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的麦道夫化:金融骗局的社会建构及其后果*

2022-02-16 15:24
国外社会科学前沿 2022年11期
关键词:麦道庞氏骗局

刘 炜 何 睿

自20 世纪80 年代以来,经济金融化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蓬勃发展。然而,在这一影响深远的历史进程中,合法信用扩张与非法欺诈行为之间的界限也变得愈发模糊。作为经典的欺诈形式之一,庞氏骗局通过“潜移默化地融入合法行为”

1Neal Shover, Glenn Coあey and Clinton Sanders, Dialing for Dollars: Opportunities, Justifications, and Telemarketing Fraud, Qualitative Sociology, vol. 27, 2004, pp. 47-66.,一再被成功塑造成“欺骗性的社会现实”1T. R. Young, The Drama of Social Life: Essay in Post-Modern Social Psychology, Transaction Press, 1990, pp. 50-230.,受到无数投资者追捧。其中,华尔街金融家伯纳德·麦道夫(Bernard Madoあ)一手炮制的麦道夫骗局(Madoあ Scheme),因其持续时间之长、所涉金额之大、影响范围之广,被公认为当代庞氏骗局的“巅峰”。那么,金融骗局何以能在长时间吸引大规模投资者的情况下,不被发觉欺诈之实?针对这一迷思,西方社会学者李·F. 莫纳亨(Lee F. Monaghan)与迈克尔·欧夫林(Micheal O’flynn)创造性地提出“社会的麦道夫化”(Madoきzation)概念,2Lee F. Monaghan and Micheal O'flynn, More Than Anarchy in the UK: ‘Social Unrest’ and its Resurgence in the Madoきzed Society, Sociological Research Online, vol. 17, 2012, pp. 1-6.来具体呈现麦道夫骗局得以维系和扩张的重要社会基础。本文从这一概念出发,对麦道夫骗局的基本特征和社会条件以及“社会的麦道夫化”在爱尔兰的形成过程进行介绍和论述,以充分说明金融骗局的社会建构过程与可能造成的破坏性社会后果。

一、“麦道夫骗局”作为当代庞氏骗局的“巅峰”

何为庞氏骗局?简而言之,即骗局经营者承诺提供确定而可观的投资回报,不断吸引新的投资者参与其中,并将后续入局者的投资金额作为先前入局者的投资回报。值得注意的是,由于骗局经营者一般并不从事实际投资,所以在投资回报需求不断扩大的情况下,财富总量并不因实际投资而发生变化。

由此可见,庞氏骗局在维系与扩张上存在明显的不稳定性和脆弱性。3Hyman Minsky, The Financial Instability Hypothesis, https://www.levyinstitute.org/publications/the-financialinstability-hypothesis.首先,投资和赎回的资金规模直接决定了庞氏骗局能否存续。一方面,骗局经营者需要积极寻找新的投资者,因为不间断的资金投入是骗局得以维系的唯一“源泉”;另一方面,当要求赎回资金的投资者达到一定数量时,骗局很可能难以为继。其次,无论骗局经营者如何精心运作资金,无论有多少投资者加入,庞氏骗局总会在某一时刻崩溃。因为投资回报需求经常呈指数型增长,当越来越多的投资者要求付款,而新入局的投资金额又有限时,骗局就会入不敷出。第三,骗局经营者所获得的投资都未真正投入到任何投资组合中。因此,骗局只能将投资基金将从新客户转到老客户手中,同时被伪装成投资回报,但不能形成实际的投资收益。

尽管庞氏骗局具有种种不可避免的脆弱性,但麦道夫骗局却是其中最“成功”的案例。著名金融家麦道夫一度以稳定的高投资回报率被推崇为华尔街的传奇人物。直到2009 年,麦道夫承认了自己的所有投资行为只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庞氏骗局,最终被判入狱150 年,世界为之震惊。那么,麦道夫骗局与一般意义上的庞氏骗局有何差异?下文从三个方面论述。

