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 枫,刁 统 菊
冬至是生活在黄河中下游地区的中国古代先贤基于对天象、地理、气候、物候等诸多因素反复观察后,确定的二十四节气之一,具有农事指导的意义。由于这天北半球白昼时间最短,夜晚时间最长,故而古人将其与中国阴阳观念结合,同时又赋予了祭祀等社会人文意义。(1)“日冬至则斗北中绳,阴气极,阳气萌,故曰冬至为德。”参见刘安编、何宁撰:《淮南子集释》(卷五),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437—438页;“黄帝得宝鼎神策,是岁己酉朔旦冬至,得天之纪,终而复始。”参见司马迁撰,裴骃集解,司马贞索隐,张守节正义:《史记·封禅书》(卷二十八),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393页。在之后千年的漫长农耕实践中,“气始于冬至,周而复生”(2)司马迁撰,裴骃集解,司马贞索隐,张守节正义:《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251页。的认知日益深入,在皇室与精英文化的推动和引导下,(3)耿波:《作为“人间事”的冬至》,《节日研究》,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20年。人们多选择此日开展岁末的庆祝与祭祀活动,冬至逐渐由时令节点转变为岁时节日之一。以汉族为代表的众多民族又根据不同的自然观念、生活习惯与地方特色,形成了涵盖祭祀、饮食、衣着、娱乐、歌谣等方面的节日习俗。20世纪40年代以后,随着习俗改革的推进以及公历纪年法的施行,冬至的节日影响力首先在城市中削弱,部分地区仅保留着饮食和祭祀方面的习俗,但不少习俗却在农村地区得以延续。直至20世纪80年代,随着“传统文化热潮”的兴起,我国各地冬至习俗得以复苏,尤其体现在饮食习俗上,呈现出区域趋同的发展形势。原本我国北方流传甚广的俗语“冬至饺子夏至面”,说的是北方民众在冬至时多以饺子、馄饨或汤面为食,而南方普遍以汤圆、年糕、米糍、赤豆粥为主,但实际上社会流动的加快促进了南北方节日饮食的混融。除此之外,全国各地还有其他各具特色的冬至饮食习俗,例如,宁夏银川的喝羊肉粉(粉汤饺子)习俗(4)杨继国、马青主编:《宁夏民俗》,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38页。,昆山地区的吃“安乐菜”习俗(5)胡朴安:《中华全国风俗志》(下),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174—175页。,四川的刨汤宴、腌腊肉习俗,贵州思南的吃狗肉习俗等。
进入21世纪后,在民间文化抢救工程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运动的影响下,包括冬至在内的传统节日再次得到从国家至个人层面的重视,与此同时,中国传统节日文化出现了遗产化、资源化等发展趋势,引起了学界内的讨论。钟敬文先生曾就传统节日的文化意义进行过论述:“节日,是民族社会生活中的创造物和传承物。它是由于生活的需要而产生的,是适应社会生活的发展而完善和变更的。”(6)钟敬文:《民间节日与民族文化》,《民族艺术》2008年第3期。尤其在《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将节日庆典纳入保护范围后,以萧放、黄涛为代表的多位学者开始从民族文化遗产的角度,论述了传统节日对于现代社会建设的文化价值,以及对其原真性进行保护的重要性。(7)萧放:《传统节日:一宗重大的民族文化遗产》,《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5期;萧放:《传统节日与非物质文化遗产》,《艺术评论》2012年第7期;黄涛:《保护传统节日文化遗产与构建和谐社会》,《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07年第1期。在我国传统节日的复苏过程中,高丙中、张勃等学者从国家与社会关系的视野强调了权威机构对于民间节日与仪式复兴的重要性。(8)高丙中:《民间的仪式与国家的在场》,《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1期;张勃:《从传统到当下:试论官方对传统节日的积极干预》,《民俗研究》2005年第1期。除此之外,我国有的学者还就各类节日和节气的起源、传承、特征、功能、内涵、价值、习俗和应用等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探讨。(9)参见萧放、董德英:《中国近十年岁时节日研究综述》,《民俗研究》2014年第2期;霍福:《二十四节气与人生礼俗》,《贵州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5期。