阐释学“应用”的三种基本形态

2022-11-28 13:42陈皓钰
关键词:伽达默尔阐释学技艺

陈皓钰

(西北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7)

从西方阐释学(1)Hermeneutics在国内由于不同的译者,翻译各有不同,有诠释学、解释学、阐释学、释义学等。本文模糊Hermeneutics一词在汉语学术界的不同译法,除引文按照原译文引用外,统一使用“阐释学”译名,尽管它们的含义在汉语语境中存有细微不同。发展史来看,阐释活动主要由“理解”“解释”“应用”三大要素构成。“理解”与“解释”的含义经过历代阐释学家的研究现已较为清晰和明确。然而阐释活动要素中“应用”的含义长期处于晦暗不明的状态。“应用”既是阐释结果得以获得肯綮并凝结成概念范畴的途径,也是阐释主体自我证成的方式。本文试图通过对阐释学中理解、解释、应用三者统一关系的阐明,探讨阐释学“应用”概念的基本形态及其内涵。在局部/一般阐释学、哲学阐释学以及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最新成果实践阐释学中呈现出“应用”概念的技艺-方法论形态、本体论形态以及合规律与合目的相统一的实践论形态。阐释学“应用”既体现出理论视域与生活视域的融合及发展,也彰显了生存的本真与生活世界的源初意义。

一、古典局部-浪漫主义一般阐释学中作为技艺-方法论形态的“应用”

当神使赫尔墨斯从奥林匹亚神山飞向人间,向凡人传达神的旨意,阐释活动便产生了。即将属神世界的语言及意义翻译、解释、转换为属人的,将人类不可理解的东西化为人类范围内可以掌握的。这一活动中所包含的理解、翻译、解释、阐明、宣告、应用等就成为阐释学(Hermeneutik)的技艺实践。阐释学从起源上来说本不是一门独立的学科,而是一种技艺、工具、方法、实践。从词源学上,阐释学(Hermeneutik)的词尾ik(ics)与一般情况的某某学的词尾ologie(ology)不同,ik一般指实践与方法,因此Hermeneutik的严格译法应是阐释技艺[1]3。在阐释技艺的传统影响下,形成了以神学、法学和语文学等为代表的局部领域的阐释学,它们以阐释《圣经》、罗马法、古代经典文本等独特领域的对象为主。此时,理解、解释、应用等都仅仅是作为阐释的技艺,在阐释活动中被使用。即针对具体领域文本进行具有实践操演性质的技艺方法式读解。阐释技艺的本质是应用,目的在于理解陌生事物以应用于自己熟悉的具体世界之中。

阐释学的“应用”在各种局部领域的阐释学中已具备了重要作用和价值。帕尔默归纳出阐释学从古至今所出现的六种定义,首先是关于《圣经》的阐释理论[2]51。信仰是宗教的基础。凡是神所说的都是真理,神的话具有抗阐释性,只要在信仰中践行并应用即可。基督教《圣经·旧约》作为文字记录下来的历史流传物,记述了神向人们所传达的旨意。而神意与传播者所记述的可能存在着矛盾,由此“圣经注释学形成与发展的真正动力就在于这种信仰与解释以及不同的解释之间的矛盾所产生的张力”[3]73。为了能够更加清晰确定地传达神的旨意,寻找圣经的正确意义,历代神学家形成了各种解经方法和原则,如文本校勘、隐喻解经等。在宗教改革时期也形成了“圣经自解”的原则和方法。被称为新教第一位阐释学家的弗拉西乌斯制定了虔信、语法、心理的解经三原则。1654年可以称之为阐释学元年,因为丹豪尔出版了第一部带有阐释学一词的著作《作为圣经解释方法的阐释学》,可见此时方法的应用在阐释中的核心地位。在神学阐释学中,一系列阐释方法和技艺的应用在于确保神的旨意能够正确传达给人们,并使人们把所获取的教义应用到自我的实际生活之中。

