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 振 伟
墨子,名翟,战国初年墨家学派创始人。 《史记·孟子荀卿列传》末附墨子传记:“盖墨翟,宋之大夫,善守御,为节用。 或曰并孔子时,或曰在其后。”对于墨子的国籍、生卒年、生平经历等语焉不详,但墨子学说的显学地位在当时已经得到社会的普遍承认。 《韩非子·外储说左上》载:“墨子者,显学也。”在《显学》又载:“世之显学,儒墨也。”《吕氏春秋·顺说》载:“孔丘、墨翟,无地为君,无官为长。 天下丈夫女子莫不延颈举踵,而愿安利之。”因为墨子的生平经历没有史籍记载,因而对于墨子的生卒年,历来多有争论。 墨子与齐国关系密切,孙中原先生认为,墨子虽为鲁人,但墨子居齐多于居鲁[1]。 墨子在齐国不仅有不少朋友,还招收了许多弟子。 《墨子·鲁问》记载,墨子曾至齐游说齐大王、项子牛以非攻主张。《墨子·非乐上》中以“子墨子”之口批判齐康公兴乐《万》。 因墨子生卒年尚存较大争议,生年大致在公元前520 年至公元前460 年间,卒年大致在公元前425 至公元前376 年间,许多学者基于对墨子生年的考证而认为墨子所见齐大王并非田齐太公田和,进而认为《墨子》所载齐康公兴乐《万》史事非墨子亲闻,是墨子后学所为。 笔者认为,墨子游齐相关问题关系到墨子行年之考证,有进一步探讨的必要。
齐国是北方强国,与晋国长期暗中争霸,鲁国亲晋而远齐,但在地缘上又近齐而远晋,齐国往往选择伐鲁以抗晋,这就使鲁国感受到来自齐国的强大压力。 《墨子·鲁问》记载:“鲁君谓子墨子曰:‘吾恐齐之攻我也,可救乎?’”墨子答曰:“吾愿主君之上者尊天事鬼,下者爱利百姓,厚为皮币,卑辞令,亟遍礼四邻诸候,驱国而以事齐,患可救也。 非此,顾无可为者。”对于“事”字的解释,不同于“臣事于齐”之意义,吴毓江认为:“凡从事于戎事,如图谋攻战守御之类,皆可谓之‘事’。”王焕镳同意此说, “驱一国之民同仇敌忾也”[2]1127。 面对齐国对鲁国的军事威胁,墨子劝鲁国国君友结诸侯,尽全国之力以御齐之攻伐。
除帮助小国、弱国积极抵抗防守外,墨子还积极向大国、强国输出非攻的主张,力劝大国、强国不要攻伐小国、弱国。 春秋战国之际,大国争雄,“今天下好战之国,齐、晋、楚、越”(《墨子·非攻下》),四国通过兼并战争获得了大量土地和人口,“以攻战之故,土地之博,至有数千里也;人徒之众,至有数百万人”(《墨子·非攻中》),墨子因此制定了“择务而从事”的游说策略,“国家务夺侵凌,即语之兼爱、非攻”(《墨子·鲁问》)。 墨子将齐国列为好战之国第一名,因而他在齐国的活动,最重要的就是向齐国统治者游说非攻的主张。墨子曾亲自游说齐大王,并得到了齐大王的接见。《墨子·鲁问》:
子墨子见齐大王曰:“今有刀于此,试之人头,倅然断之,可谓利乎?”大王曰:“利。”子墨子曰:“多试之人头,倅然断之,可谓利乎?”大王曰:“利。”子墨子曰:“刀则利矣,孰将受其不祥?”大王曰:“刀受其利,试者受其不祥。”子墨子曰:“并国覆军,贼敖百姓,孰将受其不祥?”大王俯仰而思之,曰:“我受其不祥。”
对于“齐大王”的解读,清代学者苏舆认为,“‘大’当读为‘泰’,即太公田和也。 盖齐僭王号之后,亦尊其祖为太王,如周之古公云。”俞樾认为:“大公者,始有国之尊称,故周追王自亶父始,而称大王……田齐始有国者,和也,故称大公,犹尚父称大公也。 至其后子孙称王,则亦应称大王矣。”孙诒让同意孙、俞之说,并认为:“墨子见大王,疑当在田和为诸侯之后。”[3]467-468以上清代学者将“齐大王”释为田齐太公田和,孙诒让并推测墨子可能在齐太公田和为诸侯后向其游说。 郑杰文更将墨子游说“齐大王”事具体到公元前385 年,认为此系墨子晚年之事,即《史记·六国年表》载周安王十七年(公元前385)齐伐鲁之战事[4]。