虽然,节日研究已取得了较为显著的成果,但仍存在着些许不足之处。对此,刘铁梁认为,目前我国的节日研究尚且缺乏与社会发展实践相关联的讨论,特别是没有对当下老百姓在节日中的亲身经历给予更多的关注。(10)刘铁梁:《身体民俗学视角下的个人叙事——以中国春节为例》,《民俗研究》2015年第2期。近几年来,就以上问题,虽有学者试图在研究中建立节俗与日常生活的逻辑关系,但就其结果而言,始终未能超脱事象研究的刻板框架。对此,我们应当重回民俗学学科本位和价值立场,将理解人和人的生活作为文化研究的最终目的。(11)张建军:《民俗学的田野范式与伦理反思》,《贵州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3期。
笔者调查发现,相比于其他地区,现今鲁南县城滕州冬至节俗的发展更为强劲且广泛。正如当地俗语所言:“四香:秫米饭,羊肉汤,烟袋锅子,拉魂腔。”如今,喝羊肉汤不仅是当地广泛享用的冬至节俗,并且成为了整个滕州地区的文化标识,也已内化于当地人的日常生活之中。当地人的性格特征、人生仪礼、社会交往等诸多方面都存在着羊肉汤的印记。除此之外,该节俗对当地经济的发展也同样产生了一定程度的正向促进作用。然而,这样一个影响广泛且深刻的节日习俗,至于它何时兴起以及为何兴起,在当地却没人说得清楚。因此,本文将以滕州冬至“喝羊肉汤”节俗的流变为时间线索,结合当地生活文化的变迁过程,探究滕州人是如何建构了自己的冬至节俗,以及此种文化在成为标志性符号后又如何反作用于地方社会发展,并试图说明现代社会生活中大众与节日之间的关系。
受中华传统“阴阳平衡”观的影响,冬至食俗多有“扶阳”“补阳”之意。其原理在于在冬至到来之际,阳气初生、阴气始退,正如《礼记·月令》载:“仲冬之月,日短至,阴阳争,诸生荡,君子斋戒,处必掩身。身欲宁,去声色,禁嗜欲,安形性。事欲静,以待阴阳之所定。”(12)赵与时:《宾退录》,郑州:大象出版社,2019年,第198页。按照传统医学的说法,此时正值深冬,是身体虚弱之际,故应顺应自然变化固本培元,多食御寒、生热的“补阳”之物。而“羊”谐音“阳”,且有进补的功效,深受古人的喜爱。早在汉代,《汉书·杨恽传》中便有“田家作苦,岁时伏腊;烹羊炮羔,斗酒自劳”的记载。(13)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896页。至明代,刘若愚在《酌中志》也曾提及:“此月糟腌猪蹄尾,鹅脆掌,羊肉包、扁食馄饨,以为阳生之义。”(14)刘若愚:《酌中志》,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183页。以往,冬至食羊进补的实践不仅存在于宫廷和精英阶层之中,于山西、陕西、宁夏、四川、台湾等地的民间也同样广泛存在。如《临晋县志》中记载:“‘冬至’,为一阳之首。临民于此日烹羊炰羔,斗酒自劳。”(15)俞家骥主修,赵意空纂修:《临晋县志》(卷四),1923年铅印本,第17页。《续修陕西通志稿》载:“‘冬至’,前夕饮酒食肉或啖羊首,谓之‘熬冬’。”(16)宋伯鲁、吴廷锡纂修:《续修陕西通志稿》(卷一百九十八),1934年铅印本,第14页。《江津县志》记载:“‘冬至’:‘至日’,邑俗多市牛羊肉煮而食之,谓可以壮体温。……羔羊、醇酒之俗,其来盖古也。”(17)丁世良、赵放:《中国地方志民俗资料汇编(西南卷)》,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1年,第235页。虽然,冬至食羊习俗在我国分布较广,却罕见于山东。据现有资料,整个山东地区的冬至节俗仍以祭祀、吃饺子或馄饨为主,先人仅在《滋阳县志》中记载了一例与吃羊肉有关的节俗:“‘冬至’,画‘消寒图’。食羊肉,云却寒。”(18)黄恩彤纂:《滋阳县志》(卷四),清光绪十四年刻本,第3页。由于古滋阳县位于现今济宁市兖州区,与滕州市还有百里之遥,且不同时期的《滕县志》中并未记载相关内容。因此,我们根据古籍记载无法判断滕州冬至喝羊肉汤的习俗是否自古沿袭而来。
目前,当地存在着两类关于冬至节俗起源的说法。其一,20世纪末,由于北辛文化遗址与前掌大商代墓葬遗址的发掘,两处遗址中器具周围多有兽骨碎片,人们便将此类考古证据与古人的饮食习惯相结合,得出“滕州羊肉汤可追溯的历史近七千年”的论断。其实,我们在仔细查阅两处遗址的发掘报告后便会发现,自然遗物中虽有兽骨,但考古人员并未明确提及羊骨的存在。(19)吴汝祚、万树瀛:《山东滕县北辛遗址发掘报告》,《考古学报》1984年第2期;胡秉华:《滕州前掌大商代墓葬》,《考古学报》1992年第3期;梁中合、贾笑冰、王吉怀:《山东滕州市前掌大商周墓地1998年发掘简报》,《考古》2000年第7期。并且,即使遗物中有羊骨的成分,也未能说明节俗缘起的道理。因此,滕州羊肉汤有近七千年历史的说法并不准确。其二,滕州民间流传着多种与滕州羊肉汤起源相关的历史故事。例如,相传战国时期,孟子到滕国问政时,滕文公摆全羊宴招待。孟子喝了当地的羊肉汤后赞不绝口,滕州羊肉汤因而广泛流传。(20)王新民:《枣庄非物质文化遗产荟萃》,济南:山东文化音像出版社,2009年,第158页。此外,在流传的故事中还包括了滕州冬至习俗起源的传说。例如,汉高祖刘邦在冬至这天吃了樊哙煮的羊肉后赞不绝口,此事在当地口耳相传,冬至习俗由此而成。(21)萨仁图娅:《大美中华 传统节日集锦》,沈阳:辽海出版社,2018年,第115页。以上两则民间传说虽有真实成分,但均未有确切史料记载,多半是滕州居民为增添冬至习俗来源的真实性,根据当地史实建构而成。
