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估广松涉版《德意志意识形态》的版本价值

2022-11-28 13:42田笑楠
关键词:文献学德意志意识形态手稿

田笑楠

(南京大学 马克思主义社会理论研究中心暨哲学系,江苏 南京 210023)

《德意志意识形态》手稿(以下简称《形态》)具有极为复杂的表面形态,尤其是争议颇多的“I.费尔巴哈”章,历经多个版本的编排试验,尚未形成定论。对此,我们需要既贴近手稿原貌,又能展现马恩思想实验的文本参照。相较之下,广松涉(Hiromatsu Wataru)对“I.费尔巴哈”章的编排(以下简称广松涉版《形态》或广松版)是为数不多满足要求的版本选择,它第一次直接在印刷本复现手稿原貌,打破了唯MEGA论,提供了全新的编辑范式。但是,该版本自从2005年被译介成中文以来,学术界的关注点更多停留在2006年前后与日本学界就广松版编排价值的争论(1)随着2005年广松版中译本(《文献学语境中的德意志意识形态》)的出版,中日学术界在2005—2007年期间展开了相对集中的讨论,起因是它的价值遭到了日本学界的质疑。大村泉(Omura Izumi)、涩谷正(Shibuya Tadashi)、平子友长(Hirako Jomonaga)等人认为广松版远没有小林昌人(Kobayasbi Masato)声称的那样具有文献学价值,中方引进了一本学术性早已死亡的著作,这种结果完全是由小林昌人的隐瞒和修正导致的,国内学者张一兵、鲁克俭、韩立新等人参与了讨论。,其独特的理论贡献有待挖掘。对此,我们必须重释广松版的诸多新特性,对编排的合法性进行澄清,才能全面把握其文献学价值和版本影响,以帮助我们更好地辨识手稿原貌以及深化对历史唯物主义诞生过程的理解。

一、关于广松涉版《形态》的诸多新特性

广松涉对《形态》的编辑起初就充满着反叛色彩。在回忆录里,他表示在其研究生时期就意识到:“说是读的原著,实际上编辑是梁赞诺夫(D. Ryazanov),所以我并不认为读的是原著。”[1]128这是一种走向原始手稿的理论自觉,也预示了其研究《形态》的根本原则。当然,这也得益于日本马克思主义得天独厚的研究土壤。据郑文吉(CHUNG Moon-Gil)考察,1926年日本就跟进了梁赞诺夫版《形态》(以下简称梁版)的翻译,阿多拉茨基版《形态》(以下简称阿版)也在第一时间得到了译介,并带有德文原版的附录,逐渐形成了版本对照的研究传统[2]161-167。 相较梁版,阿版做了更具逻辑性的系统编排,很难看出两者出自同一底稿,广松涉正是在这种版本差异中发现了研究原始手稿的必要性。1965年,他发表了《德意志意识形态的编辑问题》向官方版本发起了批判号角,提出“现有版本都是伪书”之爆炸性宣言,要求回到手稿原貌,对既往版本展开批判性研究,在1974年整理出版了自己的编辑方案。因此,“这可以说是广松涉针对《形态》手稿所开展的长达十五年的研究的最终成果”[3]161。

为了更加科学地整理手稿,广松涉首先对手稿的表面形态重新进行考察和分类。根据手稿的纸质、写作层级等特征,广松涉将“I.费尔巴哈”章手稿分为大束手稿和小束手稿。对于既有的手稿结构,它包括最旧层的基底稿和最新层的誊清稿,分布有删改、增补、笔记等痕迹,具有复杂的手稿样态,缺乏统一的编排整理。对于现存的手稿内容,广松涉认为大束手稿在内容和风格上存在着重复、修改和中断,小束手稿缺少清晰的标号在逻辑和结构上更加混乱。对此,相较传统的著作说,他明确提出“I.费尔巴哈”章处于未完成状态,写作过程存在理论冲突和矛盾。当然,这也成为广松版的编排基调,即不再追求最终的定稿状态,旨在呈现马恩思想实验的原初过程。为此,他对照手稿的影印照片把以往穿插在正文的增补、栏外新稿、标注等语料都进行了甄别,按照每页手稿的原本记载进行单独排印,恢复了手稿的内在构成及联系。

