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现象:显现与显现者
——基于阿伦特思想的一个分析

2022-11-30 05:06林伟毅
关键词:阿伦特言说表象

林伟毅

(福建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福建 福州 350117)

如何理解政治现象是政治哲学与现象学领域中的重要问题,对此不同的思想家提出了不同的理解方式与内容。汉娜·阿伦特的作品中也蕴含着丰富思考。政治学与现象学的知识背景使她在这个问题的理解上有着独特的思想特点,其视角对于当代政治理解具有十分重要的启发意义。在阿伦特这里,源初性政治现象所指向的是一种活生生的自由的政治经验,它发生的根源在于人的复多性(plurality)这一事实。也就是说,这一论题实际上与她自身的核心政治观念(对复多性的强调)紧密联系在一起。在这个意义上,对于理解其政治思想来讲,探讨政治现象问题也具重要性。在本文,我们将通过对阿伦特思想的分析与诠释来探讨理解政治现象的方式,并由此试图揭示,政治现象是显现与显现者的结合,这两个方面都是政治理解上所不可缺少的。也就是说,在关注政治事物、政治现实的同时,我们有必要对此做出思考,即它们是如何呈现出来的。而后者——显现的问题恰恰是今天我们在政治理解上所经常忽视的。

对阿伦特来说,政治现象大致分为两类,即本真性的政治现象与非本真性的政治现象。前者呈现的是政治的自由因素,与之相反,后者所呈现的是暴力、强力、谎言等与政治自由相对立的因素。①在非本真性的政治现象中所呈现出的这些因素是与政治自由和政治自身无关或相对立的,也就是说,它们是不与政治相融的,因此,从本质上讲,非本真性的政治现象不是严格意义的政治现象。从古代城邦政治中,阿伦特看到,源初政治现象所呈现的是一种活生生的自由的经验,政治的意义与本原精神是自由,它是本真性的政治现象,与命令、强制和服从没有任何关系。在《汉娜·阿伦特与政治思想的方法》一文中,恩斯特·沃拉斯指出,“汉娜·阿伦特所关注的焦点是两类现象,或更确切地说,是两类政治现象的后果:统治(Herrschaft)②在中文译文中,洪涛与陈周旺先生把‘Herrschaft’一词译为“极权主义”,笔者把其改译为“统治”。现象与真正的政治行动(genuine political action)的现象——即她所称之为共和国的东西。”[1]沃拉斯所提及的“真正的政治行动的现象”,实际上就是一种源初性/本真性的政治现象。

一、政治现象

要探讨阿伦特的政治现象概念,我们首先需理解“现象”一词的涵义。文章将阐述阿伦特对“现象”的理解,并在这基础上论述何为政治现象。据此,我们将看到阿伦特何以是一位现象学家,她在什么意义上继承或拓宽了经典现象学的思想视域。德莫特·莫兰(Dermot Moran)曾指出:“虽然汉娜·阿伦特(1906-1975年)只是偶尔地以现象学家自居,并且也比较少被纳入现象学的教材论述中,但她的著作可以被充分地理解为是现象学的一类,”[2]287“阿伦特的作品事实上是现象学所生成的那种独立性与丰富性的一个迷人的例子。”[2]292可以说,阿伦特在很大程度上丰富了现象学的实践维度,这是与哲学家列维纳斯相一致的,后者发展出伦理现象学,而她所开拓的则是政治现象学的思想领域。

1.现象

阿伦特对“现象”的理解是与“显现”紧密相关的,而现象学的核心问题恰恰在于现象是如何显现出来的。在晚年著作《心智生活·思考》中,阿伦特阐述了自己对于“表象”(appearance)的理解。她指出,我们所居住的世界包含着各种事物,“所有的这些事物有一共同之处,那就是它们显现(appear),并因此要被看见、被听见、被触摸、被品尝与被嗅闻,要被有着合适的感觉器官的有感知能力的生物所感知。”[3]19阿伦特看到,事物的显现预设了表象接收者(指有感知能力的生物)的存在,如果没有接收者这一端,那就“没有东西会显现,‘表象’这个词也将会没有任何意义”[3]19。在她看来,没有接收者,就不会有显现,原本是向接收者所呈现并为其感知的“表象”也将会成为无意义。由此可以说,对于我们所进入的世界,存在(being)与显现事实上是一致的、同时发生的,若没有显现,就无法谈论存在。[3]19阿伦特认为,与无机物的存在和显现依赖于生物的在场一样,事物与人都是在同在中存在的,都与他者紧密关联,“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的所有的事物与所有的人,它(他)们的存在都预设了一个旁观者”[3]19。