虽然,现今民间流传的滕州羊肉汤起源以及该地冬至节俗的缘起未必准确,但我们也无法因此否定其历史性特征。就滕州地区的地理环境因素而言,此地东、南、北三面环山,西临南四湖,气候温和、雨量充沛、土壤肥沃,(22)滕州市人民政府:《走进滕州:自然环境》,http://www.tengzhou.gov.cn/xtzgk/201407/t20140729_839382.html。适宜农作物种植与家畜饲养,的确具备冬至“喝羊肉汤”习俗形成的自然物质基础。据清道光二十六年刻本《滕县志》记载:“山居之民,千树枣,千足羊。濒河之民,千亩麦,千石稻。”(23)王政修,王庸立纂:《滕县志》(卷三),清道光二十六年刻本,第2页。可见,在清代,滕州人饲羊已经较为普遍。不过需要注意的是,以上记录也仅能证明滕州地区在此时已经具备了吃羊肉、喝羊肉汤的条件,但并不代表该项食俗的形成。在清咸丰九年刻本《济宁直隶州志》中,记录了有关撤销羊行的布告:“时届冬令,民人食牛不如食羊,而食羊者少,以羊肉贵于牛肉,且以羊行有官差无不把持情事……今将羊行名目除去,无分官民一概公平价买,凡以屠宰为业者,概准其宰买羊肉,不许羊行需索帮贴。”(24)徐宗干修:《济宁直隶州志》(卷三之四),清咸丰九年刻本,第28页。由此可知,清末,宰卖羊肉并非是一项可以随意进行的交易,由于羊行需向官府交税,羊肉的价格自然高于其他食物,这便限制了普通民众平日购买羊肉。又见清宣统三年铅印本《滕县续志稿》中记载:“鸡鸭鱼豕牛羊肥美适口,然富者常食,贫者则偶一食焉。”(25)生克中撰:《滕县续志稿》(卷之二),清宣统三年铅印本,第3页。至此,我们可以确切地知晓,在清代,即便滕州地区普遍养羊,羊的数量较多,但羊肉仍不是平民百姓在日常生活中能够负担得起的食物,更何况羊行曾一度受制于官府的管辖。若将史料中有关冬至习俗记载空缺的情况与以上事实结合,我们便可做出初步的判断:在清代,滕州地区既未形成吃羊肉、喝羊肉汤的日常食俗,该食俗亦未成为此地冬至节俗的内容。
20世纪20年代,津浦铁路通车后,滕县境内经济繁荣,流动人口增多,促进了饮食业的发展。当时较为有名的饭店有酉记太和馆、双盛园、福顺园、松鹤轩等十几个字号;此外,还开设了许多小型的饭店,多以夫妻店、连家店、沿街小吃摊的形式出现。(26)李广星主编,山东省滕州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滕县志》,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410页。在大饭店中,主营的菜肴有烧海参、虾子烧冬笋、烤鸭、仔须肉、炸鸡肘等;小饭店多供应丸子汤、杂烩汤、面条、烧饼等菜食,但均未见以羊肉为材的菜品。在抗日战争爆发之前,滕州居民依然保持着饲养家畜贴补生计的习惯。据统计,在当时全县养羊户达24,200户,年养头数为130,000头,其中销往济南的就有40,000余头,畜产品多由皮毛商贩收购。(27)滕县商业志编纂委员会编:《滕县商业志》(内部发行),第84,227页。抗日战争时期,滕州地区的经济遭到严重破坏,民生凋敝。
直至1948年,滕县解放后,由于县政府的多方扶植,除农业、畜牧业、工业外,当地的餐饮业逐渐复苏。其中,包括王二的羊肉汤、张福恒的麻火烧等在内的传统名吃才开始营业。(28)“王二羊肉汤:滕县商业人士王士德,以制作羊肉汤的高超技艺弛名于滕县、微山、邹县、枣庄一带。因王士德排行老二,人称‘王二羊肉汤’。……王士德凡十年如一日,严格遵守制作工序,以质量俱佳,诚实公平,解腥去膻得法,赢得了‘王二羊肉汤’的美名。1956 年,王二羊肉汤馆转为公私合营,后归国营饮食服务公司领导,一直保持盛誉。”滕县商业志编纂委员会编:《滕县商业志》(内部发行),第228,231页。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至改革开放前,滕县商业、饮食服务业统一由国营供销合作社经营。普通民众想要吃羊肉、喝羊肉汤,必须到国营饭店凭粮票兑换。在集体经济时期,肉是紧缺物资,因此,在之后的近二十年中,羊肉暂时淡出了滕州普通居民的日常饮食结构。
我国改革开放前,喝羊肉汤是滕州城乡普通百姓的奢望,据刘书俭回忆: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人们肚子里没有油水,都出大力、拉车子,都是人工比较多。吃饭怎么吃,拿着三尺一米的尺子,吃多少烧饼先量好,一尺都是二十多个烧饼。那时候平时家里人生病,头疼脑热的,才打个面条,喝个糊涂,也吃不起羊肉。平时都是吃的萝卜条子、地瓜条子。