古代文本除《圣经》以外还有许多具有丰富精神意蕴的历史留存物,尤其是古希腊罗马文学作品。正是对这些古典文学作品的解读形成了语文学阐释学。“任一语文学闸释的出发点是所阐释文学作品的最真实的原文。”[4]114因此,首要任务是寻找确认文本真实性的技艺。其次以历史语法学等方法确定古代文献的文字义。语文学阐释学的目的在于保存文本和阐述原意,“古典文学理论给予一部作品的灵感、创造性、内容或者思想深度很少的空间,往往极其重视如技艺或加工润色等规则。完美的形式,即精彩的语言和修辞、优雅的表述被认为是文学最重要的特征之一”[4]37。语文学阐释的重点首先在于发现技艺方法,其次是培养人们对修辞术的运用以及语言表达的机敏、精炼、优美等。这都要依赖于解释技艺的训练和应用,诚如后世阐释学家狄尔泰所说“诠释科学就是解释文献的技艺学。”[5]78

从阐释学的起源与局部阐释学的发展上看,作为阐释学基本问题的“应用”是指人们掌握工具方法,从而对文本实施解读操演的技艺,以及在技艺的正确操作下所获取的知识内容能够在日常生活中进行实践。局部领域中生成的技艺方法在于确保各自领域历史流传物的正确性以及传统能够不断被承继,如神学阐释学中,《圣经》的记录等于神的旨意,确保阐释出圣经的原意,就是保证遵守神的旨意,从而维护信仰。伽达默尔在重提“应用”的重要性时举出“法学诠释学的典范意义”,法学作为古代局部阐释学之一,是指把法律条文具体应用到每个特殊的案例之中,在精巧的技艺方法程序应用中确保审判的正确性。在局部阐释学中所产生的具有阐释性质的技艺方法和实践应用思想的“典范意义”,在于蕴含着方法作为一般阐释原则的可能性,只是限于时代因素,尚未形成系统的方法论。伽达默尔等后世阐释学家认为浪漫主义一般阐释学曾出现对“应用”的忽视问题。实际上所“忽视”的正是古典时期所形成的关于特定文本的阐释技艺。在一般阐释学中“理解”作为精神科学领域整体而普遍的方法论正凸显了出来,即在局部领域中的阐释技艺方法扩展为普遍“理解”方法的应用。

在笛卡尔“我思,故我在”的宣告下,主体性哲学喷薄而出,人遂从自然之中分离出来,并逐步上升到最高位置。作为现代性开端的马丁·路德宗教改革促使人直接与上帝沟通,自由阅读和理解《圣经》,无须再通过教会神职人员的阐释。近代自然科学的兴起、启蒙运动的扩张、新教的普及等呈现出一个现代世界,它不同于禁锢独断的古代世界。康德统合近代理性派与经验派哲学,产生了哲学史上的“哥白尼式革命”,即客观对象符合主体的认识形式。紧接着费希特提出“绝对自我”,黑格尔提出“绝对理念”“客观精神”等。浪漫主义运动正是在这样的哲学观念与社会背景之下兴起,并且更加张扬主体精神。得益于整个精神领域的发展变化,阐释学遂从古典局部阐释学向一般阐释学转化,即阐释的对象不再局限于特定的文本如《圣经》、罗马法等,而是扩展到一切精神科学领域,而且“他们对于解释中的主体性因素,对于个体性与理解的历史性、整体性给予了更多的关注”[3]230。

作为浪漫主义阐释学的先驱,阿斯特明确提出“所有存在的原始统一为精神”,阐释学就是把凝结于语言作品中的时代及作者的精神意义揭示出来,并转换为阐释者自己的本性,做到精神上的相互统一。阿斯特认为有三种理解方式:“历史的理解认识精神形成什么,语法的理解认识精神如何形成这种东西,而精神的理解则把这什么和如何,内容和形式追溯至它们在精神内的原始的和谐的生命。”[6]6因此,不仅需要技艺方法阐释程序的正确性,而且要再现作者精神的生成历程。同样作为语文学家的沃尔夫也认为要理解作者的所说所写,与作者的精神进行对话,并提出“语法的”“历史的”“哲学的”阐释方法。“这种见解的诠释学意义就在于,它将解释与作为一个整体的创造过程联系起来:诠释和诠释性的问题,如今必须明显地与认知的与创造性的过程相关。借助于理解作为再现的这种观念,诠释学就意义深远地超越了以往时代的语文学诠释学和神学诠释学。因为理解重现着艺术家的创造过程,它现在就与关乎艺术创造理论的理解过程这一方面联结在一起。此前还从未发现诠释与任何艺术创造理论的联系。”[2]107由此可见主体性独立所产生的作者观念,同时阐释的方法论转向为对主体精神创造历程的探究。

