再现了中国近代社会的风云变幻。运用这种带有寓言式的宏大的史诗性视角来反映中国社会的历史变迁,表现了赛珍珠非凡的洞察力和感受力,以及卓越的艺术才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