那时候劳力也多,像这种人,只有交公粮的时候能管顿羊肉汤,那就是最好的。大烧饼能吃三斤,喝十来碗汤。那时候什么菜都不要,用烧饼沾着羊肉汤就能吃。羊肉汤馆虽然便宜,但都不舍得去吃,只有个别的,即做生意的或者家里有点事的才请工作人员或干活的人去吃一顿。因为羊肉汤是连肉加汤、加菜、加饭,一下子就都有了,不用再炒再炖,很简单。现在的人不劳动,还怕血脂高。过去那羊肉汤都是加点水,锅开了就喝了。(29)被访谈人:刘书俭(男,1962年出生,枣庄市餐饮协会会长);访谈人:樊枫;访谈地点:滕州市北辛中路通盛羊汤馆;访谈时间:2019年12月22日。
当滕州人谈起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有关吃羊肉的经历时,总会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当时的“苦日子”。在调查的过程中,据多数滕州人的口述,普通人也许一年到头都喝不上一顿羊肉汤。1975年,滕县被定为全国青山羊生产基地县,并开始有计划地引进奶山羊。(30)李广星主编,山东省滕州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滕县志》,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269页。可直至20世纪70年代末,虽然山民几乎家家养羊,但都是为了卖钱添补家用,不舍得吃。只有家里有事,或者等到过“数九”和年节的时候,才能有机会闻一闻羊肉的香味。
那时候,滕州市区能卖羊肉汤的大多数都是国营单位,其中较为出名的有“王二羊肉汤”和“人民舞台羊肉汤”,就是一个戏园子旁边有个酒店,整个滕州有几家,大家都知道,但都没进去喝过。那时候的羊肉汤有2毛钱一碗的,也有3~5毛钱一碗的。由于当时大家都不是很有钱,很少有人能够喝得起,我也只是跟着家里条件比较好的一个小朋友喝过一次。去的时候,人家给碗里放上肉,给肉也只给个“筷子头”,然后往里面续汤,没有肉就不给续汤了。那时候小,喝汤也就喝三碗。大人都出力,能喝,都喝个五六碗、七八碗。大家都也只是喝个水饱,其实都是借着个“膻味”香吃主食。(31)据刘书俭介绍,“人民舞台”为20世纪滕州地标,“人民舞台羊肉汤”则指“人民舞台”附近的服务公司所卖的羊肉汤。被访谈人:刘书俭(男,1962年出生,枣庄市餐饮协会会长);访谈人:樊枫;访谈地点:滕州市北辛中路通盛羊汤馆;访谈时间:2019年12月22日。
我们在田野调查的过程中发现,几乎每个经历过那段艰苦岁月的滕州人都有着关于羊肉汤的特殊记忆。正因如此,喝羊肉汤的经历成为了当地人生命历程中的时间坐标,并由此记录着他们的身体经验。在我国改革开放前,至于滕州地区是否过冬至,以及如何过冬至,当地人的说法不一而足:
1978年之前,那时候我家的条件也没有多好,我们都很贫穷。那时候的羊肉,一块钱一斤都吃不起。之前基本没有过冬至的记忆,那一天也不一定喝羊肉汤。只是知道冷了,顶多炖点肉吃就了不得了。家里要是有条件的,上集上买一点羊肉,盛半锅水。都是拿着个大盆,或者大锅,去集上打,回家炖个白菜,下个面条,泡个煎饼就完了。(32)被访谈人:刘书俭(男,1962年出生,枣庄市餐饮协会会长);访谈人:樊枫;访谈地点:滕州市北辛中路通盛羊汤馆;访谈时间:2019年12月22日。
小时候根本吃不起羊肉,那时候过冬至,家里要是有养的鸭子和老母鸡,挑瘦的杀一只,放里面煮一锅水,一人舀上一点,就那样过(冬至)。(33)被访谈人:通盛羊汤馆孙姓顾客;访谈人:樊枫;访谈地点:滕州市北辛中路通盛羊汤馆;访谈时间:2019年12月22日。
改革开放之前,“数九”一定要过,但那时候不是喝羊肉汤,家里要是养鸡、养鸭、养鹅,到那天,老人就煮一只,这样。喝羊肉汤的话,也就是借“打平伙”之名,一家人能喝一顿。家里养一只羊没那么简单,都是为了卖钱补贴家用的。(34)被访谈人:孙井泉(男,1955年出生,山东枣庄人);访谈人:樊枫;访谈地点:滕州市善国路某羊肉汤馆内;访谈时间:2019年12月20日。
可见,在我国改革开放前,由于客观经济条件的限制,滕州人并未形成过冬至的习俗。在当时,即使在重视冬至节的家庭中,也有着不尽相同的过法。经济条件稍好点的可能会去集市上打点羊肉汤,也有杀鸡宰鹅后分食的。不过,在这其中,有记忆共识的集体活动便是“打平伙”。20世纪80年代前,为了改善家庭伙食,滕州农村在秋收后广泛兴起“打平伙、吃全羊”的活动。十几户人家凑钱(每家出资1~2元左右)买一只毛羊,宰后,用一口大锅煮了,每家端了盆去领几斤肉和一大盆汤。回家后再加水烧一大锅汤,一家老小都能解馋,能吃好几天。
