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茜,陈世丹
(中国人民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872)
生态后现代主义学者斯普瑞特奈克在《真实之复兴》一书中批判现代性意识形态,倡导彻底的非二元论,积极重构一个真实的后现代生态世界。现代性意识形态强调机械论和还原论,“把身体只看作一架生物机器,把生物圈和宇宙只看作一套可以预测的机械钟表装置,把地方只看作人类活动的背景”[1]39。由此导致“人与自然界的断裂,身体与心灵的断裂,以及自我与世界中其他存在物的断裂”[1]78。对此,斯普瑞特耐克主张“一种生态学意义上的彻底的非二元论”[1]译者序3,一种注重关系和过程的有机整体观。这一思想主要体现在认知的身体(the knowing body)、创造性的宇宙(the creative cosmos)和复杂的地方观念(the complex sense of place)三个方面。认知的身体,是一种身心关系的整体论;创造性的宇宙,是一种宇宙自然的系统论,指出宇宙是一个活生生的有机体;复杂的地方观念,关注人与地方自然环境和文化社会环境的密切联系。真实,是对有机整体性的体认,对内在相关性和创生变化的强调。真实的后现代生态世界是一个万物相互作用相互包含的有机整体性的生态系统。在小说《光年》(Light Years)中玛姬·吉反思并批判现代性意识形态对人身心的异化以及对整个生物圈和地球共同体的破坏,并且通过建构认知的身体、恢复身心的和谐统一;建构有机的宇宙整体系统、重塑人的背景意识以及对宇宙万物的责任感;建构宜居的可持续发展的地方、维护生态家园和精神家园这三个方面来努力修复人与自身、与宇宙自然、与地方、与他人的和谐关系,恢复并发展人的感知力、背景意识、地方意识和责任感,树立有机整体观,重构真实的生态世界。
斯普瑞特奈克主张身体是认知的、能动的,身心关系即是身身关系。作为一个活的有机系统,身体能够敏锐感知并积极协调自己内部以及自身与外界的关系。认知的身体,是嵌入自然的身体,处在与周围环境的交感互通之中;认知的身体,是具身的身体,身体的感知力是人觉知自我及认识世界的基础,是智慧的来源。后工业社会,在对功名利禄的追逐中、对物欲享乐的沉溺中、对逻辑推理的崇拜中,人的身体感知本能渐趋麻木钝化。对此,斯普瑞特奈克指出:“我们能够恢复全部人类感觉的唯一途径,就是发展我们现代减少的意识,并培养对生活的深刻参与”[1]153。《光年》中,吉刻画了一个积极建构认知的身体的人物——哈罗德。他在对自然的回归中、对周围环境的融入中、对生活的深刻参与中,反抗现代性对人类身体感知力的压抑和扭曲,积极恢复身体感知力,进而倾听万物,觉知当下,感受内在,重塑整一的身心,找回本真的自我,收获人生的意义。
吉在小说的序言中引用1884年版《世界奇观》的一段话强调认知的身体的重要性:
智者可能一生之中只会惊奇一次,但这足使他终生受益;愚者从未对世界感到惊奇。智者的教育源自对世界的好奇心,并在对世界的全身心的崇敬中达到巅峰……柯勒律治,百科全书式的人物,宣称“哲理逻辑始于好奇也终于好奇,而对世界的崇敬心则一直存在”[2]11。
