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西方左派解放政治的四条进路及其评判*

2022-02-16 15:24王鸿宇
国外社会科学前沿 2022年11期
关键词:偶然性资本主义马克思

王鸿宇

西方马克思主义走向逻辑终结之后,在新的理论与历史动向中演化出了新的理论形态,即后马克思思潮、后现代马克思主义和晚期马克思主义。1张一兵:《西方马克思主义之后:理论逻辑和现实嬗变——西方马克思主义、后(现代)马克思思潮和晚期马克思主义》,《福建论坛》2000 年第4 期。随之,批驳与突围资本主义的解放进路,也发生了相应的变化,在诸多新的进路中具有代表性的有四条:以恩斯特·拉克劳(Einesto Laclau)和查尔特·墨菲(Chantal Mouあe)为代表的多元性进路,寄望于多元性的革命主体,试图通过链接多元化的社会利益诉求来从事多元化的反抗资本主义社会的民主斗争;以“事件哲学”为代表的偶然性进路,期待用偶然性的事件来打开历史性的缺口;以自治学派为代表的“必然性”进路强,协调劳动与资本的二元对立,把从非物质劳动生产出来的一般智力看作是工人自治反抗资本主义的内在“必然”力量;重提“政党政治”的新集体主义进路,则试图通过“政党”重新凝聚个体性力量,以此来反抗资本主义,但其所强调的政党并不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政党。对这四条代表性进路进行介绍和梳理,不仅有助于我们全面了解世界马克思主义在当代西方新的发展趋向,同时也有助于我们在批判与反思中深刻感悟和把握马克思主义的真理力量。

一、激进多元民主政治规划:以拉克劳和墨菲为代表的多元性进路

拉克劳、墨菲在20 世纪80 年代的新形势下所开创的激进多元民主政治规划,无疑是当代西方左翼批驳与突围资本主义的一条代表性进路,同时也正是因为这条进路的开启,他们通常被看作是后马克思主义的“旗手”,甚至是狭义的后马克思主义的直接开创者,他们在1985 年合作出版的《领导权与社会主义的策略:走向激进民主政治》更是被看作是总结了后马克思主义“所有主题和最终结论”的“完美的范型”。1周凡:《后马克思主义概念的发生学探察》,周凡、李惠斌主编:《后马克思主义》,中央编译出版社,2007 年,第31~32 页。为了深入理解拉克劳、墨菲提出的“多元性”进路,我们有必要先了解他们提出该进路的历史性语境,即20 世纪80 年代的新形势之“新”在何处。

对此,我们可以从政治、经济和文化这三个方面进行分析和说明。具体来说,首先,在政治方面,1968 年发生在法国的“五月风暴”标志着传统工人运动或阶级革命向新社会运动的过渡,即斗争的出发点从剥削转向“异化”,斗争主体从阶级变为各种边缘群体,斗争的形式与场域也多样灵活,诸如占领街道、集会等。2孙亮:《西方“新社会运动”的出场、特点及其局限》,《山东社会科学》2015 年第7 期。20 世纪80 年代崛起的新自由主义,更是一个强调“个人至上”的“微粒”时代。其次,在经济方面,20 世纪80 年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从“高度组织化”的福特制开始向精益化“弹性生产”的后福特制转变,传统制造业工人数量大幅下降,“白领”工人人口迅速扩大,消费社会的兴起更是使整个资本主义社会主体不再锁定在工人阶级这个“普遍主体”上,而是弥散在学生、环保者、同性恋者、反战者以及失业者等边缘人群上。3杨耕:《后马克思主义:历史语境与多重逻辑》,《哲学研究》2009 年第9 期。最后,在思想文化方面,20 世纪80 年代总体上属于后现代主义的时代氛围。后现代主义反“宏大叙事”,强调多元、差异和断裂。简言之,多元文化主义是这个时代的基本主张。

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拉克劳和墨菲认为,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相比于马克思所处的时代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的理解在当代失效了,或者说“在当代资本主义现实与马克思主义理论范畴能够合法包容的东西之间存在着日渐扩大的裂痕”,为了缝合裂缝或重新激活马克思的范畴,就必须依据新的时代问题重新理解马克思主义,而这“必然包含对其理论核心范畴的解构”。4[英]恩斯特·拉克劳、[英]查尔特·墨菲:《领导权与社会主义的策略:走向激进民主政治》,尹树广、鉴传今译,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3 年,第二版序言第2~4 页。正是打着“重新激活马克思”的幌子,拉克劳和墨菲开始解构经典马克思主义的核心范畴和基本论题,他们直接将解构的重锤落在马克思一经得到就用于指导其研究工作的“总的结果”,尤其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个建筑学隐喻上,他们将之指责为一种散发着基础主义和还原论倾向的经济主义,是“本质主义的最后堡垒”。为了否认经济基础对上层建筑的决定作用,拉克劳和墨菲直接将列宁领导的十月革命曲解为“政治斗争”的结果。他们说,按照列宁主义的做法,“必定能够得出这样的结论:并没有一个先验地决定矛盾将以这种或那种方式得到解决的基本原理。它的结果本质上将取决于政治斗争”,而一旦政治被放在了优先于经济的地位,“革命结果并不仅仅是潜在经济进程的上层结构性结果,那么,政治主体,这一结构的代理人,就不再可能被构想为基础的逻辑的简单产物。”1[英]恩斯特·拉克劳、[英]查尔特·墨菲:《社会主义战略,下一步在哪?》,周凡、李惠斌编:《后马克思主义》,中央编译出版社,2007 年,第55~56 页。我们知道,在马克思那里,生产关系中处于不同地位的利益群体形成相应的阶级,或者说社会经济结构是阶级形成的现实基础。据此来看,拉克劳和墨菲在否认经济基础的决定性作用之后,进而抛弃马克思的阶级概念也就是“顺水推舟”的事情了。