那时候在山区都兴“打平伙”,大家都知道谁家有羊,天天放羊也能看到了。我那时候还在山区工作过,距市里几十里路,到了冬天刮风下雨的就回不去了。我们就找他买只羊,再找人帮忙洗吧洗吧下锅煮了。煮完,如果一只羊出了五斤肉,十个人就一人半斤肉分了。各家拿个盆,把肉一分,汤一分,端家走了,到家“拉馋”。那时候就是几个好友,或者亲戚、邻居一起吃一顿。要是旁边的人听说有“打平伙”的,就会吆喝着“俺也分一份,俺也要一份!”都凑钱跟着吃点,一说都知道。那时候也没有盐,也没有醋,洗完就煮,太香了。一个人花一块钱,能吃好几天,这是一个很亲切的记忆。之后回城里再喝羊肉汤也喝不了那个“打平伙”那个味了。我后来干餐饮业,也是有“打平伙”那个记忆,想找回那个味儿。(35)被访谈人:刘书俭(男,1962年出生,枣庄市餐饮协会会长);访谈人:樊枫;访谈地点:滕州市北辛中路通盛羊汤馆;访谈时间:2019年12月22日。
过去的饭店都是国营的,一般都喝不起。一般都是地里收拾完,收拾净了,忙完了,冬至前后“打一顿平伙”,这时候羊也膘肥体壮,到了该卖了的时候。分一斤肉,一大家人,放一棵白菜、萝卜,加一点水,煮着吃了,平时根本吃不到。羊皮就给帮忙宰杀的和帮忙煮肉的,拿去换酒喝了,这就算报酬了。他们也可能从羊身上挑一点,喝着小酒就吃了。(36)被访谈人:孙井泉(男,1955年出生,山东枣庄人);访谈人:樊枫;访谈地点:滕州市善国路某羊肉汤馆内;访谈时间:2019年12月20日。
根据当地人的现实生存状况,“打平伙”可能是20世纪80年代之前,普通家庭吃羊肉最为经济实惠且切实可行的方法了。门田岳久认为,每个人都有一个“自己想叙述的话题”,(37)门田岳久:《叙述自我——关于民俗学的“自反性”》,中村贵、程亮译,《文化遗产》2017年第5期。对于经历过那个年代的滕州人而言,“打平伙”总是他们的个人叙事中绕不过去的话题,与“打平伙”息息相关的则是每个人不尽相同的关于贫困生活的生动记忆。“打平伙”作为屈指可数的幸福时刻,以反差对比的方式印证了当地人在生活上的困苦。因此,“打平伙”、羊肉汤、冬至节,三者之间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打平伙”是以艰苦为主题的关键生活实践,而羊肉汤不仅是有关幸福生活的身体记忆,更代表了滕州人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而冬至作为生活节律中的神圣节点将三者串联,共同构成了当地人关于过去、现在、未来的集体记忆与生活体验。
改革开放后,我国逐步改革了流通体制,实行国营、集体、个体多渠道并存的经营方式。1984年,滕州地区个体商户猛增为8,442户,从业人员14,800人。至1986年底,全县个体饮食户3,908户,从业人员共8,530人。以羊肉汤馆为代表的个体商户、摊贩逐渐增多,遍及城乡。(38)滕县商业志编纂委员会编:《滕县商业志》(内部发行),第117,229页。滕州地区流传的民间歌谣,“洗碟子,拉风箱,烧了一锅羊肉汤。东一碗,西一勺,洗碟子的没捞着”,从侧面佐证了当时个体餐饮业的兴旺。至此,吃羊肉、喝羊肉汤在滕州地区已是寻常之事。
我印象特别深的是,1981年、1982年那时候,我们滕州这边才分田到户,生活条件才开始好起来,余粮充裕了,手里的钱充足了,家家户户都养了羊。那时候各个羊肉汤馆爆满,那时候有名的有太平楼、好再来,还有王二。一年比一年好,羊肉汤馆有宣传,地方公众媒体也有宣传,过冬至必须吃羊肉。(39)被访谈人:孙井泉(男,1955年出生,山东枣庄人);访谈人:樊枫;访谈地点:滕州市善国路某羊肉汤馆内;访谈时间:2019年12月20日。
1980年以前,我家还吃半年粗粮来,吃地瓜干煎饼,吃玉米煎饼,一吃就吃半年多,只有很少时候吃一点细粮。1980年以后,不管吃什么,都能买到。农民热情高涨,收成也多了,农闲的时候还可以去打工,手里钱就多了。一到过节,就吃得起羊肉了,冬至也就恢复了,羊肉汤就变成一块钱左右一碗了。那时候都兴拿着“两碗半”的大缸子去羊肉汤馆打“避风湾”,(40)“避风湾”特指羊肉汤煮沸时,在锅边溢出的羊油。回家放半棵白菜炖着一起吃,这又能喝两三天。要是能用羊肉汤下个羊肉面,那就是最美味的了。(41)被访谈人:刘书俭(男,1962年出生,枣庄市餐饮协会会长);访谈人:樊枫;访谈地点:滕州市北辛中路通盛羊汤馆;访谈时间:2019年12月22日。
正如当地人所说:“当时虽然不能做到顿顿都吃,每星期解个馋是一点问题没有的。”(42)被访谈人:冯春峰(男,1976年出生,冯毛肚羊肉汤馆老板);访谈人:樊枫;访谈地点:滕州市新华前街冯毛肚羊肉汤馆;访谈时间:2019年12月22日。这也与我们田野调查所得资料的普遍情况相符,而现今大多数滕州人对于冬至喝羊肉汤的切实记忆也正是从这一时期开始的。虽然,我们不能确切地知晓滕州冬至喝羊肉汤节俗的形成时间,但可以肯定的是,在20世纪80年代,吃羊肉、喝羊肉汤已经普遍成为当地的冬至节俗。自20世纪后半叶开始,我国进入了埃里克·霍布斯鲍姆所提到的“大规模生产传统”的时期,(43)埃里克·霍布斯鲍姆、特伦斯·兰杰:《传统的发明》,顾杭、庞冠群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20年。