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工人群体媒介形象研究*

2022-12-04 15:01李妍妍
关键词:工人媒介工会

李妍妍

(湖北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湖北 武汉 430062)

在新闻传播学的研究范畴内,“媒介形象研究”具有两方面含义:一方面是指研究者对某大众媒介的社会形象进行讨论与分析,关注大众媒介自身的传播功能与宣传效果;另一方面则指对社会群体或个人的舆论形象进行剖析,此类研究多在框架理论和拟态环境理论的指导下进行。本文所涉及的工人群体媒介形象研究,属于后者。目前国内学界大多在新闻传播学的视角下对工人群体媒介形象展开研究,研究重点集中在两个时期:其一是“十七年(1949—1966年)”时期,以分析国家政权对工人群体的思想改造与行为引导为主要研究内容,强调意识形态对工人群体媒介形象的塑造;其二则是立足当代,以农民工为主要研究对象,分析大众媒介对新时期工人群体媒介形象的塑造与传播,指出大众媒介在进行国家政策的宣传与社会舆论的引导过程中的不足。

工人作为社会群体的一员,其媒介形象是一个不断发展变化、具有历史性的事物。仅就目前学界对当代工人群体媒介形象研究的成果来看,“十七年”时期的工人群体媒介形象与当代工人群体媒介形象固然具有较大差异,但其中也存在着些许恒常性因素影响着工人群体媒介形象的形成。如果将研究的时间区间继续向前推进,那么晚清民国时期的工人群体媒介形象或许也在以各种方式对当代工人群体媒介形象产生着影响。故本文立足于历史学研究视角,结合新闻传播学的研究理论,以五四新文化运动前后的工人群体为研究对象,对其在以《申报》为主要构成的社会舆论中所展现出的媒介形象进行整理与分析,试图从中找出工人群体媒介形象的“核聚变”点,剖析影响工人群体媒介形象表达的政治因素与社会因素,为从事现当代工人群体媒介形象研究的学者提供参考。

一、以社会治安隐患形象出现的工人群体

(一)日常生活中的打架斗殴

民国初年,打架斗殴行为在工人日常生活中十分普遍。工人之间常因细故口角发生矛盾,如1919年9月,苏州东桥乡西六都北窑地方农民唐阿元家中甲、乙两名工人,发生冲突后,“乙竟突出插子,将甲猛戳腰部以及腿际,顿时倒地,血流不止”[1]。1920年9月,小工王长玉与同伴胡金英因工账问题发生争执,“以致打起架来,王长玉被胡金英打伤头面”[2]。

工人间的结伙斗殴事件并非民初特有现象,晚清时期,工人群体就常因聚众斗殴而频繁出现在大众媒介的新闻报道中。比如上海高昌庙制造局的宁广工人,因“赌博口角……各树一帮,俱持刀棍等器”[3],试图以械斗方式解决争端;又如南海县石湾乡瓦行工人与杉行工人,亦因“口角争论,继至用武……两行均有损伤”[4]。可见早在晚清时期,工人群体的媒介形象就已经因时常发生打架斗殴而具有负面色彩。

工人内部发生的争执与斗殴,离不开经济因素的催动,甚至也会使争执发展为结伙斗殴与帮派纷争。比如1920年9月16日,上海南市发生铁匠斗殴事件。事件起因为从事铁业小件制作工作的工匠与从事轧花刀工作的工匠争夺做工,矛盾爆发后,“两帮各纠同业……互相凶殴”[5],导致两名工人伤及手臂及头面。

从法学理论视角来看,工人在日常生活中的打架斗殴行为具有两方面含义。其一,不论纷争牵涉人数多寡,都会对社会公共秩序造成损害,从而影响警察的社会威望及厂主的管理地位。其二,不可否认的是,工人群体的打架斗殴行为有时也是出于维护某种社会秩序的目的,这种社会秩序并非广义上涉及公共利益的秩序,而是工人内部规则。因降薪或失业而产生的暴力事件,工人是为了维持生存不得已而为之;因地域不同导致帮派之间发生纠纷,此时工人的暴力行动不仅是为了维持生存,同时也是为了维护自身所处的地缘社会关系秩序。

