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在儋州的思想与心态研究
——以辞赋创作为例

2022-11-30 13:19常先甫王若楠
甘肃开放大学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儋州苏轼海南

常先甫,王若楠

(1.安徽中医药大学 人文与国际教育交流学院,安徽 合肥 230012;2.界首市市场监督管理局 颍南市场监督管理所,安徽 界首 236000)

在《到昌化军谢表》中,苏轼讲到:“臣孤老无托,瘴疠交攻。子孙恸哭于江边,已为死别;魑魅逢迎于海上,宁许生还。念报德之何时,悼此心之永已。”[1]564苏轼这一去儋州返回的几率已微乎其微,不禁内心凄楚,临行诀别,无奈之情交错而生。亲人如临大丧的表现,实为自己内心真实的不舍之情。刚到海南,苏轼就为后事做好了准备。“某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昨与长子迈诀,已处置后事矣。今到海南,首当作棺,次便做墓。”(《与王敏仲十八首》其十六)[2]403然而,适应了海南的生活后,“胸中亦自有翛然处也”(《与林济甫二首》)[2]727,加上海南奇景与当地百姓温暖的人情以及儒释道思想的融合作用,苏轼最终“此心安处是吾乡”,自认为自己“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别海南黎民表》)[3]2363。他不但做了很多开荒海南的好事,而且留下了经典的文学作品。苏轼在海南所作辞赋主要有《和归去来兮辞》《天庆观乳泉赋》《酒子赋》《沉香山子赋》《菜羹赋》《老饕赋》《浊醪有妙理赋》。这些辞赋大多是关于饮食的,不但颇有生活趣味,而且能从中看到苏轼很坦然的处世态度,积极入世、热爱百姓的思想。也正是不完美的仕途,使他在思想上更加成熟、独特,在文学上达到了更高的造诣。

一、苏轼在儋州的生存环境

北宋都城在河南开封,儋州远离中原地区,自然条件极其恶劣,在当时是名副其实的蛮夷之地。对于宋朝时的北方人来说,儋州就是一个令人心生恐惧的存在。“地极炎热,而海风甚寒。山中多雨多雾,林木阴翳,燥湿之气不能远,蒸而为云,停而为水,莫不有毒。”(《儋州志》)[4]236这种环境不要说对一个年迈的失去亲人又屡遭贬谪的老者,就是对身体健康,精神状态良好的北方人来说也完全受不了。面对这样的环境,苏轼在登岛前就未抱生还的希望,“九死之余,忧畏百端”(《与范元长十四首》其六)[5]468,被贬于海南,几乎与死无异。

海南物资匮乏,“海南多荒田,俗以贸香为业。所产粳稌,不足于食。乃以薯芋杂米作粥糜以取饱”(《和陶劝农》)[3]2255。儋州远离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农业发展落后,当地黎民不以农耕为生,田地大都荒芜,所生产的粮食不能满足需求。粮食不够吃,只有自己劳作了。他在《籴米》中说:“不缘耕樵得,饱食殊少味。再拜请邦君,愿受一廛地。知非笑昨梦,食力免内愧。”[3]2254他求地方官张中给他一块地,自己耕种来养活自己。苏轼在《闻子由瘦》一诗中描述:“土人顿顿食薯芋,荐以熏鼠烧蝙蝠。旧闻蜜蝍尝呕吐,稍近虾蟆缘习俗。”[3]2257毫不掩饰自己的生活竟然困顿到了以薯芋做粥,用老鼠、蝙蝠、蛤蟆充饥的地步。

在儋州时,苏轼不仅吃不饱,住的也不安稳。苏轼作为政治犯被放逐海南,朝中政敌看不惯他入乡随俗的样子。经他们算计,苏轼父子被所住官舍驱逐,陷入了无处居住的境地。由于没有生活来源,苏轼只能用积蓄在城南桄榔林买了一块地,在当地百姓及数十名学生的帮助下搭成五间茅屋,并起名为“桄榔庵”。他在《与程全父十七首》之九中记述:“初至,僦官屋数椽,近复遭迫逐,不免买地结茅,仅免露处,而囊为一空。困厄之中,何所不有?置之不足道也,聊为一笑而已。”[2]213