作为神学家和语文学家的施莱尔马赫不再将阐释局限于《圣经》等经典文本领域,而是从神学领域出发将阐释推向所有人类积淀而来的精神文本领域。把对《圣经》阐释的方法拓展到对一切精神文本的理解。施莱尔马赫将阐释学的目标设置为重建作者的心灵过程,做到比作者更好地理解,以避免误解。他具体提出了“语法的”和“心理的”理解方法,设身处地站在作者的立场来把握文本,看待世界,每一句留存下来的话语都要通过整个生命的历程来阐释,利用所处的整个时代精神来理解。施莱尔马赫深化了整体性理解的原则,拓展了阐释学的历史性维度,扩大了阐释学研究的领域。狄尔泰在施莱尔马赫的基础上,为了建立精神科学的至上地位来应对自然科学与实证主义的强大攻势。狄尔泰把传统心理学区分为“说明性的”和“描述性的”,前者与自然科学相通,后者与精神科学相通。狄尔泰提出“体验”的阐释学,知识来源于我们的体验,只有我们亲身经历,才能直接获得整体性意义。“体验”展示了我们能够更加直接地、整体地理解意义的来源和创造,能够将时间汇聚于当下,使创造者与理解者的经验统一起来。作为新康德主义哲学家的狄尔泰提出了“体验、表现和理解”的阐释学方法论。该方法论注重对主体创造的理解,是主体与主体之间的同频共振,在体验中还原,相互认同,揭示作品原意及作者生命的整体意义。因此,狄尔泰提出与“自然在于说明”相对等的“精神在于理解”的方法。

在浪漫主义精神的影响下,阐释活动进入一切精神创造领域,随着阐释对象的扩大,方法也逐步扩大。阿斯特、施莱尔马赫和狄尔泰等作为精神科学家,不应说他们抹杀了阐释学形成过程中所总结使用的技艺方法,而是面对自然科学方法的强大攻势,他们希望建立与之对等的精神科学方法。不同于古典阐释学时期,对于特定文本的技艺方法的使用与符合规范的实践应用,浪漫主义一般阐释学视理解文本为理解作者的创造性表现,阐释的有效性依赖于阐释者揭示创作者的意图而能够回溯天才路程的程度[7]90。“理解”不仅作为一种古典技艺,而且作为浪漫主义一般阐释学的普遍方法,建立起理解就是解释,解释就是理解的内在关系,阐释者能够理解创造者的意图并解释出来,以此完成阐释活动。从古典时期局部阐释学到浪漫主义一般阐释学,“应用”从特定文本的技艺方法到精神科学领域的“理解”方法,其本质上是以认知为主的方法论形态,只是见于研究领域范围的大小,而生成了不同的技艺-方法,目的始终在于维护和保持原意。

二、伽达默尔哲学阐释学中作为本体论形态的“应用”

伽达默尔在阐释学中构筑了“理解”“解释”“应用”的三位一体,“理解”直接通向“应用”。阐释学的主题不再是技艺方法式的解读,也不是设身处地的“体验”,而是自我存在本身的意义展现。“应用”包含在所有“理解”的形式之中,在以语言为媒介的理解中达成相互一致,并且形成一种时刻反思修正的效果。阐释成了人之存在于世的本体存有。正是在“理解”“解释”与“应用”的共在中,以语言为基础,通过谈话双方的相互理解而达成视域融合,形成了“效果历史意识”的经验反思结构。伽达默尔的“应用”问题在阐释学经验理论的基本特征中,承接理解的历史性与前结构等问题,开启着理解过程中视域融合及效果历史意识,是超越于方法论的方法论的基础,即本体论形态。而“这个就是存在于一切理解中的应用(Anwendung)问题”[8]434。