对于工人而言,维持地缘社会关系就是在维持保障自己稳定生活的社会秩序,为帮派的集体利益而战,是工人必须遵循的行为准则。然而这种行为准则显然与公共社会秩序相悖,政府机关为了保持公共社会关系的稳定和连续,就不得不去强制干涉工人维持地缘社会秩序的行为,使得工人与军警时常发生冲突。工厂管理者固然会因工人斗殴遭受财产损失,但其并不会真正干涉、制止工人冲突,尤其是帮派冲突。因为对于工厂管理者而言,工人因地缘而分裂远比因身份而团结要有益。如武昌纱厂发生工人决斗事件时,根本原因在于工厂管理者对不同籍贯工人的差别对待,而在问及如何解决此次纠纷时,纱厂经理却说:“双方势不相上下,恐怕再要扰乱起来,特定暂行停一星期,再想办法。”[6]

由此观之,工人的打架斗殴行为经过大众媒介的关注与报道、政府机关的武装弹压、工厂管理者的默许,使得工人形成了社会治安破坏者的媒介形象,工人与寻衅滋事和破坏治安等行动建立了坚实的话语联系,上述行为也就成为了工人负面形象的重要组成部分。

(二)工潮中的暴力行为

民初,工人在工潮发生期间施行暴力的事件于报端屡见不鲜,直观地展现了工潮中工人情感的敏感和脆弱。

1912年12月,汉阳兵工厂发生罢工风潮。此前因工厂遵令赶办戎装,兵工厂总理刘庆恩要求工人每日应于早六点钟入厂。时值冬季,天气寒冷,部分居住地距离工厂较远的工人,经常不能在规定时间内到达工厂。迟到工人哀求工厂卫兵放其入内做工,一时人声嘈杂。刘总理见状不满,命卫兵将呼号工人抓住惩办,工人不服,遂起反抗,“并大声质问刘曰,我辈犯何法律?”[7]刘总理怒其言语冲撞,命令卫兵开枪震慑。卫兵虚放空枪震慑后,全体工人“误以为同类被总理枪毙,全体一哄而出,秩序大为紊乱”[7]。刘总理见此情形,又误以为工人试图暴动伤人,于是命令卫兵以实弹枪支轰击工人。工人见状一拥上前抢夺枪支,也有工人将厂中新造枪支拿出,声言:“我们亦有武器,何妨对打。”[7]有工人毁坏部分生产器具,有工人称要永远实行罢工并强行离厂,驻厂卫兵试图阻拦,然而均被工人打伤。此次工潮之所以发生,一方面是由于汉阳兵工厂总理刘庆恩日常欺压苛待工人,招致工人愤恨,积怨已久;另一方面也因厂方和工人误会彼此行为,均出于自保目的,互相争夺暴力武器,导致事态在短时间内迅速恶化。

半年后(1913年6月),汉阳兵工厂再起工潮。此次工潮中,工人暴力行为升级,不仅损坏厂内机器、在街头以砖石为武器攻击刘庆恩,同时也于汉阳兵工厂门外阻拦其他工人做工。大众媒介在对此次事件进行报道的过程中,塑造了为满足工人要求而上下奔走、善言劝导的厂方及政府形象,以此反衬工人不知时艰、不具大义的暴力形象。

如果说1912年12月18日关于汉阳兵工厂工潮的新闻报道,是将工人置于相对正面的舆论地位,描述厂方之无理与粗暴;那么,1913年6月5日有关汉阳兵工厂工潮的新闻报道,则将工人置于相对负面的舆论地位,行事蛮横凶狠、无知无义的工人形象开始树立起来。此后,《申报》中有关工人罢工运动的报道,总具有负面底色。即使工人有正当理由发动罢工,但以悍戾刁恶为基础的暴力形象总会使其受到舆论上的非议。