对于如何表现手稿的内容,广松涉选择忠实手稿原貌,使读者可以一目了然地阅读手稿。这项工作极具难度,手稿原由一个印张对折后分为四个单页,每一个单页(部分为空白页)又分成左右两栏,左栏主要是恩格斯的笔迹,右栏分布有马克思或恩格斯的增补或插入。为此,它创造出一种全新的排版方案,使用双联排和翻开本的形式表现手稿的形态。原则上,左栏排在偶数页,异稿、右栏增补等内容排在奇数页。另外,它使用不同的字体和符号区分马恩笔迹,复原两人在行文过程中的增补和删改痕迹,也对原有的标记作出了说明。无独有偶,1972年MEGA2试行版发表,它也采用了相似的双栏结构。但是,它坚持“最终文型”(2)它指按照完稿时的状态编排,收录手稿的最后文稿,而非写作过程的文型状态。,把异文改稿的判读做成单独的附录卷,自行对照如同解谜一般。反之,广松版首次在印刷本直接呈现手稿原貌,像“照相机”一样单独排印,符合阅读习惯,研究性更佳。当然,广松版也保有其他版本的特性,读者亦可直接阅读“最终文型”的内容。因此,小林昌人认为:“广松为充分发挥手稿的文献价值所作的编辑努力是一种划时代的编辑方式。”[4]

对于如何编排手稿的顺序,广松涉坚持文献学考据和思想史研究结合,提出了极具特色的体系化方案。对于大束手稿,它带有马恩的原始标号,按其可以实现有逻辑的排序。但是,对于小束手稿,它更加散乱,可供参考的是事后添加的第三者标号(3)马克思去世后,恩格斯整理小束手稿时添加了部分符号,其余的可能为伯恩施坦或考茨基标注。,仅部分具有独立的誊清关系。另外,大束手稿和小束手稿之间缺乏直接的内在关联,这也成为各版本最明显的编排差异。比如,巴加图利亚版按照著作结构将小束手稿完全提前,MEGA2先行版标榜写作顺序将小束手稿完全置后。实际上,手稿的排序不再是单纯的文献学研究,更是对文本结构和体系建构的自主判断。对此,广松版坚持思想史的发展脉落,“恢复”手稿散页和片段之间的有机联系,一改阿版完全体系化的编排,也避免MEGA2后来的解构方案。一方面,使用双联排结构处理誊清稿的对照关系。比如,将{5}a作为{7}b=[13]的异稿排在右栏;另一方面,使用小束手稿替代标号缺失的大束手稿。比如,将小束手稿{3}、{4}作为缺少的[36]至[39]插入到大束手稿之间。另外,广松涉还收录了“两卷计划”的序言,把现有手稿变为第一卷第一篇AB两章的内容结构。值得注意的是,这可能是MEGA2试行版之后最具体系性的原创版本。

综上,广松版首次在印刷本完整呈现手稿原貌,直接还原删改痕迹、马恩笔迹等重要信息,可以一目了然地阅读原始行文、修改过程和最终定稿等文本状态,创造出更为“方便”的研究版本。这也成为广松版区别于既往版本的新特性,具有重要的文献学价值。

二、关于广松涉版《形态》在手稿排版方面的编辑争论

虽然广松版在排版方面极具开创性,但是它对手稿细节的编辑也存在着争议,甚至导致其科学性一直遭受质疑。其中,日本学界的反应最为激烈。对此,笔者梳理和归纳了主要的争论点并对其简要回应,有利于更加客观地把握广松版的文献学价值。

其一,广松版是否真的忠实手稿原貌?涩谷正等人认为广松涉未曾接触过手稿,参照的是影印照片,可能无法真正复现手稿的细节。甚至为了文本更加连贯,他自行添加了句逗号和断句,破坏了原文语境。另外,所谓的双联排更多的是誊清关系的对照,没有严格对应左右栏的语料分布,右栏部分内容被插入左栏。因此,这会误导读者接受一种相对主观的编排结果。实际上,这种指责预设了完美再现手稿的可能,既有的任何版本都难逃这种苛求,使得广松版在排版方面的创新没有得到重视。首先,对于手稿的参照,影印版和原始稿件在内容上不存在根本差异,也无法成为衡量一个版本编排价值的尺度。其次,对于断句和段落编连,由于缀词法和语法的年代差异,恢复原始手稿混乱的删改过程极其困难,在整理过程中必然有主观性的渗入。但是,据此反对广松版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偏见,而真正要关注的是在多大程度上减少主观性的干扰。值得注意的是,对于左右栏的语料对应,广松版确有缺陷。在出版时,广松版已经解释:“由于存在着印刷技术、经费方面的制约,不得不放弃将写在手稿行间的文字也排印在行间这样的完全对应的方式。”[3]342另外,对于右栏缺乏直接依据的插入,广松版有时会从语境和思想脉络对语句进行了编连。但是,为了避免主观任意性,广松涉对这种位置变化都标注了原有版本的判读研究,供读者参考。所以,广松版的编辑是有据可循的,自觉减少对读者的干扰,算不上恣意编辑,虽有技术上的历史制约,仍是力求忠实手稿原貌、相对科学严谨的方案。