借助于福柯的话语(discourse)理论和维特根斯坦的语言哲学,拉克劳和墨菲认为,不存在由历史利益定位的阶级立场,只存在话语结构中的“主体立场”。因而,主体立场“带有所有话语的开放性特征,结果,在封闭的差异体系中不同立场不可能完全被固定”。2[英]恩斯特·拉克劳、[英]查尔特·墨菲:《领导权与社会主义的策略:走向激进民主政治》,尹树广、鉴传今译,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3 年,第128 页,第215 页。正是在这个地方,拉克劳、墨菲又进一步改造性地引入了阿尔都塞的“多元决定”概念、葛兰西的“领导权”(霸权或文化霸权)理论以及拉康的不可能的实在观,他们认为,虽然主体具有不同的话语立场,每一个话语立场都无法从根本上把自己的立场强化为普遍立场,主体立场的分散也不能得到解决,寻求缝合(suture)社会更是毫无可能,但这并不妨碍在分散的话语立场之间建立某种“链接”(articulation)3关于链接(articulation)概念的定义,拉克劳和墨菲给出的解释是,“我们把任何建立要素之间关系的实践称之为链接,那些要素的同一性被视为链接实践的结果。来自链接实践的结构化总体,我们称之为话语。不同的立场只要在话语之中得以链接,我们可称之为因素,相反,我们称任何没有被话语链接的差别为要素(elements)。”参见[英]恩斯特·拉克劳、[英]查尔特·墨菲:《领导权与社会主义的策略:走向激进民主政治》,尹树广、鉴传今译,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3 年,第114 页。,从而使得霸权接合成为可能。

这样一来,反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斗争也就变成了话语立场的“多元决定”与大众民主式的永恒对抗,哪个群体能够成为政治行动的领导者,完全取决于这一群体能否用话语成功地把其他群体汇聚到自己的阵营下面,建立特定的利益联盟,但成功召集的领导者并不因此就成为更优越的群体,“霸权总是等同的”,任何一类群体都有资格成为领导者,即使是在霸权结合中,所有群体也都是等同的或对等的。总之,拉克劳、墨菲提出的“走向激进民主政治”将民主理念贯穿政治斗争始终,试图通过链接或协调多元化的社会利益诉求来从事多元化的反抗资本主义社会的民主斗争。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他们说:“在激进民主持有的多元论情形中,多样化已经转变成多元性了,因为每个不同的要素以及标准不再是超越它们的总体的表达。”4[英]恩斯特·拉克劳、[英]查尔特·墨菲:《领导权与社会主义的策略:走向激进民主政治》,尹树广、鉴传今译,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3 年,第128 页,第215 页。

二、弥赛亚式的解放愿景:以“事件哲学”为代表的偶然性进路

现代哲学思想明显呈现出事件哲学的转向,由此,事件(event)概念不仅变得普遍,而且还成为当代欧陆思想关注的主要范畴。在不过一个多世纪的时间里,“事件”就经历了从早期酝酿到形成高潮以及各种新变的精彩的理论旅行。1参见刘阳:《事件思想史》,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 年,第1~11 页。但无论是事件哲学的理论溯源,还是内部差异,抑或是最新进展,都不是在此关注的重点,本文之所以提及和探讨事件哲学,只是为了弄清事件思想对当代西方左派思想家批驳与突围资本主义进路的影响。因此,关于事件哲学的具体内容无需过多展开而只需知晓事件哲学的核心架构,便足以解决和应付本文的主要理论任务。

齐泽克对事件概念的基本属性有一个准确判断:“事件总是某种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发生的新东西,它的出现会破坏任何既有的稳定架构。”2[斯洛文尼亚]齐泽克:《事件》,王师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16 年,第6 页。可见,事件具有偶然性、独特性(singularity)与破坏性的基本特质,偶然出现的独特事件具有破坏现有一切秩序的力量,事件出现之前与之后的社会政治、经济、文化架构完全不同,甚至是绝对断裂的。与此同时,这也就意味着并不是人类社会历史中发生的任何事情都能够称得上是“事件”,而只有影响或者改变人类社会历史进程的事件才是“真正的”事件。当然,即便事件未能实际改变历史,也会如尼采所说,它如同一道明亮夺目的闪电一般划破惯常的黑夜长空,在人们习以为常的意识形态或生活模式上撕开一道裂缝,“触动”着人们去重新思考和面对既存的一切。换言之,由事件可以引出思考世界历史的新的架构。因此,从认识论方面来看,事件是我们惯常认识结构和框架无法消化的硬核,它已经溢出了现有的知识体系,需要我们建构和布置新的认识架构与存在场域来予以安放和吸收事件所带来“创伤”。当然,这些因事件而生的新场域又会成为被新的事件所打破的旧状态,历史或事物正是在事件的“裂变”中不断前进与发展的。

“事件”概念所内含的革命性和断裂性及其所能够释放出的破坏历史连续性和现存秩序稳定性的力量,注定会使其成为孵化革命理论的天然温床,自然也会受到苦于无法找到打破资本主义统治秩序的西方左翼知识分子的青睐。然而在诸多提倡事件哲学的左派知识分子中,有一位思想家显得格外引人注目,那就是当代法国哲学家巴迪欧,他的事件思想在当今国内外思想界及众多思想文化领域都产生了一定影响,甚至现在人们一提到事件哲学,便马上会联想到巴迪欧。巴迪欧基于复杂的后康托尔集合论和拉康精神分析学说,以“炫技”般的数字论证推导和探讨了事件“相对于它属于情势而言的不可确定性”,并由此得出了一系列醒目结论。34 [法]阿兰·巴迪欧:《存在与事件》,蓝江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8 年,第241 页,第220 页。

撮要而论,“情势”(situation)一词是指事物的状态,它表示所有展现出的“多”(multiple)。然而,在情势中总存在只能被展现而无法被再现的“独特项”,也就是说无法对独特项进行计数为一(compte-pour-un)的操作。相对于情势或自然情势,包含独特项的情势,被巴迪欧称之为“历史情势”4。在历史情势中,独特项通常被看作是“非在”(in-existant),而正是这个空位构建了事件发生的场域,巴迪欧称之为“事件位”(evental Sites)1[法]阿兰·巴迪欧:《存在与事件》,蓝江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8 年,第217 页。,处于事件位的、既有的社会历史结构框架无法消化的独特项,必然会在某个特定历史时刻现身或者说从情势中“溢出”,即发生事件。事件是对既往结构的绝对打破,它呼唤构建新的普遍结构和秩序,而这又依靠忠诚于事件的主体的努力。