在儋州,苏轼不仅食不果腹,居无定所,而且缺医少药。“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然亦未易悉数,大率皆无耳。”(《与程全父十七首》之十三)[2]217海岛上没有医生,当地人十分迷信,患病时从来不求医问药,而是杀牛祭祀。他在《与侄孙元老》中说:“泉、广海舶绝不至,药物酱鲊等皆无,厄穷至此,委命而已。老人与过子相对,如两苦行僧耳。”[6]87再加上水土不服,稍不留意,就可能一病不起。在儋州这样的环境下,年迈且失意的苏轼处于生存危机之中。

二、苏轼在儋州的思想

苏轼的思想是儒释道思想的融合,一方面,他从小接受系统的儒家思想的教育,即使仕途失意,也始终没有忘记黎民百姓的辛苦。在儋州,苏轼尽其所能帮助百姓,保留着济世的情怀。另一方面,坎坷的人生之路让苏轼看透了物我,看淡了生死,反而更加热爱生活,呈现出淡然于世之风。

1.儒家民胞物与的利民思想。

苏轼爱民,不仅同情老百姓的疾苦,更是想方设法为他们做实事。在儋州,苏轼虽不能处理公事,但他以其他方式帮助下层人民。他站在当地百姓的立场上、客观公正地从当地百姓利益出发,调和民族关系、促进民族团结。他劝民耕种开荒,丰富作物种类,改善农业落后的现状。他发展教育事业,弘扬中原文化,开创了海南科考。

2.道家出世豁然的旷达思想

似乎有神奇的魔力,苏轼总能将苦难化解为超脱。虽然刚开始,苏轼对儋州生活感到愁闷、恐惧,乃至绝望,但他通过寻找精神寄托,慢慢地调节自己,最终做到镇定悠然,旷达洒脱。苏轼的超脱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从经历了苦闷困顿,经历了精神无所依赖的磨练而来。多次贬谪成为苏轼内心刻骨的痛,正是有了这些痛,苏轼才能更深入思考人生,感悟世情,才能用妙笔展现他丰富的精神世界。对于苏轼来说,贬谪以失意开头,以诗意结尾。

3.佛教忘怀得失的出世思想

苏轼颠沛流离,历经荣辱沉浮,使他明白了生死本不需看得太重,由此进入了一种天人合一,物我两忘的无得失、无思虑的境界。他认为穷、达没有直接的界限,最重要的是人生的过程,应该采取淡然超脱的态度对待困境,没必要去为现在的穷困而悲哀,也不必为过去的发达而留恋。他把生命的重心放在过程上,舍弃心灵的羁绊,修齐治平也好,归隐山林也罢,都只会成为心灵的桎梏,于是他看淡了生死,超然于物外。

4.热爱生活,怡然自得的乐观思想

这其实是苏轼将儒释道思想融为一炉之后的高级境界。在儋州居住了一段时间后,苏轼由最初的悲观、不适应当地的生活,到慢慢地乐观起来。他深知自己处境的危险,明白政敌不会轻易放过自己,于是将注意力转向乐天安命上来。在被逐出官舍不得不倾其所有自己搭建一住处时,他仍能觉得“困厄之中,何所不有?置之不足道也,聊为一笑而已”。正是这种超然洒脱的态度使他体会到了生活的本味,在打水煮茶这样平常的事件中,他也能发现美和乐趣。“大瓢贮月归春瓮,小勺分江入夜瓶”(《汲江煎茶》)[3]2362,精神走向自由,灵魂越发有趣,一切在他眼中都成美好。虽然条件艰苦,但苏轼也能过起令人羡慕的怡然自得的生活。

5.注意养生,淡然超脱

看淡了生死不代表无视生命健康,相反,苏轼很注重养生保健,在养生方面颇有研究。对不可改变的不再强求,随缘自适。在缺少食物的情况下,苏轼发挥创造力尽可能多的探寻有营养的食物。在他的作品中也不乏此类的记载,如《黍麦说》《菜羹赋》《老饕赋》等。当地缺医少药,苏轼为了强身健体、治病驱疾,对药物进行研究并亲身体验,而且还作了记载,这些药理知识使得苏轼在恶劣的环境中多了一层生存保障。另外,苏轼还特别注意气功的练习,他常“阖门面壁”(《与程全父十七首》之十四)[2]218修炼内在的心与神,以此来淡然于世,超然物外。

