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宇德
在任何历史时期,知识与技术的传承模式都受制于政治、经济与文化习俗等诸多因素。中医的使命是治病救人,直接关乎国家、社会与家庭的稳定与安全;中医是历史悠久、内容庞杂的知识与技艺系统,具有高深而精妙的专业特征。这两方面决定了古代中医界知识与技艺的传承具有特殊的重要性,也具有高度专业化知识与技艺传承模式的基本特征。元代罗天益[1]说:“医自轩歧设教……然去圣既远,教虽存而不免寖至失真,此所以必又待豪杰之士为之维持发越,而后可以永其传也。”这段话,揭示了中医薪火相传的必要性、不稳定性,以及人才的关键性。在几千年的历史进程中,在中国古代的百工诸行里,被归入方技之列的中医较其他技术领域更为幸运,在正史、医学著作、笔记小说中,或多或少均载有关于其传承之记述。这些文献对于了解和研究中医传承而言,珍贵而十分重要。
古人在中医传承方面存在两种矛盾心态。一方面,出于社会需求以及学说延续的需要,医术精湛、医德圆满的传道医家有寻觅、考察与培养传人,以期开枝散叶的愿望。另一方面,对于多数普通医者而言,行医“不过为衣食口腹之计”[2]10。在维持生存的最低需求层面,教出徒弟饿死师傅现象的存在,直接成为限制中医传承的基本因素。
在医学传承问题上的两极分化,决定了古代民间医学传承的两种模式。第一种,对于不存在生存压力的少数名医大德而言,他们著书立说、广收门徒,当然广收也不意味着没有苛刻的条件限制;第二种,对于多数普通医家而言,他们掌握的数量有限的奇术良方,多秘而不传或仅限于在家族内择人而教。如唐代《酉阳杂俎》中说,荆州的张七政掌握接骨奇方,但是“其术终不肯传人”[3]。清代《冷庐杂识》载,萧山韩氏制作的五圣丹治疗疯狗与毒蛇咬伤有奇效,韩氏同样售药而不传方[4]5163。在古代医界,医生怀有秘不告人的绝技是司空见惯之事;而一个人偶得秘方则为幸事。宋代僧人道广是幸运者之一,《古今医统大全》载:“僧道广,西蜀人,好医,得不传之秘。”[5]28
导致医术医方秘而不传的现实原因之一是医界生存竞争激烈。在这种情况下,拥有他人不具备的秘方就是生存的重要保障。在古代社会,靠技艺谋生的群体内部竞争十分激烈,甚至残酷。晋代笔记《裴子语林》中有个关于东汉学者马融与郑玄的故事:“郑玄在马融门下,三年不得见,令高足弟子传授而已。融尝算浑天不合,召郑玄,令一算便决,众咸骇服。及玄业成,辞归,融心忌焉。玄亦疑有追者,乃坐桥下,在水上据屐。融果转式(运转卜具),欲敕追之,告左右曰:‘玄在土下水上据木,此必死矣。’遂罢追,竟以免。”[6]马融忌惮徒弟郑玄而欲图谋之的故事,足以揭示古代师徒之间的猫虎关系,甚至是一山不容二虎、你死我活之关系。这种关系长期存在,据宋代笔记讲,南宋高宗时匠艺之人,常有机会得到朝廷的重用:“百工技艺咸精其能,故挟技者率多遇”[7]。有官员偶遇技艺超群的关西棋手,决定将其推荐给宋高宗,在面见的前一天却出了事情:国手设酒宴并以美女色诱,然后设诡计说服关西棋手弈棋时先输一局,他再还之以礼,两人以平局双赢收场。届时皇帝看关西棋手第一局输棋后即不以为然离去。事后关西人“郁闷不食而死”[7]。国手坑害民间高手的故事也揭示了古代社会匠艺人之间竞争之不择手段。类似的事件也存在于古代医界。据载扁鹊即死于被人谋害:李醯“为秦太医令,与扁鹊同时。自愧不如鹊,遂阴使人杀之”[5]6。清代人继续采信这一说法:“扁鹊名振列国,后被秦太医令李醯所杀。”[8]153在古代社会同行是冤家的恶性竞争关系,使技艺人之间彼此加害、互相提防等行为无法避免。