在清代学者考证的基础上,后 学者对于墨子见齐大王又有新的考证。 胡适认为,齐太王未必是太公田和,即使是田和,也不可信。 胡适是基于对墨子的生卒年考证而言的,胡适认为墨子卒年在公元前425—416 年间[5]。 梁启超则认为齐太王必为田和,殆更无辩难之余地[6]108。 虽结论不同,但无疑义的是,考证大致还是从考证墨子生卒年和齐大王之谥号的方向进行的。
对于“齐大王”的理解,重点在对“大”和“王”两字的解释上。 孙诒让引毕沅说:“毕云:《太平御览》无‘大’字,下同。”又引俞樾之说:“俞云:因齐大王之称,它书罕见,故学者不得其说,《太平御览》引此文,遂删‘大’字矣。”[3]467有学者曾提出一种比较新颖的观点:“《鲁问》篇所说的齐大王,并非指田和,而是指墨子在世时的一位齐国君主。 把在位君主称为大王,是《墨子》一书的行文习惯,在其他篇目也可以见到。”[7]84笔者认为,此观点不能成立。 虽然毕沅考证说:“《太平御览》无‘大’字,下同”,但不能因《太平御览》无此字,而确定《墨子》原来就无“大”字。《墨子》中称“大王”之例有三:《墨子·非命下》:“考先圣大王之事”;《墨子·贵义》中穆贺对墨子说:“君王,天下之大王也”;《墨子·公输》中墨子对楚惠王说:“臣见大王之必伤义而不得”。 从这三例中可以清楚的是,这三例称“大王”者,均与“齐大王”之用法不同。 《贵义》和《公输》两则称“大王”之例,是当面尊称,为口语,非书面用语;而《非命下》所言“先圣大王”之用,在《墨子》中仅此一例,《墨子》书中多称“先王”“圣王”,称“先圣六王”两例(均在《兼爱下》),称“先圣王”一例(《非命下》),孙诒让注“先圣六王”曰:“下文止有四王,此‘六’疑‘四’篆文之误。”[3]120笔者认为,“六”或为“大”之误,或为衍字。 另,《墨子》书中其他称“王”者,也无将国号加“大王”之例,如《墨子·公输》言:“子墨子见王”,“王”字之上无“大”字,并言“楚王问其故”,中间无谥号。《墨子·鲁问》:“公尚过说越王,越王大说。”也无“越大王”之说。 又《墨子·所染》:“齐桓染于管仲、鲍叔,晋文染于舅犯、高偃,楚庄染于孙叔、沈尹。”三位君主都言谥号,而省略爵位,没有说“楚大王”。 《墨子·兼爱中》:“昔者楚灵王好士细要”,没有省略掉楚灵王的谥号。 特别是《墨子·贵义》:“子墨子南游于楚,见楚献惠王,献惠王以老辞”,正与“墨子见齐大王……大王曰”同例。从中可见,“齐大王”称呼中之“大”字当为齐王之谥号,不应被省略,“大”与“太”通用,能用此谥号的必为田齐太公田和,苏舆之说正确。
墨子所见齐大王也不可能是论者所说“墨子在世时的一位齐国君主”。 墨子在世时,正值齐平公、齐宣公、齐康公时期,齐国君主不仅无称王者,而且姜齐政权行将为田氏所取代,公室衰微,天下诸侯称王者,唯楚、吴、越三国,且不为中原诸侯所认可。 墨子游楚,为尊楚君,可称楚王,见齐、鲁等国君主,绝无称其为王之可能性,这种僭越行为直至齐威王与魏惠王徐州相王时仍颇为时人所难容,“在这一时期,贸然称王很有可能成为众矢之的,魏国和齐国都已经经历了这种体验。 在诸侯心目中,‘王’仍然专指周天子,称王就意味着僭越,这一点与后来‘战国七雄’人人称王是不同的,所以此时称王还是具有一定风险的事情”[8]。以此可见,以“齐大王”记述,定然非田和在世时所为,为后世追尊无疑。