智者之所以为智,主要原因在于其通过身体感知力与世界建立了深刻的联结。所谓的“惊奇”、“好奇”、“崇敬”都源自身体的感知力。智者,凭借认知的身体,摆脱对逻辑推理的盲目崇拜,并且深刻地参与生活、联结外界,从而获得对世界和自我的真实的觉知、收获真正的智慧。愚者,与真实的世界分离,导致缺乏对生命的深刻洞见、对人生的真实体验,以及对自我的清醒认知。小说中,哈罗德可以称的上是一位依靠身体感知力收获智慧并实现人性升华的“智者”。长期生活在高楼林立的城市里,远离真实的自然,他的身体感知力变得衰微;同时,对成功名望的追逐,对理性知识的崇拜,也压抑着他的身体本能。不能敏锐地感知世界,不能真实地觉知自我,不能深刻地参与生活,他承受着身体与心灵的断裂、自身与自然的断裂,他成为困在玻璃盒子里的人,一个孤独的牛仔,直言自己找不到生活的意义、迷失了前进的方向。幸而,在对自然的回归和热爱中,他摆脱对书呆子式的逻辑推理的盲目崇拜、摆脱名利物欲的束缚,恢复并发展了身体感知力;进而,凭借敏锐的感知力去重新感受外界、深刻地参与生活、觉知当下,重构健全的和谐的身心以及自然的本真的自我。
认知的身体,是嵌入自然的身体,时时刻刻处在与周围环境的交感互通之中。从与自然分离到回归自然,“世界的变化影响人的身体性感受,人又因此从身体出发重新关照自然”[3]59。一次争吵之后,哈罗德离家出走,来到一座海边小城,重回自然的怀抱。起初,因为习惯了城市的温室暖房,直面刺骨的海风和初升的太阳让他生出强烈的不适感。数日之后,他的身体已然适应了周围环境,他静心感受自然之美,并且与穿破乌云的光线、逆风翱翔的海鸥、矗立于峭壁之上的松树产生共情,感慨虽然处境艰难仍要保持昂扬的斗志。从自然之中获得心灵的抚慰、汲取精神的力量和实现感知力的复原,哈罗德为自然之崇高所折服。他选择租住在一个海边阁楼上,回归自然,沉入宁静,简朴生活,感知最本真的存在体验,修炼平和从容的心境。
身体的感知力是人体验、觉知以及认识自身和世界的基础,是智慧的来源,因为认知的身体“创造意义”,它“对于自己内部和周围大范围的微妙力量十分敏感,从中自行理解、选择和组织信息,赋予这信息以意义——它自己的意义”[1]23。也正因如此,济慈才高呼“我宁愿过一种感觉的生活,而不要过思想的生活!”[4];梅洛庞蒂才不断强调身体知觉的基础地位——“我们对物体的了解不可能超出身体所能知觉的范围”[5],“肉体而非精神是存在意义之源”[5]。他经常静静地伫立在阳台上观看波浪翻涌、云卷云舒、光影变幻,聆听风声、海浪声和海鸟的鸣叫。倾听、静观、冥想,是他融入自然、与周围世界交感互通的一种身心修炼方式。哈罗德感慨自己之前闷在房间里研究资料完全是在闭门造车,如今仰望星空、沉思冥想,成为他最惬意的时光。他调动敏锐的感知力和丰富的想象力,感受与宇宙星辰的能量频率接轨,想象天地的辽阔广大和时间的源远流长,体会天人合一的古朴浪漫和超然物外的闲适淡定,在情景交融中突破小我、实现人性的升华和智慧的觉醒。
身体感知力让人具身感知自我与外界的交感互通的同时,充分觉知当下,体验到大自在和真通达,实现身心的安定丰盈,洞悉人生的意义。此前,哈罗德奋力追逐名利、追求他人认同,压抑了真实感受,迷失了真我。现在,他意识到只有深刻参与生活、敏锐觉知当下,才能逐渐认清自我并重构真我。恰如其父所言“重要的是做那些事的时候你开心吗”[2]246;“人不是为了成就而活,是为生活而生活”[2]256。哈罗德学会细心感受当下的每一刻,认真体味生活中的点点滴滴,重新观察周围的一草一木,更加热爱故乡、亲近自然、感恩生命。当他爬上海边的一处峭壁,四下无人,只有天空、大海、海风、阳光、野草和海鸟,他趴在地上静止不动。