可以看到,在阿伦特这里,“现象”概念在核心内涵上与经典现象学理论是一致的,即现象由两端结合而构成,一端是显现,另一端是显现者(即她文本中的表象),两者缺一不可。对阿伦特来说,显现与现象的发生依赖于他者作为接收者的存在与在场。事物在他人或他物对它的感知中显现,它对外在的他者(接收者)呈现其自身。离开接收者,事物的外在展示就无法被感知,也就是说,没有他者,显现就不会发生,也不会有显现者的出现。显现的发生预设了接收者的存在。因此,在阿伦特看来,“只要能够显现,就没有事物是以单一形式存在;所有的事物都要被他人或他物所感知。”[3]19据此,她指出:“这个星球上居住的不是单一的人,而是复多性的人。复多性是地球的法则。”[3]19在地球上,居住的是复数、具体与多样的人,是人们而非抽象、单一的人(Man)在这个世界上存在。

事物的存在有赖于外在他者的感知,只有在接收者的存在与在场之中,表象才得以呈现。也就是说,人或事物的存在性,是通过与他者的相互关联而非孤独的自身而确立起来的。这也是阿伦特论述“表象”概念的更深层次意蕴。莫兰教授指出:“阿伦特的这个表象的世界的观念本质上是现象学的:对人显现出来的一切事物都属于这个表象的世界,都属于‘现象性’(phenomenality)”[2]287-288“对于阿伦特来讲,理解这个表象的世界意味着尝试性地去发现人类生 活‘ 在 这个世界之 中 ’的性质。”[2]288抽象、单一的人是没有存在性的,人类生活在本质上根基于复数与多样性。每个个体,都依赖于他人而显现自身。

现象由显现与显现者构成,它的发生源于复多性这一法则。事物自身的显现离不开他者的在场,现象不在单一性之中发生。与之一致,政治现象的发生与持存根源于人的复多性事实,离开这一基础,就没有政治场域的显现与显现者,也不会有政治事物的出现。阿伦特也曾明确提到,“所有严格的政治现象”“都与人的复多性密切相关”[4]61。政治的根基在于人的复多性,对此的彰显与强调,是阿伦特政治现象学思想的核心主题。

2.公共显现

与现象一样,政治现象也是由显现与显现者两端结合构成。在阿伦特这里,何为政治现象中的显现与显现者?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有必要先阐述她对政治的理解。对阿伦特来说,政治并非某种先天的内在于人自身之中的本质属性,它是在复数、多样的人之间的公共交往中建立起来的。她认为,哲学上经常假设在个体的人里面有某种属于他的本质的政治之物,这种观点其实是错误的,事实上,政治“远远地超出了单一的人的范围”“单一的人是无政治性的(apolitical)”,政治根源并依赖于人的复多性,与主体间性紧密相关,它“在人们之间产生,并作为关系被建立起来”[5]95。也就是说,基于某种抽象的人的本质,是无法恰当理解政治的。与传统哲学家不同,阿伦特认为,人的政治性并非天然具有的,它依赖于复多性的事实。离开这一事实,就不可能存在政治,也不会有政治现象的发生。在人们进入政治场域的共同聚集与相互陪伴下,显现得以发生,在同伴的观看和倾听中,个体的言与行作为政治表象对他人呈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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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的空间是一个公共的领域,人们在其中相互交往,展开政治活动。对阿伦特来说,这一空间具有揭示的特性与功能,人们通过自身在其中的行动与言说来彰显个体的独特性,并由此揭示自己是“谁”。在《人的境况》中,她指出:“在行动与言说中,人们显示了他们是谁,积极地揭示他们独特的个人身份,并由此使自己在人类世界中显现。”[6]179也就是说,在他人的在场与陪伴下,人们在政治空间中通过言与行来显现自身。这是个体揭示自身的方式。它是一种公共的显现,“一切公开呈现的事物,能被所有人看到与听到,有着最大可能的公开性”[6]50。在政治空间,人们互为接收者,感知对方的言行表象,这些公开性的表象构成了政治现象中的显现者一端,它们在显示着每个个体自身的独特性,揭示着“我”是谁。这样的揭示有赖于同伴对“我”言行的倾听和观看,他人的在场使得“我”的显现得以可能。正如郝长墀教授所指出,在阿伦特那里,“人在行动与言说中所呈现出来的卓越和荣耀是以他人的看和听为前提的。对于每一个人而言,其他人的存在就构成了自己被看到和被听到的前提条件”,“双方之间的互看互听是公共空间最本质结构”[7]。