齐宣公五十一年(公元前405),齐国国相田悼子卒,齐国发生内乱。 当年,齐宣公卒,齐康公即位,田和继任齐国国相。 《史记·田敬仲完世家》:“庄子卒,子太公和立。 田太公相齐宣公。”又据《史记》索隐引《古本竹书纪年》:“齐宣公四十五年,田庄子卒,明年立田悼子,乃次立田和。”《水经·瓠子水注》引《古本竹书纪年》:“晋烈公十一年,田悼子卒。”晋烈公十一年,即齐宣公五十一年。 《史记·田敬仲完世家》记载:“宣公五十一年卒,田会自廪丘反。 宣公卒,子康公贷立。”田和于齐宣公五十一年继田悼子为相。 虽然直至齐康公十九年,田和才正式为周天子册封为诸侯。 《史记·田敬仲完世家》:“(齐)康公之十九年,田和立为齐侯,列于周室,纪元年。”但田(陈)氏据有齐国早已为世人所皆知,《史记·十二诸侯年表》中“齐平公元年”一栏记载:“齐自是称田氏”。 吕氏如何失去政权,田氏如何得到政权,已经成为当时广为探讨的治国问题。 清华简(七)《赵简子》记载:“赵简子问于成鱄曰:‘齐君失政,陈氏得之,敢问齐君失之奚由? 陈氏得之奚由?’”赵简子卒于公元前476 年,即齐平公五年。
在墨子游说齐大王的时间上,梁启超、钱穆等认为不应拘泥于田和列为诸侯之后,梁启超认为:“和自周威烈王十五年,即已继田庄子执齐政,越十八年乃列为诸侯,墨子见彼,未必不在此十八年中也。”[6]109钱穆也认为:“且(田)和立为侯,初非称王。 大王之号,自是后人追述,岂必谓墨子见田和在其为侯后哉? ……墨子见田和,必在和早岁。”钱穆还提出:“《鲁问》又载鲁君问墨子曰:‘吾恐齐之攻我,可教乎?’墨子说以事齐。 其事当在之齐之先。 孙(诒让)云:‘鲁君疑即穆公’,是也。 及其至齐,而谏项子牛、齐大王劝毋伐鲁,则犹如止楚攻宋,亦先见公输般,后见惠王矣。”[9]197-198钱先生认为,墨子至齐游说齐大王,是在劝鲁穆公积极抵御齐国之后。 蒋伯潜也考证说:“墨子见田和,未必不在田和执政之后,为诸侯之前也。 ‘太王’自是后人追述之词。”[10]此言甚是。 既然田氏早已专齐政,形同国君,那么墨子或在田和任齐国国相初年,即齐康公即位初年,亲到齐国游说,而不必非要在田和列为诸侯之后。胡适、梁启超、吴毓江等学者都认为《鲁问》等篇记墨子言论行事,体裁颇近《论语》,其作为史实的可信性较强。 《北堂书钞·卷八十三》引《新序》:“齐王问墨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何如?’对曰:‘古之学者得一善言以附其身,今之学者得一善言务以悦人。’”孙诒让认为:“齐王当即齐太王”[3]724墨子与齐太王的见面,可能不止一次。 《墨子》为墨子后学所辑,大致成书在战国中期,此时齐国国君已称王,田和为国相时见墨子,不影响墨子后学以田齐后世君主之追尊记述,即使是田和为诸侯后,也未称王,以齐王称之,自是后世之追尊。
墨子除游说齐太公田和之外,还派弟子胜绰仕于齐国将领项子牛,并亲到齐国游说项子牛。
《墨子·鲁问》记载:
子墨子使胜绰事项子牛。 项子牛三侵鲁地,而胜绰三从。 子墨子闻之,使高孙子请而退之,曰:“我使绰也,将以济骄而正嬖也。 今绰也禄厚而谲夫子,夫子三侵鲁而绰三从,是鼓鞭于马靳也。翟闻之:‘言义而弗行,是犯明也。’绰非弗之知也,禄胜义也。”
齐将伐鲁,子墨子谓项子牛曰:“伐鲁,齐之大过也。 昔者,吴王东伐越,栖诸会稽;西伐楚,葆昭王于随;北伐齐,取国子以归于吴。 诸侯报其雠,百姓苦其劳,而弗为用。 是以国为虚戾,身为刑戮也。昔者智伯伐范氏与中行氏,兼三晋之地。诸侯报其雠,百姓苦其劳,而弗为用。 是以国为虚戾,身为刑戮,用是也。 故大国之攻小国也,是交相贼也,过必反于国。”