与《申报》形成对比的是进步报刊对工人的塑造,《劳动界》就刻画了完全不同的工人媒介形象。1920年9月,苏州机业工人以米贵为由罢工并与警察发生冲突。某记者在论述此次冲突事件时说道:“警察和工人两方面,都大受损伤,他们的要求结果,照他们所牺牲的看来,应该不恶。”[8]作者使用“牺牲”一词描述工人损失,塑造了自知理亏而不敢露面的董事、干涉工人维权的警察以及为自身权益勇敢抗争的工人等形象。

1920年12月,南京发生机织工人大闹省议会事件,机织工人拥入会场殴打议员,邵力子在《劳动界》发文评论该事件,认为“有些工人恐慌到极点,不过怕将来没有饭吃;就算见解有些不对,但为要吃饭的缘故,总是可以原谅的”,而那些因此大骂工人“太无程度”的报刊主笔们,实属“没良心”[9]。能够发现,在《劳动界》的媒介文字中,其关注的重点并非工人暴力行为的违法性,而是强调工人进行暴力行为的原因,指出此种违法行为不过是工人为维持基本生活而不得不做出的合理反抗。

恩格斯将工人的暴力反抗视作是工人“表现自己的人的感情”的唯一方法,称赞这种反抗能够体现出工人“最动人、最高贵、最合乎人情的特性”[10]。《劳动界》在对工人暴力反抗行为进行报道与评论时,无疑也是抱有同样的认知。恩格斯认为:尽管工人行为粗暴违法,但与伪善的、“进行着公开的社会战争”[10]的资产阶级相比,工人的行为不过是对这种伪善假面的撕破与捣毁。以《劳动界》为代表的进步报刊,同样如此认为,那些以违反治安法规为由对工人群体进行压制的政府与厂主,不过是为了维护自身利益而作一种虚伪的公正表现而已。

以《申报》为代表的官方主流媒体,基于维护北洋政府统治和社会生产秩序的目的,常着重描述工人的群体性暴力,以此证明工人罢工行为的无理与粗暴,强调该行为对社会治安的破坏,塑造了消极负面的工人媒介形象。而以《劳动界》为代表的进步报刊,则通过对工人暴力行为的报道批判了北洋政府的暴虐、厂主的苛待,指出工人暴力行为背后的无奈与无助,刻画了敢于反抗、积极正面的工人媒介形象。两种色彩迥异的工人形象,表明大众媒介作为思想意识的传播工具,不可避免地会受到社会政治影响,观点的差异正是民国期间不同社会思潮相互冲击的佐证。

二、逐渐政治化、组织化的工人群体

(一)知识界对工人联合的呼吁——工人联合意识的启蒙

在组织社会学的研究范畴内,“组织”是社会成员为实现其特殊目的而结成的进行一致行动的群体。民国初年,工人加入的帮派类组织可算作社会组织。政治组织有别于其他社会组织,具有鲜明的政治性与指导性,组织成员能够通过政治组织的运行实现自身的利益与权利。1921年8月成立的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及以后出现的各类由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工会组织,均可视为工人的政治组织。

自1920年始,上海共产主义小组就已经开始在《劳动界》发文,呼吁工人联合起来行动,试图使工人结成团结的组织,这是后续成立赤色工会、领导大规模工人运动的思想基础。陈独秀曾呼吁工人应“联合起来,组织真的工人团体”[11]。“鸿基”也指出:“(工人)有强大的团体,抵抗资本家的势力才能雄厚。”[12]

实际上,在这些激进知识分子呼吁工人结成团结组织以前,长期以帮口为形式组织起来的工人群体,本身就已经产生了朴素的联合意识,具有一定的团结互助思想。如上海漆业工人“顾念到将来同事中,或者有了失业和年老病故的人”,无法维持自身的生活,因此决定“将新加的工钱,按数提取一分……集成大款……择地创立公会,预备救济失业的工人”[13]。

尽管工人的日常斗争行为有时能够体现出其具有朴素的团结意识,但此时工人的团结和组织化是有一定局限的。前文中提到工人因帮口之间争抢做工而发生打架斗殴事件,就充分说明了工人中存在以籍贯和行业为划分标准的对立,即分裂主义与地盘主义。工人尽管萌生了组织起来的意愿,但在具体操作层面存在障碍,这也是需要激进知识分子和革命者介入并领导工人运动的原因。工人群体需要激进知识分子为他们提供必要的理论性话语和具体操作章程以作引导。如何把松散、帮口化的工人组织,发展扩大为具有政治斗争意义的革命工会,是各激进党派在第一次工人运动高潮期间的历史任务。