其一,诈骗发起者的地位。庞氏骗局要求骗局发起人建立起投资者对其信任,4Catherine Carey and John Webb, Ponzi Schemes and the Roles of Trust Creation and Maintenance, Journal of Financial Crime, vol. 24, 2017, pp. 589-600.发起人自身的地位也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投资者的信任程度。麦道夫的地位与庞氏骗局最初的发起人查尔斯·庞兹(Charles Ponzi)比起来无疑是天壤之别。庞兹在美国社会只是一个底层人员,干过各种杂工,甚至还几番犯罪入狱;而麦道夫本人就是华尔街的传奇人物,被誉为与巴菲特齐名的投资专家,还担任过纳斯达克股票市场公司的董事会主席,在金融界的地位可见一斑。《金融时报》1Brooke Masters, Bernard Madoあ, Criminal Financier, 1938-2021: Former Nasdaq Chair Who Ran the World’s Largest Ponzi Scheme, https://www.ft.com/content/df7263ef-31a5-487e-af76-8df4af8afa2d.曾用下面一段话描述过麦道夫:“麦道夫的优雅似乎是量身打造,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种排他的氛围。他的生意占据了曼哈顿的一座摩天大楼,拥有一座顶层公寓和一艘56 英尺长的游艇。他将自己的成功归因于一个神秘的投资策略。”麦道夫本人也十分注意维护自身的神秘,他追求完美无瑕的从业记录,致力于公平交易,并保有高尚的道德标准,这些都是华尔街熟知的麦道夫公司标志。在麦道夫骗局刚开始时,主要的投资人都是由麦道夫的熟人层层介绍,显示出了金字塔骗局的特征。因此,麦道夫自身的经济社会地位是麦道夫骗局成功维持几十年之久的保证之一。

其二,骗局的规模和影响范围。麦道夫骗局的规模和影响范围远大于20 世纪初的庞氏骗局。单从骗局的受害者来说,麦道夫的许多投资者被认为是老练的投资者,包括法国巴黎银行、汇丰银行、日本野村证券等金融行业巨头,还不乏斯皮尔伯格、凯文·贝肯、房地产开发商弗雷德·威尔彭等名流。在麦道夫骗局的扩张阶段,麦道夫通过设立投资门槛来筛选投资者,一方面确保了投资额的稳定增长,另一方面也强化了投资者对麦道夫的信任。麦道夫骗局持续运营了20 年之久,诈骗金额高达500 亿美元,诈骗案中的风险敞口也达到约31 亿美元。与之相对的是,庞氏骗局仅持续了一年,受害者多为普通的民众,诈骗总额仅为1500万美元。此外,麦道夫骗局开始于新自由主义蓬勃发展的时代,金融市场大规模的“放松管制”也使其较最初的庞氏骗局更具隐蔽性。

其三,骗局的崩溃。庞氏骗局和麦道夫骗局的崩溃可以从历史背景、投资回报率和外部因素三个方面来分析。首先,麦道夫骗局处在信息技术快速发展的时代,信息的快速流通为麦道夫吸引新投资者创造了机会;而20 世纪初期,由于技术的限制,庞兹不能够保证足够的新投资者加入,骗局的崩溃很快到来。其次,庞兹在欧洲大陆刚结束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前往正处于迅猛工业化进程中的美国,他怀着对金钱的渴望,承诺给投资者“三个月获得40% 的利润回报”,过高的投资回报率让资金的周转很快出现困难,承诺的回报无法兑现;而麦道夫只承诺给予投资者每月1%~2% 的稳定回报,相较于庞氏骗局,这样的回报率更稳定,持续时间更长。最后,庞氏骗局终结于其自身运作的失败,而麦道夫骗局是在无法偿还投资者因金融危机提出的70 亿美元的赎回后才被迫结束。可以说,是金融危机直接导致了麦道夫骗局的崩溃,如果没有金融危机,麦道夫骗局可能长久运作下去。

二、麦道夫骗局的社会建构过程:“社会的麦道夫化”

麦道夫骗局究竟为何能够维系如此长时间而不被发现?正如经济社会学家从不将“经济”界定为一个割裂的社会维度一般,我们需要从更大的社会情境来考察麦道夫骗局何以可能。由此,西方社会学者莫纳亨与欧夫林将麦道夫骗局视为一个社会建构的过程,并将此过程定义为“社会的麦道夫化”。它包括五个核心要素:通过债务扩张进行资本累积(accumulation through debt expansion)、大规模的欺骗(mass deception)、保密和沉默的行为(eあorts to maintain secrecy and silence)、模糊是非(obfuscation)、寻找替罪羊(scapegoating)。这些核心要素相互关联和影响,在社会层面充分反映和再现了金融资本主义的潜在不合理性(Harvey,2005)。在新自由主义的阶级积累进程(Neoliberal Class Project of Accumulation)中,这些核心要素正是通过剥夺他人财产的方式,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以下,本文将这些要素分别作为理想类型,逐一进行说明。