孙诒让考证,项子牛三侵鲁地之事可能即《史记·田敬仲完世家》和《史记·六国年表》所记载的三个战事:齐宣公四十四年(公元前412),齐伐鲁、葛及安陵;公元前411 年,齐伐鲁,取都;宣公四十八年,齐伐鲁,取郕;齐康公十一年(公元前394),齐伐鲁,取最[3]479。 钱穆推测:“齐伐鲁取最之岁,墨子已在楚。 且其事与取郕以上三役相距已远,则三侵殆取郕前事,乃当田庄子、悼子时。 墨子来齐,则取郕以后三四年,值和子当国时也。”[9]198如以上考证无误,则可知项子牛为将三侵鲁之时,尚在田和为相之前,且已是齐军重要将领,否则墨子不可能专门派弟子胜绰仕于项子牛。 胜绰不但没有劝止项子牛伐鲁,反而跟从项子牛三次侵伐鲁国。 郑杰文认为,因弟子胜绰没有完成非攻止战的使命,故墨子可能于此间亲至齐游说止战,亲说项子牛,并推测其游说时间当在止楚攻宋之后[9]198。 据钱穆考证,墨子止楚攻宋发生在楚惠王四十五年(公元前444)至五十年(公元前439)间[9]160-161,正与墨子止齐伐鲁相合。
按钱穆之考证,墨子弟子胜绰仕于项子牛,当在齐三侵鲁之前,即田悼子为齐相之时,项子牛已成为伐鲁的主将,应为驻守齐国南部重要城邑平阴的将领。 平阴不仅是齐国西南边境要塞,也是齐伐鲁的重要基地。 《淮南子·人间训》记载三晋伐齐之战事,主将正为项子牛,战场即在平阴:
三国伐齐,围平陆(阴)①杨宽先生认为,“陆”当为“阴”字之误,参见杨宽.战国史料编年辑证[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205。,括子以报于牛子曰:“三国之地不接于我,逾邻国而围平陆,利不足贪也。 然则求名于我也。 请以齐侯往。”牛子以为善……用括子之计,三国之兵罢。
田氏族人在文献中往往简略田姓,而只称“某子”,如章子(匡章、陈璋),忌子(田忌、陈忌)等。 项子牛又称牛子,在清华简《系年》中有记载。 清华简《系年》第二十二章不仅记载了三晋伐齐之战事,更记载正是因为“陈□子牛之祸”,齐康公才被迫到三晋军中缔结屈辱之盟,正与《淮南子》所载相合:
楚声桓王即位,元年,晋公止会诸侯于任,宋悼公将会晋公,卒于鼬。 韩虔、赵籍、魏击率师与越公翳伐齐,齐与越成,以建阳、□陵之田,且男女服。 越公与齐侯贷、鲁侯衍盟于鲁稷门之外。 越公入飨于鲁,鲁侯御,齐侯参乘以入。 晋魏文侯斯从晋师,晋师大败齐师,齐师北,晋师逐之,入至汧水,齐人且有陈□子牛之祸,齐与晋成,齐侯盟于晋军。 晋三子之大夫入齐,盟陈和与陈淏于溋门之外,曰:“毋修长城,毋伐廪丘。”晋公献齐俘馘于周王,遂以齐侯贷、鲁侯羴(显)、宋公田、卫侯虔、郑伯骀朝周王于周。
清华简整理者认为:“陈□子牛即《墨子·鲁问》之项子牛,孙诒让《墨子间诂》:‘项子牛,盖田和将。’《淮南·人间》有牛子,当系一人。”[11]陈□子牛之乱,又称和子(田和)之乱,即公元前405年发生的齐国内乱事件。 《战国策·魏策四》:“缯恃齐以悍越,齐和子乱,而越人亡缯。”越国乘齐国内乱之机,灭掉了齐国的附庸国缯国。 田悼子卒,田布杀其臣公孙孙,公孙会以廪丘叛于赵,田布讨伐公孙会,而三晋借机干预齐国内政,齐国大败。 《吕氏春秋·不广》:“齐攻廪丘,赵使孔青将死士而救之。 与齐人战,大败之,齐将死,得车二千,得尸三万,以为二京。”在三晋率师伐齐入长城的平阴之战中,项子牛是齐军的主将,田和当时刚任齐相。 《系年》记载:“晋三子之大夫入齐,盟陈和与陈淏于溋门之外”,陈和即田和,溋门即齐国都城临淄的雍门。 