“就在那一瞬间,他清楚地听到了大海的声音。他屏气凝神,静止不动了几秒。不是怒吼声,也不是窃窃私语声,而是几百万个贝壳和鹅卵石翻转、打旋、破碎的声音,是数百亿颗砂砾相互间摩擦、旋转、搅拌的声音。他无视船只和海滩小屋,无视人类制造的脏乱。……这个声音已经有四百亿年之久。无论人类如何,它都仍将持续下去。……自己是那个声音的一份子,自己是活的,地球也是活的。”[2]300
哈罗德被动而又警觉地感受着周围的一切,进而到达一种物我两相忘的境界,只感受到生命能量的原始搏动;在那一刻,他忘却俗事纷扰,超越生死焦虑,融入到宇宙洪荒的博大智慧中,融入到生命绵延无尽的创生进程中,体验到与万事万物的合一,享受到永恒当下的至乐;对自然的尊重、对生命的敬畏,油然而生。
在自然之中察万物,在世界之中看世界,安住当下,觉知自我,哈罗德切身体验了自身与自然的融合、与万物的交互,恢复并发展了身体的感性知觉力,实现身心合一;与此同时,既聆听自我又倾听自然,既修炼内在又沟通外在,达到天人合一。他挣脱物欲的囚笼、名利的枷锁和理性的束缚,在融入自然、联结世界、倾听万物、觉知当下中感知最本真的存在体验,重构自然的生态的自我,修炼平和从容的心境,收获真正的智慧和人生的意义、秉持一颗仁爱之心对待天地万物。哈罗德对认知的身体的建构,不仅弥合了身心的断裂、强调身心是一个有机整体,而且修复了人与自然的分离,强调身体与外部世界亦是一个有机整体。
斯普瑞特奈克主张宇宙自然是一个富有创造性的有机整体,宇宙万物内在相关、共处于整个宇宙创生变化的动态进程之中。“不仅所有的存在在结构上通过宇宙之链而联系在一起,而且所有的存在内在地是由与他人的关系构成的”[6]20。人类活动深深嵌入于整个宇宙的运转过程之中,宇宙是人类生存发展的根基;人不是唯一的主体,宇宙万物都具有主体地位,是与人类交互共生、合作共事的亲属和伙伴。创造性的宇宙是一种宇宙自然的整体论思想,突出宇宙自然的主体地位,强调人对更大的共同体的嵌入性和责任感。对这一宇宙自然有机整体系统的体认,是吉对现代性的批判和超越,是拯救异化的关键。在现代性二元对立思维模式的影响下,人类中心主义大为盛行,宇宙被视为“一套可以预测的机械钟表装置”[1]39,自然界被视为“现代经济的外壳”[1]3,导致人与宇宙自然的破坏性断裂、人对自然万物责任感的缺失。
在《光年》中,吉按照月份将小说分为十二个部分对应一年的十二个月份,并在每一部分的开头和结尾部分都描绘了星体的状态以及动植物在不同时节的发展变化;大到太空和行星,小到昆虫和花草,一切都处于有机的动态关联之中;整部小说营造了一种宇宙自然的有机整体氛围。吉特意将整个故事安置在宇宙时空的大背景之中,一方面,点明了宇宙是一个活的有机体,人类活动深深嵌入于自然、地球、宇宙等更大的神圣整体之中,另一方面,旨在强调自然万物的主体地位、万物与人之间息息相关的亲属关系,点明人类必须尊重自然、保护动植物、守护地球生命共同体。
人类不是宇宙的主宰,亦不是万物的主人。小说中,吉描写到“光……穿越整个银河系需要八万年……整个宇宙里至少有一千亿个银河系……对于我们人类来说,一年的时间对我们来说已经足够长了。”[2]13在浩瀚的宇宙里,人类只是天地一蜉蝣,沧海一米粟。地球是一个生命共同体,“每一个宇宙生命的形式都是以它自己的方式来到世上的,然而它们之中没有一个是孤立地到来的”[1]233,同时,人类的出现只是地球上生命演化进行到一定阶段的结果,在人类出现之前已经有无数的有机体存在。正如哈罗德所了解到的“35亿年前,地球上的第一个生命开始萌发……六百万前,多细胞生物开始出现,并形成一条生命演化链条……50万年前人类出现……”[2]261可见,“人不是突兀的产物,不是孤独的存在”[6]。人类与其他有机体共同编织了一张历史悠久的亲缘网络,一个绵延不绝的生命谱系,共同“见证了生命的恩情”[3]222。地球上的其他有机体是人类的恩人、亲戚、合作伙伴,人类对它们有看护、回馈的责任和义务。
