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松 李 昕
西方学界的中国女性研究始于19 世纪的传教士、东方学家的汉学发展时期,主要记载民间女性的见闻,介绍儒家学说的妇女道德规范等。受20 世纪60 年代激进女性主义思潮的影响,90 年代以来西方汉学界关于中国的性别研究真正蔚为大观,近40 年间各个学科领域纷纷涌现出大量卓越的学术成果。以女性作家创作与社会生活为例,《闺塾师》(高彦颐)、《缀珍录》(曼素恩)、《中华帝国晚期的女作家们》(魏爱莲和孙康宜合编)、《晚明以降才女的书写、阅读与旅行》(魏爱莲)、《美人与书:19 世纪中国的女性与小说》(魏爱莲)、《中国历代女作家选集:诗歌与评论》(孙康宜与苏源熙合编)、《古典与现代的女性阐释》(孙康宜)以及《妇女与中国现代性》(周蕾)等等英文原著与中文译本,在国际学术界产生了很大影响。上述海外汉学界的性别研究以女性主义和社会性别理论作为理论基础,与西方女权主义运动相呼应,同时也强调性别研究的社会环境和制度因素,20 世纪90 年代以来中国女性与性别的讨论受到海内外学界的广泛关注。1关于西方性别研究的成果,可以进一步参见如下文献:孙康宜、钱南秀《美国汉学研究中的性别研究——与孙康宜教授对话》,《社会科学论坛》2006 年第11 期;程为坤《西方学术界的中国妇女与性别研究》,《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 年第6 期;宁一中、段江丽《跨越中西文学的边界——孙康宜教授访谈录(下)》,《文艺研究》2008 年第10 期;孙康宜、傅爽《从差异到互补:中西性别研究的互动关系》,《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1 期。
为了顺应西方性别研究的趋势与潮流,也为了促进学术交流的需要,1999 年国外汉学家在欧洲著名的汉学研究中心荷兰莱顿大学创办了英文国际期刊《男女:中国的男性、女性与性别》(NAN NÜ: Men,Women and Gender in China,下文简称《男女》),该杂志的应运而生成为国际汉学界关于中国性别研究成果集中展示的平台,以汉语拼音NAN NÜ(男女)作为期刊名称,充分反映了对于中国历史与文化属性的重视。笔者基于国内外期刊数据库进行广泛检索后发现,目前海内外仅有两篇文章专门介绍这本期刊。在《男女》创刊的次年,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大学的李木蘭(Louise Edwards)教授2000 年发表了《〈男女:中国的男性、女性与性别〉评论》2Louise Edwards, Reviews on NAN NÜ: Men, Women and Gender in China, Intersections: Gender, History and Culture in the Asian Contexts, vol. 4, 2000.,对1999 年出版的两期论文进行逐一评述,并对期刊特点进行了概括性介绍。另一篇则是《男女》的编辑助理卢佳琪发表的《走过十五载的〈男女〉》3卢佳琪:《走过十五载的〈男女〉》,《近代中国妇女史研究》2012 年第12 期。,文章分别从创刊缘起、内容和影响三个方面进行了系统性概述,并以附录形式罗列了论文作者的国籍分布、每一期论文研究的时代、所涉猎学科分布的统计图表,以及各个编委会成员的任职机构和研究领域。该文发表时《男女》的出版发行迈入第十五个年头,期刊在架构方面早已趋于完善,卢佳琪作为编辑助理对该刊物各方面的了解比普通读者更为深入,因而她相较于李木蘭对刊物概况的介绍更为全面而具体。尽管如此,总的说来关于这本中国性别研究领域的标志性刊物尚有很大的发掘空间,对其创刊历史、研究内容以及期刊特色等方面,更是缺乏系统性的溯源与分析。截止2022 年,现有研究与评价《男女》的成果已经过去十多个年头,该刊物在研究范围、编委会成员等方面都出现了较大规模的调整,累计刊登论文的数量也成倍增加,因而先前发表的介绍性论文已不能全面涵盖该期刊不同阶段的特征。正是由于学界对《男女》的关注与它在中国性别研究领域的重要地位之间形成的巨大反差,因而十分有必要在现有研究的基础上进行持续接力,对该刊物发行二十余年的整体发展概况进行详细论述。本文拟在该刊物发文统计的基础上,根据其更名与研究范围的拓展,将其创刊至今的历史发展划分为三个时期,分别探索每一时期变化背后的学术背景以及期刊内容的相应调整。总之,旨在通过分析这一重要期刊研究内容的历史嬗变,向学术界展现海外汉学的中国性别研究的热点、趋势、脉络与影响。
