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马岚熙
新近上映的纪录片《金融丑闻:揭发Wirecard诈骗案》讲述了一个跨度近十年的“蝼蚁斗大象”的故事。镜头下,一边是戴着圆眼镜,每日在打字机前写着报道的瘦小记者丹·麦克勒姆;另一边则是代表着德国工业革命方向的金融科技巨头Wirecard,其CEO马库斯·布劳恩在闪光灯下向“信众们”挥手致意。谁也没想到,这场较量竟然以“大象”轰然倒地告终。
片名 | 《金融丑闻:揭发Wirecard诈骗案》
导演 | 詹姆斯·厄斯金
语言 | 英语 / 德语
上映日期 | 2022-09-16(英国)
德国以制造业闻名,但长期以来都苦恼于难以培育出世界一流的数字科技公司。人们一度寄望于这家名为Wirecard的公司,但这个期望最终泡沫破灭,跌下神坛。
1999年,Wirecard在慕尼黑郊区成立,其功能主要是帮助各类购物网站进行信用卡收款。然而这个行业竞争剧烈,并非蓝海。2002年,Wirecard濒临破产。此时,毕马威(KPMG)前顾问布劳恩接任其首席执行官,并促成Wirecard与其慕尼黑竞争对手Electronic Business Systems的合并。2005年,Wirecard收购了一家已经停业的呼叫中心集团,并在法兰克福借壳上市。彼时,Wirecard仅拥有323名员工,其核心业务是为包括在线赌博和色情内容在内的各类网站提供第三方支付服务。
2006年,Wirecard收购一家银行,并更名为Wirecard银行。布劳恩在接受麦克勒姆的电话采访中这样说:“我们是一家科技公司,银行是我们的女儿,而不是Wirecard本身。”然而,投资人并不完全认可这种模式。2008年,德国股东协会的负责人提出对Wirecard的质疑,暗示其资产负债表违规。这次质疑在安永出具审计报告后得以平息,但也使包括《金融时报》在内的媒体埋下了质疑的种子。
2010年1月,奥地利人杨·马萨利克被任命为首席运营官。他表示,Wirecard应该走向全球,因此应以英国为运营中心,并谋求全球扩张。于是,2011年至2014年,Wirecard从股东处募资5亿欧元,迈出全球收购的脚步。Wirecard通过一系列交易结构比较奇怪的操作,收购了诸多亚洲支付公司,并将地区总部设立在新加坡。与此同时,投资者青睐于Wirecard的快速增长和支付技术实力,纷纷进场。2015年10月,Wirecard宣布其最大的对外收购交易,以3.4亿欧元收购相关公司,拓展印度支付业务。正是这一系列在亚洲的飞速扩张,使得Wirecard的资产规模和收入利润均大幅上升。结合马萨利克和布劳恩均为奥地利人的背景,纪录片辛辣地讽刺道:“又一次,奥地利人帮助德国战车飞速驰骋,仿佛他们的生命就是闪电似的扩张本身。”
与此同时,也有投资者开始关注Wirecard在境外资产负债表上与实际情况不一致的问题。美奇金咨询的相关报告指出,Wirecard在亚洲各地的业务,实际上远小于其声称的规模。次年,由卖空者马修·厄尔以“扎塔拉(Zatarra)”为化名,发布了一份指向Wirecard与洗钱相关的指控报告。结合这份报告,《金融时报》记者麦克勒姆随即撰写了报道。
扎塔拉的报告对Wirecard的股价立刻产生了影响。而且在麦克勒姆的报道发布后,纪录片描述道:“跌得更狠了。报道吸引人们关注扎塔拉的报告,就那一篇文章,至少十亿欧元直接蒸发了。”麦克勒姆立即遭到了Wirecard公司的反击。其在《金融时报》的上司保罗·墨菲回忆道:“第一封律师信送来的时候,他们质疑麦克勒姆和扎塔拉报告的作者之间有什么样的关系。有指控称,记者与卖空者——那些打赌公司股价会下跌的人相勾结。这是很严重的指控,这就是在说其中一个记者参与了股价操控。”
Wirecard对于墨菲和麦克勒姆的反击是多层面的。纪录片描述人们当时的观感:“《金融时报》报道的是典型的偏见,是外国对德国公司的阴谋。德国公司是受害者,必须被保护。”随后,Wirecard雇佣了一位在巴伐利亚很有名的律师,律师对公诉检察官胡斯勒提出指控:“Wirecard被卖空者攻击了,企业的生存处境很危险。”胡斯勒检察官联系了德国金融监管机构BaFin。后者公开表示:“我们要保护Wirecard。”随后,BaFin对麦克勒姆和为他提供素材的卖空方研究员帕尔马提起了刑事控告,罪名是“恶意操纵股价”。麦克勒姆知道,除了加大攻击,别无他法:“BaFin站出来说:‘我们会调查市场操纵’……当欧洲金融市场一个最强大的监管者发出明确的信号:他们要来查你,你是会因为这件事崩溃的……但是我决定将所有的愤怒和沮丧都用在调查中,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完成这个报道。”