齐国国相田和被迫与韩虔、赵籍、魏击的大夫在齐国国都临淄雍门外签订城下之盟。 笔者疑墨子游说田和当在齐国与三晋战争失败之后,即公元前404 年之后。 墨子言:“伐鲁,齐之大过也……过必反于国”,并以吴王夫差、晋国智伯的败亡为例,说明大国攻伐小国,必将是“诸侯报其雠,百姓苦其劳,而弗为用。 是以国为虚戾,身为刑戮”的结果,此正与当时齐国内忧外困的艰难处境相吻合,在墨子的论说下,初任国相的田和才会得出“我受其不祥”的结论。熊贤品在分析《系年》与墨子行年问题时认为:“由于‘陈□子牛之祸’发生在三晋攻齐(公元前403 年)之前,《墨子》此则材料(《墨子·鲁问》:‘齐将伐鲁,子墨子谓项子牛’)中墨子与□子牛的交谈最晚应该发生在此之前,表明墨子在公元前403 年之前的一段时间,墨子仍然存世”。 “清华简《系年》的相关资料虽然没有明确记载墨子的卒年,不过由其记载‘陈□子牛之祸’,可判断墨子在公元前403 年之前的几年仍然在世”[12]。笔者认为,“陈□子牛之祸”发生之前,墨子仍然存世的结论是正确的,但在“陈□子牛之祸”发生之后,并无证据表明项子牛不再为齐将,且墨子游说项子牛勿伐鲁,其结果不得而知,与史籍所载战事不能对应,因此不能断定墨子游说项子牛的时间最晚在公元前403 年前。
在田和为相之时,项子牛为齐将,可证项子牛与田和同时,如果否定墨子亲见田和,则墨子游说项子牛和弟子胜绰仕于项子牛就无法得到合理的解释。 如果说齐太王是否是田和还存疑的话,则墨子游说项子牛是推断墨子是否见齐太王以及墨子卒年的重要依据。
齐康公即位当年,田和为齐相,可见齐康公与齐太公田和同时。 《墨子》中记载“齐康公兴乐《万》”一事,则墨子是否亲闻齐康公兴乐之事,也是判断墨子见齐太公田和的重要证据。
墨子的政治理论中,非乐是其非常重要的部分,并以齐康公兴乐《万》为例,批判“今王公大人,惟毋为乐,亏夺民衣食之财以拊乐”。 《墨子·非乐上》记载:
昔者齐康公兴乐《万》,万人不可衣短褐,不可食糠糟,曰:“食饮不美,面目颜色不足视也;衣服不美,身体从容丑羸,不足观也。”是以食必粱肉,衣必文绣。 此掌不从事乎衣食之财,而掌食乎人者也。
齐康公,名贷,是姜齐末代国君,于公元前404 年即位,在即位之前齐国国政已然为田氏所控制。 齐康公即位后,沉湎酒色,《史记·田敬仲完世家》记载:“贷立十四年,淫于酒、妇人,不听政。”墨子非乐的主张是以齐康公为反面事例的,按理讲,墨子进入齐国,应对齐康公的淫乐行为进行劝谏,这也符合墨子“择务而从事”的游说策略,“国家熹音湛湎,则语之非乐、非命”(《墨子·鲁问》),但文献中并没有这样的记载。 当时的齐康公只是田氏的傀儡,国政完全不能掌控。 孙诒让就质疑“齐康公”为“齐景公”之误,他虽然认为:“齐康公与田和同时,墨子容及见其事”,但又认为:“康公衰弱,属于田氏,卒为所迁废,恐未必能兴乐如此之盛。 窃疑其为景公之误,惜无可校验也。”[3]255但此说遭到民国以来众多学者的质疑,如钱穆认为:“不能主国政,未必不能纵淫乐,此不必疑者。”[9]198吴毓江也认为:“亡国之君熹音,其例至多,此书不误。 宋本、蜀本《御览》五百六十五引,亦作齐康公。”张纯一也认为:“(齐康公)或当未迁时,恣情兴乐,亦无足异,未必为景公之误。”[2]826虽然仍有王焕镳等学者赞同孙诒让之推测,但齐康公兴乐之说,得到学界的多数认可。 据晁福林研究,“从田常开始,田氏虽已专齐政,但姜齐国君仍有相当的权力”,齐宣公末年能与郑君会面,并带兵征伐,就足以说明问题[14],那么齐康公初年的兴乐是完全可能的。