然而,史料显示激烈竞争并不是古人秘而不传医方的唯一理由。不靠行医谋生的普通人掌握了一个偏方也往往据为己有、秘而不宣。在宋代就有人注意到了这种社会现象:“世人有疾病,得名方而愈者,往往秘藏不肯示人。”[9]更值得思考的是,不仅普通百姓有这种秘藏良方的习性,甚至宫廷内也藏有严禁外传的医学秘方[10]。
对于不行医的普通百姓而言,不存在将秘方示人而受损失的担忧;对于朝廷来说,更不存在将良方普告天下会给政权带来隐患的危险。那么如何理解从朝廷到民间秘守医方的行为呢?在族群之间存在对峙、时有生死之战的历史时期,各族群间往往视对方为恶魔、为天敌,内心都具有置对方于死地或见对方消亡而痛快之心理。在这样的社会氛围下,救命良方就意味着保命手段,拥有则比对手多一层生存的机会。笔者认为从朝廷到民间,秘方不传现象是远古时期族群彼此相仇心理基因潜在遗传的结果。这种潜在的、本能的心理遗传,承载的是中国古代社会族群或家庭的自保意识,并不自觉地成为一种社会亚文化。这种文化基因内隐但十分强大,以致于在这种秘而不传行为失去实际社会意义时,仍然得以本能地代代潜在遗传下来。将这一社会心理与行为归于潜在和本能的理由是,我们无法通过理性思维对其长期存在的事实予以透彻理解及合理诠释。秘方不传现象内在的驱动力构成了古代中医传承与传播不可忽视的阻力。
承上所论,古代民间中医的师徒传承模式主要限于名医高徒之间,以及有特殊关系的社会成员之间。除此之外,仰慕某位名医而揣摩学习其医术的私淑弟子,以及研读文化经典、博取历代众医家之长的自学成为名医者,也大有人在。从所传承的知识特性上看,以宋代为分野,由此逆时而上注重医理及医方并行传承,顺时而下则更加注重医方继承。但按照清代徐大椿的看法,后一种方式也可上溯到东汉张仲景[2]95。
苦学不如择师,拜名师是成名医的捷径。在中医史上,著名医家的师承图谱、一些重要学派的开枝散叶脉络尚属清晰。古代中医典籍比较重视梳理名医师承及其收徒授业的来龙去脉。扁鹊学医于“舍客长桑君”[5]6。扁鹊自己有子阳、子豹等弟子[5]7。汉代淳于意先师从公孙光、后师承杨庆[5]8。而宋邑、冯信、高期、王禹、唐安、杜信等都曾师从淳于意学医[8]163。张伯祖为汉代另一名医,“张仲景从而师之”[8]167。而杜度、卫沈等为张仲景之弟子[8]170。华佗本人的师承不甚明确,但李当之、吴普、樊阿等人受业于华佗则有据可查[8]173。刘完素亲传弟子有马宗素[11]5、荆山浮屠[12]7645等人。李杲师从张元素[13],而王好古、罗天益等人为李杲之弟子[8]305。朱震亨先师承许谦,又师承罗知悌,而罗知悌则是刘完素一脉所传[12]7645。朱震亨的弟子有赵良[8]324、戴元礼[8]336等人。类似的梳理难以穷尽。在师徒授受的中医传承中,名医的影响是决定性的,成就显要者不仅桃李芬芳,甚至足以造就一州一府盛产名医的局面。北宋高文庄就创造了这样的业绩:“至今郓人多医,尤工伤寒,皆本高氏。”[14]2592
