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琪
老子是我国春秋末期著名的哲学家、思想家,他开创了道家学派,是重要的代表人物。老子的智慧与思想之精华是《道德经》,“大音希声”是其中最主要的音乐美学思想。约翰·米尔顿·凯奇是偶然音乐的代表人物之一,也是美国先锋派音乐家、思想家。他在创作、演奏过程中经常增添一些偶然性的元素,有着独特的音乐美学思想,他打破了传统的西方音乐美学观念。两者虽在时间、空间上相距甚远,有着完全不同的时代背景,但在某些美学思想上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大音希声”是老子音乐美学的集中体现。“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故建言有之: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纇。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质真若渝。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夫唯道,善贷且成。”在此章节中,道是其思想的核心。“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充气以为和。”道是一种哲学抽象,属于形而上的存在,它无形无象,广袤无垠,却饱含万事万物,是世间所有的根源所在。因此,“大”并非形容音的强弱,而是代指包含万物的“道”,老子这里所说的大音指的应是天地之间的声音、自然的声音。老子曰:“听之不闻,名曰希”。即“希声”可以看作是“无声”。老子还提出“天地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因此,在老子看来“无”是世间万物的本源,也是声音的本源,所有的声音都由“无”产生,它是最美的声音。
约翰·凯奇曾提出“无声之乐”的美学思想。凯奇早年间在哈佛大学的音响实验室里进行参观体验,在那里凯奇第一次体会到近乎无声的音响,他也曾在一个画展中购买了一幅“无色”之画。这两种体验让凯奇对’无”产生了一定的概念和兴趣,并开始尝试和构思如何将“无”体现在音乐中。在经过多重思考以后,其经典作品《4分33秒》诞生。此作品于一九五二年八月二十九日在美国首演并引起社会广泛争议,乐谱上并未写任何音符,只有一个单词“Tacet(沉默)”在谱面上标记出来,演奏者在打开琴盖后静静地坐在那里,在表演开始后的第30秒、1分40秒与2分23秒时做出关上琴盖再立即打开的动作,以此来区别三个乐章,除此之外,钢琴并未发出任何响声。在第4分33秒时演奏者起立,结束表演。然而这让从未体验过的音乐让观众感到十分不适,气愤不已,引起了一阵轩然大波。对此状况,凯奇在他的谈乐录中说道:“还以一切外在事物。人们在聆听音乐时总是把‘有’作为理解声音的基础,但是这样的想法十分局限,这会造成人们对此作品的误解。只有把‘无’作为理解音乐的基础,在聆听时,才会出现世界各种各样的可能。不过,很多人都不能理解此种说法。从根本上说,世间所有的事物皆可称之为音乐。”凯奇还说:“人们习惯于倾听传统的、精心设计安排的有声之乐,我无话(乐)可说(听)而我正说(听)着,因此这正是我所需要的诗意。”在《4分33秒》这首作品中,尽管演奏者没有弹奏出任何的乐音,但是换一种角度来说,这种“无”恰好也是一种音乐,也是一种美,这种音乐所产生的并不是能够感动他人、愉悦他人的乐音,而更多的是一种思想方式,启发人们换一种角度去感受音乐、感受声音,扩大音乐的范围和对音乐的认知。谭盾在亲自观看了该作品后,感触极大,他曾在文章《无声的震撼》里特别提及约翰·凯奇让他开始关注平时就在身边却常常忽略的声音,该作品每一次的演出,每一次的寂静都不一样,不会有重复的声音,这不禁让他联想到中国的音乐美学思想如大音希声、乐记等。[1]
可以看出,老子与约翰·凯奇的音乐思想在一定程度上是有一致性的,他们都推崇“无声”的美学思想,认为“无声胜有声”,“无”是美的。在萧统《陶渊明传》中提到过这样一个场景,陶渊明对音律的知识都不知晓,却有着一个没有琴弦的琴,每到喝酒喝到兴致处,便拿出来弹奏。虽然陶渊明的琴上并未上弦,但他依旧抚琴,沉迷其中,虽然琴并未发声,但是产生的是“无声”的音乐却十分令人陶醉。[2]由此可见,陶渊明抚无弦琴在一定程度上与二者的美学观念是相符的:无弦可弹,而我正弹着;无音可听,而我正听着。这种“无”恰恰给予了演奏者和听众极大的聆听、遐想空间,从这“无声”中,人们可以听到、感受到万种可能,这何不谓一种美呢?