虽然齐康公兴乐可以得到确认,但墨子是否亲闻齐康公兴乐之事,则存在较大争议。 孙诒让虽有质疑,但仍将墨子亲闻齐康公史事作为判断墨子卒年之重要依据,认为墨子卒于齐康公之后。其后,多有学者不同意墨子亲闻齐康公史事的观点。 张纯一认为:“以墨子与楚惠王同时,当生于孔子四十岁以后而论,知齐康公元年,墨子已百岁上下。 墨子寿考,或及见康公即位。 但康公兴乐,未必在初即位时,亦为墨子所及见。 况称昔者,又不知在兴乐后几何年,始书其事。 足征《非乐》诸篇,为墨子后三家所记,非出墨子之手无疑;即知墨子不及见康公兴乐无疑。”[13]对此观点,笔者认为,可明确者有三点:其一,齐康公大兴乐舞必在其即位初年。 齐康公即位后,大兴乐舞应是一直持续的行为,不可将其定在哪一年。 康公十四年,国相田和将其迁于海上,仅有一城的奉祀。 《史记·田敬仲完世家》:“贷立十四年,淫于酒、妇人,不听政。 太公乃迁康公于海上,食一城,以奉其先祀。”如果说齐康公能够兴乐《万》的话,应该在齐康公十四年(公元前391)之前。 《史记·齐太公世家》:“(齐康公)二十六年,康公卒,吕氏遂绝其祀。 田氏卒有齐国。”在齐康公十四年至二十六年间,齐康公在迁置地形同囚徒,只有一城之奉祀,不太可能大兴乐舞。 其二,“昔者齐康公兴乐《万》”之表述与《非攻中》篇所举“古者吴阖闾教七年”“昔者晋有六将军,而智伯莫为强焉”和《明鬼下》所举“昔者宋文君鲍之时”“昔者齐庄君之臣”等相同。 智伯死于公元前453 年,距齐康公即位只有五十年,《墨子》中的“昔者”,有过往不久的意思,与先王之书所记载史事表述是不同的。 通观《墨子·非乐上》所举史例,夏启淫乐的行为是通过先王之书《武观》之书说出的,只有齐康公兴乐是该篇所举仅有的过往不久的史例,可见齐康公兴乐史事对于墨子非乐主张的传播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应当是墨子生前所知晓,并运用到非乐理论中。 以“昔者”而言,则齐康公兴乐之事当在墨子非乐主张形成之前或完善过程中发生,而不在墨子之后。 其三,墨子多次到齐国游说、收徒,但不见墨子向齐康公游说非乐主张的记载,这其中固然有齐康公“不听政”的因素在内,但很可能与当政的国相田和阻挠有关,“齐国的当政者田氏并不希望有人去矫正齐康公的过失,正希望以姜氏的倒行逆施加快实现自己篡夺齐国政权的目的”[15]。 墨子在齐康公在位时,以其为反面事例来宣传其非乐论,这无关墨子是否卒于齐康公之后的问题,墨子很有可能卒于齐康公迁置海上之前。 齐康公十四年,被迁置海上,作为齐国国君已经成为过去式,《墨子》之成书尚在其后,以“昔者”而论,也符合《墨子》之叙述体例。
高华平等学者通过考证墨子生年而推断墨子不及亲闻齐康公兴乐之事,“墨子与鲁阳文君年龄相当,而鲁阳文君生于公元前525—公元前520年之间,至齐大公田和命为诸侯时已相距一百九十五年以上矣。 且《墨子·非乐上》中‘昔者齐康公兴乐万’云云,既非出自墨子之口,《墨子·非乐上》亦并非墨子自作”[16]。 如按此结论,则有否定墨子思想中有非乐主张的嫌疑,认为非乐论是墨子后学所为,笔者对此不敢苟同。 首先,假设墨子与鲁阳文君年龄相当,再从推断鲁阳文君年龄出发,推断墨子不及亲见齐太公田和,这实际上就犯了一个先入为主的错误。 实际上,梁启超早已提出鲁阳文子非司马子期之子公孙宽的说法:“窃闻鲁阳为宽封邑,固无可疑;然文子未必即宽,安知其不为宽之子?”[6]108钱穆赞同梁启超之说,“梁氏疑文子未必宽,固非虚矣”[9]208。 李学勤在考证包山2 号墓简“鲁阳公以楚师後城郑之岁”时认为:“鲁阳公或鲁阳文子,应是公孙宽的子辈,在惠王晚年受封”,还将鲁阳文君欲伐郑系于公元前394 年,“鲁阳文君这次不曾实现的伐郑,背景是楚、韩两国对郑的争夺”[17]。 如果鲁阳文君非司马子期之子公孙宽,则从司马子期入手探究公孙宽的生卒年,进而探究墨子的生卒年则无参照价值。 按照李学勤先生的考证,墨子曾劝止鲁阳文君伐郑,则墨子卒年当在公元前394 年之后,这与墨子亲闻齐康公初年兴乐之事从时间上看是吻合的。