巴迪欧这种将事件与主体联系起来考察的思路,导致他建构起了依靠偶然性的革命主体理论和解放政治学,从而对资本主义的破除与共产主义的追求也就相应地变成了一种对事件的永恒性祈盼。在这样的情况下,巴迪欧甚至将共产主义仅仅看作是一种假设或观念,而不是一种由马克思历史辩证法与政治经济学论证出的科学的、固定的事实。这样,近乎宗教般的神秘信仰也就在这里尽显无疑了,忠诚于共产主义观念和偶然性事件的主体也就成为了一种圣保罗般的基督徒,而且还是一种处于分散状态的主体,他们只有在事件出现时才会结合为主体,一旦事件结束便再次消失在社会历史之中。因此,法国哲学家弗朗索瓦·拉吕埃勒(François Laruelle)批判巴迪欧不仅致使主体只具有暂时身份,而且还陷入到了分散状态的不幸境地。2François Laruelle, Anti-Badiou: The Introduction of Maoism in Philosophy, Bloomsbury, 2013, p. 52.

由此可见,在巴迪欧的事件哲学这里,不仅共产主义成为一种观念或假设,而且革命主体也变得稀缺和不稳定。即使观念是肯定性的,主体仍是存在的,但由于过于抬高偶然性的事件,导致一切都失去了坚实基础,充满了不确定性。实际上,这是所有强调“事件”的左翼政治学的“通病”,例如在吉奥乔·阿甘本(Giorgio Agamben)笔下,共产主义虽是一个“来临中的共同体”,但至于何时能够真正地到来,则仍是一个偶然性的事件。由此观之,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所高声疾呼的共产主义,已经被巴迪欧、阿甘本等人悄然畸变为一种弥赛亚型的共产主义。这样,人们只能等待着弥赛亚式的降临,任由偶然性始终出场,始终驻足于永恒的偶然性之中,对资本主义社会的突围行动,也始终只能处于“伺机而动”,蛰伏于对事件的期待中,而“乌托邦就是事件的风景”。3Giorgio Agamben, The Coming Community, Mineapolis: The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93, p. 103.

三、“一般智力的起义”:以自治主义为代表的“必然性”进路

在当代整个西方左派中,意大利自治主义马克思主义(Autonomist Marxism)是一个颇具特色的流派。他们通过强调资本与劳动的彻底分离与对抗,以及工人的自治运动,凭借着“大众主体政治学”所带来的乐观态度,探寻了一条与强调“偶然性”迥然不同、突出“必然共同性”或“绝对内在性”的新的革命路径。

意大利马克思主义的自治主义传统,在实践筑模上,最早可以追溯到1920 年代广泛发生在意大利工厂中的工人自发的罢工斗争和自我管理活动,而从理论构境来说,则可以溯源至拉涅罗·潘齐耶里(Raniero Panzieri)、马里奥·特隆蒂(Mario Tronti)、罗马诺·阿尔科蒂(Romano Alquati)那里。二战结束后,面对日益被资产阶级政府压制和架空的意大利共产党,潘齐耶里等人逐渐开始关注工人的自我联合和自治运动,并创办了与意大利“正统”马克思主义思想纲领不同的、主要以“工人自治运动”为主题的革命性杂志《红色手册》(Quaderni Rossi),这个杂志既是一面旗帜,又是一个根据地,它将具有共同的实践倾向和相似的思想架构的激进思想家聚集到一起共同活动、集体发声。由此,开启了意大利的自治主义思潮。

在《红色手册》上,潘齐耶里等人批判以加尔瓦诺·德拉·沃尔佩(Galvano della Volpe)为主要代表的意大利“正统”马克思主义者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研究,只是纯粹的文本考证,而没有将其导入到现实的阶级斗争中去。在他们看来,马克思主义属于“永恒的批判领域”,研究马克思主义就是为了让其更加直面现实的工人运动,成为当下工人认识和批判“现实工厂的现实研究”。因此,他们要求回到马克思,尤其是回到离资本主义社会和现代工厂生产“最近”的《资本论》,为此,潘齐耶里还将《资本论》翻译为意大利文,并为青年学生和工人讲授。

而就《资本论》的具体内容而言,潘齐耶里则更为关注离工人“更近”的机器部分。在《资本论》第一卷的“机器与大工业”部分,马克思指出,在工场手工业生产与机器生产之间有一个本质的区别:在工场手工业中,单个工人必须用手工工具来完成特殊的局部活动,此时的工人是“手艺人”并根据技能熟练程度的不同被划分为若干等级。而在机器生产中,“主观的分工原则消失了”,整个生产过程按其本身的性质被客观地分解为各个组成阶段。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 卷),人民出版社,2001 年,第437 页。在这样的情况下,由于主观性和独特性在生产过程中的消失,工人也开始普遍地受机器体系这个“专制君主”的奴役和排挤。西方很多左派思想家,诸如卢卡奇、马尔库塞等,正是从这个方面来理解和看待机器体系的,并由此引出对技术统治或异化的批判。

然而,潘齐耶里则不同,他在以往人们看到奴役的地方,看到了获得自由的可能。在潘齐耶里的眼里,机器不仅有服务于资本主义的“被动”用途,而且还蕴藏着工人自主协作的主体维度。资本主义生产过程被高度客观化和合理化,机器成为生产主导,不仅说明机器“穿透”劳动力,而且还意味着“内外部相互依赖的纽带增强了”,每个工人都是有机整体的一部分,换言之,工人整体间的实质性协作关系,是机器生产的必要支撑,也正是在资本主义发展的节点(机器)上,工人阶级的革命能力与主动性也得到了增强。2Raniero Panzieri, Lotte operaie nello sviluppo capitalistic, Torino: Giulio Einaudi ediore, 1976, p. 8.这是因为,相互依赖便是相互制约,工人阶级可以反过来把“依赖”当成同资本主义斗争的武器,把工厂当作工人们自治的地方。可见,在潘齐耶里看来,机器完全可以成为产生工人阶级颠覆性理论的“生发点”,这也是潘齐耶里为什么极为关注机器的原因,甚至在《红色手册》创刊号的首发文章就是有关机器的内容,即《论新资本主义下的机器的资本主义用途》。