《男女》杂志的创办者是荷兰莱顿大学的宋汉理(Harriet T. Zurndorfer)教授。1977 年她毕业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取得中国历史博士学位,自1978 年以来一直在荷兰莱顿大学人文学院莱顿地区研究所工作。著作有《中国地方史的变迁与延续》(1989 年)、《中国目录学:中国古今参考文献研究指南》(1995 年);编著《古代中国女性:新视野》(1999 年);发表学术论文和评论200 余篇。1992 年至2000 年,她担任《东方经济社会史杂志》(Journal of the Economic and Social History of the Orient)主编,具备了跨学科的知识背景与跨文化的学术视野。1996 年9 月12 日,宋汉理邀请来自美国、欧洲以及亚洲多个国家人文及社会科学领域的资深与新晋学者齐聚一堂,举办学术会议“中国妇女研究新方向1000—1800”(New Direction in the Study of Chinese Women 1000-1800)。该会议为期两天,期间与会学者发表多篇论文,最终编辑整理出版成书,名为《古代中国女性:新视野》1Harriet T. Zurndorfer (ed.), Chinese Women in the Imperial Past: New Perspectives, Leiden Netherlands: Brill, 1999.。在该书的前言和致谢部分,宋汉理提出自己想要建立一个可供该领域专家学者继续切磋与讨论的延续性平台。会议结束后第二年,她召集了一批对中国性别问题研究感兴趣的学者在莱顿相聚,商议创办一本研究范围贯通历朝历代、研究主题涉及多门学科,聚焦于中国性别研究的综合性国际期刊,该计划得到了著名出版机构博睿学术出版社(Brill Academic Publishers)的支持,最终促成该刊物第一期于1999 年3 月正式出版。
在《男女》杂志创办之初,刊物的副标题定为“中华帝国早期的男性、女性与性别”(Men,Women and Gender in Early and Imperial China)。在这一副标题的限定下,初创时期的《男女》刊载的论文研究范围以中华文明最早有文字记录的商代为起点,横跨上下3000 年,至20 世纪初期结束。其研究主题涵盖了文学、历史、考古、哲学、政治、医学等多个学科,践行了创办跨学科的综合性期刊的宗旨。尽管期刊论文研究内容的时代跨度十分巨大,涉猎学科也颇为广泛,总体研究趋势呈现出如下较为突出的特征。
《男女》在1999 年至2003 年五年间共刊载了论文31 篇(不包含书评类和学术成果综述类文章),其中仅有两篇发表于2003 年的论文其研究的时代范围涉及民国,其余文章皆限于讨论民国以前,也就是传统中国的性别议题。其选题特色与期刊这一时期的副标题相互照应。在29篇聚焦于传统中国的文章中,又以探讨明清时期性别议题的论文数量最多,合计20 篇,占比将近七成,可见明清时期的性别议题成为了这一时期海外汉学性别研究领域最主要的研究热点(见表1)。这一研究热点的形成与当时多方面的社会文化因素息息相关。1985 年,由胡文楷编著的《历代妇女著作考》增订本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吸引了海内外研究中国妇女问题的学者的目光。