在阿伦特看来,对实在性(reality)的理解应基于它而展开。“对我们来讲,显现——某物既被他人也被我们自己看到和听到——构成了实在性。”[6]50个人化(individualized)与私人化(privatized)的形式,如内在的心灵生活、心智思想,如果没有转化成一种使得它们能适合于公共显现的形式,就会成为一种不确定、幽暗朦胧的存在,也就是说,这样的存在是缺乏实在性的。[6]50那么,我们需要追问:公共显现何以构成实在性?对此,阿伦特指出,这是由他人的在场所提供的保证,“因为他们看见了我所看见的、听闻了我所听闻的”[6]50。也就是说,在人们彼此之间的交谈与确证下,世界和个体自身的实在性得以确立。

二、公共领域与政治现象

政治现象发生于人们相互聚集与交往的公共空间,在其中,人与人摆脱日常生活中的各种不平等关系,成为相互平等的朋友,展开自由的行动和言说。这一空间是政治的,它是公共领域,是政治事物与个体独特性得以显现的背景。在公共领域中,人们基于自身所处的位置,从不同的角度言说同一个事物,与光一样,这样的言说具有开显的性质和能力。对阿伦特来说,在人们的共同在场与公共言说中,公共领域成为一道光,它使得人与事物在这里的显现得以可能。

1.公共领域

阿伦特对公共领域的理解是与“世界”概念紧密相关的。她认为,公共领域本质上是共同世界,世界就其自身而言是公共的。在《人的境况》中,阿伦特说:“在这样的意义上,即,世界对我们所有人来讲是共同的并区别于我们在它里面的私人拥有的处所,‘公共’一词表示世界自身。”[6]52人们一般从自然的角度上理解世界,把世界视为物理性的空间,认为它是一个物的承载体或集合体。在阿伦特看来,这种理解世界的方式是不恰当的。她认为,“地球、自然作为有限空间,是为了人类的活动与有机生命的一般条件”,[6]52世界与之并不等同,它的本质功能在于人的自由之实现。她指出,“与它(世界)相关的是人工制品,人的手工制作物,以及共同在这个人造世界中居住的人们之间所发生的事情,”[6]52“这个世界,像每一个‘居于…之间’的东西一样,在把人们联系起来的同时又让他们彼此分开。”[6]52也就是说,世界的存在使得人们能够在一个共同的空间聚集起来,彼此之间建立一种间距适度的朋友关系,并由此在相互陪伴与协同中开展公共事务。公共领域正是这样的共同世界,它是政治的,人们在这里聚集,展开行动与言说活动,阿伦特认为,真正的自由,就源于这个“人与人之间的空间中”[5]170。

作为共同世界,公共领域是政治的空间,但并非所有的公共空间都是政治的。阿伦特认为,政治性的公共空间具有这样的特性,即它能够超越个人的生命长度,具有持存性。[5]123正如陈周旺教授所指出,“在阿伦特看来,古希腊的城邦是本源意义上的政治空间。”[8]90这一场域的本质并不在于它的物理特征上,其建立与维系确实依赖于一个有形的位置,但更重要的是,它要求一代代人们的持续出场,在政治参与中不断地对之进行建造,使这一自由的空间得以持存。在阿伦特这里,“行动的空间是政治现象所发生的空间,是由现象本身所创造的,或更确切地说,是由那些以其行动构成了政治事件的人们所创造的。”[8]90