当麦克勒姆一篇又一篇的报道问世,不断揭示Wirecard在亚洲各地的财务虚假与业绩瑕疵时,Wirecard又策动了新的反击。这次是针对墨菲的。墨菲回忆道:有一天《金融时报》收到了来自Wirecard的一封信,称“我们有一个录音带,记录了一个叫尼克·歌德的人,他知道《金融时报》的报道即将发出,显然你是共谋,你贪了黑钱”。尼克·歌德是一名卖空者。墨菲在一场酒局偶然间认识了他,并对他说:“如果你需要一个记者,有个故事要报道,就可以找他。”而当歌德真的给墨菲打电话时,墨菲的一句话酿下大错:“我两周之内都没时间,因为我现在忙着处理Wirecard呢。”作为资深卖空者,歌德知道《金融时报》正和Wirecard斗得不可开交,墨菲的这句话意味着“空军”机会来了。于是,他向各路投资者透露这个信息:“我有来自《金融时报》的保罗·墨菲那边的信息,一篇针对Wirecard的文章要放出来了,咱们是不是投个几千万进去做空?”
于是,一名自称科威特主权基金的投资者(实际上是一名受雇于Wirecard的私家侦探)录下了歌德的话,并寄给了Wirecard和《金融时报》。墨菲直至几年后回忆起时,仍然非常愤怒。他说:“Wirecard设法呈现的证据,似乎展示了我们与一个卖空股票赚钱的人私下共谋。”然而攻势已经形成。几个小时之内,所有细节都被告知了德国媒体。各方媒体开始攻击《金融时报》。墨菲和麦克勒姆随即遭到了停职调查。《金融时报》的管理层通知两人:“恐怕二位要有一段时间坐冷板凳了,并且接受严酷的外部法律调查。”而在这段时间里,Wirecard的股价再创新高,并在软银的投资下攻入了日本和韩国市场。形势似乎完全倒向了Wirecard那边。
然而,《金融时报》并没有放弃。在两名记者结束法律调查并被证清白后,他们在新加坡找到了突破口。一名内部举报人(原法务经理)向其爆料,称Wirecard从事“循环交易”,即通过第三方向其印度子公司汇款,以虚构支付交易并夸大收入。2019年1月至4月,《金融时报》发表了面向新加坡Wirecard公司的财务造假系列报道,揭示2016年和2017年Wirecard一半以上的收入和90%以上的利润来自实际上并不存在的业务,均系循环交易。
同年7月和10月,《金融时报》再度发布报道,并以详细的内部资料为据,指控Wirecard在迪拜等子公司的支付业务和经营利润被夸大:其向安永提供的文件所列的客户根本不存在。2019年12月,《金融时报》报道了Wirecard将托管人账户的资金被不当地计入该公司自己的资产负债表,夸大了其实际的银行存款。此时,会计师事务所也不得不做出回应。毕马威2020年4月底公布了长达74页的《特别调查报告》,基本印证了《金融时报》的上述报道和指控。
Wirecard在海外的利润、收入和资产造假受到了全面曝光。同时,审计事务所安永拒绝为其年报签字。形势直转而下。2020年6月19日,布劳恩辞职。第二天,多家银行表示,由于缺乏经审计的账目,银行有权终止20亿欧元的贷款。2020年6月23日,布劳恩因涉嫌虚假会计和市场操纵而被捕。慕尼黑检察官办公室的一位发言人告诉《金融时报》,该公司的前管理委员会也在接受调查。2020年6月25日,Wirecard声明,管理层以债务过度为由决定在慕尼黑申请保护,并考虑是否申请破产。
后面的故事只能用“一地鸡毛”来形容。大象轰然倒地,“裸泳者”纷纷露出水面。多名高管入狱。这起丑闻不仅让投资者血本无归,也让债权人(仅银团贷款就接近20亿欧元)风险暴露,严重打击了人们对金融科技的投资信心。Wirecard案也因暴露了公司治理、审计制度、金融监管等制度安排存在的弊端,被称为“欧洲版的安然事件”。人们认为,这一案件后续可能引发德国乃至整个欧洲对涉及上市公司财务信息透明度和可靠性的制度安排作出重大改革。那位撼动了这一切的记者麦克勒姆,在获得了“德国调查记者最高奖”后,又将目光投向了另外的一片“深水区”——当然,这是另一个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