家族内医学传承的史料也较为丰富。汉代名医楼护,其父为医官,自幼受家学熏陶[8]164。北齐时徐骞善医,其子徐雄,徐雄之子徐之才、徐之范,徐之范之子徐敏齐,皆入仕,并均以善医著名[8]202。北宋翰林医官刘翰家族也是“世习医业”[15]。金代易水学派创始人张元素之子承父业:“张璧号云歧子,乃(张)元素之子。得父学名著当时。”[8]292明代葛乾孙医承父业而与朱丹溪齐名[12]7635。明代倪维德继承的是家传医法:“祖、父皆为医显。”[12]7636医学的家族传承对于中医规模的扩大贡献有限,但是因为每个医学名家都有多代传承之秘,在日积月累中,中医世家对于中医的专科化有重要的推进,而专业互补对于缓解恶性竞争也有良效。这一现象在明代的南京曾十分明显:“南都在正、嘉间,医多名家,乃其技各颛一门,无相夺者。如杨守吉之为伤寒医,李氏、姚氏之为产医,周氏之为妇人医,曾氏之为杂症医,白骡李氏、刁氏、范氏之为疡医,孟氏之为小儿医,樊氏之为接骨医,钟氏之为口齿医,袁氏之为眼医,自名其家。”[16]
子嗣因为生理基因及特殊社会关系而得以继承家族的医学衣钵,门徒则是一个医学学派学术基因的继承与延续者。俗曰师徒如父子,好的师徒关系,并不淡于父子关系。只有在这样的特殊关系下,为师者才能倾囊相授,为徒者才能在内心深处尊重师长、珍惜学统,并矢志于学。
在古代中医群体中,自学成才者大量存在,医道私淑就是其中的情形之一。私淑弟子特指未得亲传,但因敬仰某位前辈名医及其学说,自己研读、揣摩其学术并有所成的医家。汉代山东人阳庆(亦作杨庆)得到黄帝和扁鹊的脉书,从而自学成才、获得世人好评:“诊病洞知人生死。”[5]8汉代秦信自学黄帝与扁鹊医术亦成著名医家[5]9。 宋代李知先则私淑张仲景:“善读仲景书,著有伤寒歌括行世。”[8]283张元素与刘完素虽然有学医的传奇故事,但明代人指出,此不足信,实际上二人都是私淑北宋名医钱乙[17]2。朱震亨有明确的师承,但他还私淑刘完素、张从正、李杲等大家[4]4997。 张从正(子和)不是刘完素的门徒,但是金代笔记说其私淑刘完素:“张子和……其法宗刘守真完素……”[18]《金史》亦曰:“张从正……其法宗刘守真……”[19]2811明代罗益、吕复私淑李杲,罗知悌亦私淑刘完素[17]2。私淑是较为特殊但并不少见的中医传承模式,类似于今人在自己的专业领域找一位同道前辈作楷模。私淑模式决定于前代医家的学术魅力甚至人格魅力,但是却依靠前辈所未知、难料的学术后辈的认可与敬重才能得以成真,是异代同心之缘的硕果,是一派医学学术思想之老树吐新绿,貌似充满偶然实则决定于前辈学术之真实力。
中医之学理根植于“经”[20]。对于古代医家而言“经”包括传统文化的精华典籍和中医典籍两部分,更让后世学者感兴趣的是他们对于《诗经》《春秋》《易经》《老子》《庄子》等诸子百家经典著述的深刻钻研,以及这些著作对这些医家的影响。这方面的记述颇多。三国时的李譔“通五经诸子学”[8]240。东晋的蔡谟:“以儒道自达……耽尚医学。”[5]16唐朝人记载,药王孙思邈“善谈《庄》《老》、百家之说”[21]。南唐李云卿“博通经史善医”[8]237。宋代的孙用和“通经学”[8]252。金元四大家之一的李杲“通《春秋》《书》《易》”[8]303。钻研非医学类“经”书不仅能提升医家的素养和精神境界,偶尔也对他们体悟医术有直接的帮助。有的中医家在熟读经书时受到启发,对中医有新的感悟,甚至还能激发出创新的灵感。如宋代蜀人王晃读《诗经》中“左之右之,君子宜之”等句产生灵感,对针灸之法有了新的领悟[22]。在中国古代,最熟悉传统文化经典著述的是儒生,另外则有佛、道中人。因此,除了从小即专门学医、行医者外,儒生兼治医学或落第转而专门行医者最多,金代李庆嗣是不第而自学成名医者[19]2811,纪天锡与之类似[19]2812。著名的道医、僧医也代有所出。