伽达默尔阐释学“应用”问题的再发现,并不仅仅是复兴古典时期神学、法学、语文学等阐释学“应用”的技艺方法观,而是立足于哲学阐释学的基础之上所绽放的关于人之存在的意义问题。伽达默尔回返古典阐释学,在神学阐释的虔信派中,“应用”的技艺与“理解”“解释”并列,阐释的行动事件是由这三个要素所构成。不管福音布道文本还是法律文本,都要能够被正确的“理解”并在任何时间与境况中能够被加以应用,“理解在这里总已经是一种应用”[8]437。伽达默尔回返古典局部阐释学的重要性在于能够理解并应用在阐释过程中所形成的意义关联,达成传统与现代的视域融合。“由于历史理解的真正对象不是事件,而是事件的‘意义’,当我们讲到某个自在存在的对象和主体对这个对象的接触时,就显然没有正确地描述这种理解。其实,在历史理解中总是包含这样的观念,即遗留给我们的传承物一直讲述到了现在,必须用这种中介加以理解,而且还要理解为这种中介。所以法学诠释学其实不是特殊情况,而是相反,它正适合于恢复历史诠释学的全部问题范围,并因此重新产生诠释学问题的古老统一性,而在这种统一性中,法学家、神学家都与语文学家结合了起来。”[8]465正是在这种局部阐释学传统中蕴含着普遍性阐释学的基础要素,伽达默尔的“应用”立场是站在超越方法论的本体论基础上提出的。

伽达默尔不仅回返古典阐释学,指出阐释学技艺应用的普遍性,且承接了更具深广哲学维度的海德格尔的基础存在论。人存在于世界之中的实际性生存活动就是以阐释为根基的,且时刻处于历史的脉络之中。伽达默尔指出:“我们关于传统在历史意识里的重要性的思想,是依据于海德格尔关于实存性诠释学所作的分析,并且试图把他这种分析有效地应用于精神科学的诠释学。”[8]437通过阐释,存在的本真意义与此在的存在结构向着此在的理解而绽开。海德格尔将浪漫主义阐释学中作为一般方法的“理解”提升为此在生存的基本结构,也就是说,人存在于世界之中的基本样态是“理解”(Verstehen)。理解作为此在本身的本己能在有着生存论上的实际意义。海德格尔在1923年关于“存在论”所做的讲座中指出:“实际性的解释之‘传达的’实施,即遭遇、观看、把握和概念表达的实施。……解释学具有这样的任务:使每个本己的此在就其存在特征来理解这个此在本身,在这个方面将此在传达给自身,致力于消除此在自身的异化。在解释学中,对于此在来说所形成的是一种以它自己的理解方式自为地生成和存在的可能性。”[9]19-20实际性的阐释学奠定了阐释活动作为此在的存在基础,这是一种此在存在的原初觉醒,在生活世界之中生命活动自身伴随着源始的理解和应用,也就是人自身所得以存在的生成。伽达默尔立足于海德格尔的基础存在论,在于阐明“哲学分析揭露出理解具有应用结构,但它绝不意味着限制‘无前提的’准备状态,以便理解文本本身所讲的,它也绝不允许我们把文本‘自己的’意思与文本相脱离,从而使事先想好的观点产生作用。反思仅仅揭示理解置身于其中的条件,当我们力图理解文本的陈述时,这些条件作为我们的‘前理解’总是早已在运用之中”[10]137。“应用”不再是事后与外在的应用,而是存在本身的应用,“应用绝不是把我们自身首先理解的某种所与的普遍东西事后应用于某个具体情况,而是那种对我们来说就是所与文本的普遍东西自身的实际理解”[8]482。在存在论意义上,“应用”正是“此在-存在于-世界-之中”的本质规定。

伽达默尔在“重新发现”的过程中还追溯到亚里士多德伦理学的核心概念“实践智慧”,即关于“善是什么”的一般阐释与应用问题,为阐释学“应用”的本体论形态提供了古老依据。阐释学问题在于对任一“历史流传物”的不同理解的张力,即解决普遍与特殊的关系。亚里士多德伦理学的重要意义正在于“批判柏拉图的善的理念乃是一种空疏的共相,他以对人的行为来说什么是善这个问题取代了[一般]人的善的问题”[8]441。也就是将普遍的共相应用于特殊的事例之中。亚里士多德将知识区分为实践智慧(Phronesis)的道德知识与纯粹科学(Episteme)的理论知识。相对有赖于证明的纯粹科学知识,精神科学的基础在于实践智慧的道德知识。“精神科学的对象就是人及其对于自身所知道的东西。但是人是作为一个行动者而认识自身,并且他对于自身所具有的这样一种知识并不想发现什么东西存在。行动者其实是与那种并不总是一样的、而是能发生变化的东西打交道。在这种东西上他能够找到他必须参与行动的场所。他的知识应当指导他的行动。”[8]445虽然亚里士多德并没有明确的阐释学思想,但是把亚里士多德的实践智慧引入阐释学,即把亚氏伦理学中关于人的行为的善的问题的研究引入阐释学,伽达默尔此举是为了阐明行动者在实际行为中所必须具有的存在合理性,即人的行动所具有的行为应当基本符合善的要求,并非使用某个领域的方式方法。伽达默尔在《作为理论和实践双重任务的诠释学》中指出,阐释学不仅仅是一种科学方法,首先指的是“人的自然能力”,可以说与人的本质问题一样,是人存在的根本。理解、解释、应用是人自然而然所具备的能力,包含在现实生活中人际交往的各类关系之中,不局限于确定文本的原意。“这种实践的科学必须和人类生活中包容一切的善的问题打交道,它不像Technai(技术学)仅限于某个确定的领域。”[10]382亚里士多德将这种实践哲学称为“政治学”。阐释学的“应用”问题具有了更加深广的本体性。