其二,广松版是否真的充分吸纳了既往版本的研究成果?大村泉等人认为广松涉根本没有理解MEGA2试行版“异文改稿过程”的判读价值,出现了一些相左的判读[5]。甚至,涩谷正质疑广松版的底本就是颇受诟病的阿版[6]。如此,这种“翻新”的史料价值就停留在20世纪30年代,这也成为涩谷正、大村泉等文献学家公开质疑广松版的论据。乍听之下,这种批评有理有据,然其合法性有待自证。首先,陶伯特(I. Taubert)曾坦言:“MEGA2试行版的印数很小,主要是送给有关机构和专家,故而不易获得。对《I.费尔巴哈》的这个编辑版本也未能获得广泛的利用……它(笔者注:广松版)利用了试行版对《I.费尔巴哈》的编辑以及所有对文本和改稿过程的新判读结果。”[7]7可见,广松版对版本研究扎实全面,得到了MEGA2编委的肯定。为避免“急于将手稿的缀词法、标点符号标记法加以复原”,广松版确有与其相左的判读,可能存在严谨性的考虑,应历史性对待。其次,广松涉对伪书式的阿版批判有加,更不会“翻新”阿版。但是,阿版的编排工作并非大谬不然,它在附录里详细记录了异文和编辑的过程,也为读者留下恢复手稿原貌的线索。假使广松版吸收了阿版的合理内核,也称不上历史倒退。更为重要的是,MEGA2试行版与广松版的判读孰更精准,莫衷一是。甚至,“广松版在某些地方的精确程度高于2004年的MEGA2先行版[8]。在一定程度上,大村泉等人把MEGA2的权威绝对化。综上,从参照MEGA2试行版的角度,涩谷正等人无法对广松版的判读价值造成有力驳斥。

其三,广松版的编排是否真的有独创性?对此,小林昌人[4]和张一兵[9]都曾专门进行过说明,大致可以归为:直接复原删改、增补等异文;区分马恩笔迹;采用双联排;附有各版对同一语料的判读注释。但是,大村泉等人认为这主要是对既往版本的模仿和综合[5]。当然,某些编排技术不是广松版的首创,但是它使诸多零散不自觉的要素实现了“递归性”的方案创新,成为一种总体性的结构表达,打开研究原始手稿的全新入口。为此,我们对照各版本对同一语料的表现就可以直观地理解广松版的编排创新,这里选取{7}=[14]手稿被删除的命题“我对我环境的关系是意识”为例。对于“最终文型”的版本,如MEGA1和MEGA2,这种异文长期位于编者注或附录,不足以引起研究者的关注。但是,它隐含了马克思讨论关系论和意识论的理论入口,直到广松版才在文中对其进行完整复原,标识出补写和删改的思想变化,使得该问题“跃然纸上”。对于删改痕迹,虽然梁版在正文注释提示了该命题的删除,但是它远不如广松版的复现来得直观,后者对恩格斯的补写痕迹也进行了标记,两者的复原规模和表现效果不可相提并论,广松版能够更加清晰地表现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合作过程。对于双联排,广松版在边注展现了恩格斯补充和马克思修改的其他信息及各版本的判读,可以帮助我们还原和甄别马克思的思考原境。另外,奇数页辅之{5}b的异稿,我们可以直观地发现马克思关于意识的思考流变。当然,这种处理方式有待争议,广松也未定结论,旨在呈现其内在关联和差异。反观,该命题在MEGA2试行版的双栏结构不曾出场,只是删除的简单提示而已。透过该语料,我们可以发现广松版的编排不是简单的方案综合,也不是对文字、段落的独立呈现,而是在更为原初的理论地坪上呈现马克思恩格斯思想的发展历程。当涩谷正等人把其视为技术要素的模仿或综合时,他们对广松版就做了狭隘的机械理解,割裂了最终的理论效果,根本无法把握广松版带来的全新视域。

当然,广松版在判读细节、语料对应等方面存在历史局限,但是我们不能把“忠实原貌”绝对化,也不能完全否认广松版对语料的判读,更不能无视广松版实现的编排变革。借助异文改稿过程等判读直接复原手稿的原貌,这原是一种理论可能。它不仅挑战了传统著作的表现方案,更要求多层级的甄别和校对,操作起来难度极大。纵然,它存在判读失误,其努力也值得钦佩,并在最终效果上超越了前者,不失为高度复刻原貌的最初范本。