(一)通过债务扩张进行资本累积

通过债务扩张进行资本累积是麦道夫化的社会最为核心的特征。债务扩张实际上就是债务的积累,在麦道夫化的社会中,债务的积累被看作资本的累积,虚构出社会经济的繁荣。社会普遍接受了“债务等于财富”、习惯使用“信用”之类的金融术语而忽视了负债的实质,这可以被看作社会金融虚拟资本扩张带来的“价值体系的扭曲”1Monaghan Lee F and O’Flynn Micheal, The Madoffization of Irish Society: From Ponzi Finance to Sociological Critique, The British journal of sociology, vol. 68, 2017, pp. 670-692.。

资本主义世界债务的扩张发轫于20 世纪70 年代新自由主义和虚拟金融资本的兴起。如果说,资本主义世界的新自由主义意味着精英阶层通过掠夺财富来进行资本积累,那么在麦道夫化的社会中就表现为虚拟金融资本通过扩大债务来积累财富和权力。债务扩张的推动因素不仅仅来源于宏观历史背景,还受到其他因素的推动,其中包括生产力的发展(如计算机技术,尤其是支持全球即时交易的互联网的发展)、资本主义金融和货币中介机构的“证券化革命”(如信用违约掉期、结构性投资工具、对冲基金等)。兰迪·马丁(Randy Martin)以金融衍生品为研究对象,基于马克思的资本积累理论解释了金融化过程中的债务扩张。2Martin Randy, What Difference do Derivatives Make? From the Technical to the Political Conjuncture, Journal of Current Cultural Research, vol. 6, 2014, pp. 189-210.金融衍生品脱离了基础的生产和商品,本质仍为虚拟资本,在其被交易时,生产并未扩大,交易数量增加看似带来了金融市场的扩张,实则是虚假的繁荣。

(二)大规模的欺骗

通过债务扩张进行资本的累积导致了不诚实的商业行为,大规模的欺骗成为麦道夫化社会的普遍现象。麦道夫骗局之后,控制欺诈(control fraud)在英美等资本主义国家的FIRE(Finance、Insurance、Real Estate)部门扩大化,主要是指公司通过会计伎俩(尤其是大规模高估资产价值)进行攻击性或防御性的“欺诈他人”,通常情况下这种欺诈是难以被发现的。1William Black, The Best Way to Rob a Bank Is to Own One: How Corporate Executives and Politicians Looted the Savings and Loans Industry, 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 2005, pp. 123-184.控制欺诈破坏了社会信任,提高了债务扩张的风险,只能通过将债务转移给“毫无戒心的受害者”来确保资本的循环流通,这导致欺诈在麦道夫化的社会中蔓延,控制欺诈逐步向集体欺诈过渡。

麦道夫化社会中的大规模欺骗并不仅仅是经济因素的反映,还涉及道德问题。2Luiz Bresser-Pereira, The Global Financial Crisis and a New Capitalism, https://www.levyinstitute.org/publications/theglobal-financial-crisis-and-a-new-capitalism.新自由主义霸权主义不仅导致市场管制的松弛,还削弱了社会的道德水准。在这样的背景下,国家不再被看作社会集体行动的主要工具,也不再被看作社会特定发展阶段所能达到的体制理性的表现,而是只被看作政治家和公务员的组织。通常情况下,这些组织的成员被假定为理性的,但实际出现的非理性行为导致欺骗的大规模发生,导致社会价值体系和道德的衰败。

(三)保密和沉默的行为

保密和沉默的行为主要表现是,本应预见到问题的群体因考虑自己的利益而不去质询或者按照规则进行监管。麦道夫的欺骗行为一直持续了20 年且规模如此巨大的原因,除了其欺骗行为被隐藏、很难被参与者察觉,还有受害者、专家、监管机构等在此过程中的沉默。此时的社会被资本繁荣的假象笼罩,所有群体似乎达成了某种共识——“有些事情最好留在阴影中”,这样的沉默也无形中助长了FIRE 部门的腐败和欺诈。

在麦道夫化的社会中,个体的沉默在集体共同沉默时强化,这使得保密和沉默的行为不再局限于个人,构成了一张更广泛地嵌入在社会体制结构中的网络。债务在保密和沉默下肆意扩张,普通的参与者、监管者、政治家、经济学家、媒体都在其中“共谋”,市场中大量虚构的利润被对财富和生产的累积索赔取代,金融资本主义的危机潜藏其中。