老子曾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乐与饵,过客止”,可以看出,他对声色艺术是持排斥与反对的态度,否定世俗礼乐,他拒绝人为的有声之音“五音”,认为“五音”是有害的,过于执着的追求则会引发人们的贪欲和妄念。老子曰:“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己。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由此可看出,音与声是辩证统一、相辅相成的,正是有了人为之音才能凸显出自然之声的美,二者相对存在,是互相依存的关系。这也体现出“大音”与“五音”的辩证统一。《老子指略》一书中曾提到“故象而形者,非大象也;音而声者,非大音也。然则,四象不形,则大象无以畅;五音不声,则大音无以至。四象形而物无所主焉,则大象畅矣;五音声而心无所适焉,则大音至矣。”由此可见,“五音”与“大音”两者的联系十分密切,有着声音的音乐并不是“大音”,但如果没有“五音”的发声,就难以领略到何为“大音”,“五音”的发声会让人的心灵无所适从,但正是这样才能让大音得以领略。老子也曾提到“无为而无不为”,万物都应顺从其本身的规律、形态去发展,不要刻意去为之,因此大音也并非脱离“五音”,并非指完全没有声音,它其实是超越“五音”的一种理想状态,更多强调的是不经过人刻意安排的声音,其追求的是一种自然的状态,因此在老子看来,人们应当崇尚质朴、本真、无为的自然之“大音”,只有符合自然之“道”的音乐才是真正好的、美的音乐。
著名思想家侯世达曾评论道约翰·凯奇打破了自然与艺术的边界,带领人们领略了另一种风格的美。[3]“寂静”是约翰·凯奇极为重要的音乐美学思想。寂静不是指完全没有声音的音乐形态,它是指非人为主观意识下创造的声音,自然界中的声音都包含其中。例如在其《4分33秒》中,虽然并没有出现任何乐音,琴键并未发声,但是人们的咳嗽声、交谈声、演奏者的翻谱声,窗外的风声都算作自然中、生活中的声音,它们未经安排、未曾排练,都属于音乐的一部分。凯奇在自己的著作《寂静》里说到创作音乐的目的是让我们关注每天所拥有的生活,当人们不以自己的思想和愿望去干涉生活,而是顺其自然时,生活就会十分美好。[4]由此可见,凯奇更多的是想通过音乐引导人们关注生活、关注自然,其表达的是“生活即音乐,音乐即生活”。凯奇认为真实的生活是最纯朴的艺术,而人们生活的过程、身体所处的自然本就是艺术。
因此,某种程度上,两者都反对人对音乐进行操作与控制,都认为仅靠人的意识去安排设计出来的音乐是一种有限的音乐形式,并不是美的音乐,而自然界内“大音”却是无限的,它饱含万种声音却又高于声音本身,这才是真正美的、值得人欣赏的音乐。因此,在创作中约翰·凯奇将音乐的声音扩大到自然界的一切声响。老子推崇道法自然,尊重自然规律,信仰无为而治,在他心中,顺应自然就是最合理的安排,最美的音乐形式。
老子曾提到“正言若反”,正面的话却好像说的是反面的话一样,真理好像违背了常识。其著作《道德经》也多是用“正言若反”方式进行论述,用语言文字来向世人传达超越语言的“道”。[5]例如:“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颣”等。好像说的是反话,但却又是正确的。因此我们也可用此方式来理解“大音希声”,老子通过语言来论述何为音声,二者相互依存、辩证统一的关系,以此来告知人们不要只局限于聆听人为的音声,而应当超越音声,去领会真正美的自然之“希声”,因此笔者认为“大音希声”的另一层含义是希望人们在聆听音乐的基础上领悟弦外之音,对音乐进行更深入的领悟与思考。中国传统戏剧中常有留白,恰当、适时的寂静有时会产生更好的效果,引发人的遐想、回味等。因此,老子真正想要表达的是要以“五音”为基础,进而学会领略“道音(大音)”之美,“五音”背后的“道音”才是真正值得回味的声音。