书中共考证近4000 名中国古代女性作家,而明清时期即高达3750 人,其中清代女作家尤盛,约3500 人。正是由于这些“重新发现的明清时期上层女性异常丰富的文学作品”1Charlotte Furth, Poetry and Women’s Culture in Late Imperial China: Editor’s Introduction, Late Imperial China, vol.13, no.1, 1992, pp. 1-8.给海外汉学界带来了文献的资源与思想的冲击。加之20 世纪60 年代以来,女性主义思潮在西方后现代主义文化中风起云涌,冲击了西方历史、文化、思想、制度领域,女权主义理论着重关注不同种族、民族、文化、阶级、能力甚至性取向的妇女群体之间的差异,旨在彻底解构传统女性主义理论中二元对立和西方中心主义的思维模式,因而汉学界许多受到后现代女性主义思潮启发的性别研究学者将目光投向了对前现代,特别是中国明清时期的妇女,对其形象、生活与社会地位进行重新审视和改写。因而,对明清时期的女性特别是女性作家的研究自然也成为了20 世纪90 年代以来海外汉学性别研究领域最为重要的研究议题之一。学界对明清时期性别议题的强烈关注也可以从20 世纪90 年代举办的多场聚焦明清女性的专题国际学术研讨会得以体现。1993 年,“中国明清时期女性与文学”国际研讨会在耶鲁大学召开,这是北美第一次大型的中国文学性别研究学术会议,与会者来自中国、美国、加拿大、日本、法国、新西兰等国家和地区。会议由孙康宜(Kang-i Sun Chang)和魏爱莲(Ellen Widmer)主持,并编撰了论文集《中华帝国晚期的妇女作家》(Writing Women in Late Imperial Chin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7)。2陈水云、王翼飞、吴妮妮:《北美地区中国文学性别研究述评》,《海外人文社会科学发展年度报告(2012)》,武汉大学出版社,2013 年。此后近十年内,围绕明清时期的文学与性别这一议题所召开的国际学术研讨会层出不穷,其中较为著名的是2000 年5 月16 日至19 日,张宏生教授在南京大学主持召开的“明清文学与性别研究”国际学术研讨会,此次会议共有60 余位学者参与,会议论文最终结集为《明清文学与性别研究》一书,2002 年由江苏古籍出版社出版。此外,同年8 月10 日至12 日,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系、北京大学中文系以及北京大学20 世纪中国文化研究中心在北京大学共同举办了“晚明与晚清:历史传承与文化创新”国际学术研讨会,会议同名论文集由湖北教育出版社于2004年出版,论文集中将“性别视角”列为单独一章。2006 年方秀洁、魏爱莲在哈佛大学组织召开学术会议“由现代视角看传统中国女性”。总之,一系列学术会议对于构建平台、整合资源起到了重要的推波助澜的作用。《男女》作为海外汉学性别研究领域的代表性刊物,其刊载论文的研究热点自然反映了该领域在这一时期的整体研究趋势和最前沿的学术成果。
表1.《男女》1999—2021年所涵盖的历史时期与论文数量
尽管从总体来看,这五年内刊载的31 篇学术论文的作者所属的研究机构遍布北美、欧洲和亚洲,但这些地区的作者数量的分布范围却十分不均衡。其中,来自美国的学者发表的论文数量最多(见图1),共21 篇,占比高达68%(由于一些学者发表论文不止一篇,为了方便统计,以下均表示某一地区学者发表论文的总数,而非学者的数量)。其次,来自加拿大、英国和中国港台地区的学者发表论文的数量分别都为3 篇,共占比约30%。最后,还有来自意大利的学者发表1 篇论文,占比约2%。由此不难看出这一时期美国学者在《男女》上发文数量的压倒性占比,这种状况显示美国汉学界在中国性别研究领域所占据的主导性地位。此外值得一提的是,在这些北美汉学家之中,华裔汉学家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五年间合计在期刊发表了9 篇学术论文,在美国学者发表论文数量中占比约为38%。