(四)模糊是非

麦道夫化社会中的模糊是非主要分为两个方面:其一,权贵阶层用一些“漂亮的”话语来掩盖金融工具和金融产品的本质及过度金融化的社会危机;其二,政治和经济精英等手握资本的人通过大众媒体对普通民众进行隐蔽的意识形态操纵,3Michael Hudson, The Bubble and Beyond: Fictitious Capital, Debt Deflation and the Global Crisis, Dresden: ISLE,2012, pp. 64-137.以模糊现实的阶级剥削和虚拟金融资本的幻象。

控制欺诈的过程伴随着多个方面的模糊是非,模糊是非使得控制欺诈背后的会计滥用行为被混淆,为后续欺骗浪潮的迭起提供了条件。模糊是非的负面影响常常被现有社会阶级中的受益阶层所轻视或忽略,作为麦道夫化社会的主要推动者,他们不断通过将私人债务社会化来维持自身的财富和名誉,将私人的风险分摊到全社会。

(五)寻找替罪羊

社会的麦道夫化带来的后果只能通过寻找替罪羊来缓解,而寻找替罪羊的过程可以被定义为实施象征性暴力的过程。在此过程中,FIRE 部门的私人债务社会化,弱势群体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动承担麦道夫化的负面影响。寻找替罪羊一方面转嫁了政府和社会精英阶级的责任,另一方面有助于将私人累积债务转移这种非道德经济行为合理化或正常化。

莫纳亨与欧夫林使用框架分析补充了群体冲突理论,以在一个更大的结构化、等级化的不平等体系中探索寻找替罪羊的过程。麦道夫化的罪魁祸首在这里被划为“内群体”,替罪羊则自然而然地被划为“外群体”。占主导地位的内群体将处于边缘地位的外群体选择为“替罪羊”的过程是多层次的。他们首先塑造外群体的观念和偏好,构建“霸权主义”的话语体系。在经济崩溃的早期阶段,“偶然的”危机让有权势的人没有准备好现成的解释,权力精英们一般很难把责任从自己身上转移开。然而,在政府与权力精英们确定了维护自身利益的共同目标后,社会中最脆弱的成员就会被主流媒体指责为危机的罪魁祸首。弱势群体不仅成为虚拟金融资本债务扩张不良后果的最终承担者,其社会价值还会不断被贬低。

以上五个核心要素并不是平行的关系。“通过债务扩张进行资本累积”是麦道夫化进程中最核心、最基础的要素,“大规模的欺骗”“保密和沉默的行为”“模糊是非”则加深了债务扩张的程度,而最后的结果只能是以“寻找替罪羊”的方式缓解社会危机。

三、爱尔兰社会的“麦道夫化”

进入20 世纪90 年代后,爱尔兰政府广泛支持的金融化和新自由主义政策创造了“凯尔特虎”奇迹(Celtic Tiger),这一经济奇迹的实现伴随着债权人和房地产开发商的投机金融活动,导致了爱尔兰经济出现了不稳定的金融金字塔结构。爱尔兰的经济泡沫最终在2008 年次贷危机中崩溃,社会遭受了灾难性的打击,逐渐发展成为典型的麦道夫化的社会。

其中,爱尔兰的FIRE 部门的债务扩张最为明显,例如在“凯尔特虎”房地产泡沫期间,房地产行业抵押贷款的扩大也被广泛认为是资本的积累,这造成了全社会的错误认识,包括政府官员在内的许多人都默认了致富的最佳方式是积累债务。同时,私人债务作为一种助力经济增长的机制发挥的作用越来越突出,国家也支持通过金融创新等方式的债务扩张来促进经济的增长。此外,爱尔兰审计的缺乏也加速了金融危机之后爱尔兰的债务危机,据相关部门的保守估计,爱尔兰银行业当时的负债总额达到四千多亿欧元,政府救助银行业的金额在欧元区位居榜首。爱尔兰全社会的超级投机性最终导致了FIRE 部门的几近崩溃,这样的后果不是一蹴而就的,许多机构助推了爱尔兰庞氏金融体系的构建,最终导致了爱尔兰的主权债务危机。