伽达默尔的阐释学“应用”问题是阐释学本质意义上理解过程中必然伴随着应用要素。伽达默尔在1985年的“自我批判的尝试”中说:“诠释学思考的本质就在于,它必须产生于诠释学实践。”[10]3伽达默尔的阐释学“应用”思想是立足于海德格尔关于“理解”作为人的本质普遍性的存在论阐释学基础上的,并且吸收了亚里士多德以“实践智慧”为核心的实践哲学的普遍性伦理要求,延展了古典局部阐释学技艺的普遍可能性。伽达默尔的“应用”正承接“理解”的历史性原则,为“前结构”的“传统”“权威”正名,并开启“效果历史意识”时刻反思中的“视域融合”。伽达默尔的哲学阐释学是一种新的“范式”,不仅仅是方法问题,而且是关于人之存在的意义问题,是阐释者在阐释活动中的自我证成,其“本身并不是一种方法,也不是在19世纪由施莱尔马赫和伯克直到狄尔泰和埃米里奥·贝蒂作为语文科学的方法论所发展出来的一组方法,它是哲学。它不仅提供关于科学应用程序的解释,而且还对预先规定一切科学之运用的问题作出说明——这就像柏拉图所说的修辞学,这是一些规定所有人类认识和活动的问题,是对于人之为人以及对‘善’的选择最为至关紧要的‘最伟大的’问题”[10]400。

伽达默尔“重新发现”了阐释学的“应用”环节,并构筑了三位一体的格局,但其仍处于哲学影响下的理论学科内部,仍限于以语言为媒介的领域,其内核仍是自康德以来的德国古典哲学“观念论的”[3]446。从“应用”着眼,马克思主义阐释学所具有的现实性与改变世界的雄心处于更加激进的位置。马克思所开创的实践阐释学的“应用”能够深入到社会生活内部,具有更加深厚广阔的现实基础。

三、马克思主义实践阐释学中作为实践论形态的“应用”

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质在于“实践”,无论从字面上实践(Praxis)具有应用(Anwendung)这一词义,还是其思想本质规定上在实践活动中应用,毫无疑问,“应用”必然存有于马克思主义实践哲学之中。马克思的“应用”不再是关于特定文本的技术操演和某种规则应用到特殊情况之中,也不是阐释活动的效果和自我内在理解,而是关乎人类整体社会生活变革的实践。应用将不是被动的,而是主动的,是感性主体在社会生存中的物质生产实践活动。

马克思主义的思想基石是物质生产实践活动,现实社会生活的存在状态支配着思想观念的变化。马克思在其思想的初期阶段曾论述“发展着自己的物质生产和物质交往的人们,在改变自己的这个现实的同时也改变着自己的思维和思维的产物。不是意识决定生活,而是生活决定意识”[11]525。恩格斯《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中概括了马克思一生的重要发现:“人们首先必须吃、喝、住、穿,然后才能从事政治、科学、艺术、宗教等等;所以,直接的物质的生活资料的生产,从而一个民族或一个时代的一定的经济发展阶段,便构成基础,人们的国家设施、法的观点、艺术以至宗教观念,就是从这个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因而,也必须由这个基础来解释,而不是像过去那样做得相反。”[12]601马克思是站立在整个人类发展的视域之上,反对哲学的“唯意志论”“精神万能论”“唯心论”“纯粹观念论”等,关注于现实生存的人,即物质生产实践活动的现实性作为阐释的本质内涵。英国马克思主义学者伊格尔顿说“在思考之前,我们必须先吃饱肚子。而‘吃饭’一词涉及整个社会生产方式的问题”[13]108。李泽厚把自己所提出的由马克思思想影响而来的“人类学历史本体论”通俗地称之为“吃饭哲学”。人类存在的第一要义是生存,生存必须吃饭,吃饭必须进行物质生产实践活动,必须使用和制造工具。直接的物质生产实践应用作为第一要义支配着思考、理解和解释。