三、关于广松涉版《形态》在手稿排序方面的理论争论

广松版对手稿的排序具有独创性,借助自身对历史唯物主义创立过程的研究,处理未决的手稿顺序。这招致了诸多质疑,甚至影响对其公允的理论定位。比如,陶伯特认为“广松涉的文稿编排完全基于假设和多多少少有根据的猜测,总的来说,对留传文本的这些干扰缺乏说服力”[7]12。甚至,郑文吉认为广松版“到了可与编者自己所猛烈批判的MEGA1I/5(阿版)相匹敌的程度”[2]277。面对这种指责,国内外学界常断章取义,忽视其特定语境,导致无法正视广松版的价值。正如,郑文吉曾补充:“从学术成果的角度,我们对广松版的功过与编者的情况说明应该另当别论。”[2]242接下来,这种质疑是否影响广松版的合法性及版本价值,笔者尝试对其说明。

一方面,从编辑原则出发对广松版的文献学批评,包括质疑其基于假设缺乏文献学基础,或像阿版一样恣意编排等等。其实,这大多是基于MEGA2先行版时间性方案的理论主张。这是与广松版完全不同的编辑原则,要求完全按照手稿的写作时间排序。甚至,很多反对意见都是直接的价值判断,根本没有认真考察广松版的方案。值得注意的是,时间性原则只是一种理想的编辑状态,同期写作的手稿不能直接确定顺序,主要通过书信、传记等信息进行判断,同样无法摆脱主观猜测的嫌疑。结果,它把内在联结的手稿变成了独立的散篇,取消了《形态》作为著作的可能性,更消解了历史唯物主义的诞生过程。所以,MEGA2先行版的方案绝非完美,不能作为衡量广松版排序价值的外在标准。有趣的是,1974年,广松涉曾对照过MEGA2试行版,仍认为其方案具有“独立的存在价值”。这种理论自信源自广松版依据的思想史分析及达成的编排效果,其排序是基于体系性和时间性的双重锚定,努力恢复或重建手稿之间的有机联系。在广松看来,“以往的各种版本的编者们,包括MGEA2版的编者在内,未能洞察到现存手稿的内在关联性,其结果是陷入了要不仅仅将素材变换为活字,要不肆意地进行‘剪贴’这样两个极端”[3]342。可见,广松版自觉与主观性编排和解构性方案保持距离,相关指摘明显不符合其编排初衷。更为重要的是,从结果上,“广松方案的确是一个‘诚实的编辑方案’”,其主张可自行对照和验证。比如,对手稿失散的判断,广松版认为丢失的只有S.29,辅以巴纳(S.Bahne)的新发现作为附录,其他的缺失被穿插到部分篇章,读者亦可直接发现内容的关联性。但是,对于这种连续性,广松版自认只是提供一种理论尝试:“笔者认为应该用上述方法使其内在结构和一贯性凸显出来,但并不打算以此马上就强辩说那是马克思恩格斯的最终方案。”[3]343这种理论自觉直接体现在排序方案上,“贯彻不改变马克思标注的页码顺序这一编辑方针”,对“I.费尔巴哈”章的逻辑排序是单独放置到编者说明,又另撰文阐释,尽量不影响读者对原稿顺序的判断。因此,如果仔细阅读广松版的说明,很多关于恣意排序的质疑就不言自明了。

另一方面,从理论层面对广松版的排序进行文本学“批判”,包括马恩的分担问题、物象化论等理论讨论。其实,这是从学理的层面对广松版进行批判性研究,虽有微词,但基本认同其编辑价值,更多关注的是新排序对马克思理论的阐释变化。相较编辑原则的争论,这种“批判”有效反证了广松版的理论价值。比如,望月清司(Mochizuki Seiji)提出“回避广松和花崎的研究成果而大谈特谈《德意志意识形态》已很难称得上是对马克思的思想、历史观、经济理论等的研究”[10]120。纵然,他提出了与广松版不同的理论方案。因为广松涉认为“‘只有把没有结尾的{3}、{4}和缺少开头的第三部分结合起来,才能得到一个完整的‘财产形态论’,也才能和马克思的备忘录({92}b)相吻合’”[11]。但是,望月清司认为恩格斯在《形态》更加强调所有制的历史线索,马克思倾向分工的历史观,这两部分手稿的逻辑不同,无法直接链接。其实,手稿排序涉及编者对内容结构的理解,望月清司的“批评”是在与广松的哲学主张进行对话。换句话说,这已经超越了编辑原则的价值判断,走向更为深层的理论争论,即基于思想史线索对文献学的开放性讨论,尚无定论。究其原因,广松版的排序是对马恩思想演变发展过程的详尽考察而得出的方案,要想对其排序品头论足,也需思想史支撑才有可能。所以,对广松版排序方案的理论回应,必须回到文本重新思考其争论背后的理论问题,不能仅因存在反对意见就操之过急地判定其价值。正如望月清司强调:“只要是对广松的工作心存敬意,谁都会自觉地采取不回避的态度,认真地对待广松历经千辛万苦才提出的问题。因为,它配得上这样的关注。”[10]139遗憾的是,既有评价大多停留在对主观性的价值批判,根本没有深入思考过广松版引发的理论效应。甚至对这种争论本身都缺乏反思。毋庸置疑,虽然广松涉版在手稿排序方面存在争议,但是它面向原始手稿开展的理论研究获得了学术界的广泛关注,已成为马克思主义文本研究的典范。