《男女》杂志的副标题包含三个关键词即男性、女性与性别研究,具有一定的涵盖性与综合性。联系西方的中国性别研究演变过程来看,这种命名体现了20 世纪80 年代由妇女研究(women studies)向性别研究(gender studies)转型的历史过程。加州大学程为坤认为:“学者们的注意力从历史创造者的妇女转向男女属性(identity)的历史建构与表达。妇女研究与性别研究代表了两种不同的方法。妇女研究着眼于男女的不平等及父权统治。这一方法将生物上两性的区别视为天成,而探讨为什么权利的分配会在两性之间不平等。性别研究则从两性的差异着手,调查性别的社会建构。持这种方法的人一般不将男女的性别差异看成是与生俱来,而认为性别范畴是社会的与文化的。”1程为坤:《西方学术界的中国妇女与性别研究》,《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 年第6 期。《男女》杂志紧扣学术潮流的走向,在刊载主题、范围、理念上与时俱进,充分体现了新锐性、灵活性、引领性的特色。
图1. 1999年至2003年作者的地域分布与数量占比
2004 年《男女》第11 卷出版,宋汉理在该卷前言中宣布《男女》的副标题由“中国早期帝国的男性、女性与性别”改为“中国男性、女性与性别”(Men,Women and Gender in China),没有了原先副标题“帝国早期”(Early and Imperial China)的时段限制,刊发论文的研究范围不再局限于古代中国,而是拓展至整个20 世纪。谈及期刊改名与内容拓展的原因,宋汉理解释道:“随着中国学术界越来越多地探索共同规范和知识范式的模糊性,这些规范和知识范式将中国的历史编年联系在一起,例如‘前现代’或‘现代’,重新考虑性别概念如何符合这一历史学变迁似乎是合适的。”并引用一位编委会成员的话,“‘现代’是一个滑动的范畴。有必要时时提醒将中国视为有机图景的现代人士。杂志名称的改变将与这一立场相一致。”1Harriet T. Zurndorfer, Foreword, NAN NÜ: Men, Women and Gender in China, vol. 6, no. 1, 2004, pp. 1-2.学界关于中国近现代史分期存在诸多不同观点,原因在于中国历史转型的渐进性、交集性形成了一定的交融性时段。这一时段在保持传统中国特点的同时兼具现代性西学东渐带来的冲击与影响,从而形成传统与现代、中国与西方、本土与全球的张力格局。
这一阶段的《男女》大体上延续了创办初期确立的特色与传统,比如为了让专家学者们可以畅所欲言而对刊载论文的篇幅不设限,且在每一卷末尾都刊登一些针对近期与中国性别研究相关学术著作的评论类文章,定期编撰专题类特刊。如2005 年出版的两卷期刊都聚焦于女性健康与医学主题,2007 年出版的第一卷聚焦男性友谊主题,2008 年出版的两卷聚焦女性与宗教这一话题,2012 年出版的第一卷则为慈禧太后专题研究等。除了对专业期刊固有特色和传统的继承以外,杂志名称的更改及研究范围的拓展也呈现了如下诸多变化。
据笔者粗略统计,自《男女》1999 年创刊至2003 年,仅有2 篇刊发论文研究的历史时期涉及清末民初,而在改名后仅2004 年一年就发表了4 篇以清末民初为对象的成果。此后几乎每年都会发表数篇聚焦清末民初乃至民国中后期的论文,总计25 篇。特别是2009 年和2012 年,单年度发表的以20 世纪中国女性为研究主题的论文数量达到5 篇之多。但值得注意的是,这一趋势仍未能撼动明清时期女性研究所占据的核心地位,2004年至2015 年发表的明清时期女性研究论文高达43 篇(见表1),几乎是20 世纪中国女性研究论文数量的两倍。
图2. 2004—2015年各个国家与地区作者发表论文数量占比