物质生产实践活动是人类得以存在的前提以及人类生存的价值体现。物质生产实践活动的现实性基础来源于人类个体生命的存在,人类在生产生活资料的同时,也生产自己物质生活本身的需要。其中“生产”并不需要过多的解释和理解,只需要“生产着”,因为生存是第一要义。马克思讲:“全部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11]519作为感性存在的人的实践活动,并非一种表面现象,而是推动历史发展变化的动力。马克思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到《资本论》都指出人类的历史是人类自己劳动实践创造的过程。海德格尔曾说:“因为马克思在经验异化之际深入到历史的一个本质性维度中,所以,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观就比其他历史学优越。但由于无论胡塞尔还是萨特尔——至少就我目前看来——都没有认识到在存在中的历史性因素的本质性,故无论是现象学还是实存主义,都没有达到有可能与马克思主义进行一种创造性对话的那个维度。”[14]403-404海德格尔的这一高度评价并非空穴来风,马克思的《国民经济学和哲学》(《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于1932年在克勒那出版社由海德格尔的学生西格弗里德·兰茨胡特(Siegfried Landshut)促成出版,海德格尔对巴黎手稿有着直接的认识[15]8。马克思所呈现的物质生产实践活动的历史性维度恰恰与西方现代阐释学关于阐释主体、阐释过程、阐释对象、阐释效果等在历史中生成相通,在马克思处,阐释活动的历史性不再局限于观念领域,而是转变为物质生产实践活动的历史性。这一历史维度阐明以物质生产实践活动为中心的马克思阐释学的哲学根基并非物质实存论,更不是观念演绎论,而是以时间为原点展开的时间性与实践性建构[16]。前者作为人类主体内在凝结的文化心理结构,后者作为人类实践劳动外化的工艺社会结构。感性主体的实践活动蕴含着时间性要素,依照社会必要劳动时间进行生产创造,人类社会物质外化出的历史也正是由于感性主体的实践活动所创造的。因此,无论整个人类社会存在还是单个观念性文本,都要在“时间性-实践性”中得到阐释。

当代法国哲学家阿克塞洛斯指出:“马克思的构思,是通过实践的人们,即能动的唯物主义者们,追求对哲学思想的克服,即在现实的实践中哲学思想的现实化。”[15]48以物质生产实践活动为中心,注重其历史性的发展变化,实践活动既是历史发展的动力也是其目的,作为上层建筑的观念伴随物质实践活动的发展而不断生成。马克思说:“思想、观念、意识的生产最初是直接与人们的物质活动,与人们的物质交往,与现实生活的语言交织在一起的。人们的想象、思维、精神交往在这里还是人们物质行动的直接产物。”[11]524俞吾金在20世纪90年代初提出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和意识形态学说用一个新名词来概括就是“实践释义学”[17]。联系西方现代阐释学的一般特征,马克思深化了阐释学的“应用”内涵,既包含作为技术操演的方法论,也包含生命生存的本体论,挽合而成为在历史中不断创造生成的实践论形态。当代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重要成果实践阐释学“就是指以文本阐释活动为中心,探求作者、文本与阐释者在文本创作、文本理解与文本解释过程中所获得的不同意义,分析这些意义与其背后更加深广的社会实践之间的结构性关系,从而将文本意义最终诉诸无限性的实践活动过程中的阐释理论”[18]。文本意义的无限性来源于人类生存实践活动的无限性,实践阐释学将阐释的重心转向意义生产与社会实践活动的结构性关系,不再仅仅局限于作者意图、读者感受、文本原义等因素。实践阐释学促进意义的不断生成,并阐明人的存在意义是向着无限自由王国的主动性实践创造。“事实上,自由王国只是在必要性和外在目的规定要做的劳动终止的地方才开始;因而按照事物的本性来说,它存在于真正物质生产领域的彼岸。”[19]928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的发展,基于现实世界的实践中应用的可能性,只有站立在现实世界劳动实践的基础之上,我们才能阐释这一转换的可能性,在阐释过程中,现实基础的应用是现行的,是作为理论的基础出现的。在此实践应用基础之上,马克思有针对性地剖析资本主义的现状,解释世界的未来可能性,促使人们得以理解,并且朝着这个自由王国的方向前进。马克思铆定于“在其现实性上”,精神生产活动恰恰可以表述为对人类以物质生产实践活动为基础的现实世界的阐释,也就是人们得以描绘、理解、解释这个世界。例如在神话与宗教故事中,描绘出世界的来源、形成与发展。在诗歌与戏剧中,描绘生活的情感与细节。文学艺术作品成为人类物质生活不断进步的精神产物,是在现实世界物质生活基础之上的阐释和理解。