中医经典著作是自学成医者的必读书目。在阅读中医经典著作时,产生独特感悟几乎是中医大家必有的经历,有人由此得以开山立宗。宋代道士杨大均刻苦钻研医学权威典籍,从而“善医,能默诵《素问》《本草》及两部《千金方》四书,不遗一字”[14]2599。金元大医家刘完素曰:“余二十有五,志在《内经》,日夜不辍,殆至六旬。”[11]383明代李时珍:“好读医书……乃穷搜博采……历三十年,阅书八百余家……”[12]7653马宗素说:“宗素自幼习医术,酷好《素问》《内经》《玉册》……”[11]5宋代初虞世“论病皆深究《素》《难》之理”[8]266。金代刘完素“详悉《内经》”[8]290。明代陶华“邃究《伤寒》”[8]342。中医的一些经典著述,如《内经》《难经》《伤寒论》等,几乎是古代所有中医家共同的“圣经”。在这个意义上,虽然历史上中医门派林立、学脉伸展交错,但总体看来中医共同的根源依然清晰可见。
讨论中医的民间传承问题,必须强调一点——那些青史留名、影响深远的医家,有的虽然属于某一个学脉,有直系师承,但也一定博取众长而不为师承所局限;而那些私淑者,除了研习他所崇敬的前辈的学术真谛,他同样也会借鉴其他名医大派之主张。因此,只局限于师承的表面关系去回溯一位医家的学术源流,有很大的局限性。有很多史料佐证这种看法,如汉代程高:“好医问道无倦。人有一艺长于己者,必千里服膺。”[8]169宋代张扩则是:“精研医理,闻有长于己者,须千里求之不惮时。”[8]267元、明时期名医滑寿师从名医王居中,然而“寿又参会张仲景、刘守真、李明之三家”[12]7634此类案例,史不少见。
春秋战国时期百家争鸣,以先王注我,托古之风常见,这种现象因为效力显著而自此以后绵延不绝。如《淮南子》所说:“世俗之人,多尊古而贱今,故为道者必托之于神农、黄帝而后能入说。”[23]古代中医界也不例外,《黄帝内经》就是这一风气的产物。早有人,如明代医家虞抟指出,《内经》是“先秦之士依仿而作之”[17]1。成功的学术托古行为牺牲了真实作者却能大大成就著作,有利于医术的流传与继承。清代王宏翰认为《脉诀》也是依托之作[8]328。这类操作的结果是,一派医学学说或一个重要医学贡献的首创者,为了道行天下而将其依托古人,自己则成为学说或重要医术的继承人,身份降低但实货在握。
除了医书,医生与医术也用制造神奇的手段,从而实现脱颖而出之目标。常见的做法之一是杜撰传承神话,称自己的医术得之不凡。如宋代笔记载:“无为军医张济,善用针,得诀于异人。”[24]再如:“唐白岑遇异人传发背方,其验十全”[25]。徐应明是明代民间游医,他“遇异人有别传,决生死远近……皆奇验”[26]。类似故事给人的感觉是古代医界“异人”颇多。什么样的人才算得上异人呢?刘完素(守真)讲自己医术即来自异人:刘完素“常遇异人陈先生,以酒饮守真,大醉,及寤洞达医术,若有授之者”[19]2811。这堪称最轻松的获取高超医术的方法,而这都赖之于“陈先生”这位异人的非常手段。