2004 年之后,除了创办肇始就持续活跃的北美、中国港台地区以及少量英国汉学家以外,越来越多身处不同国家和地区的学者开始在《男女》发表自己的论文,新增的作者所在地包括德国、法国、丹麦、日本、韩国、新加坡、中国大陆和澳门地区,论文作者所在国家和地区分布的多元化趋势是《男女》自创办以来十多年间不断增强的国际学术影响力的重要佐证。愈加多元的作者群分布并没有对美国汉学家发表文章数量的压倒性占比产生冲击,在这一时期《男女》刊载的95 篇学术论文中(见图2),美国汉学家发表论文的总数为62 篇,占比仍旧高达65%;其次是中国港澳台地区学者,共计发表11 篇,占比约为12%;加拿大学者合计发表8 篇,占比约为8%;除此之外来自英、法、德、丹麦、日、韩、新加坡、澳大利亚等国的学者仅发表了1 ~3篇论文,占比微小。在期刊改名后的十多年间,来自世界各地的华裔与华人学者发表论文的数量也非常可观,合计45 篇,占比约为45%。
《男女》创办之初的第一届编辑委员会仅有6 名成员,分别为杜德桥(Glen Dudbridge)、管佩达(Beata Grant)、刘咏聪(Clara Wing-chung Ho)、梁其姿(Angela Ki-che Leung)、曼素恩(Susan Mann)和罗溥洛(Paul Ropp)。编委会成员的研究领域几乎全部聚焦于古代中国。期刊改名之后,编委会队伍也逐年壮大,至2013 年已扩展到12 人,分别是:白亚仁(Allan Barr)、德博拉·戴维斯(Deborah Davis)、杜德桥、李木蘭(Louise Edwards)、艾梅兰(Maram Epstein)、管佩达、韩献博(Bret Hinsch)、刘咏聪、高彦颐(Dorothy Ko)、安妮·麦克拉伦 (Anne McLaren)、基思·麦克马洪(Keith McMahon)、魏爱莲(Ellen Widmer)。《男女》在这十多年间吸纳了来自北美、欧洲、港台等不同国家和地区的学者,不断为编委会注入新鲜血液,其研究涉及文学、经济、社会、宗教、科学、历史和法律等领域。其中最为显著的改变是接纳民国史研究专家李木蘭成为编委会成员,这或许可以视为《男女》有意将研究范围拓展至20 世纪中国所采取的措施。
《男女》从2004 年更改副标题并将研究范围拓展至20 世纪中国之后,其刊载论文所涉及的历史时期范围一直维持不变,直至2016 年第1 卷该杂志第二次改名为《男女:21 世纪中国的男性、女性与性别》(Nan Nü: Men,Women and Gender in China and the Twentieth-first Century),副标题特意添加的“21 世纪”一词,实质上宣告了《男女》研究范围的再次拓展,即在原有研究范围的基础上加入21 世纪,也就是当代中国性别研究的内容。在编者寄语中,宋汉理同样解释了作出这一调整的原因:“在中国与全球资本主义不断融合的时代,当学者们试图在仍处于不断发展阶段的中国叙事中描绘出一些新鲜事物时,新的挑战便迫在眉睫。”1Harriet T. Zurndorfer, Editor’s Note: Nan Nü: Men, Women and Gender in China and the Twentieth-first Century, Nan Nü: Men, Women and Gender in China, vol. 18, no. 1, 2016, pp. 1-2.紧接着她还提到近几年有关中国性别研究的特点与趋势,“如今中国的现代性研究中依旧回荡着一些学者们周知的帝制时期的主题,比如男性在建立社交网络时对同人社交的偏爱,或者女性在市场经济中的性商品化。但其余关于中国的跨文化主题则是崭新的,例如妇女对当代中国的视觉和表演艺术的参与,这一话题引起了国际社会的广泛兴趣,或者是中国人在中国境内外与外国人互动经验中所体现的性别差异,这一主题也越来越多地在中国境内外销售的文学作品当中有所展现。”2Harriet T. Zurndorfer, Editor’s Note: Nan Nü: Men, Women and Gender in China and the Twentieth-first Century, Nan Nü: Men, Women and Gender in China, vol. 18, no. 1, 2016, pp. 1-2.