潘齐耶里对《资本论》阐释,尤其是对“机器与大工业”的新解读,影响了后来一大批工人运动知识分子,包括安东尼奥·奈格里(Antonio Negri)。但奈格里明显已不再主要关注《资本论》,而是向前延伸至马克思在1857 年至1858 年间撰写的《资本论》手稿,即《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发掘其中的机器思想,以此来为意大利自治主义注入新的活力。也正是由于奈格里的“新动作”,使得这个在70 年代末逐渐被边缘化的流派重新受到学界关注,而最具标志性的事件便是2000 年《帝国》(Empire)一书的出版。1陈培永:《“自治主义马克思主义”的全景图绘》,《学术月刊》2012 年第9 期。

为了深入了解奈格里的“新动作”,我们必须回到后来被众多意大利自治主义马克思主义者,诸如毛里齐奥·拉扎拉托(Maurizio Lazzarato)、保罗·维尔诺(Paolo Virno)等人看作是圣经式文本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尤其是在他们看来是“核心中的核心”的“机器论片段”。被意大利自治学派冠名的“机器论片段”,实际上就是《经济学手稿(1857—1858 年)》中的“固定资本和社会生产力的发展”这一节,在其中,马克思说:机器是“对象化的知识力量”,作为资本一般或固定资本的“最适当的形式”的自动化机器体系的发展表明,“一般社会知识,已经在多么大的程度上变成了直接的生产力,从而社会生活过程的条件本身在多么大的程度上受到一般智力(general intellect)的控制并按照这种智力得到改造”,由于资本采用技艺和科学的一切手段,于是资本违背自己的意志,“使整个社会的劳动时间缩减到不断下降的最低限度”,劳动在生产过程中的地位也在不断下降,并逐渐沦为生产过程中的一个次要环节。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 卷),人民出版社,1998 年,第102~103 页。由此,这将直接危及资本主义财富生产的基础,并导致资本主义劳动价值论的直接崩溃。必须承认,由于当时马克思还没有建立科学的劳动二重性理论,从直接劳动来论证资本主义的崩溃和劳动解放的可能这条逻辑还存在着重要缺陷。3孙乐强:《劳动与自由的辩证法:马克思历史观的哲学革命——兼论〈资本论〉对〈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的超越与发展》,《哲学研究》2016 年第9 期。

但奈格里并没有沿着马克思思想发展进程一路追踪到的《资本论》,去发现《资本论》对《大纲》的发展超越,而是把《大纲》看作是“超越马克思的马克思”,看作是马克思思想发展的顶峰,固守从“劳动在生产过程中地位的不断下降”推出劳动解放的这条逻辑。不过,奈格里给出了一种与马克思完全不同的另一种解释,在他看来,“劳动在生产过程中地位的不断下降”表明劳动开始越来越与生产过程分离,开始脱离资本的控制,成为一种独立于资本逻辑的自治逻辑。总的来说,资本与劳动遵循着两种不同的对立逻辑。这也就赋予了“社会资本概念鲜明的二元性和对抗性的标记”,而且资本的社会化越是扩张,劳动的对抗性力量就越是增长。一旦资本与劳动的分离达到一个“质的飞跃”,一旦人们认识到资本与劳动的对立逻辑,那么,一个新的自治主体就出现了,“工人阶级行动的联合开始变成自我充分的”,劳动或自治主体与资本的总体力量及其扩展形式的对立也将彻底爆发。4[意]安东尼奥·奈格里:《〈大纲〉:超越马克思的马克思》,张梧等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年,第162~165 页。由此,奈格里基于新的理论论证,通过把劳动与资本的辩证逻辑置换为对立逻辑,赋予了意大利自治主义思潮以新的活力。

说实话,如果只是用的新的思路重新强调,劳动与资本的对立以及工人自治的可能性与必要性,这种创新还不是特别大。当然,奈格里对意大利自治主义思潮发展的贡献也并非仅限于此。实际上,在他的理论构境中,劳动与资本的对抗与对立不仅是存在的,而且还是普遍的,不仅存在于工厂之中,而且还存在于整个社会。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奈格里开始用马克思的“一般智力”来更新潘齐耶里所强调的“协作关系”,当然,这不只是词语上的简单替换,更是为了突出社会生产的迭代,以及机器作用范围的扩大。总的来说,马克思生活的时代与潘齐耶里所在的社会,在生产方面没有太大的变化,即工人的劳动“协作关系”都主要局限于工厂之中,他们生产活动也都是一种单纯的“物质形态”的劳动,即生产实在的物质产品,诸如茶杯、电视等。也正是基于这样的时代背景和生产方式,马克思把机器看作是“人的产业劳动的产物”,把“一般智力”理解为对象化在机器中的“知识力量”,潘齐耶里把“协作关系”看作是人在产业劳动过程中透过机器体系所形成的社会关系。

但是,在奈格里看来,无论是马克思的“一般智力”概念,还是潘齐耶里的“协作关系”范畴,都不足以再完整地揭示今天的资本主义生产,或者说他们的概念范畴需要重新界定并注入新的时代内涵。不可否认,从20 世纪七八十年代开始,随着智能机器设备以及数字通信技术的迅速发展与广泛使用,整个资本主义社会生产确实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资本为了最大化地追逐剩余价值,极力地追求“一般智力”或科学知识的发展,并将之转化为固定资本的内在属性,马克思当年简单提及但并未展开论述的“一般智力”概念也已经实实在在地成为了社会普遍现实。正是这种背景下,奈格里认为,马克思在资本主义发展节点上所“瞥见”并视为未来的“一般智力”劳动,“正是我们时代”的生产现状,因此,马克思的“一般智力”理念既有体现着“超前”的重要性,同时也存在着因“时代”而带来的局限性,“一般智力论述的危险在于它冒险完全停留在思想层面上,仿佛新的劳动力只是智力上的,而并不同时是集体的。正如先前我们所见的,情感劳动的新力量与新位置和智力劳动一样多地成为劳动力的特征。”1[美]麦克尔·哈特、[意]安东尼奥·奈格里:《帝国:全球化的政治秩序》,杨建国、范一亭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 年,第415~416 页。意大利自治学派的另一位代表人物维尔诺同样给出了指责:“马克思毫无保留地将一般智力(知识作为主要生产力)与固定资产、与机器体系内在的‘客观的科学能力’相等同。这样,他便遗漏了今天绝对卓越的维度,即一般智力表现为活劳动本身。”2[意]保罗·维尔诺:《诸众的语法:当代生活方式的分析》,董必成译,商务印书馆,2017 年,第139 页。译文有改动。因此,他们普遍呼吁超越一般智力的客观维度,将一般智力从机器体系和客观科学知识中解放出来,从主观维度,即活劳动方面重新理解和界定一般智力,他们认为,一般智力不仅有科学、知识,而且还应该包括语言、交流、情感、想象力、伦理倾向等。