许多中国传统节日逐渐恢复生机。不同于其他传统节日习俗的是,滕州冬至喝羊肉汤习俗在现代化市场经济浪潮的冲击下,非但未显示出颓势,反倒呈现出渐入佳境的势头。其原因可能在于,相比于一般传统节日体系中的“大传统”,滕州人喝羊肉汤的习俗既不是传统文化遗留物,亦不是经过挑选或处理加工后的传统象征之物,它更像是一种新发明出来的“小传统”。(44)罗伯特·芮德菲尔德将文化传统分为“大传统”和“小传统”。参见罗伯特·芮德菲尔德:《农民社会与文化:人类学对文明的一种诠释》,王莹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也正因如此,冬至习俗对于滕州人来说并不是一种宏大、抽象的民族文化态度或想象,而是与日常生活紧密相连的生活经验、身体记忆与价值观念,其本身具有先天的亲和力与实在感;同样,滕州冬至习俗的复苏也不是一种被动的,受制于文化危机感的行动,而是滕州居民根据主观意愿的自主建构,这种建构具有更强的生命力,愈演愈烈,其影响涉及当地人日常生活的细微末节之处。
笔者认为,滕州冬至喝羊肉汤习俗之所以能够在现代化市场经济浪潮中以“传统”的姿态出现并得到流传,与当地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农事节律、自古沿袭的阴阳观念,以及传统中医与饮食文化中的“扶阳”传统有着密切的关系。从起源论的角度讲,滕州冬至节俗的文化记忆在一定程度上是由自然生态因素以及历史文化因素所塑造的。在自然生态因素方面,滕州地区气候温和、植被茂盛、水源充足,适宜牲畜饲养,羊肉作为当地特产自然会为滕州人所重视,将其纳入饮食结构之中;在历史文化因素方面,冬至节令正值寒日,是一年农事的终末之期,人们不仅有闲余宰杀家畜,也需要在此时庆祝丰收、贮藏食物,为来年开春做准备。而在我国传统的节日礼俗框架中,受古人“阴阳平衡观”和传统中医“进补”理念的影响,古代皇室会在“阳气初生、阴气始退”之时宣传“补阳”的合理饮食结构,也会因之多为民众所效仿。
滕州冬至节俗的兴盛,同样离不开权威性政治或社会机构在经济、文化方面的扶植。例如,自20世纪中期起,滕县政府便已开始努力恢复当地的农业、畜牧业和餐饮业,并在20世纪70年代采取建立青山羊养殖基地、引进新品种等措施,为当地冬至节俗的兴盛夯实了经济基础。除此之外,在权威性机构的支持下,专业人士的主动配合与官方媒体的渲染也是滕州冬至节俗能够迅速扩散的不可或缺因素。
但究其根本,起决定性的因素莫过于当地人特殊的身体记忆与生活期望。只不过,传统节日的文化记忆常常以“实物的记忆”形式呈现,(45)王丹:《传统节日研究的三个维度——基于文化记忆理论的视角》,《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20年第1期。对于滕州人而言,“实物的记忆”便是以往几载终末也尝不到一次的羊肉汤。滕州羊肉汤不仅记录着他们的生命历程,寄托了五味陈杂情感,见证了艰苦时期的友谊,也承载了当地人的生活传统。我们甚至可以认为,当滕州人共同将对于生活的美好愿景寄托在羊肉汤之时,其冬至节俗便已诞生。刘铁梁认为,老百姓总是根据现实的生存状态而以各种可行的方式来度过节日,同时也从节日的经历中来深切感受不变的历史情怀与变了的生存状态。(46)刘铁梁:《身体民俗学视角下的个人叙事——以中国春节为例》,《民俗研究》2015年第2期。在过去,滕州人没有物质基础去表达他们的这种情感,从而使其暂时隐匿了下来。而随着改革开放与生活水平的提高,此种情感实现的物质条件得到了满足;冬至节令作为一个特殊时间节点,为其发生提供了神圣性的媒介。当所有客观条件得以满足后,滕州冬至节俗的影响力便犹如滚滚浪涛一般,遍及整个地方社会。在冬至节俗得以复苏的过程中,身体记忆与生活期望也同时成为了他们书写属于自己的生活史和文化史的重要内容。
更加具体地讲,滕州羊肉汤以实物形式所承载的种种生活文化内涵,共同隐喻了当地人一直以来关于苦难的集体记忆。保罗·康纳顿曾将造成集体记忆的社会实践分为了两类,分别是体化实践与刻写实践。(47)保罗·康纳顿:《社会如何记忆》,纳日碧力戈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对于滕州人来说,冬至习俗的刻写实践几乎是不存在的,与此相对的是,他们将过去苦难的生活体验与真实感受全部凝聚在体化实践之中。通过他们的个人叙事,我们知道此种体化实践可能是日常劳作中身体的劳累、饥饿,精神的煎熬;也可能是一顿羊肉饱腹后味蕾的满足,以及对下一顿的期待。滕州人的体化实践不仅存在于集体化时代,根据文献的记载,也同样存在于明清时期,甚至更为久远。正如莫里斯·哈布瓦特所言:“无论何时,我生活的群体都能提供给我重建记忆的方法……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存在着一个所谓的集体记忆和记忆的社会框架;从而,我们的个体思想将自身置于这些框架内,并汇入到能够进行回忆的记忆中去。”