(二)从松散罢工到政治化工潮——政党意识形态的推动

所谓松散罢工,是指工人结成临时组织,以罢工对抗工厂管理者,当目标完成后,即行解散。在此期间,工人既没有周密详尽的斗争计划,也没有具有威望与号召力的领袖。罢工行动常出于一腔热血或朋友义气,缺乏延续工人组织的思想意识。

而政治化工潮,则是指工人在政党及工会的领导下,不仅以罢工对抗工厂管理者,还常以此作为工人参与社会政治的工具,具有十分明确的经济目标或政治目标。不论罢工胜利与否,工会都会继续存在。政治化工潮多具备细致缜密的计划,即使某次罢工为临时发动,工会也会尽快做出反应并积极制定策略。在工会的教育与领导下,工人行为(尤其是暴力行为)能够得到一定控制,在工会中工作的工人代表常充当工人领袖。赤色工会对阶级意识和阶级团结的强调与宣传,能够培养出工人对工会的强烈认同感。

自1921年起,工人群体逐渐被吸收进以工会为主的社会政治组织中,使得中国工人罢工运动的政治化趋向愈加明显。工人之所以会选择加入工会,得益于政党的宣传及对工人进行的教育。以赤色工会为例,中国共产党自诞生之初,就对组织工会倾注了大量心血和精力,甚至在其作出的第一个决议中就已声明“本党的基本任务是成立产业工会”[14]。

为了增进中国工人群体的团结与联合意识,赤色工会在每一次斗争中,都将“雇主们看作一个阶级来对抗”[15],将工人的反抗活动推动为真正的阶级行动。如1922年10月金银业罢工期间,工会呼吁工人:“若是有一个店家,硬要强迫我们工友上工的,我们就只好全体同他去算账……工友们呀,大家齐心拿出前进的精神来啊!”[16]工会在日常工作及斗争活动中担负着两个重要的职责:一是要争取到团体契约的缔结,即“工人进退和一切待遇的条件不得由雇主的向工人单独缔结,要工会代表工人和雇主的协定”;二是力求“同样的劳动要得同等的工钱”,即同工同酬[15]。团体契约的形成能够有效防止雇主掠夺工人,也可增进工人对工会的信赖。同工同酬的分配原则则在一定程度上避免因工资薪酬待遇不同而导致的工人分裂。如1922年5月间上海日华纱厂发生的罢工风潮,就是一次工人争取同工同酬的劳动运动。日华纱厂经纱间女工工资分为熟手和生手两个等级,差异悬殊。生手女工对此十分不满,工会代表遂致函工厂大班,要求全部工人均“仿照熟手工人办法,一律论件计算”[17]。这些谈判条件清楚地展示出纺织工会试图将生手女工和熟手女工团结在一起,防止经纱间女工因工资差异产生分裂,导致纺织工人间团结协作程度降低,进而削弱工人战斗力。

在中国共产党看来,工会是一个战斗团体,并非单纯的共济机关。赤色工会领导下的工人,必然带有斗争色彩,在媒介上呈现出无产阶级战士的形象,这种形象是处于松散罢工状态中的工人所不具备的。

三、产生国民意识的工人群体

(一)谋求正当国民权利——从经济改善到政治诉求

民初时期的工人群体,其物质生活是困顿万分的。1912年12月,上海饰业工人在《申报》发表启事,声诉该行业工人待遇之低。高级手艺工人工资“不过每月三元五六角……中等之工资只有二元六七角;三等之工资只有一元五六角”,尚不及三元一月的家庭保姆,难以“事父母”“蓄妻子”[18]。“邠”曾在文章中描述上海工人的生存状态:工人薪资“以一工人之家属四人计,则所得仅足购米,而蔬薪均无着矣;即以一家二人计,亦仅足供食饮,而衣与住俱不敷矣”[19]。