意大利自治学派将马克思一般智力范畴转向主体化并泛化的做法,必然会导引出一般智力的社会扩散问题。尤其是随着后工业时代的来临,网络数字化生产迅速铺开,“提供服务和掌控信息”成了目前经济生产的核心,“知识、信息、感情和交际”成为信息化经济“主角”,社会劳动力愈加地“非物质化”和“高度流动”,“非物质劳动”开始取代“物质劳动”,成为社会生产类型的主导形态,这样,原先起核心作用的在工厂的流水线上从事物质劳动的工人们的协作关系,越来越被一种“用信息和通信技术的控制论智能”所穿透的新型的非物质的协作关系所取代,而这种新型协作关系就是被意大利自治学派重新定义和理解的“一般智力”或者说大众化的智力劳动。而一旦包含着“知识、信息、感情和交际”的一般智力劳动成为基本生产力之时,“生产与生活在它们运作的层面上巧合”,1[美]麦克尔·哈特、[意]安东尼奥·奈格里:《帝国:全球化的政治秩序》,杨建国、范一亭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 年,第416 页,第332 页。社会生活自身也开始受到资本的“殖民”与控制。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奈格里指出,“社会成了工厂。”2[美]麦克尔·哈特、[意]安东尼奥·奈格里:《帝国:全球化的政治秩序》,杨建国、范一亭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 年,第416 页,第332 页。所以,奈格里不同意潘齐耶里等人仅仅将工人的罢工斗争和自治运动限于工厂之中,也不满足于将反对资本主义治理的斗争仅限于工人内部,他认为,应该让工人主义走向更为宽广的“大都市”(奈格里晚期有一本文集就叫《从工厂到大都市》),甚至是面向整个被资本帝国所控制的全球性场域。由此,奈格里也就走向了后—工人主义(post-operaismo)。

实际上,不仅是奈格里,很多意大利自治主义马克思主义者都具有后—工人主义倾向,这在一定程度上是由作为他们思想核心的“非物质劳动”概念决定的,“非物质劳动”概念的提出,使他们认识到“劳动与反抗的主体已发生了深刻的变化。无产阶级的构成已经历了转化,故而我们的理解也必须转变”。3[美]麦克尔·哈特、[意]安东尼奥·奈格里:《帝国:全球化的政治秩序》,杨建国、范一亭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 年,第67 页。由此,他们提出了作为新的革命主体的“诸众”概念,诸众就是“由一个个个体组成的工作着的集合体”,4[意]安东尼奥·奈格里:《超越帝国》,李琨等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 年,第14 页。或者说是共享着“一般智力”这个作为普遍的“一”的个体化的“多”5[意]保罗·维尔诺:《诸众的语法:当代生活方式的分析》,董必成译,商务印书馆,2017 年,第29 页。,选择的革命道路依然是自治主义的对抗逻辑,即拒绝劳动、不合作和退出战略,他们将之冠名为“出走”(exodus)。而反抗资本主义的核心,或者说革命的目标,就是从资本主义那里重新“夺回共同性”,奈格里将之称为“一般智力的起义”。6[意]安东尼奥·奈格里:《〈大纲〉:超越马克思的马克思》,张梧等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年,序言第2 页。实际上,意大利自治主义马克思主义的反抗逻辑很简单,他们认为,既然一般智力只是诸众的内在共同性和协作劳动的产物,而不是资本的固有属性,那么,只要诸众主动联合起来选择“出走”,便可以重新夺回原本就属于自己或蕴藏在自身中的力量,而随着共同性的重新“回归”,资本主义的生产机制与社会治理权力也将随之土崩瓦解,人类也将走向“大同世界”。

四、走出“乌合之众”:重提“政党政治”的新集体主义进路

在意大利自治主义马克思主义者那里,显然没有政党和工会的位置,他们强调工人自身的自主地位和自治作用,完全否认政党和工会的领导作用,认为政党和工会非但无法真正代表工人的利益,而且还成了制约工人运动和统治工人阶级的官僚机构。因此,他们不认为在政党和工会的领导下就能够实现真正的工人解放,而是极力主张将工人运动和工人阶级从政党和工会的制约和统治中解放出来,让工人阶级直面工人运动本身。

虽然在意大利共产党被资产阶级政府压制和架空,是引发意大利自治主义开始关注工人自治运动和否认政党领导作用的一个重要的现实原因,但实际上,在理论上国外马克思主义理论学界关于政党的争论、敌视和攻击由来已久。源头最早可以追溯到罗莎·卢森堡(Rosa Luxemburg)对列宁“社会主义运动中实行党的极端中央集权”观念的批评。卢森堡认为,列宁的“极端中央集权”的政党观念,不仅导致政党极权,而且还严重地忽视和阻碍了革命群众的“积极的创造性的精神”,无产阶级革命运动就其每一方面及其整体的发展来说,都应该是“以群众的组织以及他们独立、直接的行动为前提”,即使是犯下错误的一次真正的革命工人运动,也要比可能是最完美的、决不出错的政党的行动“有着更多的并且是无法估量的成果与价值”。1转引自[德]奥图卡·鲁本:《罗莎·卢森堡对列宁“社会主义运动中实行党的极端中央集权”观念的批评》,《河北学刊》2006 年第3 期,第11 页。被誉为“俄国马克思主义之父”的普列汉诺夫,也曾言辞激烈地批评列宁的建党原则是“波拿巴主义”。