“不仅地球是有生命的,而且整个宇宙都是活的有机体”[7]178,宇宙之链中的所有存在相互作用、共处于动态创生进程之中。万物内在相关、生生不息、循环往复是宇宙规律和天地法则。后现代物理学和量子力学已经证实了这一点。哈罗德了解到,在某个临界点上不断扩展的宇宙会开始凝聚,几十亿年后,当所有的物质会重新聚集到一起时宇宙大爆炸会再次发生,生命又将重新繁衍。与此同时,哈罗德领悟到,“新出现的生命形式虽然和之前的不同,但却是一脉相承的。……只不过以另一种已经完全变形的能量体存在。……我们将一直不停运动下去,不是以我们自身本来的形式,而是以万物的形式。”[2]283人与其他有机物无机物不是中心和边缘、主体和客体的二元对立关系,而是密切相关的亲属伙伴关系。“生物体之间没有非此即彼的界限:‘我’是它们,它们是‘我’。这就是爱的缘由”[3]225在小说《光年》序言中,吉引用但丁《神曲·天堂》中的一句话“爱,催动日月星辰”,意在强调万物的内在相关性是宇宙运转的动力所在。正是因为万物相互依存、相互作用,宇宙的创生变化过程才能生生不息地持续下去。爱的真谛正是对这一关系和过程的体认。爱,是人对宇宙的嵌入,是对万物的责任和关爱,是人与人之间真挚的情感。爱强调关联互通、消灭中心、颠覆等级、尊重差异、包容多元。爱是建构宇宙有机整体、地球生命共同体、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基本动力和根本保证。
吉一再强调人类与周围世界息息相关,动植物是人类的亲属伙伴,尊重自然、关爱万物既是人类的责任和使命,也是人类的自我救赎。斯普瑞特奈克强调“重新发现我们与周围存在的关系,首先在于认识到人类周围并不只是一堆客体,而是一堆主体。”[1]234《光年》中,吉描绘了几十种动植物在不同时节的生长样态。作为能动的主体,它们不仅对季节变化感知敏感,能主动适应周围环境,而且彼此之间相互影响、相互协调,组成一个个小型生态圈。同时,吉揭露了人类对动物的种种伤害,并成功塑造了一个摆脱人类中心主义、学会尊重和关爱动物的人物。一直以来,受到笛卡尔哲学二分法的影响,人与动物主客体二元对立的思想颇为盛行。人类将动物视为工具、商品,凝视的对象和文化意义的投射物,通过买卖、驯化动物,扭曲其天然本性,只为满足自己的需求。“人类一方面耿耿于自身的异化,另一方面却又一直致力于动物的异化。”[8]28动物走私一直屡禁不止,动物“作为稀有产品被出售,构成今日世界上位居毒品和武器之后的第三大非法走私贸易”[9]11。小说中,洛蒂为讨丈夫欢心买来珍稀动物绢毛猴养在家中,却因为照料不周致其死亡。在她看来,绢毛猴与其说是一条生命,不如说是一个标榜其身份的消费符号。洛蒂已经内化了人与动物二元对立的思想,坚信人与动物是绝对分离的,人是万物的主宰,动物是沉默的被动客体。所以,她对动物园中众多动物与人类共居于世这个事实感到震惊和不适,并且完全从人类的视角出发去审视、点评各类动物。正如戴维所言,“是不是鸟取决于鸟而不取决与人。因为你不了解鸟,所以你把鸟理解为其他事物”[2]86。尊重动物,在于承认动物的主体地位,直面它们的本来面目。再次参观动物园,洛蒂抛开经验知识在抚摸大象的过程中直面大象的客观实相,静心感受到大象被训斥时的恐慌不安,并为人类对大象的束缚和折磨而倍感耻辱。