上述成果中特别突出的是关于中国妇女对当代视觉和表演艺术的参与。这一点与加拿大麦吉尔大学的叶山教授(Robin Yates)的观点颇有共识。叶山教授在2018 年《男女》二十周年特刊上发表的《2008 年以来中国妇女与性别研究书目》引言中所提到的发展趋势说:“我们能否确定过去十年间妇女和性别研究领域的发展趋势?毋庸置疑,电影和媒体领域的学术研究肯定有所增加。”3Robin D. S. Yates, Danni Cai, Bibliography of Studies on Women and Gender in China since 2008, Nan Nü: Men,Women and Gender in China, vol. 20, no. 1, 2018, pp. 3-152.由此我们不难看出,正是对于21 世纪新兴文化的聚焦构成了这一时期性别研究的热点,《男女》作为海外汉学性别研究权威性刊物,有必要向读者介绍汉学性别研究领域最新学术研究成果,自然需要跟随领域内研究热点的变化对期刊自身内容做出顺应发展潮流的调整。对于期刊研究范畴的二次扩充也同样为《男女》的各个构成要素带来了显著的改变。
2004 年至2015 年的十余年间,《男女》仅在2012 年刊登了一篇研究范围涉及新中国成立以后的论文,但从2016 年至今,已刊登研究范围涉及新中国成立以后至21 世纪的论文合计8 篇,涉及女性职场生存现状、农村剩男问题等多种当下热议的社会议题,《男女》为读者提供了一扇了解当今中国真实生活的窗户。当然,在《男女》不断贴近当下时代研究热点的同时,也没有忽视对以往传统及近现代中国性别议题的持续挖掘。这一时期有关近现代中国性别议题的论文发表数量超过了研究明清时期的论文数量,多达19 篇(见表1),占2016 年至今论文刊载总数54 篇的 35%,而后者数量为15 篇,约占总数的28%。
这一时期作者所在国家和地区遍布北美、欧洲、亚洲和大洋洲,多元化趋势依旧突出,最突出的变化则体现在美国学者发表论文数量占比的下降趋势。2016 年至今,美国学者共在《男女》上发表论文27 篇(见图3),占比50%,虽然整体来看比例依旧十分突出,但相较于上一阶段的65%和初创时期的68%,已经有了明显的下降。与此同时,欧洲学者发表论文数量占比则较以往有了显著的提升,从上一阶段的9%上升到22%,作者所在国家和地区分布的不均衡性有了一定的变化。
《男女》发展至今,期刊编委会成员从2013 年的12 人增加1 人组成13 人编委会,其成员包括:白亚仁、蒂莫西·巴雷特 (Timothy Barrett)、李木蘭、韩献博、胡缨(Hu Ying)、威廉·扬科维亚克(William Jankowiak)、季 家珍(Joan Judge)、康笑菲(Xiaofei Kang)、安妮·麦克拉伦 、基思·麦克马洪、麦高登(Gordon Mathews)、茱莉亚·默里(Julia Murray)、魏爱莲。相较于成员数量的增加,成员研究领域的变化和拓展则更为明显。原先编委会成员研究领域多以传统中国为主,仅有李木蘭的研究领域涉及20 世纪的中国。由于胡缨、威廉· 扬科维亚克、季家珍、康笑菲、安妮·麦克拉伦四位现当代中国性别议题研究的专家加入编委会,加上仍在编委会的李木蘭,目前《男女》编委会成员已有5 名成员专攻20—21 世纪的中国历史、社会与文化,在整个编委会成员中占比超过三分之一,足以反映《男女》对于现当代中国性别议题的重视和研究重心的偏移。
图3. 2016—2022年各个国家与地区的作者发表论文数量占比