《墨子·鲁问》中明确提出“择务而从事”的十个政治主张。 墨子主张游说要因地制宜,可证非乐论是墨子思想中很重要的一个方面。 作为重要的说理论据,不应由其后学加入其中。 前贤早已指出,《墨子》十论非墨子自作,因此不能因非墨子亲作而否定墨子讲述齐康公史事的可能性。有学者以篇中有“子墨子曰”而认为:“齐康公兴乐,应是墨子后学所见所闻,而不是墨子的见闻。”[7]85梁启超在反驳胡适认为《鲁问》篇为后人所辑而不足信时说:“胡氏不信《非乐篇》,因篇中屡用‘是故子墨子曰为乐非也’一句,此亦大误。自《尚同》至《非命》十篇中,何篇不有‘子墨子曰’? 然则此十篇皆不可信耶?”[6]109可谓一针见血,无须再辩。 吴毓江认为:“墨子晚年容及见康公,但仅据《非乐》篇文,殊不足以为康公时墨子尚存之证也。”[18]笔者认为,从墨子在齐康公初年游说田和来看,墨子亲闻齐康公史事也不足为奇,即在齐康公初年墨子尚存应无疑义,也同时说明非乐论可能直至墨子晚年才最后完善形成,以《墨子·非乐上》非墨子亲作而认定齐康公兴乐史事为墨子后学所添加之说是不能成立的。
墨子在楚惠王时,自鲁十日十夜赶往楚国,阻止楚国攻宋,此时墨子当不至于年老,否则不可能有如此强劲之体力。 任继愈即认为,墨子止楚攻宋“发生在公元前445—前440 年间,此时的墨子当在壮年(太老不能长途跋涉,太年轻不能有弟子三百人)”[19]。 据余知古《渚宫旧事》载,楚惠王五十年(公元前439),墨子至楚,献书楚惠王,惠王以老辞,鲁阳文君对楚惠王说墨子是“北方贤圣人”,孙诒让认为:“以墨子生于定王初年计之,年盖甫及三十,所学已成,故流北方贤圣之誉矣。”[3]686任、孙之说甚是,我们完全不必拘泥于墨子因有北方贤圣人之誉则年岁必高的认识。 《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三十多岁时,已名满天下,开始授徒讲学,齐景公曾向其请教治理国家之事。 墨子兴起于孔子之后,与儒家并称显学,据此推测,墨子完全可能在三四十岁之时已取得较高的声誉。 如按墨子止楚攻宋发生在公元前444 年左右,至田和为齐相时(公元前405),已近四十年,墨子亲自至齐游说,其年岁当在七八十岁,墨子卒年最早当至此年,考虑到墨子还亲闻齐康公兴乐之事,还应后延数年,史籍多言墨子长寿,按墨子寿考在九十岁左右上推,其生年也不可能在公元前500 年之前。 钱穆考证,墨子在游齐之后,重游楚,至鲁阳,“殆终于鲁阳矣”[9]209。 如按李学勤考证墨子止鲁阳文君伐郑之年(公元前394)为墨子之卒年上推,墨子生年当在公元前483 年左右。 徐希燕综合各家之说,考证墨子的生年在公元前480 年(前后误差不超过3 年),卒年在公元前389 年(前后误差不超过5 年)[20],可支持笔者之论。 笔者认为,考证墨子行年,不妨从其卒年考证出发。 以墨子对齐国史事之熟稔程度,《墨子·鲁问》所载墨子游说齐大王、项子牛及听闻齐康公兴乐之事,对于考证墨子卒年有重要的价值,是判断墨子卒年的重要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