正因为工人物质生活的极端匮乏,中国工人的劳动运动一直伴有改善经济的目的。袁实笃将工人因经济问题而罢工的行为视为“劳动界觉悟的好现象”[20],并为工人的罢工行为辩护。指出上海工人罢工的目的只是为了“增加他们的工资,想去维持他们的生活”,工人本身并不愿以罢工的方式要求增加工资,除罢工外,“也想不出别的法来,到后只好挺着肚皮饿着罢了”[20]。袁实笃断言,倘若以后生活程度日渐升高,罢工风潮也会逐渐频繁。

激进知识分子则从工人的凄惨遭遇中看到了中国社会的不平等,希望能够对社会进行改造。为了完成这一目标,他们赞扬劳动、褒奖劳动者、鼓励做工,试图从思想层面扭转工人的牛马地位。如陈独秀曾直言:“世界上若是没有人工,全靠天然生出来的粮食,我们早已饿死了。”[21]朱信庸也认为:人类生存于世间,“劳动则存,不劳动则亡”[22]。袁振英更指出只有“人人做工,才是正当的社会”,并提出了“无工无食”的口号[23]。

部分知识分子将目光聚焦于提高劳动者社会地位、保障劳动者社会权利方面。如李汉俊在解释工人经济罢工时,替工人辩解:“我们要东家增加工钱,并不是无理的要求,不过是叫东家将从前应当给我们而没有给我们的,给还我们罢了。”[24]此语浅显易懂地解释了工人进行经济罢工的原因在于索要应得而未得之物,此物既可以是工钱,也可意味着社会权利。

在这些激进知识分子的启发和激进党派的领导下,中国工人群体开始意识到自己作为国民所遭受的不公待遇及其应有的权利,在劳动运动中逐渐加入了政治诉求,积极捍卫自己的国民地位。如1922年9月间的粤汉铁路工人罢工,工人所举之旗帜,上书“不自由,毋宁死”“不达自由,誓死不止”“争自由、争人格、争生存”等语[25]。京汉粤汉工人更提出“此后不得妨碍工人集会、结社、言论、出版、同盟罢工之自由,并不得因此开除或加害参与及援助罢工之工人及团体”[25]的要求。又如1923年2月7日京汉铁路工人大罢工,工人同样高喊“工人亦为人民之一分子”“不自由,毋宁死”“我们要争我们的自由,争我们的人格,我们与侵犯我们自由的人宣战”以此来保卫民国约法给予人民之“集会、结社之自由权”[26]。

(二)“国民一份子”话语的形成——积极参与社会政治活动

五四运动是工人进行公开政治罢工的开端,也是其参与社会政治活动、关心国家前途命运的发轫。如三友实业社工人愤慨于中日外交险境,于是自1919年5月9日起,每晚均在业余时间开国耻纪念会,“讨论对日工战要旨”[27]。机器工程师张君等人认为,日人之所以压迫中国外交,全因中国实力不强,因此倡议工人应“急当移其电争、舌争之心思才力于工战”[27]。全厂工人均赞同此观点,在工厂中采取悬赏办法“策励工事之精进”,工人“永远捐出薪资百分之五,集有成数,铸成若干金牌,作本厂工人成绩优胜者之奖品”[27]。同时工人也纷纷“利用余时,悉心研究制造日用必需品”,希望能够“驱除市上一切日货”[27]。工人还在厂中举行小型纪念国耻仪式,“厂中特制一警梆,每日黎明击梆五十九响”,工人领袖高呼“汝等忘却五月九日之耻辱乎?”工人则作齐声回答:“不敢忘。”[27]三友实业社工人的行动,足以彰显工人的爱国热情。工人可以为了要求增长工资而发动言辞激烈之经济罢工,却也可以为了纪念国耻、鼓励精进技术而“捐出其血汗所得之钱”[27],可见工人在维护个人权利的同时,也没有忘记尽力履行自己的国民义务。