三、苏轼在儋州的心态

苏轼在儋州期间,虽然没有任何政治权力,但是却有一个有趣的灵魂,虽生活困苦但他仍能活得多姿多彩。他这时的文章更加接地气,虽然他所写的是身边的“俗物”但纯以情胜,充满哲思,其心态达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境界。

1.安时处顺,此心安处是吾乡

苏轼在儋州期间,写了大量的和陶诗,一方面苏轼喜欢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追和陶渊明诗引》)[7]580的风格。另一方面,苏轼之所以喜爱陶诗,还是对陶渊明的为人很有感触:“然吾于渊明,岂独好其诗也哉?如其为人,实有感焉。”[7]580苏轼知道,只有心中质朴,不以成败为怀,才能在诗作上表现出旷达、超脱、淡然自得。

苏轼的《和归去来兮辞》可堪和陶诗的代表作。序文交待了写作缘由:“子瞻谪居昌化,追和渊明《归去来辞》,盖以无何有之乡为家,虽在海外,未尝不归云尔。”[3]2560但苏轼并没有因被政治挤压而退出政坛走向隐居,所以《和归去来兮辞》中,苏轼的矛盾心态贯穿全篇,徘徊于仕与隐之间,发一通想象与幻想回归田园的自得之乐,但最终只能“师渊明之雅放,和百篇之新诗。赋《归来》之清引,我其后身盖无疑”[3]2560。现实中的苏轼不愿归隐田园,精神上却与陶渊明惺惺相惜,只能做好终老海外的准备。

既来之则安之,一番无奈之后,只能安之若命。心有所安,那么就要考虑怎么生活下去。物质极度匮乏,但总有办法,《菜羹赋》中:“服食器用,称家之有无。水陆之味,贫不能致,煮蔓菁、芦菔、苦荠而食之。其法不用酰酱,而有自然之味。”[8]2331将一些野菜合煮,苏轼煮的不纯是食物,是穷且益坚、乐天知命的精神,更是希望。“先生心平而气和,故虽老而体胖。计余食之几何,固无患于长贫。”“窃比予于谁与?葛天氏之遗民。”[8]2331。苏轼把自己比作那葛天氏之民,过着简单纯朴的生活,再大的艰难,也压不垮心平气和的他。《老饕赋》中,苏轼幻想出了罗列世间珍品的饕餮盛宴,“先生一笑而起,渺海阔而天高”[8]2337,可以说,他在精神上喂饱了自己。

2.“坐忘”与“心斋”,物我两忘

苏轼与庄子的思想悠然心会,并将其化在作品之中。苏轼的《儋耳夜书》(又作《书上元夜游》)说:“放杖而笑,孰为得失?”“更欲远去,不知走海者未必得大鱼也。”[9]91这些文字展现了苏轼不计得失的淡然心态。《观棋》:“胜固欣然,败亦可喜。悠哉游哉,聊复尔耳。”[3]2311这不论成败的下棋态度,就是他对人生的态度。

苏轼在儋州时,思想经常游离,精神恍惚,“游物初而神凝兮,反实际而形开”[8]2322,“先生方兀然而禅逃”(《老饕赋》)[8]2337,仿佛灵魂出窍,去寻求缥缈的佳境。他常借酒消愁,在《浊醪有妙理赋》中写道:“兀尔坐忘,浩然天纵。如如不动而体无碍,了了常知而心不用。”[8]2309一杯浊酒,让他忘记了种种痛苦与烦恼,飘飘然“湛若秋露,穆如春风”,不再执着于功名,“身后名轻,但觉一杯之重”。酒麻醉了苏轼,使他得以暂时超脱,“在醉常醒,孰是狂人之药?得意忘味,始知至道之腴”。酒也开悟了苏轼,“故我内全其天,外寓于酒”[8]2310。李调元评《浊醪有妙理赋》:“穷达皆宜,才是妙理,通篇豪爽,而有隽致,真率而能细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10]23这篇赋名原本出于杜甫“浊醪有妙理,庶用慰沉浮”(《晦日寻崔戢李封》)[11]48,很明显是作者慰藉之作。