尊重动物,在于切身感受动物的喜怒哀乐。洛蒂通过观察母猴对小猴的关爱,体会亲情的可贵;看到两只猩猩昆巴和莎乐美相互陪伴,以及昆巴离开后莎乐美的悲伤,体会到友情的重要。与猩猩的共情,让她意识到爱的重要性,人与人、人与动物之间都需要爱来维持彼此之间的和谐关系。尊重动物,更在于承担其保护动物的责任和义务。洛蒂主动承担起关爱和保护动物的责任,在动物园认领四只绢毛猴,为它们支付口粮。从分离到联结,从轻视转向了尊重,从伤害到保护,洛蒂对待动物的态度发生了重大转变。与此同时,洛蒂感到自己在更多地给予,更多地关注身边的人。恰恰因为她不再执着于占有反而收获更多。洛蒂超越人类中心主义和自我主义,跳出物质主义和消费主义的陷阱,重构了与自身、与动物、与他人的和谐关系,超越小我成就生态大我。
人与其他有机物无机物相互作用、相互生成,共同构成整个宇宙自然的有机整体系统。同时,人作为有机物的一种,需要栖居于生物区域,因此必须保护地方的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积极建构提升居民的整体幸福感、实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地方。
斯普瑞特奈克强调地方“是生物区域,是社区和个人得以舒展的物理场所”[1]5。地球共同体由无数个生物区域组成,人类的各种活动和各种关系的展开都嵌入于生物区、社区、家庭之中;“宇宙/地球/大陆/民族/生物圈/社区/邻里/家庭/个人。这些都是自我扩展了的界限”[1]85。劳伦斯·布伊尔(Lawrence Buell)指出:“地方概念至少同时指示三个方向——环境的物质性、社会感知或建构、个人影响或约束”[10]63。地方,不仅是人类繁衍生息的物理居所,而且是历史文化的承载者,是个体情感、记忆与梦想的寄托。
现代性意识形态不仅造成了人的身心分离,人与自然的分离,还造成人与地方的分离,从而导致个体处于无家可归的状态,面临生态家园毁灭和精神家园迷失的双重危机。追求经济发展是现代性进步观的核心要素,不惜以牺牲地方生态环境为代价换取经济的发展;随着城市化和商业化进程的不断推进,地方同质化趋势不断吞噬着地方的独特魅力,地方的差异性和多样性正逐渐消逝;与此同时,消费主义的盛行正在不断消解着地方历史文化传统的深厚底蕴和崇高美感、妨碍着居民的精神文化修养,景观化、符号化的超真实正逐渐取代嵌入地方的真实。人类毫不节制自己的欲望,追求物质利益最大化,导致地方的自然根基和文化根基均遭到严重破坏;家庭亲密关系也受到冲击,贫富分化、居住分异的现象也日益严重,威胁社区和谐稳定;人的地方依附感日渐淡薄,疏离感和无根感则日益加重。
生态后现代主义认为亟须修复人与地方的深刻联结,积极建构一种以提升居民的整体幸福感和实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为目标的地方发展模式。科尔帕特里克·塞尔(Kirkpatrick Sale)呼吁在地方中扎根、承担对地方的深层义务、把地方重新神圣化[11]347。在小说《光年》中,吉倡导恢复人的地方意识、保护地方自然环境、尊重地方的历史文化传统,关爱家庭、关注社区,积极重构生态家园和精神家园。哈罗德反思经济主义、消费主义对地方历史文化底蕴和个体身心发展的伤害;洛蒂也从物欲洪流和消费主义的符号世界中脱身,承担起关爱他人、关爱地方的责任。