威廉·K. 布莱克(William K. Black)在当时的银行业调查中表示:“本质上,这些(银行业的繁荣、贷款证券化等)都是庞氏骗局。”1William Black, The Best Way to Rob a Bank Is to Own One: How Corporate Executives and Politicians Looted the Savings and Loans Industry, 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 2005, p. 221.不仅在银行业,爱尔兰各个领域欺骗行为盛行,无论这样的行为是有意还是无意的,这样大规模的欺骗无形中增加了国家的债务负担。爱尔兰媒体夸大报道房地产行业的繁荣给研究大规模欺骗提供了一个例证,房地产行业增刊、刊登房地产广告为媒体带来可观的收益。单独将《爱尔兰时报》拿出来分析,在2007 年大选前三周里,报纸共刊登了449 篇文章,其中有79 篇与房地产行业相关且都持看好行业发展的正面态度,而这些资产的价值是否被高估没有被任何媒体提及。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其中一个原因是媒体收入的一个关键来源是公众对所报道行业的信心,这也是房地产行业泡沫膨胀的关键动力。欺骗行为不仅仅只存在于房地产行业内部,爱尔兰政治的腐败也为欺骗行为提供了肥沃的土壤,开发商通常会贿赂政客以获得土地进行开发。与此同时,房地产行业的扩张也加深了政治的腐败,在虚拟资本的支配下,大规模欺骗的常态破坏了社会民主和信任。

爱尔兰全社会保密和沉默的行为助长了FIRE 部门的大规模欺骗和政治腐败。一位都柏林大学的教授曾在2006 年对经济和房地产市场提出警告,但他的警告并没有引起社会重视,反而受到了总理的间接批评。这位教授指出主要依赖于建筑业和房地产行业的爱尔兰经济最后的结果无疑是灾难性的崩溃,尽管媒体发表了他的研究,但出于利益的考量,并没有报道他对爱尔兰房价大幅下行的预测。P·布雷斯顿(P. Preston)和亨利·斯尔克(Henry Silke)在分析爱尔兰媒体在房地产泡沫扩大中所扮演的角色时,使用了“重大沉默”(significant silence)一词1P. Preston and Henry Silke, Market Realities: Decoding Economic Ideology in the Press, Australian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vol. 38, 2011, pp. 47-64.,精准描述了当时的情形。与媒体同样“沉默”的,还有爱尔兰的学术界,对政治和银行部门问题的研究最终都以“沉默”告终。爱尔兰旨在揭露公共生活中腐败行为的机构CPI(Centre for Public Inquiry)被司法部长间接削弱了职权,还因为无端指控被撤回了调查资金。这些“正义”机构的没落使得秘密和沉默能够长时间维持。

在麦道夫化的爱尔兰社会,正统或支持债权人的经济学家被称赞为专家,他们广泛地出现在新闻报道、脱口秀和印刷媒体上,塑造了良好的公众形象。然而,在讨论国家债务是如何累积的以及谁应该为此负责时,经济学家们只是用“不明确的语言”模棱两可地表示“欧洲的做法不符合爱尔兰人民的需要”。政客们不断呼吁着国家“分担痛苦”,模糊了最贫穷的人正在遭受最大的损失和生活水平大幅下降的事实,社会贫富分化日益严重。政府和商业媒体通过“爱尔兰破产”的宣传掩盖了紧缩的财政政策,社会上对公平政策的呼吁被对“企业家精神”的鼓励所淹没。

爱尔兰的政客们不断试图将经济崩溃的责任转嫁到每一个爱尔兰人身上,爱尔兰的主流媒体也为政府提供了一个平台,帮助政府把不知情的公众变成了经济崩溃的替罪羊。国家政策基本上限制了人们的日常选择,例如在没有足够的社会住房供应的情况下,爱尔兰人民只能依赖抵押贷款购买住房。爱尔兰政府从未动摇过将银行救助的所有成本转嫁给民众的策略,一直在努力地将“国家现状”的责任转嫁到民众身上。这就相当于把焦点从政治经济体制中的明显缺陷转移到大量所谓“失去理智”的人群身上。1Kieran Allen, Ireland’s Economic Crash: A Radical Agenda for Change, Liあey Press, 2009, pp. 20-49.由于在麦道夫化的爱尔兰FIRE 部门仍然拥有巨大的政治影响力,并且仍然主导着公众舆论机构,因此媒体也通常成为FIRE 部门的工具。事实上,自从经济衰退开始以来,爱尔兰政府一直把目标对准那些最无力抵抗的人,失业者和移民尤其容易成为替罪羊。

四、警惕“麦道夫化”的不良社会后果

“社会的麦道夫化”不仅以“庞氏金融”(Ponzi Finance)为基础,而且也使欺骗、经济崩溃和社会动荡变得无可避免。作为统治阶层解决危机的一种反应,“社会的麦道夫化”一直与新自由主义有着密切的共生关系。新自由主义为“麦道夫化”的规模和影响提供了条件,而“麦道夫化”反过来又强化了更为广泛的阶层再分配过程。一旦放任“麦道夫化”,便会产生严重的社会后果。