在公共领域中,人们作为平等的朋友聚集在一起,他们在共同的世界之中处于不同的位置上,也因此每个个体拥有自身的独特视角,这使得事物能够从多样的角度上被观看与言说。阿伦特认为,在共同世界中,虽然他们的视角各不相同,但他们的言谈所指向的对象却是共同的,由此,“世上事与物的实在性才能真实与可靠地显现出来。”[6]57也就是说,人们对同一对象的共同关注,及对它的言谈,使得事物被公开地揭示,并由此具有实在性。人们基于多元视角言说共同事物,如同光从各个不同角度上照射对象,使之从不同侧面上呈现出自身,这“使得(它的)实在性成为可能,并确保实在性的持存”[5]175。对阿伦特来说,公共领域是一道光芒,其原因在于,人们在它之中聚集与交往,他们相互分享与协商彼此的视角和观点,每个个体基于自身的角度言说对象,如一缕光从某个侧面投向事物,使其某一方面呈现出来,人们在其中对共同对象的言谈使得不同的光线从各个角度上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一道耀眼的光芒。作为光,公共领域是人与事物得以公开显现自身的条件和背景,它也是源初性政治现象的发生场域,政治表象在它之中呈现出来。

2.政治现象的发生场域

根据阿伦特,在源初的政治经验中,人们基于对世界的爱,摆脱对于现实利益的考量,富有勇气地从私人领域中走出,共同进入公共领域,他们作为平等的朋友,在这个政治的空间中展开自由的交往活动。与人们在私人领域的亲密交谈不同,在朋友们政治性的公共言谈中,语言具有揭示和开显的力量。但并非所有的言语都具有揭示性。实际上,人与人的对话并非只发生于共同世界,它还存在于人们的私人交谈或个体的自我对话中。然而,私密交谈和公共言说,这两种对话的本质和功能有着重要差异。对阿伦特来说,私密交谈与自由的经验无涉,在这里,语言并不具有使事物公开显现的能力,这种对话“强化和丰富了主观感情与私人感觉的整体范围,而这种强化总是以牺牲对世界和人的实在性的确信为代价”[6]50。

也就是说,如果不存在一个作为共同世界的公共领域,公共言说就失去了其发生的场域和条件,人与事物也将难以公开显示而晦暗不明。阿伦特认为,若公共领域被摧毁,人们虽然也能够走到一起,但这样的相聚不再具有政治意义,由此所组成的群体是一种大众社会,在其中,人们挤在一起,缺乏一种朋友“之间”的适度距离。[6]53“在那里我们看到,所有人突然表现得好像他们都是一个家庭的成员一样,每个人都在复制和延续他身边人的观点。”[6]58在这样的情境下,人们将被彻底私人化,他们被剥夺相互观看与倾听的机会,不能彼此分享关于同一事物的视角和观点,“被完全囚禁在他们自身单一(singular)经验的主观性中”[6]58,不再公开地言说与揭示共同对象。

因此,源初性政治现象的发生有赖于一个持存性公共领域的存在,它是其发生的场域与显现的背景。阿伦特指出,“行动的完全显现须依靠我们曾经称之为荣耀的闪亮之光,而这只有在公共领域之中才是可能的。”[6]180她看到,在人们的共同聚集与自由交往中,光在共同世界里形成,这道政治性的光 芒 ,“ 是 世 界 上 一 切 真 实 的 表 象 的 前 提 ”[5]123。 没有公共领域,光就会是具有欺骗性的;只有在一个持存性的政治空间之中,人与事物才可能公开、真实地呈现自身。源初性政治现象在公共领域之中发生,从根本上说,它源自于自由。

三、政治现象与政治本质

在传统形而上学的脉络中,“表象”或“现象”往往是作为“存在”与“本质”的对立面出现的。哲学家们通常认为,本质是第一性的,它超越于现象之上,是思想所指向的目的。在这里,表象被认为是非实在的,它是对存在和本质的遮蔽,思想唯有摆脱、超越或悬置繁复的表象,才可能追寻到关于事物的存在。与此一致,在这个传统中,对于政治生活,一般认为,由人们的协同行动和多样意见所构成的政治表象不具真理性,它变动不居,充满偶然性,给人的内心带来扰乱。也因此,政治生活是与哲学真理无涉的,追求真理是以摆脱公共事务为前提的。在哲学家们看来,本真的政治生活应基于先在的政治本质或真理而展开,这种本质超越于政治经验与表象之上,是其发生和生成所要依循的准则。

在这个问题上,阿伦特的理解方式与传统有着实质性区分。对她来说,政治的本质是自由,但这里的本质并非先在的,它并不超越于或优先于表象,相反,它在个体和经验之中显现自身。政治的本质在政治现象中得到呈现。源初的政治现象是自由,是政治的自身显现,政治现象与政治本质并非分离或对立的关系,事实上,自由作为政治的本质,正是在政治现象中得到揭示的。