综上,无论是对其编辑原则的外在批判,还是对其理论编连的内在讨论,广松版的排序方案仍具有独立的文献学和思想史价值。在客观上,它促进了对既往研究未尽之处的讨论,深化了对《形态》本身的理解,更是推进了对历史唯物主义的诞生及马恩思想转变过程的总体把握。但是,这种逻辑尝试常被部分研究者吹毛求疵,广松涉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独特视角有待消化,这也是我们重拾广松版时需要加强关注的理论焦点。

四、关于广松涉版《形态》的版本影响和研究启示

广松版的发表与世界范围内对《形态》的研究思潮同轨,它满足了在巴纳事件后重新编排手稿的时代要求,开创了一种全新的编排方式。对此,陶伯特等编委评价其“代表了《I.费尔巴哈》编辑史上的一项科学编辑的成果”[5]8。 实际上,广松版具有双重的思想史价值,对后续版本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值得我们研究和借鉴。

广松版的方案具有一定的启发性和实操性,促进了手稿编排的研究热潮,创造了新的编辑范式。在它出版前,藤野涉(Fujino Wataru)、坂间真人(Sakama Shinjin)就已经根据广松涉的设想编排手稿以供研究使用。出版后,它就发挥出巨大的理论影响力,一度被期望作为MEGA2正式版的编排参照。此后,1998年涩谷正版、2014年卡弗版和2016年孙善豪版等都仿照广松涉的排版方案在做修订和完善。但是,仅就“I.费尔巴哈”章的复原效果,广松版仍未被新版本完全超越或替代,这里撷取重要的新版本进行简要对比。1998年,涩谷正版修正了广松版的错误判读,但是它没有附录德语,不如广松版可以对照原文以减少日译失真。2004年,MEGA2先行版仍采用“最终文型”,无法直接复现马恩写作和修改的思想过程。2014年,卡弗版借鉴广松版的排版方案,但是它照搬了MEGA2先行版的解构原则,而且只编排了争议较小的大束手稿,缺乏原创性和完整性。2016年,孙善豪版放弃了对手稿的“排序”,只是复现荷兰国际社会史研究所(IISG)对手稿的收录状态,丧失了一个编辑版的研究性。2017年,MEGA2正式版总体上因循先行版,着实是一种学术缺憾。因此,广松版仍然无出其右,具有不可忽视的文献学价值。

广松版打破了唯MEGA论,实现了一种“路德式的革命”,力求回到原始手稿开展批判性的独立研究。“有趣的是,我们似乎处在广松涉40年前的情境中。”比如,国内编译工作也存在不占有第一手文献、缺少足够数量的考据专家以及汉译失真等难题。对此,广松版的成功对国内《形态》的编辑和研究具有一定的示范和借鉴作用。首先,我们要立足本土文化开展独立研究,需要广松涉般严谨创新的治学态度和挑战权威的学术勇气。其次,我们需要借鉴广松版被证实为科学的编辑方向,尽可能地复现手稿的文献价值,逐步完善中文版的编译工作。另外,我们要遵循广松涉的研究路径,坚持从原始手稿出发解读《形态》和考察历史唯物主义的成立过程,避免西方马克思学的意识形态陷阱。

纵然,广松版在异文改稿和双联排方面存在历史缺陷,但是在更加完善的版本出现之前,我们需要具有相对客观性、能够表现马恩思想发展、理论差异的文本。在此意义上,广松版仍具有无法替代的文献学价值和不可忽视的思想史意义。因此,我们不能拘泥于语料细节的对错,应该借鉴其研究范式,学会如何独立地面对原始手稿,力求深化对马克思主义思想史的原创理解和中国化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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