不断复制的商业发展模式,导致地方建设的同质化,抹杀了地方发展的特色和本真意义。哈罗德前往伦敦最大的模型基地参观,到达之后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大型游乐园。游乐园俨然是一个仿真世界,里面是各种实物模型。自迪士尼乐园在美国面世以来,这种超真实的景观模式在大城市中迅速复制开来。大型游乐园不仅成为城市中最受欢迎的娱乐场所和标志性建筑之一,甚至成为衡量地方城市化水平的标准隐形之一。就像哈罗德所评价的,这里“更像美国式的,不像英国,尽管现在没什么区别”[2]149。
不仅如此,地方传统历史文化更是沦为商业盈利的噱头。本该彰显地方历史文化底蕴的“大不列颠模型基地”却成为一个被抽空人文价值和精神内涵的景观符号。之所以建造该模型基地,只是因为商家看中了地方历史文化的经济价值。作为现代化成果的展示品,该模型基地非但没有彰显现代性的丰功伟绩,反而暴露了现代性的种种弊端。交通、工业以及科技成果本是现代性进步的主要标志,在模型中却呈现出停滞不前的状态:运货卡车停在路边、钻塔功能失效、停车场已然坍圮、飞机在地面来回滑行、电动火车围绕四周不停跑动。吉在此暗示,对现代性进步观的盲目崇拜,对工业主义、科技主义、经济主义的狂热追捧不仅会导致人身心的异化,还会引发严重的生存危机。模型中最大最抢眼的建筑物竟是一个核电站附近的人偶脸上呈现出一种死于神秘疾病的惊厥抽搐状态。不难猜想,致人死亡的就是核辐射。同时,本该热闹的比赛、喜庆的婚礼却都呈现出一种人与人之间冷漠疏离的景象。放眼整个模型群,看不到自然风光,这也从侧面表明随着现代化和城市化进程的加快,自然被侵占和挤压得所剩无几。可以说,该模型基地是整个英国的缩影,整个模型呈现出一种颓败、压抑的氛围,暗喻整个社会危机四伏的现状——工业发展的停滞,自然环境遭到破坏,人的身体被毒物入侵,人与人之间冷漠疏离。正如哈罗德所说,“大不列颠就是这样的,一切都不再运转,百废待兴,所有的旧仪式都出错了。”[2]151这不禁发人深思,现代性给人类带来的究竟是什么?把经济发展放在第一位真的会让人幸福吗?科技进步真的增进社会和谐吗?吉在此表达了对现代性意识形态的反诘,对人类命运的深切忧虑和对地方发展前景的关照,并警告世人——若再不改变思维模式,模型展的荒原图景就是人类的未来。
越多越繁荣,越大越强盛,是这个时代的魔咒。哈罗德的家乡,一个边陲小城,也已然被魔咒入侵,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大型购物商场和各种娱乐场所鳞次栉比。购物娱乐成为了人们闲暇时的主要消遣,景观化、符号化的超真实充斥着人们的生活。传统节日本是增进彼此情感交流、宣传历史文化传统的日子,如今却变成了购物盛典,沦为一个被剥离历史文化底蕴的消费符号。哈罗德看到又小又破的商店里满是低俗的玩具,很显然这些商品是为了满足客人的低级趣味。在消费主义打造的超真实世界里,“我们的文化成为充满感官刺激、欲望和无规则游戏的庸俗文化”,“人们由于享乐而失去自由”[12]Ⅱ不知不觉中成为娱乐的附庸。同时,码头附近交通拥挤导致空气污染严重,同时各种化工垃圾污染水源,引起中毒和各种慢性疾病。可见,经济主义、消费主义的盛行,一方面不断侵蚀着地方的历史文化底蕴,导致人沉迷于物欲享乐之中精神日渐空虚,人与地方、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联结日益脆弱;另一方面直接破坏地方的生态平衡,危害人类和其他动植物的生存。