1.自由:政治的本质

阿伦特认为,政治,就其自身而言,与自由是同一的。在《导入政治》(Introduction into Politics)一文中,通过对古希腊城邦政治经验的阐释,阿伦特分析了政治的含义与本质。在她看来,政治生活是人们在持存的公共空间中所共同开展的自由活动,它的本质在于自由。“‘政治’(politics)这个词,在希腊语中的词义是围绕自由而展开的,”[5]117“这种政治自由的关键点在于它是一种空间架构”[5]119。政治,是自由的经验,脱离自由,我们就无法对它做出恰当的理解。也正是在公共空间的政治经验中,自由才真正被确认,并得以显现自身。阿伦特指出,“自由作为一件可确证的事实,是与政治同时发生的,它们像一个东西的两面,相互联系在一起。”[4]149

她看到,政治行动具有开启新事物与新端点的能力。这样的开启,不受预先的规定,具有自发的特性,它是自由的重要表现。在这方面,康德哲学给予阿伦特重要的启发,她指出,在康德那里,自发性“是建立在每个人要去开启一个序列、建构一个新的链条的能力基础上的”[5]126。这也就是内在于行动自身之中的能力,通过行动,一个全新的序列和局面被打开,它超越了人们的意图和预设,也使得奇迹的到来成为可能。因此,本真的政治行动在其自身之中就是对自由的经验。在人的复多性事实中,人们协同行动,开启新事物,而行动的结果是无法被预见的,一个行动,在其发生之后,就以不被控制的方式展开自身。这样的开启和展开过程,内在地是自由的。

行动在启新的意义上主要指向的是对政治空间与政治制度的创建,在创建完成后,言说就成为政治行动的主要方式。在阿伦特看来,人们在公共领域中的交往与言说从根本上是自由的。在共同世界中,每个人都处在与他人不同的位置上,基于自身所处的位置,彼此从独特的角度上观看、倾听和理解事物。世界以侧显的方式对不同个体显示自身的某个方面,通过言说,人们相互分享自身所被给予的独特视角,在这言谈之中,世界得以呈现。每个真诚的意见都是对于世界的揭示。这里,不同视角之间是相互平等的。这种平等意味着,在政治空间中,人们的言说是自由的,摆脱了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阿伦特看到,进入公共领域,人们成为平等者,这种平等实际上就是自由的本质。[6]32-33

因此,自由是政治的本质。阿伦特认为,这种自由,无法从手段—目的范畴上得到理解,它并非手段,也不是目的,而是政治自身,“是一切政治事物的实质(substance)与意义,”“在这个意义上,政治与自由是同一的”[5]129。也就是说,政治,就其自身而言,是对自由的经验,是自由。

2.政治生活:存在与表象的同一

政治现象由显现与显现者结合而构成,有别于一般的物理事实。在持存的公共空间中,政治事物作为显现者在公共之光的照耀下显现出来。对此,阿伦特在《论革命》中指出,政治现象“总是在于人类事务领域中所呈现出的东西上”,与物理事实截然不同,这些呈现出的事物依赖于言说与表达,因为它们内在地要求对自身的公开呈现,“也就是说,它们超越了单纯的物理可见性及纯粹的可听性,以能够完全地显现”[9]19。

因此,对源初政治现象的理解,有赖于描述和分析源初的政治表象及其显现。阿伦特对此通过探讨古希腊城邦政治而展开,对她来说,这是一种典范性的政治生活。在古希腊,人们富有勇气地走出家门,协同行动,共同建邦创制,并城邦之中自由交往和言说,分享不同的视角,体验多样性。这是一种自由的经验。政治实践(行动与言说)的表象在城邦之光里面显现出来。这里,我们看到,源初的政治现象实际上就是自由。阿伦特指出,“自由作为一种政治现象,是与希腊城邦的兴起同时出现的。”[9]30