事实如何呢?明朝人说:“元素之与完素,虽设为奇梦异人以神其授受,实闻乙之风而兴起者焉。”[17]2这就是说他们的医术主要靠私淑宋代名医钱乙而来。刘完素杜撰神奇传承故事的目的是将其医术升级到超凡脱俗的高度。在相信“异人”“神仙”存在的文化背景下,中国古人惯于将来路不明的医方等说成来自于仙人、大能。宋代的叶梦得在书中记载了徐州地区的一种治疗暑热的有效偏方,有人称其为仙人恩赐[14]2596。除了神化医术传承,中医制造神奇的手段应有尽有。如清代笔记记载,有位中医生前默默无闻,在他死去37年后,有人编造或策划了他化为鬼魂行医如神的故事,而使其医道得以著名[27]。
借助当世名人的影响力虚构、编撰相关故事,也可以达到提升一个医家名气的效果。历史上曾有个著名的贬抑刘完素而成功地使张元素名声大振的故事。张元素是易州人,学医行医多年但“无所知名”[19]2812。 故事说名医刘完素患伤寒,自疗多日无效。这个时候后生张元素出现了,他准确地指出刘完素的病因、告诉刘完素误诊的原因,并很快使之恢复健康[19]2812。张元素为刘完素治病的故事,如果张元素自己四处宣传则无异于打脸前辈名家,在中国传统文化背景下,这对于为张元素树立口碑和医德人品都极为不利。相反,如果是刘完素亲自助推这个故事,则既能成全张元素,又能展示刘完素胸怀广阔、提携后进之美德。笔者推测刘完素早已与张元素相识并极为交好,刘完素非常欣赏张元素,以至于愿意做出一定的自我牺牲来帮助张元素成名。史料表明刘张二人确有深交,虽然张不是刘的门生,但有学者指出,张对刘的学说有所继承和发展[28]。 世人对中医界的这类假托、虚构与杜撰的伎俩和端倪有时候心知肚明。南宋有位姓严的医生号称用手指点患者三下即可诊出病情,而获得“严三点”之名号。周密根据自己对脉诊的了解认为这绝无可能,更有人当时即指出严三点的做法不过是神化自己医术的一种手段:“或谓其别有观形察色之术,姑假此以神其术,初不在脉也。”[29]
以上所述诸例古代中医界虚构或杜撰的故事,或借助于黄帝这样的绝对权威,或借助于神秘的异人,或借助于其他名医、名人等,目的是吸引世人关注并信赖医籍、医生、医术或药方,但所谈及的医籍、医生或药方等,多为货真价实、能治病救人的。骗子也精于利用类似的手段,但是其目的不是治病救人,而是为了行骗。苏东坡贬放黄州时,遇到一位名叫巢谷的四川老乡。巢谷拿出医书中不曾记载的圣散子方,并“自言得之于异人”[14]2592,称其治疗伤寒十分灵验[14]2592。苏轼因为巢谷外表侠义而信其所言,并为其药方做序。这让该方名声大振:“天下以子瞻文章而信其方”“宣和后此药盛行于京师”[14]2592。然而结果很恶劣:“太学诸生信之尤笃,杀人无数。今医者悟,始废不用。”[14]2592在宋代被医界骗子招数算计的文化人不是仅有苏轼,朱熹也曾被骗子盯上:“朱文公有足疾,尝有道人为施针熨之术,旋觉轻安。公大喜,厚谢之,且赠以诗云:‘几载相扶藉瘦筇,一针还觉有奇功。出门放杖儿童笑,不是从前勃窣翁。’”[30]道士得到朱熹赠诗,立即溜之大吉,朱熹却“未数日,足疾大作,甚于未针时”[30]。他立即令人四处追寻,可是道人已经不知所终。朱熹十分焦急因为他知道骗子一定会携其诗更加肆无忌惮去蒙人:“某非欲罪之,但欲追索其诗,恐其持此误他人尔。”[30]