吉直击当下城市发展的弊病,指出地方成为经济进步和消费繁荣的背景板,成为缺失文化底蕴、缺少人情味的一具空壳;与此同时,在物欲横流的当下,家庭关系也逐渐走向疏离,贫富分化日益严重,社区居住分异愈加鲜明化,所有这些都是地方和谐稳定发展的潜在威胁。洛蒂拥有大量财富,消费娱乐活动占据着她的时间,景观化、符号化的超真实充斥着她的生活。她离真实越来越远,与家人的交流越来越稀少,与地方的情感联结越来越淡薄,对地方问题和他人疾苦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为缓和夫妻矛盾,她通过非法途径购买稀有物种绢毛猴来取悦丈夫。哈罗德离家之后,为排遣郁闷,她选择去购物天堂巴黎散心,把尚未成年的儿子交给保姆照看。家,不再是温馨的港湾,而是一个冷冰冰的空壳。在巴黎尽情享乐,洛蒂感觉自己内心的郁闷一扫而光。但是满足之后却是空虚寂寥,她开始意识到家人才是自己的存在之根,物质的丰裕不能代替深层的情感联结。所以,当接到儿子的求助电话之后,她立即返回伦敦,孤身一人前往贫民区索回家中被偷的珠宝,展现出对儿子的关爱以及对家庭的责任感。
随着城市化进程的不断加速,居住区分化日益明显。小说中的贫民区陈旧脏乱、幽暗压抑、拥挤不堪,呈现出一种颓废、暴力的氛围,与狄更斯笔下的贫民窟颇为相似。这里彷佛上个世纪的产物,与城市光鲜亮丽的高楼大厦的整体氛围格格不入,是一个被遗忘的世界。洛蒂第一次来到贫民区,不禁惊讶于繁华都市中贫民区的存在,更震惊于占地面积如此之大的贫民区在城市地图中却只显示为一个小点,甚至连名称都没有标记。这样缩小到极致,仿佛就可以把贫穷问题掩盖起来,仿佛就可以把穷人牢牢掌控住,防止他们跨越阶层、分割富人的利益。很显然,这种标记方式突出并且强化了穷人的边缘化地位,是对穷人的无形歧视和压迫。居住分异从侧面证明了贫富悬殊日益严重,也不断强化着等级界限。在此之后,洛蒂对贫穷有了直观的感受,内心大受震撼。此前,她对贫穷问题一无所知,对抗议群体漠不关心。洛蒂挣脱物欲的束缚,敏锐感知周围环境,深度考察社会问题,反思消费主义,成功修复与家人的和谐关系,积极向穷人和抗议群体提供援助,为维护家庭和谐与社区稳定贡献一己之力。
在《光年》中,吉建构了一个真实的后现代生态世界。在其中,身体是认知的身心、是身心合一的有机体,同时,恢复并发展身体感知力是人融入自然、参与生活、觉知自我、感受世界的基础,也是拯救异化、收获智慧和实现人性升华的基本保证;宇宙是活生生的有机体,宇宙万物相互作用、相互包含,共处于整个宇宙自然的创生过程之中,而人类只是宇宙之链、生命之网的一环,重新根植于宇宙之中并且维护好建设好整个生态系统和地球生命共同体,是人类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义务;地方是生物区域,是人类和其他有机物生存和发展的物理场所,也是社区纽带、家庭关系的化身,是历史传统、个人记忆和梦想的寄托,同时,反思现代进步观对地方的危害、改变现代人无家可归的状态、建构和谐的可持续发展的地方刻不容缓。吉的小说文本充分体现了生态后现代主义思想,批判了现代性意识形态,解构中心、颠覆等级、取消对立、消弭界限、修复断裂、尊重差异、承认多元,深刻发展了人与自身、他人、宇宙自然、地方之间的有机整体关系,呼唤人的身体意识、背景意识、地方意识和责任感,对实现人的健康的全面的发展以及建设生态社会、和谐社会和地球生命共同体有重大的启发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