3.“无思之思”的境界

“思我无所思,安能观诸缘”(《和陶杂诗》其九)[3]2277。何谓“诸缘”,《楞严经》卷一:“则汝今者,识精元明,能生诸缘,缘所遗者。”[12]6“诸缘”,就是种种世相,是人心识攀缘之所。苏轼在儋州达到了无思无我无待的境界,不再过多观照心识攀缘之所,以不过分执著的“无思之思”的精神状态,放浪形骸,自得于天地之间。在《汲江煎茶》中,选择煎茶作为描述的对象,给人一种享受生活的悠闲之感。他亲自用瓢舀水,月影落入水中,仿佛把月亮也舀在了瓢里,形成一种唯美的意境。煎茶时,水煎的茶细白,茶汤沸然有声。这其中既有“贮月”“雪乳”的美好视觉享受,也有“松风”的听觉享受。茶煎好,连喝了三碗,悠然听着荒村的打更声,形成了一个超然物外的形象。

这种死生穷达,顺遂自然,与万物齐一而忘我的“无思之思”在苏轼的《天庆观乳泉赋》中得到了充分表现。

吾尝中夜而起,挈瓶而东。有落月之相随,无一人之我同。汲者未动,夜气方归。锵琼佩之落谷,滟玉池之生肥。吾三咽而遄返,惧守神之诃讥。却五味以谢六尘,悟一真而失百非。信飞仙之有药,中无主而何依。渺松乔之安在,犹想象于庶几。[8]1220

这与《汲江煎茶》中的意境十分相似,都是苏轼在艰难困苦百无聊赖的环境下,寻求精神上的理想化的绝对超越。虽然苏轼踽踽独行于儋州那荒漠之地,但能宠辱不惊,逸游天地间,将细腻的情感在空灵之境与淡泊的心灵接触中交融,生成奇妙文字,既得养生之理,又给人以无限遐思。

4.君子固穷,托物言志

在苏轼的作品中,无论是对亲情还是友情的描述,都真切感人。在看似贫瘠却富有诗意的土地上,苏轼将内心的情感通过诗意的方式表达出来。在儋州期间,苏轼念念不忘被贬在循州的兄弟苏辙。在苏辙六十岁生日之际,苏轼遥寄了一尊沉香山子给他,并作《沉香山子赋》。

这是一篇托物言志之作,既表明了自己在极度困境之中坚守节操,也勉励苏辙鼓起生活的勇气,不要过度沉溺于佛理之中。赋的开篇从古人喜欢香料说起,自然而然地连接到儋州的沉香“矧儋崖之异产,实超然而不群。既金坚而玉润,亦鹤骨而龙筋。惟膏液之内足,故把握而兼斤”[8]2188。沉香是儋州特产,“从宋朝开始就成为朝廷的贡品”[13]125,他有着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般美好的品质,很明显苏轼是与苏辙共勉。同样被贬谪到荒远之地,本就出身书香门第的兄弟二人,在困难面前,就像沉香一样坚韧顽强,洒脱有气骨。有了内在之美,才能“如太华之倚天,像小孤之插云”,屹立于天地之间而不倒。苏辙收到礼物后,随即和了一篇,即《和子瞻沉香山子赋》。苏辙以“万法尽空,何有得失”“我初无心,不求不索”为回复,道出了心中的无奈与竭力超脱。苏辙晚年“收视内观,燕坐终日”,以禅诵为事,研读佛学,笃信佛学,“岂不自保,而佛是斥”“奉持香山,稽首仙释”[8]2189都是他晚年生活的真实写照。两相比较,更能体会苏轼潜在的韧性,其乐观而又超然的人格魅力,正如那沉香散发着无穷无尽的幽香。

苏轼在儋州生活了三年,生活艰难,经常食不果腹,居无定所。这样的生存环境一度使苏轼绝望,但在当地淳朴民风的感染下,苏轼又对生活充满了希望,并且能从种种小事中发现趣味和美好。苏轼将他的苦与乐都化作具有文学价值与史料价值的文学作品,表现了他入世爱民的济世情怀和旷达超脱的生活态度,“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独觉》)[3]2284。平凡中孕育着哲思,苏轼的文风也由过去的豪迈转变为纯以用情与萧散简远。苏轼坚韧顽强、心系家国、进退自如、宠辱不惊的人生态度一直为后世所敬仰,至今仍是无数受挫青年自我调节的范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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