《男女》自1999 年创刊于荷兰莱顿大学,聚焦于中国性别研究,每年出版两卷,截止至2022 年已发行至第47 卷,合计刊登学术论文181 篇。该刊物自创办以来,先后经历了两次更名与研究范围的拓展,至今其研究的时代、范围已全面涵盖古代、近现代与当代中国,具有很强的学科综合性。涉及的学科领域十分广泛,对于中国历史、文学、语言学、人类学、考古学、艺术、音乐、法律、哲学、医学、科学和宗教等领域中所包含的性别问题都有相应涉猎。就思想观点的发展趋势来看,程为坤认为西方学术界的中国妇女与性别研究具有如下学术走向。“在研究中国妇女与两性不平等关系的过程中,历史学家与人类学家通力合作,互相启发,取长补短,在理论、方法及资料上均取得了很大的进步。女性主义学者改变了中国妇女的牺牲品形象,还原了她们作为历史主人的地位与作用。同时,他们又从社会与文化的角度探讨性、性别及两性关系的形成、发展与变化,试图找出中国妇女在特定历史条件下被压迫与受歧视的根源。现在的新倾向是,西方学者开始放弃西方中心论及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妇女解放理论,而注重在第三世界内部寻找构成妇女受压迫及两性不平等关系的特殊因素。由于受益于交叉学科的视角,他们的选题广泛并新颖,对历史上的及现存的制度、政权、法律、习俗、观念、象征、符号、运动及社会关系多持批判的态度。出于对弱势群体的同情,他们的著述为中国妇女伸张正义,带有激进的政治色彩。这些成果已经超越了妇女研究或性别研究的领域,对整个中国历史与社会的研究产生了巨大影响。”1程为坤:《西方学术界的中国妇女与性别研究》,《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 年第6 期。其编委会成员与论文作者也来自世界各地,体现了十分宽广的跨学科和国际化特色。杂志每期都会发表数篇有关近期出版的性别研究专著的书评论文,并偶尔刊登少量针对性别研究重要发展的评论文章和报告,为读者提供较为全面了解该领域发展趋势与研究热点的专业路径,以明清妇女文学研究成就最为卓著。
创刊至今的20 余年里,《男女》因其综合性的研究内容与国际化的学术视野,已然成为中国性别问题研究领域的旗舰性杂志。据卢佳琪统计,在近几年出版的有关性别史的论文集中,几乎每一本论文集均有至少一两篇文章引用发表于该杂志的论文。例如邓小南的《唐宋女性与社会》2邓小南:《唐宋女性与社会》,上海辞书出版社,2003 年。引用的论文为妹尾达彦:《才子与佳人——九世纪中国新的男女认识的形成》,第717 页。中有1 篇;同样由邓小南编纂的《中国妇女史读本》3邓小南、王政、游鉴明编著:《中国妇女史读本》,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1 年。中则有2 篇。由刘詠聪编撰的《有形的与无形的财富:中国妇女史论文集》 (Over & CovertTreasure: Essays on the Sources for Chinese Women’s History)4Clara Wing-chung Ho (ed.), Over & Covert Treasure: Essays on the Sources for Chinese Women’s History, Hong Kong:Hong Kong Chinese University, 2012. 引 用的4 篇论文依次为:Clara Wing-chung Ho,“An Investigation into Sources for Women’s History in the Sibu: In Lieu of an Intoroduction”, pp. 1-59;Harriet T. Zurndorfer, “Women in Chinese Encyclopedias”, pp. 277-305; Louise Edward, “Gendered Fictions and Chinese Women’s History”, pp. 306-335; Joan Judge, “A Kaleidoscope of Knowledge about Women:The Chinese Periodical Press, 1872-1918”, pp. 461-485.有4 篇。