对于卢森堡等人的批评,列宁在《进一步,退两步》中为自己的建党原则进行了说明和辩护,这在一定程度廓清了笼罩在党内的关于组织问题的思想迷雾,维护了政党的权威。但是在列宁逝世之后,斯大林开始使权力极端集中,对内实施极权主义统治,扼杀党内民主,对外则推行强权政治,从而引发了共产党内部和左翼阵营的强烈不满,对国际工人运动也造成了极大的负面影响。尤其是苏共二十大的召开,赫鲁晓夫公然全盘否定斯大林,把苏共的所有失误都推到斯大林一个人身上,指责斯大林为“希特勒式的暴君”,这不仅造成欧洲共产党和左派内部的迅速分裂,而且还使政党模式(因为他们把斯大林主义看作是“工人阶级与政党的荒谬统一”)遭到了巨大质疑,直接导致后来众多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和当代左派都反过来强调依靠自己、独自行动,都把政党视为“猛虎”,谈之则“色变”。

而在当代美国左翼思想家约迪·迪安(Jodi Dean)看来,政党形式是社会政治革命所“必需的视角、工具和组织手段”,对于资本主义的批驳与突围必须重回政党政治,尤其是在当前这个“交往资本主义”(communicative capitalism)或数字资本主义的时代。迪安批评意大利自治主义者简单地直接从数字网络化生产结构中推出自治运动的做法,她认为,“哈特和奈格里的论证是没有说服力的。复杂的网络并不是他们所想象的那种水平的、合作的和自治的形式”,2[美]约迪·迪安:《数字资本主义与政治主体》,张可旺译,《国外理论动态》2021 年第1 期,第132 页。而是生产出了一种新的等级制度或者说内部分裂,即得到关注从而获利的1%与未被选中从而劳而无获的99%之间的不可避免的巨大分裂与对立,而且数字资本主义正是利用人们在数字空间中的自由选择和自由交往来对抗人们自身,并不断地巩固这种内部分裂和等级制度。由此可见,被意大利自治学派推崇有加的自我选择,最后只能是导致诸众的自我分裂和更大的不平等。

不过,在迪安看来,这种新的等级制度的出现,恰好从侧面说明了政党形式是“数字资本主义时代斗争所必须的政治形式”。关于这个观点,迪安通过对群众(crowds)范式的分析给出了解释。她认为,“群众”只是一种“临时的异质性统一体”,而且这样的特征在数字空间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具体说来,数字空间是一个对所有人开放的场域,任何人在其中都可以发表自己的意见,似乎这为群众参与政治话题讨论、进行政治活动打开了方便之门,但实际上真正的政治正是在“人云亦云”中被淹没与稀释掉了。在数字空间中,往往只有新奇、爆炸性的“热搜”内容才可能被大众关注到,其余的都是“小众”话题,而且这些话题也都是围绕个体性或群体性的兴趣爱好和利益诉求而展开的,并不断地推动着人们进行情绪化表达。随着时间的变化、兴趣的转变以及地位的提高,人们关注和讨论的内容也在不断地发生改变。总之,人们关注的重点始终是暂时的、变动的个体性或群体性的特殊的狭隘利益,而不是具有普遍性的人类利益。从这个方面来看,把“身份”或特殊群体的利益视为政治关键的身份政治和拉克劳、墨菲的多元性民主进路,在一定程度是就是迪安所批判的“群众性政治”,因为身份或群体只是由于具有相同的“标签”或利益而暂时性形成的聚集,它的内部结构的“你来我往”的流动性,同样决定了其政治诉求和斗争的暂时性和狭隘性。

在迪安看来,不仅在数字空间中群众是“短视的”,而且在现实生活中亦是如此。过去群众的游行抗议活动,诸如占领华尔街运动,曾向人们展现了强大的“集体性”力量,但是在一阵喧嚣过后,便黯然退旗,各自回家。归根结底就在于群体是政治上不确定的人群,他们只是出于内部各种相互冲突的原因、感受而短暂地聚集在一起。对此,迪安感慨道:“群众具有破坏性、蔓延性,可惜就是没有持续性,他们最终都会回家”。法国社会心理学家古斯塔夫·勒庞(Gustave Le Boin)更是毫不客气、略带贬损地将群众称之为“乌合之众”。

迪安认为,为了不使群众成为“乌合之众”、群众斗争成为“走过场”,必须依靠政党,因为政党是“一致性的元素”,只有政党形式及其所制定的共同纲领和斗争策略,才能将在数量上占有绝对优势却直到目前仍是一盘散沙的群体凝聚成真正的政治行动主体,并发挥出巨大的政治力量。否则的话,群众的运动只是“一种景观”,“只代表有多少人出席而已。”1Jodi Dean, The Communist Forizon, London: Verso, 2012, p. 237.在此基础上,迪安进一步指出,不可否认由于过去体制的原因使当今的左翼对集体性道路缺乏信心,但今天的我们大可不必对政党讳莫如深,而是应该积极地拥抱和回到“政党政治”,依照列宁的无产阶级政党理论重建一种新的集体性道路,让新共产主义在历史的地平线上冉冉升起。2蓝江:《新共产主义之势:简论乔蒂·狄恩的〈共产主义地平线〉》,《教学与研究》2013 年第9 期。