(48)莫里斯·哈布瓦赫:《论集体记忆》,毕然、郭金华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69页。喝羊肉汤作为一种连接过去的具体形式和通道被人们选为关键节点的重复内容,在冬至这一固定的时间区间内,滕州人存在于个体无意识中的苦难记忆被以节俗展演的方式共同唤起,以期达到回溯和复原过去生活经历与情感记忆的目的。因此,虽然滕州冬至节俗的外在表象看起来是一种对于历史事件或宏大文化的复原,又或是一种劳作与节令的调适性结果,但其真正的内核是当地人对过去贫苦生活的“集体无意识”的追忆。甚至,喝羊肉汤在节日效应的影响下已内化于每个人的生活实践之中,成为了当地的日常食俗,被滕州人日日展演与重复着,强化着以其为代表的地方文化与群体认同。这也同样解释了为什么我们在冬至时,即使看不到滕州人的盛大仪式与狂欢,却也能感受到当地节日顽强的生命力与火热的文化氛围。
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滕州居民的生活水平与质量直线提升。喝羊肉汤的习俗与当地日常生活之间的联系愈发紧密,冬至节俗的内容也有所拓展。虽然生活条件已大大改善,山珍海味常见于家庭饭桌之上,但当地人依旧保留着对羊肉的偏爱,把羊肉看作是最好的食物。因此,向来注重亲属关系的滕州人在节日中的礼物互赠也多以羊肉为主。在当地,冬至送羊肉又被称作为“送数九”。在一般情况下,都是晚辈为了孝敬长辈,在冬至将至的一周之内,带着置办好的羊肉登门拜访长辈。需要注意的是,在滕州地区,虽然向长辈赠送羊肉表达了孝意,促进了家庭的和睦,但这并非对每个人都是一种强制性的义务。然而,对于女婿和嫁女而言,送羊肉却是年年不可缺少的礼节,否则就会被亲戚、朋友或者邻居指责为“不像话”。因为在滕州人的印象中,姻亲之间只有在出现不可调和的矛盾时,才会做出冬至不送羊肉的行为。给岳父、岳母送羊肉这条约定俗成的规矩对于新上门的女婿尤其重要。滕州人把自己的女婿叫做“客(kěi)”(49)在滕州,“客”有新老之分,第一年的新女婿叫“新客”,过了第一年之后,就成为了“老客”。。按滕州的风俗,“新客”结婚第一年在冬至那天去老丈人家里时必须送一只整羊,而且送的时候最好开车拉着羊去,风风光光地让街坊邻居都看见。滕州人对“新客”有如此要求主要鉴于以下三种因素的考虑:首先,如果“新客”能送得起一只整羊,是一种经济实力的体现,这样一来,女儿跟着他过日子也放心;其次,“新客”肯花大价钱给岳父岳母送礼物说明他足够孝顺,预示着在未来的生活中肯善待老人;最后,“送整羊”还是一种表演行为,意在向街坊邻居展示新女婿的能力,老两口能够获得足够的面子,更受他人尊敬。
其实,“送数九”除了能够体现出滕州人对亲属关系的重视之外,我们从其“送整羊”的节俗细节还可以了解到当地的社交文化,这同样是滕州人在冬至节俗文化塑造下所形成的结果。滕州人将其社会交往上的特质称为“好场面”,意为在对待客人与朋友上豪爽大方、热情好客,但同时用“好场面”作自我描述时,又带有“爱面子”的自谦之意。笔者认为,“好场面”与20世纪的“打平伙”活动,以及喝羊肉汤习俗都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打平伙”时,家家户户凑在一起分食的热闹场面,大口喝汤、大口吃肉,以及爱吃辣的饮食习惯都映射着滕州人的性格特征。在当地,“好场面”主要体现在送往迎来与请客吃饭之上,工薪族请客、约朋友下饭馆就会说“请个赖呆场(50)赖呆场:滕州当地方言,意为凑合、非正式的饭局,该方言的使用在上述语境中带有自谦的意思。,管顿羊肉汤”。根据孙井泉的描述:
以前请个羊肉汤是“赖呆场”,现在请个羊肉汤可是大场。简单的三五个人,就得几百块钱,一千块钱在饭店里喝羊肉汤,也能花掉了,全羊宴就得多少钱。现在政府有规定了,像以前,红、白场,六个六的席,三十六道菜,你想想,一桌10个人,1个大件跟6个小件,42个菜,有时候还不算凉菜呢,怎么能吃的下?这就是滕州人的“场面”。(51)被访谈人:孙井泉(男,1955年出生,山东枣庄人);访谈人:樊枫;访谈地点:滕州市善国路某羊肉汤馆内;访谈时间:2019年12月20日。
随着当地经济水平与生活质量的提高,羊肉汤从以前一碗汤的“赖呆场”变成了现今全羊宴的“大场”,而“管顿羊肉汤”曾蕴含的慷慨邀约之意,如今也变成了亲和自谦之词。在人情往来中,滕州人若是想要请不熟悉的人帮忙或是托关系,碍于情面而不好意思开口时,也会用“管顿羊肉汤”作为暗语来邀请对方,应邀之人听后便可意会。再者,滕州人招待外地来的朋友时,也会请其去喝羊肉汤;回到滕州老家的游子,更是要呼朋唤友去熟悉的餐馆喝羊肉汤。
喝羊肉汤习俗在滕州人的人生仪礼中也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例如,在滕州育儿习俗中,婴儿生长到五六个月时,能闻五谷香,除哺乳外需辅助饭食。进食前,要以羊肉汤喂之,俗称“膻肠子”,意为开胃。婴儿喝下羊肉汤后方可尝食百味,而无后顾之虑。除此之外,滕州还有“剃羊胡子”的保育习俗。若家中的男孩从小体弱多病,大人们每次为其剃发时会特意保留后脑下半部分的头发,扎成羊胡子一般的样式。待孩子长到八岁时,外公家会买一只绵羊,将羊的头顶染成洋红色。在农历六月初六这天,让身体娇弱的孩子坐到羊的背部,将“羊胡子”剃掉,意为祛除病患,从此他便可健康成长。