在五四运动中心转移至上海后,上海各界工人通过举行大范围的罢工活动,积极响应北京学生运动。锐利机器厂工人声言:“我工界亦国民一份子”,在上海商界罢市之时,自不应落于人后,因此决定“全体罢工至学生释放日为止,以尽国民之职”[28]。曹家渡、陆家嘴、杨树浦等地的纱厂工人“亦相继停工罢作”,有记者称工人集体罢工之行为足以凸显“吾民之爱国心热矣”[28]。

五四运动时期,各类政治罢工新闻屡见不鲜,塑造了工人具有爱国热忱的国民形象,自此工人不再是囿于工厂车间、只知个人经济利益的群体,一跃成为国民的重要组成部分,为后续工人参加更广泛、更激烈的社会政治运动开创先河。

四、工人媒介形象的变化趋势与原因

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是中国工人群体媒介形象发生剧烈变化的起点。工人群体媒介形象的变化主要有三个原因,分别是新闻媒体的差异性书写、国家政治形势的选择,以及政党思想意识形态的教育。

(一)新闻媒体的差异性书写对工人群体媒介形象的影响

晚清时期至民国肇始,中国工人始终以负面形象出现在大众媒介的新闻报道中。此负面形象来源于工人群体难以自控的暴力行动,包括日常生活中的打架斗殴、工潮中的失控等。这些充满暴力元素的活动,使工人群体与社会治安破坏者的形象紧密联系在一起。大众媒介出于辅助政府机关维持社会稳定的目的,始终将新闻报道的记叙重点放在宣传工人群体的违法乱纪活动方面,希望在舆论内形成对工人群体的批评与否定,从而使工人群体受到社会大众的监督与制约,同时也能够为治安管理部门采取严厉措施制止工人暴力活动提供舆论支持。因而,在该时期内,大众媒介尚未关注工人群体的生活现状,未能思考引起工人群体暴力活动的根本原因,只是站在维护法律与秩序的层面,对工人群体的媒介形象加以负面化论述,在舆论场中形成了违法乱纪、破坏治安、无端寻衅的工人群体媒介形象。该时期内工人负面媒介形象的形成,除工人群体自身行为缺乏控制与管理外,更大的推动力在于大众媒介对工人群体的单一性记叙,缺乏对工人群体的人文关怀。

随着新文化运动的开展,社会思潮发生巨大变化,以工人群体为代表的劳动者成为激进知识分子的关注对象。此时大众媒介中尽管不乏对工人群体的负面报道,但以《新青年》为代表的进步报刊,已经开始关注工人群体的生活境遇。激进知识分子通过调查工人群体的生活现状,以发行报刊、撰写调查报告等方式,揭露了民国初期社会中存在的不平等现象,并开始运用各种西方思想理论,探究打破不平等、改造社会的契机与途径。激进知识分子对工人等劳动者的关注,使与工人群体有关的议题报道不再局限于对工人暴力活动的记叙,转而关心工人群体的生活水平与社会地位。因而,在进步报刊的舆论场中,工人常以社会弱势群体的形象出现。

激进知识分子为了打破不平等的社会秩序,他们开始重新审视以工人群体为代表的劳动者的社会价值,提出了“无工无食”“不劳动则亡”等口号,致力于提高工人群体的社会地位。在该思潮的影响下,工人群体的暴力活动具有了新的意义,即为维护个人基本权利而作的反抗与斗争。《申报》等都市媒体常在新闻报道中指出工人群体之目无法纪,但进步报刊与之相反。激进知识分子对工人暴力活动的记叙,关注的重点是工人群体作为底层民众的反抗,赞扬了工人群体的抗争精神。因而,尽管此时工人群体仍旧进行暴力活动,但因进步报刊的书写视角而具有了积极意义。此时工人群体媒介形象具有了两个新特点,一为艰难求生的底层民众,二为意志坚强的反抗者。

(二)国家政治形势对工人群体媒介形象的选择

五四运动以前的工人媒介形象,总以凶悍、无法无天的样态活跃在舆论场中。损毁机器、殴伤工厂管理人员、与军警发生剧烈冲突等状况的出现,使得厂方在工潮中处于弱势地位,但在舆论场中则占据优势,大众媒介将工人完全视为社会治安的最大破坏者。但随着五四运动及后续一系列以反对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为主题的社会运动的爆发,大众媒介对工人暴力行为性质的判定发生了改变,社会舆论风向也开始转折。