凯奇曾在一次采访中曾提到音乐的目的在他看来是为了启迪人心。随着时间的流逝,音乐能够起到确立精神的作用,精神则集合了各种元素,能让人的心中充满爱和安宁。音乐的功能及作用是引起人的深入思考,引发人们与神性之间的共鸣。他视此为音乐活动的目标。凯奇也是希望通过音乐来引发人们对于生活的思考,希望音乐不只是一种娱乐,而是能通过音乐塑造人们丰富的精神世界。
由此看来,两者都认为仅仅沉迷于人为的、精心构思与设计的音乐是没有意义的,音乐应当有所价值,发挥作用。二者都推崇以音乐为基础或通过音乐去领略其弦外之音,领略更深层更宽广的含义,音乐背后所饱含的内容才是真正有价值,能够引发人们思考、升华人们精神世界的。
“大音希声”体现的是一种形而上的美学观点,处于感性之上,老子更多注重的是“声”背后的“大音”,也就是道。老子将符合“道法自然”的“无声”之乐看作是美的、好的音乐,认为音乐的存在不应依附于具体的表演形式和行为。对于音乐,从老子的思想来看,形式和内容这两者的关系十分矛盾、难以统一。老子更多的是追求现象背后的本质。不管用何种方式总是会受到具体表现形式的限制,如何将“大音”表现出来是个十分困难的问题。因此,老子的“无声”美学观更多的是停留在内容上,未能依靠形式进行表现,是一种美好的音乐理想。
约翰·凯奇则把无声付诸实践,是一种形而下的美学观。他的“无声”并非指理想中的毫无声音,更多的是指自然的声音、生活中的声音,而非人为的、运用主观能动性创作的声音,凯奇将音乐从有限音符中释放出来,模糊其与生活的边界,同时强调音乐的偶然性。他主张“一切皆是音乐”,并把这种美学观融入作品中,把生活中的一些细碎琐事以偶然的形式换化成音乐语言。例如作品《0分0秒》中,他将很多生活中的声音融入艺术,搬到舞台:切多种水果菜蔬,放入搅拌机榨汁,倒入杯中喝掉,这都体现了一种有声的“无声”。在随后的作品中,凯奇将偶然性的因素进一步扩大,例如有任何乐器、任何方式、不限人数的演奏,使演出形式更加随机、自由。在凯奇看来,音乐是客观存在的,音乐就是一种纯粹的音响,应脱离主观的思想感情,保持独立的客观。[6]不应将音乐作为抒发情感的工具,不应用音乐来影响人的情绪,音乐就是顺应自然的。凯奇也正是想通过他所创作的这些音乐作品来引发人的思考,让人们领悟到作品的弦外之音,启迪人心,唤醒人们对生活和自然的关注。
尽管二者在时间、空间上都有着巨大的差异,一位处于春秋时期的中国,一位处于20世纪的美国,他们的音乐美学观却有着跨时代的惊人相似性。二者都坚持“无声”的美学主张,崇尚顺应自然,自然的声音是最美的,都强调在音乐的基础上要领略弦外之音,用音乐来启迪人心,丰富精神生活,可以说这与传统的人为之乐的美学思想判然不同。凯奇将音乐与生活、形式巧妙结合,各种作品都在不断地给人以启发,引发人们对于生活和自然的思考,尽管老子更多只是停留在音乐的理论部分,一种理想层面,并未结合实践创作出符合其思想的音乐,但二者都给音乐带来了不同的视角,都为音乐美学提供了新的思想和见解,都是人类文明珍贵的财富。在日常生活、学习和创作等环境中,我们也可以借鉴老子与凯奇的这种“无声”思想,去欣赏“无声”的时刻,去领略“无声”的美妙,将音乐与生活、自然有机结合,相信定会有不一样的感触与启发。
注释:
[1]谭 盾.无声的震撼[J].人民音乐,1992(11):32—35.
[2]孟二冬.陶渊明集译注[M].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6:365.
[3]邱紫华,王 勇.易、老、庄、禅哲学对约翰·凯奇后现代音乐哲学的启示[J].美育学刊,2020(04):89—95.
[4]蔡德予.论老子的音乐美学思想[J].中国音乐学,2000(04):96—104.
[5]约翰·凯奇,威廉·达克沃斯,毕明辉.约翰·凯奇谈乐录[J].音乐艺术(上海音乐学院学报),2007(02):102—113.
[6]朱秋华.西方音乐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470—4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