随着金融资本主义的深入发展,金融理念使整个社会弥漫了一种投资文化。社会学家戴维斯将这一特征概念化为“投资组合社会”2Gerald Davis, Managed by the Markets: How Finance Reshaped America,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pp. 74-199.。就美国而言,20 世纪80 年代后的资产证券化导致金融活动不断扩张。在持续被鼓励改变观念的情况下,大众从被动的金融主体变为主动的金融主体。人们必须学会像金融家那样思考,来管理他们的消费、投资和债务,越来越多的人尝试以清晰的金融思维来考量他们的日常生活。“麦道夫化”则加剧了“投资组合社会”的狂热化。“教育”不再仅仅是教育,而被称为人力资本投资;居所也不仅仅是传统意义上的房屋,而被称为房地产投资;朋友也不再仅仅是朋友,更被视为有益于未来发展的社会资本。由此,从家庭生活到个人发展都与投资回报直接挂钩,人们都力图通过资本经营、金融投资达成目标。这样的投资思维不但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盛行,在发展中国家也日趋明显,数亿股民和轰轰烈烈的房地产全民投资浪潮将这一新投资文化表现得淋漓尽致,资本市场上几乎所有的人们可以想到的资产都可能被证券化。

“麦道夫化”使个人和企业越来越陷入债务危机。由“麦道夫化”带来的债务扩张是全社会性的,债务危机也不仅仅表现在国家层面,个人和企业也深陷泥潭。美国过重的学生债务负担引发了一场拒绝偿还债务的运动,其激进程度甚至向国会提出的债务减免请求。有观点认为,让没有债务偿还能力的成年人从事抵押贷款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行为,他们的债务扩张会造成社会的不稳定。在个人债务状况令人不安的同时,企业债务也同样堪忧。大卫·罗森博格(David Rosenberg)在其研究中表示,美国有1.5 亿家小企业已达到了负债极限,3David Rosenberg and Kaveh Madani, Water Resources Systems Analysis: A Bright Past and Challenging but Promising Future, ASCE-Journal of Water Resources Planning and Management, vol. 4, 2014, pp. 407-409.换言之,几乎已经没有小企业可以继续通过扩大债务的方式实现发展。就2008 年金融危机而言,通过政府实施的紧缩政策,美国各州更普遍地支持银行和资不抵债的FIRE 部门。如果任由这种“麦道夫化”发展下去,社会将走上“债台高筑”的衰退之路,私有化的资产将以贱价抢占,最终蜕化为摧毁无数人生活的“托尔博特经济”。当然,其危害大小将因年龄、种族、社会阶层、性别和地区等因素而有所不同。

2011 年8 月,一场在伦敦城北举行的示威活动突然演变为暴力事件,100 多名青年在夜色中焚烧警车、公共汽车和沿街建筑,切断交通,占领高速路,劫掠数十家店铺,其后骚乱蔓延至伯明翰、利物浦。这场骚乱以及西方许多国家的青年反抗运动应该被置于更大的历史、社会、经济和政治背景下来分析,包括“社会的麦道夫化”。进入21 世纪后,全球化浪潮帮助资本在发展中国家找到更为廉价的劳动力,导致发达国家的去工业化和工作不稳定化。同时,金融市场放大了社会的结构性冲突,金融骗局等“涓滴式抢劫”行为越来越对人们的日常生活产生负面影响。新自由主义倾向削弱了年轻人过有意义生活的能力,“麦道夫化”社会和以信贷为主的消费文化加速了年轻人对未来预期的恶化。在“麦道夫化”的社会中,人们在艰难的条件下挣扎,年轻人的社会流动受阻,怨恨、沮丧、愤怒等情绪爆发的可能性显著增加,发生社会动荡的可能性大大提高。

在“麦道夫化”的社会,人们通常想当然地认为财富可以在实际生产之外创造,但这种虚拟的财富创造却最终导致了经济衰退与社会动荡。更值得注意的是,“在系统性反压力的过程中,对盈利性的追求反而减少了盈利性,由此,金融资本不可避免地获得了主导地位”,这进而强化了庞氏金融在21 世纪的加速发展。随着我国经济金融化程度的不断提高,如何避免西方“社会的麦道夫化”,是需要思考和警惕的一个重要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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