最后,应该强调一个事实:在中国古代社会,历朝历代都不排除有一些不求闻达、大隐于世或漂泊江湖的医家大能(尤其道医、僧医等方外人士),他们为人治病而隐姓埋名,因脱离凡俗而被世人称为“异人”。这类“异人”传医授术的故事真实而非虚构。另一方面,无法否定的是,类似于刘完素所讲的那种异人神授医术的传承故事完全是不难识破的虚构,纯系为神化自己的医学师承而刻意杜撰。这类所谓的异人,完全是人为的虚构。哪位异人属于曾经真有、哪位异人属于世人杜撰,需要根据具体情境认真辨析。
遍读古今中医史,笔者认为清代徐大椿的一段叙述颇为精准、鞭笞入里[2]95。徐氏所论之要点如次:
第一,对中医总体走势之把握颇有见地。中医之学高开低走,几经波动而终归长期式微。自《内经》以降,汉唐各家有所峰隆,两宋乏医之大者但医家规矩尚在。金元医家貌似孤峰间涌,但龙脉绵延气象离世渐远,偏峰孤立、一蟹不如一蟹之势已成。明清两代,非无进取,但较之过往总体式微,中医元气与活力损缺之态尽呈,有些郎中已经与江湖骗子无异。
第二,对后世医学整体缺陷认识到位。后世医家重视《内经》者,不能把握《内经》精髓,而“不归于中道”[2]95。更多医家不研习经典、不揣摩医理,一味采用“某病则用某方,如不效,改用某方”[2]95之手段,以僵化医方应对万变之病,乃至“流弊日甚”[2]96。
第三,揭示了中医从业者文化素质低的事实。后世医学门派之所以各走一偏,原因是:“其人皆非通儒,不能深通经义”[2]95,“其害总由于习医者,皆贫苦不学之人”[2]95。中医从业者文化素质长期低下是中医未能再创辉煌的根本原因:“窃慨唐宋以来,无儒者为之振兴,视为下业,逡巡失传,至理已失,良法并亡。”[2]自序:10
第四,解析了中医从业者文化素质低下的原因,是由于古人对中医的矛盾心态造成的:“医,小道也,精义也,重任也,贱工也。”[2]自序:9生命与健康重要,所以医学重要,因此行医者肩负重任也。然而比起治理国家、平定天下之大学问,医学堪称“小道”;行医者“一介之微,呼之而立至,其业不甚贱乎?”因此中医在古代社会终沦为小道、溅工之属。而“道小则有志之士有所不屑为”[2]自序:9“工贱则业之者必无奇士”[2]自序:10。志士不屑、奇士不就,中医从业者多来自文化素质低下的社会底层,成为必然的宿命。
以上四个方面,都与古代中医传承一事直接相关。在现代人看来,优质的生源、高水平的教学与实践、持续稳定的教育环境等,是不断培养出杰出专业人才的前提条件。然而在中国古代社会尤其民间技术性行业,这些条件几乎均不具备,因而在古代社会杰出技术人才的出现具有较大的偶然性。古人对极不完备的技术人才培养环境习以为常,不以为怪;与此相关,较早就出现了具有唯心与天命论的人才观。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31]杰出人才乃天意造就的倾向十分明显,人才在亟需之时奉天承运而生的观念在古代根深蒂固。明代《四友斋丛说》即言:“我朝……凡遇国家有一大事,必生一人以靖之……对病之药,手到病除,真若天之有意而生之者。”[32]《北梦琐言》中谈到名医救世时,也说:“大国必有一人相继者。”[33]这类人才观在思想认识上会直接导致对知识与技艺传承重要性的轻视。知识与技艺传承领域的诸多羁绊与忌惮、错误的人才观念,都成为古代诸多技术领域人才常常青黄不接、技艺失传,知识与技艺往往高开低走的重要原因。