五、回到马克思:一个评论性结语

面对当代西方左派的四条代表性解放进路,我们需要回到马克思,对之进行甄别、审理与评判。应当肯定,面对资本主义的“新形势”,拉克劳、墨菲提出“重视其他社会斗争形式”的“多元性”进路,在一定程度上不失为一种新的可行的斗争策略,因为这条进路不仅可以召集众多反抗力量,而且还可以开辟诸多革命战场。但不得不承认,一旦将革命力量仅仅系于民主之上,那么,实际上也就走向了与资本主义合流的改良主义道路,所收获的也仅仅是群体性的有限权益。尽管拉克劳、墨菲一直宣称“激进民主政治”不是回到对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辩护中去,但实际情况却正是他们不愿承认的。实际上,政治自由主义只是资本主义的显现治理逻辑,在不危及资本主义统治这个大前提下,政治领域一直都是一个可以“讨价还价”的“民主市场”,而经济自由主义则是资本主义治理的隐性逻辑,在其中,是劳动者被资本家剥削的“自由”以及资本家赚得盆满钵满的自由。因此,不彻底改变资本主义社会不平等的生产关系所谓的“激进民主政治”,并没有直面“事情本身”,它只是群体性的“一己之私”的权益之争。其实,拉克劳、墨菲的多元性的对抗思路,只不过是对资本主义政治、经济、文化发生变化的一种“应激性反应”,这使他们慌忙地抛弃了经济基础的决定作用,无视资本主义社会不平等的深层根源,而只追求表层的民主,对马克思主义的攻击和解构更是因“创伤”不愈而表现出“神经错乱”。马克思早在《论犹太人问题》中就已经清晰地阐明了政治解放的有限性与人类解放的彻底性,虽然政治解放具有一定的积极作用,但唯有普遍性的人类解放才是真正的解放。最后,我们可以借用道格拉斯·凯尔纳(Douglas Kellne)、斯蒂芬·贝斯特(Steven Best)对后现代的批评来给后马克思主义思潮的“多元性”进路作出评判:“尽管后现代对微观政治、新社会运动以及斗争的多样性的强调令人振奋,但是它们对宏观理论与宏观政治、工会或经济斗争及传统政治的诘难,却一如它们所反对的现代理论那样,既片面又独断。”1[美]道格拉斯·凯尔纳、斯蒂芬·贝斯特:《后现代理论》,张志斌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 年,第329~330 页。

实际上,关于事件或偶然性问题,马克思在其思想发展的不同历史阶段都有过思考。无论是在青年时期所撰写的博士论文《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和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的差别》(以下简称为《博士论文》)中,还是在唯物史观创立的标志性文本《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抑或是在这之后马克思基于唯物史观探讨政治哲学的经典之作《1848 年至1850 年的法兰西阶级斗争》与《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中,都展现出了马克思对偶然性问题的独到理解。

在《博士论文》中,马克思在探讨德谟克利特与伊壁鸠鲁在自然哲学方面的差别时指出,在德谟克利特那里,“一切都遵照必然性而产生”,从他的原子论中看不到偶然性,而在伊壁鸠鲁那里,个别自我意识是世界的中心,原子的“偏斜运动”体现出了独立和自由的个别自我意识。可见,德谟克利特注重必然性,而伊壁鸠鲁则注重偶然性,但他们都没有正确解决必然性与偶然性的问题。虽然更为“偏爱”伊壁鸠鲁的“偶然性”观点,但对于伊壁鸠鲁将自由绝对化的抽象观点,马克思则是完全持批判态度,不赞成把自由和必然对立起来,而是应当把斯多葛派的必然性与伊壁鸠鲁的偶然性统一起来,这也表明了马克思的“偶然性”不仅承认个体(原子)的自由,而且还强调这种自由实现的“有条件性”,这正是马克思《博士论文》中的唯物主义向度,2周阳:《“偶然性”与“思维和存在关系”:马克思〈博士论文〉中唯物主义思想的起源》,《世界哲学》2020 年第3 期。同时这也是他不同意鲍威尔等人把自我意识绝对化的主观唯物主义立场之所在。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阿尔都塞认为,马克思《博士论文》中唯物主义思想的核心是体现“存在”事实性的“偶然性”。1Louis Althusser, Philosophy of the Encounter: Later Writings, 1978-1987, London: Verso, 2006, p. 170.需要指出的是,即便如此,我们也必须承认,此时的马克思从归根结底的意义上讲仍处于青年黑格尔派的唯心主义思想襁褓中。

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通过伊萨尔河畔的“樱桃树”这一现实事件,批判了费尔巴哈的感性唯物主义,道出了唯物主义的“历史性”内涵。在此基础上,马克思反过来又进一步论证了历史事件的唯物主义根基,指出真正的世界历史事件不可能在“莱比锡宗教会议”的论战言辞中“道成肉身”,只可能在现实世界里以现实方式发生,而最大的现实就是物质生产力的发展及其与交往形成之间的矛盾运动。2蓝江:《历史唯物主义视野下的事件转向:〈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事件问题蠡探》,《理论探讨》2021 年第4 期,第59 页。可见,马克思此时对偶然性的再思考,已经充分体现了唯物史观的基本姿态。

唯物史观创立后,马克思开始用唯物史观的一般规律来分析政治领域。在这个时候偶然性问题依然没有从马克思视野中淡出,正是因为偶然性问题的始终在场,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反而促成了马克思探讨政治哲学的经典著作的诞生。在《1848 年至1850 年的法兰西阶级斗争》与《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这两个经典文献中,马克思深入细致地分析了当时法国政治事件中“活生生的时事”,指出虽然偶然性因素对历史具有加速或延迟作用,但历史发展背后起决定性作用的始终是物质生活条件,这才是社会政治历史事件发生的深层根由。3张小龙、孙乐强:《历史中的情势与偶然:马克思基于唯物史观的政治哲学探讨》,《江苏行政学院学报》2021年第2 期,第22 页。由此可见,早在青年时期,马克思在看待“偶然性”问题时就已经显出了唯物主义思想的痕迹,而创立唯物史观之后,马克思更是始终坚持依据唯物史观的基本立场和核心方法来思考偶然性问题。