马克思主义实践阐释学“不是在每个时代中寻找某种范畴,而是始终站在现实历史的基础上,不是从观念出发来解释实践,而是从物质实践出发来解释各种观念形态”[11]544。实践阐释学是以现实性为基础,通过阐明意义生成与整个社会生活实践的关系,进行着解释与改造世界。马克思将文学艺术作品的创造转换为一种生产运动,具有极其丰富的现实生活基础以及未来理论阐释的强大活力。伊格尔顿解释说:“艺术是一种社会生产的形式,就是说,他们并不将它看成一个表面的事实,交由文学社会学家去处理,而是认为它对决定艺术本身的性质有着紧密的关系”[20]66。文学艺术与社会物质生产一样,具有同源性,并且生产方式有着支配阐释艺术本身的关系。本雅明曾提出“作为生产者的作者”,将具有创造性的伟大作家们安置在物质生产的流程之中,既有创造与接受的关系,也有生产与消费的关系。作者不仅仅是某种灵感乍现的创造者,也是社会生产过程中一个具有主动以及能动作用的创造环节。英国著名文艺理论家柏拉威尔认为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是“努力争取的社会改造的一个目的,就是要解放这种才能。这种社会改造就是要使人人都有机会表达他们内心要表达的东西,培养被日常生存斗争所挫伤的鉴赏力”[21]547。文学艺术创造活动中的接受者在实践中应用鉴赏力不断进行社会改造。佩里·安德森也说:“哲学分析可以从中提炼认识论的原则来系统地运用马克思主义去解释(和改造)世界。”[22]64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基于现实性生活,并在解释与改造现实世界的过程中,不断形成新的理论,再度理解、解释和应用于世界。由此,实践阐释学的“应用”是构成阐释活动开端与目的的重要一环,并且促使阐释学的理解与解释能应用于现实社会生活,以现实性物质生产实践活动为基础形成改造世界的力量,并不断推动社会进步,促进意义无限生发。将马克思主义与阐释学融合而成的“实践阐释学”具有更加广阔的现实性,其将阐释具有的“所是”“所应”“所能”统合起来,并为阐释学的发展提供更多可能性。实践阐释学的“应用”是在哲学家应该解释世界与改变世界中,面向现实生活的基础,将仅仅保持“意义中立”的阐释学推向具有深厚现实性的生活世界之中,使理论走向实践,并在实际生活的实践中进行理论的总结。可以说哲学家们以不同的方式解释和改变世界,关键在于对不断改变的阐释,从而更进一步地改变世界。

英国理论家马尔赫恩在其主编的《当代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序言中指出马克思主义文论的开端及其发展历程分为三种不同的相位,即在不同时间形成的不同形态的马克思主义既有连续发展也有断裂重组。某一相位的理论自产生之日起便与其他相位的理论在当下与未来中并行前进,而非一种形态完成后接续另一种形态的鱼贯型顺序[23]3。阐释学“应用”的发展也有不同的形态或者说相位。各种形态的阐释学“应用”起源不同,但是在当下和未来中方法论形态、本体论形态与实践论形态的阐释学“应用”有着融合、并行、排斥的同时性发展。它们共同为丰富意义世界以及阐释并守护世界意义给予了充足的可能性,为创建中国阐释学提供了思想基础和有效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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