由叶山教授编撰的《从早期到现在的中国妇女:西方语言研究书目》(Women in China from Earliest Times to the Present: A Bibliography of Studies in Western Languages)5Robin D. S. Yates (ed.), Women in China from Earliest Times to the Present: A Bibliography of Studies in Western Languages, Leiden: Brill, 2009.则全数收录了《男女》第一卷至第十卷的所有论文标题。除此之外,近几年由伊沛霞(Patricia Ebrey)和姚平合编的《当代西方汉学研究集萃·妇女史卷》6伊沛霞、姚平编著:《当代西方汉学研究集萃·妇女史卷》,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2 年。 该书收录的这三篇论文分别为董慕达:《中国战国和汉朝时期(公元前453 年—公元220 年)的母子关系》,第27~54 页;方秀洁:《书写自我、书写人生:沈善宝性别化自传/传记的书写实践》,第201~234 页;季家珍:《融合的向往形象:20 世纪初的中西列女》,第235~266 页。收录了3 篇曾刊登于《男女》的论文。以上统计均为不完全数据分析。这些中外论文集频频引用《男女》刊载过的文章,可见其在国内外中国性别史研究领域具有一定的影响力。
叶山教授在其发表于《男女》二十周年特刊上的《2008 年以来中国妇女与性别研究书目》引言中写道:“《男女》为促进汉学界有关妇女和性别问题的学术研究做出了巨大贡献。在本刊创办之初,尽管妇女和性别议题已经成为欧洲、北美和东亚一些学者关注的话题,但很难说它们是被主流汉学界所接受的学术焦点。尽管第一代和第二代女权主义者以及其他那些认识到其重要性的学者们已经在此领域进行了许多优秀的学术研究,并且一直在挑战儒家的父权制和曾经占主导地位的20 世纪五四叙事的权威,但它们仍然处于边缘地位。但在20 年后的今天,妇女和性别议题已经融入了汉学研究的许多领域、学科和子学科。”1Robin D. S. Yates, Danni Cai, Bibliography of Studies on Women and Gender in China since 2008, Nan Nü: Men,Women and Gender in China, vol. 20, no. 1, 2018, pp. 3-152.《男女》自1999 年创刊至今已走过23 个年头,开放性地吸纳各个研究范畴的学术文章,采用客观公平的匿名评审制度。“每篇论文均经两名或以上评审员之评核,通过后方可刊登,并不受知名度、职级、工作单位、种族等因素所限制。”2卢佳琪:《走过十五载的〈男女〉》,《近代中国妇女史研究》2012 年第12 期。且二十年如一日地为世界各地关注中国性别研究的学者提供交流与切磋的自由平台,在此基础上逐渐发展为在汉学性别研究领域独树一帜的重要刊物。《男女》在其不同发展阶段的两次改名与内容扩展,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海外汉学界性别研究领域研究趋势和热点的缩影与注解。我们可以从中了解到中国性别研究热点由传统中国向现当代中国的转向,了解到明清时期女性在中国性别研究领域中不容忽视的地位,认识到西方汉学界以及华裔学者在性别研究领域作出的突出贡献,还有来自世界各地学者最前沿的学术研究成果和跨文化交流。孙康宜认为,“研究方法要从实际材料出发,汉学性别研究迄今取得的成就,都是遵循这条平实的路子。对西方理论虽有借鉴,但根本还是在所研究的中国传统中提升理论。”3孙康宜、钱南秀:《美国汉学研究中的性别研究——与孙康宜教授对话》,《社会科学论坛》2006 年第11 期。她的观点提醒我们,中国性别研究的发展既要加强海外内思想观点的碰撞、交流与对话,又要在中国历史的史料、文本、经验的基础上构建本土的话语与思想。回顾学术历史,展望发展远景,期待中国内地学者有更多成果出现于国际学术舞台,相信汉学界的性别研究成果将成为西方主流学术不可忽视的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