如今,滕州人不仅冬至过“数九”,夏天还要吃“伏羊”,喝羊肉汤在当地已经由一项节俗演变为日常的食俗,顿顿都离不开羊。滕州市的饭店都有羊肉这道菜,在农村红白事宴席的“四大件”(52)滕州“四大件”:红烧肘子、辣子鸡、羊肉汤、红烧鱼。菜肴中,羊肉大件最受欢迎,冬季则是羊肉火锅最为实惠。滕州各个羊肉汤馆在卖羊肉汤的基础上,还用羊身上的不同部位作为食材,研制出了20多道不同的菜肴,形成了滕州独具特色的羊肉汤饮食文化。丰富的菜系有调羊肉,即凉拌羊肉、凉拌羊肝;炒菜系列有炒羊肉、炒羊旺子、炒羊肝、炒羊肺;炖菜系列有炖羊肉、炖羊头肉、炖羊脑、羊肉炖山药、羊肉粉丝汤等;其他还有红烧羊排、炸羊肉串、羊肉火锅等菜品,可谓色香味形俱全。2008年,“滕州羊肉汤烹饪技艺”被列入枣庄市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名录。
滕州羊肉汤饮食文化的繁荣在一定程度上促进着地方经济的发展,尤其体现在当地餐饮业的普及与改良之上。在滕州,羊肉汤馆遍布城乡。据统计,当地目前有羊肉汤馆一千多家,在城区辅道上,平均每隔500米左右就有一家羊肉汤馆,较大的村庄之中也同样设有羊肉汤馆。此外,开设在济南、北京等城市中的滕州羊肉汤馆已有200多家。2018年,枣庄市烹饪餐饮协会评比出20家品牌羊肉汤店,滕州占了10家,其中不少是老字号。有趣的是,在滕州地区,即使同一社区中同时设有多家羊肉汤馆,彼此之间也不会因为内卷竞争而营收惨淡。这不仅仅是因为滕州人对于羊肉汤的热爱,最主要的是,在消费者的监督下,滕州地区的羊肉汤行业已整体趋于规范化。
以前的羊肉汤馆腥虾烂臭,进去根本挪不开脚。筷子、塑料袋子扔的哪哪都是。现在你再看看,进哪家都是干净整洁。大家品味提高了,品质不行的饭馆就会被淘汰。(53)被访谈人:刘书俭(男,1962年出生,枣庄市餐饮协会会长);访谈人:樊枫;访谈地点:滕州市北辛中路通盛羊汤馆;访谈时间:2019年12月22日。
随着现代生活节奏的加快,越来越多的中青年人觉得在家中制作羊肉汤是件麻烦事,会直接到羊肉汤馆购买熟食。与20世纪80年代相比,随着顾客的增多,消费品味的提升,几乎每家羊肉汤馆的价格、环境、卫生、口味都足以让人放心。在滕州人眼中,羊肉汤馆不再是一个“腥虾烂臭、污不遭眼”(54)“腥虾烂臭、污不遭眼”:滕州俗语,用来形容环境脏乱,味道难闻。的地方。与此同时,羊肉汤行业由于成本低、用工少、操作流程明了等特点,也成为了当地普通家庭创业的选择之一。得益于羊肉汤行业的红利,没有固定工作的小青年、小夫妻、老两口,搭把手便可开起一家羊肉汤馆。虽然没有丰厚的利润,但至少能够凭借自己的手艺改善生活。
我们发现,相比于20世纪,如今的“羊肉汤”已然从单纯的节日事象中剥离出来,成为了滕州地方性文化的表征,抑或说是一个包含着多元地方性文化的集合体。在此之中,不仅包含着后续增添的节日习俗与人生仪礼的内涵,还囊括了居民的性格特征与社交方式,甚至浸染至地方经济的发展与个人生计的选择。可见,“羊肉汤”之所以能够成为滕州文化的代表符号,离不开当地民众的主动选择,其内涵随着时代的推演而逐渐丰富,并有所变化。不过,从另一角度,作为实现身份认同与群体认同的关键,“羊肉汤”的意义对于不同时期的滕州人而言,也许又未曾改变。
通过梳理滕州冬至喝羊肉汤习俗诞生与流变的历程,我们能够看到民众的生存状态在一项节俗的发生过程中所起到的客观决定性作用,以及集体记忆对于节俗文化的重要价值。同时,该历程也刻画出地方经济与文化的变迁历史。滕州人以关于苦难生活的集体记忆和对美好生活的期许作为文化内核,以冬至作为神圣时间节点,以羊肉汤作为实物符号创造了属于自己的地方性文化,而这种文化最终又反向作用于他们的生活与文化之中。
就此,我们发现,节日可能是传统文化的延续,也可能是一项新传统的发明。像许多地方性节俗一样,我们也许无法明晰滕州冬至喝羊汤习俗的起源时间与地点,也无法准确地推测其兴起的原因。不过,追溯节日起源的实际意义并不仅仅于此,更重要的是,将其作为一面透镜来观察和理解地方生活变迁与文化建构的过程。一项现代地方性节俗的出现,也许会有经典文化的影子,但其本质离不开个体在实际生存状态中所进行的身体实践,其产生的结果又终将作用于地方文化的建构之中,并最终内化于当地人的生活文化。与许多传统节日或地方文化不同的是,滕州冬至节俗作为文化资源之一,在现代化和市场化的过程中非但没有被商业资本包装或裹挟,反而有一种乘势而上的发展劲头。以往,我们对于节日习俗的刻板印象或许还只停留在传统遗留物和传统改造物之上,该节俗的现状向我们充分证明了节日在现代社会中超乎寻常的影响力,以及民众在节日创造和选择上的主观能动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