当代西方学界的一些左派思想家和“事件哲学家”重提偶然性或事件,试图以此让思想重新回到唯物主义的根基上,尤其是在今天这个充满相对主义和主观主义的时代,这样的努力无疑是值得肯定的。但背反的是,他们非但未能拯救唯物主义思想中内含着的坚实的必然性与确定性,反而将唯物主义的根基完全挪移至泥泞不堪的偶然性沼泽地上,以另外一种不同的方式走向了与相对主义和主观主义相同的道路。实际上,晚年的阿尔都塞是把唯物主义与偶然性结合的一个显著代表,他直接将自己的唯物主义思想称之为“偶然相遇的唯物主义”,他认为,“偶然相遇的唯物主义就是唯物主义”,它否定和反对所有的目的与目的论,无论是理性的、还是政治的,抑或其他什么目的,整个历史的发展就是一个无主体、无目的的过程。4Louis Althusser, Philosophy of the Encounter: Later Writings, 1978-1987, London: Verso, 2006, p. 190.而在马克思那里,历史发展背后虽是内在矛盾运动的必然结果,但这并不否认作为“历史的火车头”之革命斗争的历史作用,而一旦否定了革命主体的阶级斗争,也就直接意味着放弃了对资本主义的有目的的抵抗,登上了一列不知驶向何方的历史列车。实际上,所有只强调唯物主义与偶然性“相遇”的思想家,都不自觉地陷入了对历史偶然性的崇拜之中,从而彻底否定了唯物主义与必然性“相遇”的可能性,或者说以“偶然的唯物主义”否定了“必然的唯物主义”。然而,正如恩格斯所说,“历史事件似乎总的说来同样是由偶然性支配着的。但是,在表面上是偶然性在起作用的地方,这种偶然性始终是受内部的隐蔽着的规律支配的,而问题只是在于发现这些规律。”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302 页。唯物史观对“内部的隐蔽着的规律”进行了科学地揭示,即似乎受偶然性支配的事件的背后却是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内在矛盾运动的历史必然性。

如果看不到这样的辩证关系,那么,同当代资本主义治理的斗争,随即也就会误入偶然性的歧路之中,看不到必然性的前进方向,从而错失革命良机。当然,关于必然性的认识,需要深入到对社会发展的内在矛盾的理解和把握当中,也唯有如此,才不至于走向另一个极端,即抽象地谈论革命主体以及革命的可能性的布朗基主义。

总的来说,机器与工人一直都是意大利自治主义革命逻辑运演的根基,只不过在不同历史时期具有不同体现,在潘齐耶里那里,机器主要表现为工厂中的“流水线”,工人也主要是产业工人大众,而在奈格里、维尔诺这里,机器不仅是工厂中的智能化设备,而且还是日常随处可见的作为办公工具的笔记本电脑、平板电脑,甚至手机电话,而工人内涵也由“工厂工人”进一步外延为“社会工人”或“社会化工人”。将工人运动和机器问题作为其理论建构的主要基点,无疑既是意大利自治主义的特色,同时也是他们的“优势”。具体说来,与当前西方左派学界众多仍坚持抽象的人本主义批判逻辑的思想家相比,意大利自治主义者们从机器问题出发,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以历史唯物主义生产方式架构来重新理解和解决当代资本主义发展的新问题,2张一兵教授将依然坚持着马克思哲学最基本的原则和最根本的观点,特别是坚持以生产方式为核心的历史唯物主义分析框架,并将其指认为理论运作中最重要的方法论基础和原则的当代西方左派思想家,称之为晚期马克思主义者。参见张一兵:《何为晚期马克思主义?》,《南京大学学报》2004 年第5 期。这样的思路无疑更具“现实感”;他们从工人出发,始终强调劳动与资本对抗的二元对立逻辑以及工人自治运动是打破资本主义治理的主导力量,这就指认了对抗资本统治的革命主体,不仅重新彰显了马克思的阶级斗争理论,而且还给当下普遍处于悲观主义氛围中的西方左派学界带来了一丝欣喜。然而,也正是由于“大众政治主体学”所带来的“乐观主义”气息,吹晕了意大利自治主义者的头脑,使他们天真幼稚地以为自由是劳动自治的必然产物,由于“共同性”就深藏于自身之中,只要诸众主动“出走”就必然可以获得解放。殊不知,这种完全站在单纯主体政治维度上的解放思路,只是对客观现实历史过程的一种简单化理解,完全忽视了资本主义内在矛盾运动,最终只能沦为一种激进的伦理性的政治呼唤,3唐正东:《当代资本主义新变化的批判性解读》,经济科学出版社,2016 年,第15 页。而呼唤的力度与回应的强度决定着革命“必然”爆发的程度。

在当前西方左派普遍不信任政党政治的时代,迪安通过对“群众”自身所存在的局限性的分析,不仅直击了当代西方左派的理论要害,而且还再次证明了政党形式的重要意义。关于政党的重要性,马克思、恩格斯早在《共产党宣言》中就指出,无产阶级政党,即共产党胜过“无产阶级群众的地方在于他们了解无产阶级运动的条件、进程和一般结果”,并且是“最坚决的、始终起推动作用的部分”。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44 页。马克思、恩格斯的意思很清楚,因为共产党是无产阶级中“最先进的和最坚决的部分”,所以共产党不论在任何转折时期都能够坚持自己明确的行动纲领和斗争目标,“在当前的运动中同时代表运动的未来。”

在《怎么办?》中,列宁在批判经济派盲目崇拜群众自发性的过程中反复强调:“工人阶级单靠自己本身的力量,只能形成工联主义的意识”,2《列宁选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1995 年,第247 页。各国工人运动自发发展的历史一再证明对“自觉因素”或政党形式作用的任何轻视,都只会加强资产阶级思想体系对工人的影响和支配,而不是助推工人的力量发展和对资本主义斗争的胜利。历史也确实证明,纵观整个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和当代西方左派对资本主义社会突围的历史,“任何希望和出路都带有纯粹海市蜃楼的空想性质,只有俄国革命才真正打开了通向未来的窗口。”3[匈]格奥尔格·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关于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研究》,杜章智等译,商务印书馆,1999 年,第4 页。或许正是基于这样的史实,当代西方左派开始重新思考列宁及其无产阶级政党理论,试图重新发掘十月革命遗产的政治革命活力。为此,齐泽克重新编辑了一本列宁文集《列宁在2017》(Lenin 2017)并撰写了80 多页的导论,在这之前还出版过《重载列宁》(Lenin Reloaded:Towards a Politics of Truth)。当然,我们也应该看到,随着当代西方左派思想家对经典的偏废以及对阶级的“劝退”,他们对于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理解,也在一定程度上发生了“变质”“变味”。因此,他们回到列宁,绝不是回到“真正的”列宁,而是按照自己的“模样”重塑列宁,齐泽克就承认“重载列宁,不是重复列宁”。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重提“政党政治”的新集体主义进路胜算几何,更是不得而知了。总的来看,当代西方左派不同程度地偏离或背离了马克思主义基本立场、原则和方法,这也决定其无法科学地指导反抗资本主义压迫的解放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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