然而,对传统形而上学来说,政治生活的表象是非存在的,超越于表象之上的政治本质和存在才具有真实性。也因此,在传统上,哲学家们往往轻视或拒斥多样、变幻的政治意见,认为意见是对真理的遮蔽。他们力图在政治领域拨开繁复表象之云雾,而找寻到关于政治的存在和本质。阿伦特看到,哲学与科学有着这样的相同观念,即“表象,正如康德所言,‘自身必以非表象者为基础’”,并且它们认为,“相比于那仅仅只是出现而后不久又会再次消失的表象,这一基础拥有更高的实在性”[3]24。对此,她指出,然而人类,包括哲学家与科学家在内,事实上都依赖于表象而生活,人们的日常是无法从表象中逃脱的,人类生活在一个自动显现的世界之中,他们实际上与表象相适并依赖于它。[3]24-26传统哲人一般视表象为虚假之物,与此不同,阿伦特认为,表象“所‘表达’的不是其他事物,而就是其自身,也就是它所呈现或显示的东西”[3]30。在她看来,把表象看作是虚假的、肤浅的,认为本质存在于表象的基底或背后,这其实是形而上学的错误假定与偏见。[3]30也就是说,表象的内在价值在传统上被普遍地低估,而它实际上是在表达与显示自身,人类的生活依赖它而维系。在作为共同世界的公共领域中,人们自由地行动与言说,这样的政治表象就其自身而言,是对政治的本质与存在的表达和揭示。

因此,在阿伦特这里,自由作为政治的本质,是在实践的表象中揭示自身的,政治表象并不以某种更高的存在为基底,它与政治的存在是同一的。人们通常认为,行动以动机为根据,政治表象的存在在于人内心的动机。阿伦特对此作出批评,在她看来,与政治行动的展示性不同,动机总是幽暗的,它适于隐藏,而无法与光相容。要求人们公开地展示动机,“将使所有的行动者转变为伪善者”“在动机开始展示的那刻,伪善就开始侵害所有的人际关系”[9]98。对阿伦特来说,事物的存在与其表象之间并非相互独立、分离的关系,实际上,我们无法找到一条划分它们两者的清晰界线,表象与存在总是难以割离的,在政治领域更是如此。她指出,“相比其他地方,在政治里面,我们更不可能在存在与表象之间做出区分。在人类事务领域,存在与表象事实上是同一的。”[9]98

在这里,我们看到,政治的本质并非与政治现象相互分离,实际上,它是在作为源初性政治现象的自由之中得以揭示与显现的。它所指向的是,人们基于对世界的爱,在公共领域中作为平等的朋友,共同展开行动与言说。索菲·罗伊道特(Sophie Loidolt)指出,这是一种复多性的现象,“这一现象可以被描述为在一个表象的空间中实现复多性”[10]51。也就是说,公共领域之光所显现的自由事物与表象,正是对政治的本质之彰显。

四、政治理解的新路径

通过以上诠释,我们看到,政治现象是政治领域中显现与显现者的结合,两者不可分割。在阿伦特这里,源初性政治现象所指向的是,人们作为平等的朋友在公共领域中聚集与交往,对共同对象展开自由的言说,使得这一政治的空间成为光,具有开显的能力,人与事物在这里公开地显示自身。它所揭示的是政治的自由经验与本质,也是人自身的自由。

今天,政治现象问题受到了人们的广泛关注。而在谈论它时,我们一般更多的是关切政治领域中所呈现的事物(显现者),而经常忽视“显现”——政治现象的另一构成端。也就是说,对于政治事物的理解和分析,往往遗忘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即它们是如何显现的。也因此,阿伦特思想是重要的,这不仅在于思想的内容上,还在于它提供了理解政治的重要方式,提示我们在政治上关注与重视显现和显现者。

与此同时,应看到,理解政治现象的方式并不是唯一的。本文因篇幅所限,仅基于阿伦特的思想探讨了其中一种方式,即从公共领域的角度阐释显现与显现者。事实上,我们还可以从其他不同的方式来理解政治现象,思想家们对此也有丰富的讨论。例如,从以下方面来理解政治领域的显现:神学的维度(奥古斯丁)、精神的维度(黑格尔)、历史的维度(马克思)、地理的维度(孟德斯鸠)。在政治上,当关于“显现”的理解方式不同,对所呈现之事物(显现者)的理解也会随之发生改变。这些不同的维度仍有待于得到更多的阐释与探讨,它将拓宽我们对政治现象的思想视野,并丰富政治现象学的理论内涵。这也是本文基于阿伦特思想分析所做出的一个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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