1915年7月,镇江机工因要求增长工资而行罢工。在罢工期间,罢工工人如遇开工工人,往往会“拥往勒令停工”[29]。当时社会舆论对此行为批评不已,并将此种行为定性为要挟,不仅于法律不合,也有损于道德。而在五四运动时期,工人的强制罢工行为,却因事关国家命运,而在舆论上产生了积极作用,形成了工人爱国者的形象。如1919年6月,九江工界进行了声援五四运动的罢工活动。有一工人欲往码头取货,遭罢工工人围殴。罢工工人指责道:“现在商界罢市、学界罢课,我等工人,何独无心肝不为应援云云。”[30]此时的罢工运动因有反帝国主义内涵在其中,强制罢工因此获得了合法性和道德性。

同样的强制罢工行为,在国家大义的语境下,具有了完全不同的褒贬色彩。大众媒介在对工人罢工运动做出差异性评价的同时,完成了其对工人群体媒介形象的选择性书写。在五四运动的历史背景中,工人群体的罢工活动乃至暴力行为,不再与破坏社会治安联系在一起,转而成为工人群体关心国家大事、具有民族大义的象征。因而,得益于国家政治形势的发展,在五四运动时期,工人群体的媒介形象较为正面,不仅进步报刊对工人群体积极支援学生运动的行为表示鼓励,《申报》等都市媒体同样对工人群体进行了称赞。

(三)政党的思想意识形态教育对工人群体媒介形象的再造

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以中国共产党为代表的激进党派,通过组织工会等团体实现了其对工人群体的思想意识形态教育,再造了工人群体的媒介形象。在赤色革命工会的动员下,工人群体实现了组织化,增强了工人群体的斗争力量。赵世炎认为:“无产阶级由组织而革命,由革命而建立无产阶级专政”[31],此语揭示了组织化的工人群体所具有的强大革命力量。中国共产党在该时期内特别注意通过工会实现工人联合,从而为后续革命运动筑造基础。在中国共产党和赤色工会的引导下,工人群体开始萌发阶级意识,行动具有阶级斗争取向。因而在该时期内,工人群体的媒介形象呈现出极高的斗争性,形成了无产阶级战士的雏形。由曾经的底层民众形象,到扰乱社会治安的负面形象,再到拥有一定思想与理想的革命斗士形象,工人群体媒介形象逐步趋向政治化。

工人对社会政治活动的感知与参与、对国民身份的认同与维护的形成,并非一日之功。正如工界救亡会在第三次委员会上提到的那样,工人的思想观念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斗争中培养起来的,“中国工潮,以海员、唐山、及长沙一·七案、京汉铁路二·七案影响全国劳动界,及刺激全世界劳动界的力为最大。海员、唐山以后,我等工人方知对于国际资本帝国主义,有作战的必要;长沙、京汉铁路以后,我等工人更知对于国内军阀有作战的必要”[32]。工人于是形成了反帝国主义和反资本主义的斗争意识,“从经济运动走入政治运动”[32]。1923年以后的中国工人,不仅开始光明正大地参与社会政治运动,加入救亡图存队伍,也开始公开表示自己的政治立场,反对帝国主义、反对封建军阀、反对资本家的话语自此已具初样。

1912年至1923年间,中国工人经历了从社会治安隐患到社会暴力团体再到国民的媒介形象变化,从追求蝇头小利到追求集体的、普遍的经济利益再到维护集体的政治权利、履行国民义务,工人的行为习惯和思维方式都发生了时移俗易般的剧烈变化。这其间固然有工人生存处境之艰难和国家情势之危急的推动,但更离不开进步知识分子和激进党派的教育与领导,他们从思想层面对工人进行了再造,使其成为社会政治运动中不可忽视的重要力量。工人媒介形象的变更揭示了五四新文化运动前后中国思想界由保守到激进的变化过程,该时期展现出的媒介形象,是以后几十年间工人形象的基础和蓝图,奠定了工人形象的基调——走出工厂、进入社会、成为国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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